白云深处
2019-06-17文美鲜
文美鲜
上 部
脚跟脚,连续几场大雨。冉家盖的溪沟都暴发出洪水的咆哮。圈栏里的母猪已经打栏嘶叫两三天了。安明英去查看,确定是否到了该找公猪的最佳火候。从圈里出来时,觉得口腔里有多余的硬物,便吐出来,摊在掌心查看,原来是一枚黄澄澄的大牙。这时,天边的云层稀薄起来,几缕斜阳从云缝挤出,投射到并不非遥远的山峦上。从变强一些的光线里,她感到那枚大牙分外刺目。疑惑着,感悟出有生以来不小的一次惊骇。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任何感觉,下牙床上就腾出一个大洞!那枚大牙似乎在明明白白向她警示,它曾赖以生存的肌体正在不知不觉地奔向衰老。几年前,她答应过她男人在弥留之际的请求,绝不能在儿子一代断了香火。她告诉自己,留给自己兑现那个承诺的时间绝对不多了,不能再有丝毫的拖沓丝毫的犹豫。这样确定下来后,她奋力将那枚失去价值的东西投向潮湿的空间。是夜,儿子媳妇几乎整整一晚又听见隔壁的她一如既往的长吁短叹。其间似乎还夹杂了些痛苦的呻吟和对病患的诅咒。儿子媳妇揪心得彻夜难眠。
第二天大清早,儿子犟牯牛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她打探哪里不舒服。她回答道,是不是天气作怪,这腰啊,又酸又疼,真要命。回答完以后,还不忘拉长了声嗓,补充一句,哎哟哎哟——弄出一个十分难受的气氛。
犟牯牛说,我下山去,去乡场上拣些药来。
她马上阻止,说,不拣不拣,菜园子里不是栽得有马蹄丹归?等会,扯些来捶绒了,和上点烧酒,锅头焖了,敷敷痛处,依想,过不得好久,会有好转。唉!我这腰痛是小事,蜂桶崖你大孃才是大事嘎。
犟牯牛惊骇,问,出哪样大事了?
她就悲戚戚地说,还不是肺家的事?听带信人说,都十天半月起不来床了。依想,吃阳饭的日子剩不下多少了。我这腰啊,痛的不是时候嘎。原打算今天喊起你去蜂桶崖……唉!
犟牯牛立马说,妈,放宽心。我洗把脸就出脚去蜂桶崖。
她叹了口长气,吩咐说,她家的秧子还没有栽,帮到起打两天田。
犟牯牛前脚走,他的女人谭文香后脚就跨进母亲的屋子。说,妈,我去扯马蹄丹归哈。
安明英从被子里坐起身,安排说,马蹄丹归由我去扯。你呢……母猪叫好几天了,今天天色好,吆到麻二家去亲亲。要不是我这该死的腰……哎哟,我会自己去……哎哟。
设若其他事情,文香绝对言听计从;叫办这个事情,她支吾着,踌躇着,面露难色,没有立即答应母亲的安排。
安明英就捶腰,捶出砰砰的闷响,同时痛苦地呻吟,哎哟——哎哟——该死的腰喔!折磨得我喔,屁点事都做不成啰。
于是,谭文香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去亲猪的事。
二十五六岁的麻二,脸色黧黑,似乎有几颗麻窝,有没有书名乳名,大家都不知道,图个顺口有趣,图个生动形象,就那么麻二麻二地叫他。他呢,认为别人叫他,是把他麻二当作个人物器重了,不愠不恼,回应得既清脆又响堂。在他刚能铧田铧土的时候,一年内,父母双双奔了黄泉路。留给他的唯一家产,除了那间孤单低矮的茅草房外,就是一头公猪。那公猪,专供寨内寨外人家的母猪交配,每次,七角八角,捞个油盐钱。这天,他站在院坝里自语,天气暖洋洋的,是个亲猪的好日子。不知为什么,近来,他一直既希望却又害怕看到猪们亲热的场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他还真的看到了犟牯牛家方向的来路上,匆匆忙忙地跑来一猪一人。那人,麻二认得是犟牯牛的媳妇。往回,拉猪来的多是些上了年纪的男女。这回,来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麻二想,从严格意义上讲,她还不能算妇女,因为她还没有生育过小孩,只称得上是一个已婚女人。他觉得那猪绷紧一根绳子,急火火地在前头跑,是它把谭文香往他家牵。麻二潜滋暗长了一缕悲悯情怀,心里说,天啦!哪个作的孽啊,让文香嫂子来干这号事。
谭文香满脸汗水气喘吁吁跟着母猪紧跑慢跑,跑进麻二家土坝。麻二将公猪从圈里放了出来。要干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站在坝沿边,凭猪们去行动。
谭文香察觉到有一双不老实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身上瞭,她佯装不知,看着天,看天上的流云,看在云缝里穿梭的白生生的太阳,惶恐着说,下了幾天几夜雨,终算有个大晴天了。
麻二附和说,嗯。天色真安逸。瞭着瞭着,他就纳闷起来,都过门快两年了,健健康康的,你为哪样就不像人家三姐那样抱个崽崽呢?还是三姐中用,长相漂亮,肚皮也金贵。随后,麻二嘘出一段《藤缠树》的口哨。圆圆润润,挺纵情。
接下来,都不说话,远看南面那座叫金鸡岭的山峰。那山巅顶着大团乳状的云霭。再近看大片黄土外的一间茅屋。那茅屋是冉隆山家的,屋顶上已然炊烟袅袅,有推磨声从那里传来。
猪们也一直在努力,但是没有实质性的进展。麻二诡异地笑笑,指挥说,嫂子,帮它们瞄瞄啊。
谭文香犹豫再三后,走到猪边,蹲下身,帮公猪的忙。瞬间,公猪呻吟不止;母猪俯首帖耳。谭文香从未这么近距离地目睹动物的亲热,她竟然瘫坐在泥泞的地上,死死地合上眼睑。
麻二未能抗住视觉的刺激,觉得脑壳里有几只蜜蜂在转圈,嗡嗡响。他怕别人看见他的裆部,撇过身去,有些紧张地说,嫂子,快些吆起走。钱不要了。
谭文香些许诧异,问,为哪样呀?
麻二慌慌地催促,不晓得,叫你走就走。快走啊,你!
谭文香猜到了什么,羞得脸色灿若云霞。她迅速受到感染,神智因此而微微恍惚,就觉得口干舌燥。
安明英记得,多少年前,冉隆山出生满月后的一天早上,她去隆山家借铧口翻冬水田。听见歇房里有婴儿的啼哭声,就知道这家又添喜了。正要张嘴道喜,迎面就走来隆山的父亲。隆山的父亲以前做过几年私塾先生,无情的岁月并没冲刷尽他骨子里的古文明气息。寨里的男性族人几乎都习惯民族的对襟汗衫,可他常穿那件有着纪念意义的青布长衫,顶一圈现如今大家都顶的青丝头帕。向安明英走近时,一双大眼睛闪烁着不尽的兴奋,行个抱拳礼,炸膛的嗓门跟进说,齐贺呀齐贺!俗话说得好啊,请到不如撞到,撞到撞到,正是前缘难了啊。安明英还是一头雾水时,隆山父亲已从香合板上抬下一碗清水,十分庄重地递给她,说,倒了这碗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家隆山的干妈了。安明英听说过这种寄拜仪式,真正巧遇的这还是头一回。时间太仓促,由不得她权衡利弊,然而直觉告诉她,这是难得的好事啊。短暂地无所适从后,把水泼出了大门。真也稀奇,婴儿似乎心满意足,不再哭闹了。之后,不太漫长的岁月里,看着隆山长大读书结婚生子,也看着镜中自己两鬓染霜额皱历历。
现在,安明英信心十足地爬了几面坡,走了几弯田坎,才找到她的干儿子冉隆山。
隆山正在自家稻田里补秧苗。他弓在水田里,一面分秧插秧,一面咀嚼《悯农》的滋味儿:……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看上去,他家的秧子已插有几天了,秧苗已经转青。听见脚步声,他捏着一把秧子,挺起腰来,一脸笑,笑出浅浅的却是迷人的酒靥,问,干妈,找我有事吗?
安明英换上一脸愁苦,说,这打抢水田的节骨眼上,你干兄弟犟牯牛去了蜂桶崖看望他大孃。他大孃病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呢。
隆山明白安明英的意思,就爽快地答道,干妈,我家都栽秧上坎了,眼下也没得要紧的农活要做。去哈,帮到你家打一天田噻。安明英很高兴,连声称赞,还是干儿子会体贴人,还是干儿子会体贴人啊!
解了燃眉之急,母猪就恢复了平常懒散拖沓的习性。不管吆撵的竹梢挥舞得多惊吓,它依然走得慢慢吞吞要死不活。文香干脆将牵绳挂到肩上,拉破船一样,艰难地拽着走。于是,她便有时间回忆一些无法忘怀的事情。
……几个个春去冬来,文香多次见到听到母亲故伎重演。不管是白天里的什么时候,母亲在阶檐坎上在院坝里有时甚至在家中,只要文香没有上山下地,她总会一边拍出响亮的竹篙声,一边高声大气喝问母鸡们,你个挨刀砍的,就晓得吃吃吃,为哪样不下蛋噢?
……几个个冬来春又去,看到隆山他们一帮子同年结婚的青年人们,仿佛几年的工夫里,屁股后面,就有了几个跟着要这要那的儿女,文香心头就焦急。遇上母亲借鸡说事,她便壮起胆子对答,妈咦,胡豆豌豆往火塘灰里种,也发得出芽,结得出果不是?母亲就安排儿子媳妇去县医院做孕前检查。回来后,跟儿子掏过悄悄话后,母亲再也不拿鸡说事了,再也不横眉竖目古怪样打量媳妇了,变成了一只闷葫芦,愁眉苦脸思索计谋的闷葫芦。
有一天大清早,母亲把想了整整一宿才得到的结果,以说鸡的方式说开了。又拍竹篙,吼鸡,喔呿——喔呿——就不晓得到别处去打点野食吃!鼓起眼睛长起颈子,待在家里生等死等,等得出一颗两颗蛋来不成?文香还不至于蠢到听不懂母亲的弦外之音!那时,她还懒在床上,心里说,妈咦,你急,有我急?你苦,我比你更苦!这大寨的人,除了弟兄叔子,还是弟兄叔子,同是一棵祖宗圪蔸发出的枝丫,朝不见晚得见的人,你让我这只无法下蛋的鸡,有脸去哪家打野食呀?再说,我进你家门这两年了,妈还不清楚儿媳的品行?如若我是那种随便吃野食的鸡,还不早就鸡娃遍野了?
太阳当顶时,文香终于将母猪关上了圈。母亲在阶檐坎的左头嘎吱嘎吱地推磨磨豆浆,那腰肢扭得游蛇似的轻松柔美。文香诧异,盯着母亲,牵问的话堵到了喉咙。可是没等她开口,母亲就笑嘻嘻地指派道,喝口水,歇歇气吧。屋里头的活路有我一双手就够了。你呢,上坡去帮你隆山哥一把。望望牛,磊磊田坎,用得着人手。
文香与隆山是同班同学。那时,文香不长成绩,却长身架,上初二,就长到去坐最后一排座位。长相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班主任安排她参加学校的文艺宣传队。一天天唱歌跳舞,没有考上高中。
隆山的祖父是个砌砖师傅,父亲是个私塾先生。隆山上学读书,从祖父和父亲那里分别继承了一点专业精髓。他很直率浅白地认为学习中国文化,就要把一个个字词读准读懂同时记牢,日后才能得心应手地用一块块砖似的字词,去写就高楼大厦般的文章。因此,从高小到初中,他硬是熟背了通用字词典。虽然,中考时,因为祖辈留下的那个较高的家庭成分,以及课余时间都痴迷于从父亲的古字堆里翻来的唐诗宋词手抄本里,以至于学校领导认定他白专,未能进入县城那所唯一的高中。可是他的那篇中考作文技惊四座,被评分教师广为传读欣赏。说句多余话,那年月,走进他们完小附近的小小书店看看,码在几干书架上的,确乎也只有字词典还有点啃头!
回到各自生存的空间,一个此座山,一个彼座山,相距十多里。文香那姑娘家才有的小木匣里珍藏有隆山的作文,那是语文老师印发的范文。同窗两年,隆山铭刻在文香记忆里的,还有他那流光溢彩的大眼睛和一笑就深的酒靥。可是她现在责恨隆山。媒人给她介绍对象时,带去照面的就是隆山。是隆山和该死的媒人将她蒙骗给犟牯牛的。
今天,文香送给隆山的第一眼目光,依然是淡淡的怅恨。淡淡的怅恨里,有一丘打十五六挑谷子的大田。从水面看,一半清一半浊,清与浊的分界处,隆山吆喝着大水牛哗啦哗啦地犁田。人和牛一身泥浆,唯余一对眼睛一如既往地清洁而明亮。他很畅快,深着笑靥,在几声单调而明亮的蛙声里,饶有兴致地朗咏因钟爱而常常挂在嘴边的《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文香知道那是吟给她听的。也懒得搭理,绾起裤脚下到水田,抱泥上田坎。
两年来,隆山默默承受着文香的冷漠责怪。
隆山再次感受到了冷落,然而,仍旧不改年少时的淘气,装出心底无事的样子,亮大嗓门,悠悠扬扬,唱他现编的山歌:
清明时节噻,雨纷纷哟,
那个路上行人嘛,欲斷魂啊,
借问酒家噻,何处有哟,
那个牧童遥指嘛,杏花村啊。
文香却硬要将心头的一点点怨恨夸张一下。将一团一块的泥巴用力搭向田坎,搭出泥星横飞的视觉,还低低地嗤之以鼻道,积习难改!泥脚杆子朗诵唐诗,不嫌穷酸?
隆山洞悉山上女人们的心胸,依旧重复他的山歌。
四月的太阳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中午时分,却是烤人的。文香双手在劳动,可是心神难宁。口焦舌燥了,想去田角坎上喝口清泉水。她埋起脸走在田埂上。将到地头了,才抬起脸。见隆山在水泉旁,用两张桐籽叶扎就的叶匙喝水,便转身飞快地离开泉边。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串哈哈哈的朗笑。两年多了,因为那么一点怨恨,文香一直不肯走近隆山,路头路坎相遇了,能避开的避开,不能避开的,埋着脸匆匆闪过。
杜鹃鸟是这个季节的歌唱家。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沟壑,都是它们的舞台。就那么“豌豆挂角”“豌豆挂角”地引吭高歌。文香从鸟儿的歌喉里听到的,不是激情与欢乐,而是悲哀与凄凉。她想,豌豆胡豆到头都会有果而终,而自己呢?跟了一个活精量不超百分之三十的男人,天天盼月月盼,那个有果的日子还将遥遥无期!想着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太阳落山时,一大丘水田打好了。
还有一点时光,天才黑。隆山趁放牛吃草的工夫,钻进荆棘丛中寻觅采挖中草药。这里海拔比较高,如果在秋末冬初,运气好的,还可以在落叶林里发现并挖掘大窝大窝的天麻。背到供销收购站,一斤炮制成材的天麻可值三五元哩。这山里的男人们赶场,竹篓里背去的多是绳子草鞋斗笠等手工制品和野羊、野狗、獾子、野猫、山獭等兽皮,还有就是门冬、何首乌、金银花和土茯苓之类的中药材了。他们的医药钱油盐针线钱甚至是小孩们的笔墨钱,多半得靠这些并不稳定的收入。
文香没有忘记一件重要的事情。像往年一样,她选用桐籽叶扎了两只小巧精致的圆锥篼,去大田背后的山坡里采撷硕大透红的山刺莓。因为,那清甜的野果母亲很爱吃。
这里是冉家盖。不知是哪朝哪代,土家族的一个冉姓后裔,就落脚到黔北这个云山雾海的山盖上,繁衍生息了。举目俯瞰,近百家人户散落在并不宽敞的几面坡上。看得出,挤得近的几家,几乎是同一祖父或父亲的几家,说明其家传承有序,香火兴旺;落单居住的,至少暗示其户一脉单传,延续告紧。
千百年以后,考古学家会如斯描述这里的房屋建制:大同小异,寨上的房屋,几乎都建成一个模式。外部看去,茅草盖的屋顶,黄土夯筑的墙壁。内部看到的格局是这样的:一道矮墙从纵向给四四方方的空间分为两通干。左边的通干,被一堵竹笆栅从横向里隔成内窄外宽的两个空间,靠里一间叫后堂。什么后堂?有其名无其实,比较狭小,仅仅摆设一干木床而已,通常为一家的长辈居住。右边的通干,也被一堵竹笆栅横向隔成宽窄相当的两间,外间为厨房,内间为夫妻生活场所。这里的人们使用厚木枋搭成的火炕。两三米近方的火炕占去了整个厨房三分之一还强的地面。火炕的中部是黄泥制成的火塘,火塘正中悬吊着大鼎罐。这鼎罐通常用来焖饭或熬制汤菜之类。必要时,移去鼎罐,另设一个铁三脚,其上架小铁锅,做炒制菜肴用。多说一句,不同人家的火炕,根据其家人口的多寡,四周摆放不同数量的草凳。那草凳用稻草绾制,形如矮矮的小鼓,有大有小,各人根据自己屁股的肥瘦去认选。这群落,系典型的经济贫乏的土家族群落。
安明英家正属于少数几家落单居住的一家。房前一块晒坝,再出去就是大坡庄稼地,房屋的其余三面均是延绵起伏的茂密山林。土墙上呈现的蜂孔已历历可数,不时有一两只肥硕的土蜂飞进飞出。这是非几代人更替的时光,而换不来的景致。
虽近四月末,这冉家盖到了太阳落土后,还是寒气逼人的。文香后隆山几步赶到家时,隆山已经洗净手脚,坐在炕上裹叶子烟抽了。请人打田,生活必须讲究。从满屋的香气里,文香略略知晓晚餐的内容了。有嫩豆花,有春芽炒鸡蛋,有干南瓜片熬腊猪脚,有雷打不动的酸菜汤,有豆豉焖腊肉,有一时难辨的几种园子菜,当然,还有一种味道稀有的酒。转眼间,母亲把特制的矮脚饭桌抬上火炕,如变戏法一般麻利地摆出大盘大碗的菜肴。她笑得灿烂,问冉隆山,干儿子,猜猜,今晚喝点哪样?
还有哪样哇?不就是包谷烧噻?
再估估看。
隆山默了默,迷茫地摇摇头。
不用费力想了,就这个!母亲从身后亮出一只大大的酒葫芦,几分得意地说,我老家的特产,麻糖水。上好的麻糖水嘎,拿到阳光下去看,淡绿豆水样的颜色;伸筷子蘸点,提起来,顺筷子头滴下去的不是一滴一滴的水,是连起不断的一条线呢。
文香知道母亲娘家住在乌江边上一个叫安家渡的寨子里。那个寨子的人们逢年过节不喝白酒,就嗜好这个麻糖水。因为相隔四五十里地,对于麻糖水的制作工序和是否具有烈酒的凶悍,文香却不甚了了。隆山听说过有这号东西,从未亲口尝尝。在文香和隆山新奇的时候,母亲将两大碗麻糖水推到文香和隆山的面前,说,合不合口,慢慢喝哈。
隆山喝酒从来就雅气,先吃两口菜唤醒唤醒味蕾,然后慢慢地抿上小点酒,留口细品。
文香觉得隆山穷讲究。不等隆山品第二口,文香抬起大碗,一仰脖子,一串咕嘟声,碗干水尽。喘过一口气后,抹去逼出来的泪水,评价说,好喝!好喝!浓甜浅酸的,合口得很。
母亲却暗暗有些着急。没有更多地理会文香还说些什么。一股劲地劝隆山加力吃喝。隆山也觉得,就那么慢慢地喝白酒一样喝麻糖水太没劲了,太假斯文了,也一口倾尽大碗麻糖水。
母亲赶快舀上两碗鼎罐饭,递给两个年轻人,说,吃哈吃哈,多吃点饭菜压压。要不然……要不然……要不然什么?她没敢也不想立即说明白。
还没吃去半碗饭,文香的筷子就对不准要夹的腊肉。她总觉得那筷子邪了门样地跟她做对,歪歪地,还不停地抖抖索索。接着,她视野里的一桌菜,模糊起来,周围的人和房屋都转起圈。她惊呼,妈!房子要倒了!房子要倒……
母亲给文香安排上床以后,隆山已匍匐在桌子边,人事不省。她却踌躇了,伸向隆山的双手凌空发僵,瑟瑟颤抖。稍后,她一面念叨,虎头蛇尾要不得,虎头蛇尾要不得;一面心慌意乱,手脚乏力,沁出一额汗珠,将隆山扶去文香的身边。
安明英拿条小方凳,一直战战兢兢地坐在月光下的晒坝里,害怕却又期盼某样能证实已达目的的或动静或声响的显现。大概鸡叫两场后,她清楚看到隆山赤裸着身子,怀抱一团衣物,从门的黑暗深处钻出来,被恶狗追撵般地,仓皇地向田湾那边逃去。
第二天下午,犟牯牛从蜂桶崖回来了。
犟牯牛生气地对他母亲说,大孃沒有病,她家的秧子早栽上坎了。
早饭中午饭都没有心思吃的文香心知犟牯牛是个有点火星就炸的雷脾气,更是个别人杀皇帝他敢拉脚的木大胆,要让他察觉出点什么端倪,两个家庭不锅开花碗生蛋才怪嘞!她赶紧翻身下床,到厨房帮母亲解围说,没准是遭带信人捣恶作剧了吧?
犟牯牛就回答说,一路上,我也是这样想的嘎。
两个月以后,文香怏怏地悄声告诉母亲,妈,我两个月没洗了嘎。
母亲那对几个月以来一直紧蹙的愁眉,陡地舒展开去,快乐地说,好了好了!管它丑不丑喔,我不说你不说他不说,还有哪个晓得生出来的仔仔不是犟牯牛的?
稍后一天,母亲让犟牯牛知道了有后的喜讯。
犟牯牛听喜讯时在大田薅秧,跺起一片泥浆,向蓝天展开双臂,惊喜若狂地吼叫说,还是老天长眼啊!我也有后了!啊哈哈——我有后人啰——有后啰!等候太久了啊!末了,乐极生悲,泪珠滚滚。可是,他那抹泪的手突然僵住了,疑惑地问母亲,妈,这,这可能不?医生说我的那个只有百分之三十是活的,想怀孕,比登天还难。妈,是不是文香感觉错了?
母亲鼻子酸酸的,撇过身去,泪光盈盈,解释说,不是还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吗?好的,用不着多。像盐巴,一点点,咸满锅的菜呢。
噢!对,对对。这百分之三十,就是老天爷的心意。犟牯牛绽露出喜洋洋而坚信不疑的神色,对自己说,得烧高香,重重感谢老天爷开恩。
以后,每当想到自己设套坑害儿媳吃哑巴亏的事,母亲就忐忑不安,思想和精神陷入巨大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为了践行对丈夫的承诺而沾沾自喜;一方面因为良知无法承受传统道德的考量而深深自责,恨不能千刀万剐!她不敢平静地多看媳妇几眼,也不敢在儿子面前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话。她尽量地把许多白天的时光消磨在田间地头,硬是无农活了,就上山弄柴放羊望牛,天不擦黑,不回家。生活上,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之前,她滴酒不沾,出那事以后,黏上了酒,而且是割喉烧肚的白酒。一天里,下床喝,上床喝,中途还喝了多少回,别人也包括她自己,记也记不清楚。蚊子胆怯她,蜻蜓害怕她,从她面前飞过后,再往前飞,就会情不自禁打转转。几年以后,冉家盖的寨上,便多出一个酒疯子。酒疯子不再顾家,满寨乱窜。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她沙哑的酒歌:
咦嗬呀嗬咦,打杯酒来沏(喝),
没得下酒菜,酸菜萝卜丝。
安明英有了孙子,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没有乳名,只有书名,叫冉启光。这名字还是犟牯牛提了一斤包谷烧恳请冉隆山取的。犟牯牛固执地认为,偌大一个寨子里,只有隆山识文断字,有能力把名字取出深意取出希望来。为了取出这个书名,隆山确实冥思苦想花了半天时光。重点是那个光字,意在长大后能当官发财。这名字或多或少隐藏了他个人的夙愿。
时间在山色滋润和憔悴的更替里流逝。某一个时段,人们就发现,朝晖夕烟里,冉启光已如长辈们往昔一样,穿着瘦瘦的水耳草鞋,跟几个少男少女,背着薄薄的书包,飞奔在山寨至学校的路途上。隆山特别留心启光的成长。他惊奇地发现,长了绒毛胡子的启光与生俱来一种与众不同的武蛮性格。别人有的,他应该具有;别人没有的,他更应该拥有。学校里,语文算数,每次考试,他应该有前一二名的成绩,如有所失,他将羞愧恼怒,他将奋力拼搏;在家里在寨子上,别的孩子有的新衣新裤,别的孩子有的好吃好喝,倘若他没有,他会跟父母哭闹索要,他会穷尽一切办法拿到或占有。总之,启光具有同寨其他小孩所不具有的心思或者野心!
有这么两件事,不到永远闭上眼睛的那一天,隆山是无法忘怀的。
那是安明英老人唱毕酒歌撒手人寰后的一个初夏的傍晚,隆山肩挑一副空水桶,走在通往水井的石板小径上。那条小径延伸进了一片茂盛的斑竹林。他见到林子的入口处,几个背书包的小孩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他一眼就知道稍高一点的是自己的三个孩子启刚启强启明,最瘦小的那个是犟牯牛的儿子冉启光。议论停下来后,启刚喊了一声,预备——上!启刚启强撸起袖子,各自抓住一根碗口粗的斑竹,状如矫健的松鼠,手脚并用,腰杆一缩一伸,奋力向上,眨眼工夫,便爬到八九米高的位置,然后,哧溜一声,又滑到地面。
隆山便明白他们是在比试攀爬功夫。他暗暗为两个儿子喝彩。
启光似乎对眼前的比试根本就嗤之以鼻,连看都不看一眼,在跟启明说笑着什么。当两个胜利者站到他面前问他怎么样时,他鄙薄道,爬那两下算个屁呀!当得饭吃,还是当得衣穿?老师说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你们敢比读书吗?
隆山知道,自己的三个儿子,论读书比成绩,根本不是启光的对手。
两个胜利者被精明的启光击中软肋,愣在那里,无言以对,顿时没了获胜后的风采。
启明因小儿麻痹症而双手残疾,可是脑筋灵活聪慧,他立马施展损招,拿启光家的囧事消挫启光的锐气,尖着嗓门学舌道:咦嗬呀嗬咦,酸菜萝卜丝……启刚启强就一同喔嚯喔嚯地起哄。启光肝火大发,去追打三个大一点的男孩。他咒骂着,警告道,就不许你们沾我奶奶边边沿沿!就不许你们沾我奶奶边边沿沿!同时,捡起石头,胡乱朝拼命逃窜的人砸去。隆山赶紧上前制止了事态的发展。隆山吼拢几个孩子,严厉地批评了自己三个孩子的无礼,之后,隆山让三个孩子向启光道歉。启光得理不饶人了,硬逼对方给他一个说法。启明马上回应说,以后,我们不了。不了,还不行吗?启光心满意足了,大声说,这个保证,还可以接受。不光你们,全寨的人都不准再提我奶奶边边沿沿!小孩们言归于好,说说笑笑地走了。隆山站在旖旎的霞光里,望着瘦弱的启光,心里说,不得了哈!启光。你这是在强硬地捍卫你祖母的尊严啊!启光还在视野里向前移动时,他有了一个瞠目结舌的发现。启光的后颈窝居然有一撮亮眼的白发。跟他自己的那一撮,其生长的部位何其相似?他这才联想起,启光的高鼻梁方腮帮,尤其是那对眉毛,浓淡粗细,形体情态,与自己的几个小孩相比,酷似出至一个模子,令人惊魂叫绝!难道这正印了基因相承的法则了?向不远处的水井走去時,他心旌摇曳,生出些许后怕和担忧。
另外一件事发生在启光的学校。有一次,隆山去乡场上那所他曾经就读过的完小了解他的三个儿子的学习情况,无意间听见他曾经的语文老师讲起启光的事。那老师说,哪有老师给学生当众认错的?可是启光就那样做而且做到了。语文课上,半期试卷讲解,我给他误判了零点五分的题,以至于他名列班内第一。他可能觉得这是一个莫大的耻辱,起立向我发问,老师,对错了的事情该怎么办?
我认为他这样的问题太简单了,顺口答道,纠正啊。
光纠正吗?
哪还想怎样?
难道不应该认错?
该啊!
那好。老师。帮我多加了分数,你就得跟我认错。
我是扛起竹竿进巷子的个性,这你是晓得的。我没用多想,当着全班学生的面,严肃认真地说,非常非常遗憾!我大意了,帮启光同学加多了分数,弄得他遭受了精神压力。
可是,大多数同学却以为我在跟启光同学开一个友善的玩笑,不以为然,一笑了之……
冉隆山窃喜,认为启光严格保护了自己的人格自尊,事情虽小意义重大啊。
母亲走了以后,谭文香要说的话更少了。有的日子,几乎一句话也用不着说,就送走太阳,迎来了月亮。最多在追赶牛羊上山或吆撵牛羊归家时喔嗬喔嗬吼两声,算是证实自己还没有沦落到做哑巴的地步。母亲背负那个沉重的精神包袱走了,同时也消减了文香身上一半的精神重压。儿子启光见风长一般,转眼间到了上高小的岁月了。不知怎的,一种飘忽的恐惧,与日俱增地在文香心头明灭。有时,这种感觉弄得她寝食难安。
据说,有人在路途中遇见启光,看了个大概,就脱口而出,这孩子,那鼻子那嘴巴多像冉隆山。
又据说,有人在学校见了启光,仔细辨认后说,他不就是冉隆山家最小的那个儿子?
一次听据说,犟牯牛一笑置之;二次听据说,犟牯牛皱皱眉头;三次听据说,犟牯牛心头起了一块疤痕一颗疙瘩!可悲可怕的是,犟牯牛在寨头寨尾,也不止一次二次亲历类似玩笑的猜测。那一次次听据说和听猜测,恰似一把芒刺,扎进他的耳朵,扎进他的心窝,搅得他焦躁愤怒难过!焦躁愤怒难过稍减以后,犟牯牛就一个人坐在一边抽闷烟,围绕文香和隆山的言行举止,自问自答展开许多逻辑思维。最终结论是,没有任何根据证明文香就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啊!于是,他陷入迷茫的苦闷而不能自拔。
文香清楚犟牯牛绝对不是鼻子都不会擤的笨蛋,他的雷脾气之所以没有发作,那是因为火星还没有点着引线!文香现在真正明白了嘴巴可以杀人的道理。有的人,并不是主观上有多恶毒,而是把不住风,不经意就溜出一句两句貌似无害实则害人的话来。多少次了,文香一直试图把那个压在心头多年、压得她难于呼吸的秘密透露给犟牯牛。可是,想到自己和母亲已然付出的代价,想到家庭和无辜的儿子将有可能遭遇的危难,她又把升到喉咙的话咽回了肚里。
因为听了那些据说和猜测,犟牯牛似乎有点沉不住气了,有许多晚上把枕头搬到了文香脚头。苦闷淡化后,犟牯牛就又把枕头搬去靠文香的头。
文香明白犟牯牛为什么把枕头搬去又搬来,气愤地将犟牯牛的枕头一把扔到床下,吼道,你爱拿到哪去就拿到哪去,我这里放不下细脑壳的枕头!神经病!到土头看看,哪一根红苕秧长相有区别?那是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祖宗,红苕!我们的儿子姓冉,人家的儿子也姓冉,都是同一个老祖公的后代。嘴脸有点相像,就奇怪,就嚼舌根……
犟牯牛的性格就是一个犟,还当真把枕头放到了文香脚头。到脚头,默听文香的大道理。
次日,两个人依旧冤家对头一般,横眉冷眼,谁也不理谁。
下午,儿子放学回到家,一头汗气,哼着曲调,往墙壁上挂书包。
犟牯牛马上满脸高兴,哈哈笑着问,儿子,又考试了吗?一百分还是九十五?
文香霎時喜悦满面,疼爱说,幺儿,鼎罐头盖起,火葱蛋花饭。
他们唯恐儿子察觉到他们内心的秘密。
一缕夕阳从门框里投射进屋,照在文香的脸上。端着碗的儿子问,妈,哪里病了吗?脸色那么不好看。
这寨上的老年人们有这么一句经典格言:儿子是筒材,雕匠还没来。什么意思?儿子成年后,脾气性格都会因媳妇的严厉管束而或多或少发生微妙的变化。这不,从那以后,耿直而火爆的犟牯牛就多了一点弯弯心,更多的时候,不是拿嘴巴去评论什么,而是拿眼睛去观察什么。随后,像猫逮老鼠一样,他那双多疑的眼睛就一直机警地研判着谭文香冉隆山的言和行,以及与之有关联的一切人和事。
文香是一个敏感的女人,当然觉察到了犟牯牛的变化。她因此而惶遽苦闷。
云雾散尽,阳光普照,对于冉家盖的人来说,是一个初冬时节经久盼望的好天气。站在冉隆山家向南眺望,百余米处,已披上淡淡雪白的两座山峰凸现在视野里。能够辨别出,那里生长着的是阔叶针叶混杂的茂密树林。浓绿的是柏树杉树,枯叶尽落赤裸枝干的是青?板栗白桦和毛栗树。山林承包到户时,靠左的那座金鸡岭归冉隆山家所管;靠右的那座毛鸡岭归犟牯牛家所辖。两座山峰之前有一块十来米宽五十余米长的狭长地带,抑或是当时的划分者们的疏忽,竟然是一块不置权属的地带。那块地带叫猴子岩。站在犟牯牛家,向房屋背后仰望,也看得清那块青?矮丛覆盖的地方。而且,更能看清楚那块地带前的百米悬崖,以及岩崖上的几棵横向凌空的枝断顶残的苍松翠柏,偶尔盘旋于那里的苍鹰山雀均可历历在目。白天夜晚,不时有野山羊夜鹰的求偶歌唱和小山羊小夜鹰走失后对母亲的呼喊,从那里奔来,清清晰晰,撩拨冉家盖老小们的心弦。
这天,挖药材的冉隆山去了一趟猴子岩,算是运气登堂,竟然采到一窝十来斤重的天麻。保质保量炮制完毕后,拿到供销收购站,居然只卖得可怜的十几块钱!回家的路上,隆山想,祖宗传下来的秘方里也说了,天麻为天赐之物,可疗治高血压、头脑晕眩、愚笨痴呆、口眼歪斜、肢体麻木等顽疾。还可以益气、祛风湿、强筋骨。为什么它就跟我们这块富饶的大地上许许多多价值连城的出产一样,被一些糊涂蛋视若糟粕?于是乎,他就信口唱出一支现编的山歌。清凉的山风里,那歌声悠扬婉转,在山涧之间回旋荡漾:
横看成岭噻,侧成峰哟,
远近高低嘛,各不同啊,
不识庐山噻,真面目哟,
只缘身在嘛,此山中啊。
回到家里,隆山捏着那几张张钞票,打定主意,好钢使在刀刃上,绝不枉费了那一窝天麻的价值。一群学生放学回寨后,几乎都不忘聚在他家院坝打闹嬉戏一阵。这其中就有自家的三个儿子以及文香的那个孩子。隆山把他们叫到面前,黑着酒靥,俯首说,我左手纸上这些字有音有义。两天中,谁背得又多又快,我右手这把水果糖就归谁。
启明的馋眼盯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糖,问,爹,哪里查这些字呀?
你们书包头不是都有一本学生字典噻?上头有哈。
启光说,噢,晓得了。
大家雀跃着散去。
两天后,启光第一个中奖。
四天后,还是启光中奖。
六天后,全是启光中奖。
隆山纳闷了。小孩们告诉隆山,启光的妈妈不许他再要你的水果糖。
水果糖终于没有后,小孩们背字典的乐趣也跟着云散雾尽了。
一天,去上学时,启明告诉隆山,爹,完了,启光遭你引疯了,学校家里,家里学校,像背上了瘾,一有空,就闷头背字典。
隆山摸着下巴,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自语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从小看大,将来,哪个敢睁明瞽眼说他不是块修房造屋的好料。
启明走出几步,又转过身,回到隆山面前,满目疑惑,说,噢,忘丢了。启光家妈妈叫我跟你讲,少打她家启光的歪主意。爹,你打哪样歪主意了?
咹?隆山瞠目。
启光发奋读书,最终如愿以偿,考进县一中重点班。以后,隆山再也无法了解到启光在学校的情况。
三年以后,启光顺利考入贵州省农学院。入学前,犟牯牛为他儿子办了学酒。寨无漏户,前往贺喜。火炮炸了整整一天,惊得冉家盖上空到处是飞鸟。隆山心头有鬼,没敢白天去送礼吃酒。他怕那些猜三猜四的眼睛看自己看启光,他要为启光留住清清白白的做人条件。可是礼钱不能或缺,必须送上!于是,月黑头后,他打起并不很旺的火把,去犟牯牛家。再过几笼竹子,就是犟牯牛家了。他被谭文香堵在了竹笼下。文香口气生硬,问,哪个叫你来?
他答道,我能不来吗?
文香有些气恼,话音低沉,就担心你这阵来,才在这儿堵你。白天来,哪个会胡思乱想?光明正大的。这晚上……这晚上,偷鸡摸狗样,别人不会乱想,你敢包票犟牯牛不疑上生疑?你呀你,鬼迷心窍了不是?精明人做傻事情!跟你说,这些年,拴在他心头的那颗疙瘩还从来就没有松脱过。
隆山倒抽一口寒气,不禁毛骨悚然,将两百块礼钱塞给文香后,转身踩灭火把,摸路回家。
不过,以后许多静下来的时候,隆山就像咀嚼泡泡糖一样回味文香在竹笼下阻拦他的那一幕,不去深思鲁莽行为将导致的后果,反而固执地去赏析文香的好心以及好心包涵的绵绵情谊。
一个斜阳搁崖的时光里,冉隆山站在自家坝子边,向山坡下百十米的地方看。一条灰扑扑的公路蜿蜒着从山的南边上来,又逶迤着,走向山的北面。他很满意自己想出来的一个比喻,如果脚下的山脊是一个人的肩膀,那么,这条公路便是肩上的一根扁担,每一端的尽头都挂着一座重邦邦的县城。寨子里,年轻力壮的男人们,不就是沿着这条公路走去南边或北边的县城,然后从那里坐上长途大客去更遥远的大地方务工挣钱的?在他的身后,几十步开外,一字排开三幢一楼一底的灰色小砖房。在这一寨的茅草房中,显得那么鹤立鸡群。那是他三个儿子在两年时间内修建的。
可是,他无法因此而自豪!反倒为此抬不起头来。
启刚启强启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过初三毕业,便满心欢喜地结伙杀广去了。
隆山想,一根稻草有一颗露水养。启刚启强启明打工挣钱也许就是老天爷冥冥中为他们铺就的生活路子。该抬金碗的,抬不了银碗,认命吧。然而,去了不到半年时光,启刚启强启明就齐刷刷地回来了。回来的人把一袋东西,像倒洋芋红苕一样,哗啦啦地尽数倾倒在堂屋的硬地上。隆山瞪着花里胡哨的钞票,心惊魄动,连声问,哪里来的?哪里来的?大家搬来草凳坐了清点钞票。一共是三万二千一百八十元人民币。启刚猜想父亲会急于牵问钱的来历,不等父亲开口,就得意洋洋地说,在东莞打牌嬴的。启强证实说,是这样,是这样,老祖宗保佑,我们手气好登堂了。才一天一夜,一群人各自就输得只剩下一条短裤。生怕父亲还有疑惑,启明也在一旁敲边鼓,眉飞色舞地频频点头称是。
几天后,启刚启强启明宛如走亲访友,又去了远方。
按大家商定的,隆山在家负责修建楼房的所有事务。隆山的人缘不可谓不好,听说他要造磚房,弟兄叔子们都站拢来,愿意助上一把力。寨人的规矩,修房造屋的事,不用工钱,有好肉好酒款待就行了。可以说,这个用人的节骨眼上,隆山还当真领略了人情冷暖。麻二来了,整整一个春秋冬夏,荒芜了自家的田土,一直忙碌在工地上。挑砖和泥浆搭跳架,以及灶房屋里烧火挑水,见什么忙,就帮手什么。一头汗,一身泥,那样子,就像干自家的活路那样不惜力气。麻二的表现,激动得隆山称兄道弟如沐春风。大概是拗不过文香软硬兼施逼死牛上枷,犟牯牛也来出过一天力。他挑泥浆懒散,砌砖的师傅催他麻利点,他依然七十斤羊子八十斤尾巴——慢慢吞吞。砌砖的师傅便放下情面挖苦他,你变得成牛变牛,变不成牛莫磨人家洋工!他就牛声马气地跟砌砖的对吼,老子是来帮忙,又不是来出卖苦力,做好做歹,做快做慢,都是我的人情!牛不该你牵,马不该你骑。你管个逑啊!如果不是隆山发现及时,干预得力,他跟砌砖的难免一场殴斗。隆山明白犟牯牛为啥这样,天黑收工后,便对犟牯牛尽量委婉地谢绝,兄弟呀,春耕大忙季节的,你家人手也紧缺,以后就不来打帮工了。
大概,过了三月多点,启明又回家一趟,带来两万多元现金。
以后,弟兄三人,间隔两个月三个月,就有人轮流回家。带回的不单有现金,还有手机电脑和金银首饰玉簪玉镯等名贵物品。天高路远,仿如蒙在鼓里,隆山只愿选择相信,这些钱物都是几个儿子打牌赢的。
大约过了一年半光景,三幢小砖楼气派问世。
栽得梧桐在,自有凤凰来。冉家盖祖祖辈辈以来,就没有人知道结婚证离婚证是什么物件,婚姻关系信马由缰惯了,说合便合,说分便分。有了小砖楼,一分彩礼没花,启刚启强就同时喊来了各自的媳妇。据说,俩媳妇还是近邻县份的,细腰纤腿,轻声柔气,描眉涂嘴,穿金戴银,卷起舌头操些半土半洋的普通话。那样子,看蒙了年轻人,看傻了老年人。
启明尴尬。可是,他不甘落后,说,我还小呢,才十五,不急不急。
隆山记得,就在启明说他还小的当晚,冉家盖人睡净的时候,启刚启强和启明被三副铐子带走了。
为了搞个明白,翌日,隆山跟着两个儿媳妇徒步六十多里山路,去趟县城公安局。不过,人家公安局那么大,知道下情的不过就刑警队的那么几个人。刑警队的跟他一摸两黑互不相识,谁会随便告诉他什么?后来,看守所一个多嘴的女民警跟他说了个大概。这回,他们一帮三十多号人从广东转战东北哈尔滨。在哈尔滨偷了个多月,弄得人家鸡飞狗跳哭爹叫娘。那边警察下了狠心,才逮到一条线索,在几个高级宾馆同时下手,一网打下,抓了二十多个入室盗窃的贵州籍人员。几个漏网之鱼惊慌失措逃回家来躲藏,满以为躲得了初一还躲得过十五。就没想到人家会追过来抓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人啊,就不懂得这个道理。
一个月以后,启明回来了。他心有余悸地告诉父亲,我的年纪不到法定年龄,去几天,公安就放了我。隆山这才从启明的口中知道,这几年,三个儿子从江浙一带到东北三省,干的真实勾当不过是利用爬竹子的技能爬下水管道。儿子盗窃,公安抓人,隆山似乎不费力气也能想通;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为何在抓人的漆黑夜,警察们能准确无误地不声不响地找到他家。启明苦苦思索半天,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含含糊糊地说,当晚,警察带起我们由寨子中走过,我好像听到了启光家方向有关门声在响。不过,响声细,也难说准就是那家。他们那边隔得不远不近还有好几家人。
隆山琢磨着,吸过几口叶子烟后,判断说,想来不会吧?同一个老祖公下来的子孙哈。犟牯牛再恶,还不至于恶到这宗田地噻。不过哈,没根没据的,也不好随便污糟人家。
那小砖楼毕竟来得不干不净,寨上人嘴里不说,心里跟明镜似的。他隆山知书识礼,哪有勇气在寨人跟前抬起头来?于是,他试图找见一个责怪的原因。贫穷?贪欲?还是其他什么?最后,他似乎想明白了这么一个教训:寨穷出劫匪,家贫生盗心!
一天傍晚时分,隆山吩咐自己的女人炒几碟小菜,规规正正摆放在香合前的大桌上。他在大桌下,焚烧几张冥钱,点燃几炷香棍。然后面对神龛,长跪桌前,向列祖列宗请罪道,祖宗!父亲!家庭不幸,家庭不幸啊!因贫穷而生盗贼,辱没了你们的声名。我无能无为,教子无方!日后,到了阴曹地府,无颜参见你们。眼下,我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言罢,古铜色的脸上,老泪纵横。
冉家盖的人管自己的女人叫穿鞋的。那女人扶起隆山,泪光滢滢,坚定地说,罪不罪,我也有份哈。以后,无论哪条路,我都跟上你。
转眼,又过了半年。启刚启强在刑侦队里,只承认最后一次在哈尔滨富丽皮革厂的盗窃行为,其他那许多次,死口不提。最终,法院以流窜作案且盗窃金额巨大,从严判处有期徒刑五年零六个月。
在家的启明十六岁了,他的父亲根据族里的习俗,认为他该有一门亲事了。托人十山八寨说亲,终究在一个叫雪花盖的地方相中了一个姑娘。姑娘叫田腊梅。
有一首顺口溜这么说的:有女不放高山山,秋冬季节把门关,一天两顿包谷饭,脚上烤起火斑斑。确切地再现了雪花盖人的经济生活状况。那里的姑娘都不愿从这个云雾山帽嫁到那个雪域山帽。都祈愿嫁到山下去,哪怕那户人家已然穷困潦倒。她们坚信,有人能生万物,凭着一双会劳动的手,终会过上富裕生活。因此,寥寥几人,背着扛着她的两床被头一把筷子一副饭碗一对木盆简单得惊人的嫁妆,引着她,走半天山路嫁到山下的冉家盖。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她看仔细了那个跟自己已经同床共枕了一个良宵的男人。那时,她的感觉仿佛挨人劈头盖脑地泼了一桶冷水,从头到脚,彻骨地冰凉。因为此地,谈婚论嫁期间,是要由媒人引领到亮男方看人的。腊梅怎么也想象不到,生米煮成熟饭的与那个冒名顶替者的身架相比,竟然相去十万八千里!从她身边下床去的,那双似乎尚未发育完整的手杆,走动时老是习惯地凌空一捞一捞的。一天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将要相守终生的是一名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不过,几乎也是在一日之后,她就认定了命运的安排,露给那个还在欣赏她的男人一脸苦笑。
冬至那天,隆山五十岁生日。
这天,三个媳妇又磨豆腐又熬猪脚的,从早晨一直忙碌到夕阳西下。晚饭是比较讲究的。饭桌就是堂屋正中的那張古老的大方桌。鸡鸭鱼腊脚腊排和嫩豆腐等等,共有十二大钵,满满地摆了一桌面。
隆山穿上了逢年过节才穿一回的青布长衫。刮了胡子,下巴泛出青幽幽的光。他跟他的女人黎宏坐上席,幺儿子与他的穿鞋的坐下席,大媳妇二媳妇领着各自的两个小孩分别坐旁席。
由大媳妇把壶斟酒。
在众人兴奋的目光里,大媳妇双手捧壶,毕恭毕敬地,给父母亲面前的土碗里斟上一点点酒,再以顺时针为转向,给同辈们面前斟上点点酒。然后,稳直了身子,满脸春风地,操一口不该翘舌也翘舌的普通话,简洁地吆喝说,我提议,这第一碗酒,我们几个兄弟姊妹以最美好的心愿祝父亲生日快乐!共同举杯!
隆山向前倾了倾上身,夸奖大媳妇说,好一张甜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哈!说到这份上了,还等哪样噻?都端起酒来!
大媳妇便端起酒碗,喊道,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喝!
于是,大家效仿大媳妇的样,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那辣喉烧肚的东西。
大媳妇又给大家斟了那么一点点酒。
轮到二媳妇敬了。她读过高小,金耳环比大嫂的大多了,一闪一闪地亮眼。她也不肯说现成的地方话。她的普通话相比大嫂的,更有麻惊人的效果,叫明白人听了浑身冒鸡皮疙瘩。由于硬要操普通话,以至于拗口拗嘴吐出的每一个语句,几乎都断断续续首尾难顾;每一个语段,混杂不堪。她似乎说了很多,可是听的人瞪着眼顺了半天,也没有顺出个头绪。倒是她端起酒碗的动作更能表达意思,大家胡乱嚷嚷着,敬奉父亲第二碗酒。
这第三碗酒,该三媳妇敬了。
腊梅未语先羞,彤红了脸,埋下头盯足尖,显出几分愚钝。拗不过大嫂二嫂苦苦相劝,才抬起头,惴惴地说,喝多了,伤胃;我帮大家夹一坨肉吧。每只饭碗里多了一坨红烧肉以后,腊梅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吉祥话,傻瓜样看着大家。
老大老二两个媳妇,不禁瘪嘴摇头窃笑。
母亲一旁急忙替腊梅解围,说,她啊,雪花盖的姑娘,没有跨过学堂门,胸无点墨。你们看她粗腰粗手的,做点挑一肩抬一扛的力气活,倒没话说。也没有见过几多大世面,就闷葫芦一个。你们少为难她些。
父亲随即帮腔,是哈是哈,以后出门在外,逢到各种大场合,老大老二媳妇多多担待照应些。
见父母亲如此护着自己,腊梅更是无地自容,端起碗饭菜,躲到屋外去吃。
隆山的儿子媳妇吃罢生日饭就钻出茅草房,回他们各自的小砖楼歇息去了。
黎宏刚收拾完碗筷,麻二便从灰蒙蒙的夜色里,像一根桩子,杵立在厨房门口。昏黄的灯光里,麻二依然是他那个延续几十年的姿势,怀操着手,搜视屋里的景象。脸上的表情,不再是十几二十年前那样地灵动,变得些许木讷。
隆山说,进来坐噻,高耸耸的,堵在那里挡风吗?
其实,隆山的邀请实属瞎子打火把——格外多余,不请,麻二自然会进来的。几十年了,几乎隔三岔五,他都要来坐坐的。要是麻二某段时间没来了,他们会觉得像缺少了点什么而心神难宁。麻二进屋坐上火炕,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他那个褶皱不堪的猪尿包皮,摊出里面的叶子烟来。隆山的兴奋劲还没有消退,赶快递一根纸烟给麻二。麻二也不拘礼,接过纸烟就从火塘里拉根火柴棍点上抽。大家都没有要说的话,围着火塘,看火焰熊熊地燎;看几粒火星时不时从火焰里炸出,快速地向四下里飞溅。
不为什么,或许,鬼使神差的吧,隆山心思活泛起来,就想,你麻二倒也真沉得住气嘞,就小我两岁吧,一个人孤灯独火守那间茅草棚,还要守到牛年马月?麻脸驼背的,你看不上人家;有几分水色的,人家又看不上你。难啊,难在你眼高,难在你家贫!
黎宏倒碗苦尖茶给麻二。麻二看了那女人一眼,笑笑说,谢谢喽,三姐!接过,也不急于喝,端着,东一眼西一眼地观看茶水的成色。
黎宏就想,你麻二也是怪了哈,一得空了,隔个三五天又来坐一下儿。守吃守喝?你麻二干脆得很,不是那種人。听讲山外的大小事情,你麻二应都不应一声,好像没得多大的兴趣。再说,我在家排行老大,你就为哪样老是一根筋喊我三姐?你的葫芦里装的是哪样药呢?搞了二十几年,我也没搞懂啊。
麻二就那么坐着,烤了一会儿火后,也不搭句告别,静悄悄地抽身走了。夫妻俩都不奇怪他的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走。
上床后,隆山怜悯起麻二,说,麻二穷哈,穷得硬是可怜。
黎宏接话说,家是穷了点,可是心好呀。我们家的哪样活路没人家帮手?天下难找不开钱的长工啊!实在是,我们家欠他的人情太多太多了。
隆山调侃说,他不是时时刻刻喊你喊三姐吗?三姐对麻弟的评价不低噻。
转眼间,到了又一个初春时节。
这天早上,隆山的三个媳妇和几个小孩站在茅草房前的土坝里晒太阳,等母亲煮饭吃。突然,听到猴子岩方向传来怒吼声。小媳妇耳朵最灵敏,她惊慌地说,像是爹跟牯牛叔叔在吵,那样凶,怕是要打架嘎。大媳绾了绾双袖,召唤说,走,我们看看去!
二媳妇也撸起袖子,响应说,走!
同一时刻,在圈里喂猪的谭文香也听到了猴子岩上的动静。关上猪圈门,甩脚往出事地飞奔。
猴子岩上,竹鸡成群。早上的竹鸡很活跃,管你有无来往行人,它们一如既往地奔走在丛林深处,宛若央求,发出“娃儿——去睡”“娃儿——去睡”的不停呼叫。突然,两串匆忙的脚步声踏碎了这里的清幽。
老天弄人,居然让两双眼睛在不同的日子里发现了同一窝天麻。鬼才知道,是哪一场雨将这窝天麻中紧贴地表的几棵裸露半个身子在天宇下。仔细看去,那几棵神物白白胖胖,状若硕大的洋芋,粉红的芽嘴冒出一个指节的高度。凭经验就知道,沃壤里未露芳容的定然不在少数!
老天弄人,让不同的脑袋产生统一的想法,都确定赶场的前一天早晨露水未干时去挖取那窝值钱的东西;又让两个人在同一秒钟伸出各自的双手刨取那一窝财富。
于是,两对目光相碰了,碰出了绝不相让的神色。然而,伸临天麻上空时,两双手又颤抖着僵住了,僵住了极短暂的瞬间,同时退了回去。因为,两颗心思有了一个共同的想法,都不愿意因为哄抢而损伤了天麻,哪怕是一个两个!受到过破损的天麻是不值钱的。
隆山暗暗叫苦,心想,这才是冤家路窄!他告诫自己,过往事情纵然有错,那也是你母亲的错。此刻,决不能示软。他粗直脖子说,我先看到的哈。前天,我从山那边找起过来看到的噻。
犟牯牛是一个坦荡男子汉,从不掩饰自己猜疑与敌视的内心活动。他鼓起眼睛说,我先看到的!昨天,我从山这边找起过来看到的。
是的,这窝天麻系无主植物,又生长在几不管的地带,谁先发现,谁就具备它的拥有权。可是,何以为证呢?就凭两张嘴说,无凭无据,谁也无法证明谁在先啊。
于是,犟牯牛想到了制服对方的杀手锏,说,这块木林是我家的。老祖公分给我家祖父,我祖父又传给我们。
隆山哪肯轻易屈从?使出以牙还牙的对策,说,这块木林是我家的噻!老祖公分给我家祖父,我祖父又传给我们。
其实,说这话时,两张嘴都缺乏底气,软软的。因为,他们都明白,这片林木归属老天爷。
犟牯牛按捺不住火气了,极尽想象之天才,穷尽诋毁之本领,仰面看天,信口雌黄道,可能吗?你家祖父当过土匪,败家子一个。老祖公会看得起你家祖父,把这块林子分给你家祖父?
隆山立马想笑。他抹了一把脸,将笑意硬生生抹去,铿锵有力地驳斥道,瞎话!我家祖父一辈子的泥水匠,满寨人哪个不晓得?他死时,你爹你妈还没得拜堂噻。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家祖父做过土匪的?咹?!你家祖父倒是不错,日嫖夜赌,过街老鼠一个。这个,满寨人哪个不晓得?老祖公气都气死了,还会分木林给你家祖父?笑话啰!
……
于是,刚退回去的两双手,又一次飞临天麻的蓝色领空。不过,两双手便没有预期那样降临天麻的领地,而是转了一个向,猛烈地迎头相撞了。两人推搡起来,谁都不肯让对方靠近天麻半步。
吵闹声惊动了冉家盖,人们站到自家土坝,朝猴子岩上观望。
年轻人脚步轻快。转眼间,几个女人翻上了猴子岩。
老年人步履艰难。谭文香业已气喘吁吁,可是还在半山腰爬行。
田腊梅和她的两个嫂子看到的场景,让她们惊骇不已。远远看去,两个男人,像一对斗红眼的公牛,你推我一把,我推你一把,脚下泥土草叶横飞。要命的是,他们是在飞白悬崖边推搡!与鬼门关前舞蹈何异?
大嫂远远地站定,呼喊道,住手。住手呀。你们都住手!有哪样不好商量?回家去坐下来好好谈。好吗?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二嫂立即顺着大嫂的思路提醒,这回忘了说普通话,因此,说得很明了很顺畅。是呢是呢,有哪样不好商量?大有法律,小有道理,可依可讲。犯得着动粗?
大嫂二嫂都不清楚这两个老男人在这里吵闹推搡的原因,不能不发蒙。
两个男人哪有闲心听旁人说三道四?依旧为脚前的财富较劲。
田腊梅嘴皮子笨拙,不等于脑筋不灵活,她很快看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管他红三黑四,毅然决然冲上前去,猛力帮了父亲一把。田腊梅在繁重的劳作里磨砺成人,人高马大,那双手,劲同男人,纵然是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也不能不为之震颤!
刹那间,一竖变横坠白岩,风萧萧兮,牯牛寒。
在场的所有人陡然惊呆,僵直成姿势各异的木偶。
那竹鸡仍在不厌其烦地低语,“娃儿——去睡”“娃儿——去睡”。
这家人的嘴巴是铁打的。刑侦队的办案民警小张如是说。
一个看似无须许多侦查手段就能办结的案子,落到小张小王手里倒成了烫手的山芋。初始,四个在场人,都说没看到犟牯牛是怎么掉下悬崖的。再问,又都说是他自己跳的。无可奈何之际,小张小王只得请老刑侦杨大队长出马。
杨大队足智多谋,选用了步步为营中心开花的侦查策略。
先排查在场却未必动手作案的第二第三第四嫌疑人。
大媳妇的回答干净利落,反正我没有伸手,也没看到哪个伸手。给杨大队的判断是这样的:合情合理。不乏说谎成分。不过,也可諒解。谁会站出来傻兮兮地指认自己的父亲害人了?
二媳妇操的是她的那套极具麻惊效果的普通话。杨大队的听觉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他努力地侧着耳朵辨识;杨大队的意志蒙受了破天荒的煎熬,仔细推断加猜测,力争不把对方的语义弄错。煞费苦心才理清了她的谈话要领,跟大媳妇讲的如出一辙。
三媳妇寡言少语,询问时,腼腆的她一直埋着脸盯足尖,看不清面色是紫红还是铁青,不停地发抖,鼻子尖渗出细密的汗珠,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给杨大队的感觉,面前的腊梅就是那种来自乡旮旯的女人,老实巴交,胆小如鼠。但是,她还是说明白了一个事实,没看见哪个掀他。当然,腊梅说的也是一句大实话。想想,她会看见还有谁推谁下岩了?杨大队经过反复琢磨,得出一个结论,应该如她所说,确实没看见谁作案。
三个媳妇的询问材料里都没有见证谁作案的记载。杨大队从中过捋出一个核心,那就是三个女人都在现场,见证了整个案情的来龙去脉。这个核心里,反映一个实质,三个女人案发时只在看,无作案行为!
杨大队成竹在胸,亲自提笔审讯第一嫌疑人冉隆山。铁笼子般的审讯室里,架好了摄像机。大而亮的镜头瞄准了冉隆山。冉隆山表情凝重,满目焦虑。头好开,冉隆山有问必答。可是,涉及案情,冉隆山就低下了头,不做任何供述。杨大队很有耐心,法律启导,情理洗脑,人事沟通,喝了大缸茶抽了半包烟,可是换来的还是缄默不语。
无论怎么讲,他冉隆山与犟牯牛毕竟还是同祖同宗的子孙,为了一窝天麻起争端而导致对方不幸殒命,能不觉得悲哀?不过,冉隆山在悲哀之余,似乎又同时感到了莫大的欣慰。一个平时不亢不卑极少言语而难以看透心迹的腊梅,在那一瞬间,以惊天动地般的一个举动,将她全部的品行暴露无遗,宛如隐藏地底深处而其貌不扬的煤在燃烧的刹那尽展生命价值一样,叫人惊喜喝彩。他发誓,绝对不能让家庭失去这样的好媳妇,让儿子失去足可信赖的妻子。于是乎,一个成熟的信念在他心头冉冉升起,千金重担一肩挑!
我说。冉隆山缓缓地抬起头,对杨大队说,是我推的噻。话又说回来哈,对天对地起誓,当其时,我绝对没安心推他下岩。光想到起推他站开到些。千错万错,错到我手头使劲猛了点哈。
杨大队大有柳暗花明的喜悦,几近亢奋地指着冉隆山说,唉!我说嘛,堂屋里走三转,还得往大门出。晚说不如早说好。接着,安排属下火速落实材料指认现场和相关取证等工作。
冉隆山脸上的顾虑居然风卷残云荡然无存,露出一线难以察觉的轻松。他自语,对两个家庭,我罪孽深重!一窝天麻害苦了两家人。不!是贫穷害苦了两家人。
冉隆山伤害案,侦查得快,审查审判得也快,整个司法程序神速得无法想象。三个月,就三个月,冉隆山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伤害致死人命犯冉隆山被押解到黔南铁夹劳改农场服刑。
下 部
一晃,不知不觉中,冉启光就到了而立之年。贵州农学院毕业后,直接分配到县农业局。工作几年政绩不错,被县委县政府看中,提拔到丰年乡政府当副乡长,主抓乡镇企业工作。仕途可谓如日中天。又过了几年,他兑现了对母亲的承诺,推倒茅草房,建起寨子里数一数二的小洋楼。因为他的存在,乡里赶来修筑了一条进寨的水泥硬化路。逢年过节的,冉启光开着乡里的小轿车,载着妻子儿子,从那条灰扑扑的大道上,鸣喇叭,放音乐,风风光光地赶回家来,与谭文香共享天伦之乐。因为他的存在,乡政府村委会电力公司共同用力,很顺畅地将一排高压电线杆栽到了冉家盖。大家从内心深处感谢启光,把启光当作恩人看待。老子英雄儿好汉,没有文香的哺育,就没有启光的能力。儿子风光十足,为娘的脸上自然光彩夺目!
铁窗春秋,转眼即逝。
冉隆山回来了,从记忆中的小路上跋涉而来,伫立在进寨子的山垭口,久久地,久久地,凝视梦萦魂绕的故土。冉家盖几乎不再是隆山记忆里的那个冉家盖。除了麻二的和他自家的茅草房依旧固执地蜷缩在原地外,其余的茅草房均被彰显着现代气息的建筑所取代。隆山家不过是灰墙格子窗的一楼一底平顶房。很多家的,却是几楼一底的,贴彩色墙砖,安落地玻璃窗和金属防盗门,拱琉璃瓦屋脊。隆山看到了一条高压线路从逶迤的山脊上远远地牵来一头扎进寨子里;当然他也看到了那条蛇一样蜿蜒的乡村公路蛇一样洒脱地穿进了寨子,他为此眼亮,为此惊心,为此欣喜。
在一双从窗孔看出的老眼里,隆山步履沉重地先去查看自家的三幢砖楼。砖楼前的土坝里杂草丛生,没过了隆山的脚背。而且,那些密密匝匝的野草,有的郁郁葱葱,有的枯黄朽烂。三个大门紧锁着,几把大铁锁业已锈迹斑斑蛛丝蒙面。隆山就那么伫立在坝子里,渐起的山风刮拉着他那斑白的头发。他抹了两把眼部,然后走向相隔不远的草房。窗孔后面的眼睛滚下一串晶莹的泪珠,退了开去。
隆山走近草房门口。堂屋中,一个消瘦的背影抽动着肩胛闯进他的目光。隆山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恸,轻悄悄地说一声,干部,我……我回来了。仿佛走累了,拉过一只草凳坐在大门一边,任凭泪水冲刷脸颊。
回来啦?回来就强。黎宏转过身来,一脸凄楚的神色。
用不着多余的话,一个站着呜咽,一个坐着流泪,让时间淡化积淀多年的悲怆。
过了一会儿,隆山环视一圈屋内,见晾衣竿上晾着大大细细的衣裤,就禁不住问道,媳妇们呢?
走了,都提脚走了。你进去的第二年,老大老二的媳妇,丢下两双崽崽走了。不晓得钻到哪个孔孔头去了。她们撂下话说,不会转这个家了。
老大老二呢?
六年牢灾焊满后,没脸面回来见弟兄叔子,就去了广东中山了。两年后打电话来说,在那边开了个哪样纸箱厂还有哪样零件厂,混得还有滋有味的。唉,就不晓得睁只眼睛回家来看看四个崽崽。一年带几千块钱回来,顶个屁用哇!还不够几个崽崽读书的花销。我前百辈子就是该帮他们做牛做马的长年哇?我的老天爷呀!
老三家呢?隆山急切地打听。
留在这个屙屎不生蛆的寨子头没有出路。看到别人出去混,混出了天地,混进了财神,就眼红了。跟到起,带起一家人奔出去了。
哪……哪。好干部。孙孙些,哪里去了?
学校。今天星期二哇?要周末才回家来。哎。你叫我哪样?我哪里就干部了?
在那里头叫习惯了。嘿嘿。干部就是管理我们的狱警。隆山苦笑着解释说。
什么方向,木鱼咚咚作声,单调而清脆。牛角呜嚯呜嚯地劲响,悠扬而洪亮。
哪家在跳神?隆山皱着眉头。
上寨冉隆林家。家里富足了,以为祖宗在护佑他们。跳三天大神,谢祖。
辛苦你了哈。干部,以后我就这样叫你了。顺口,还有那么点符合意思噻,妇人还就是老天爷帮男人委派来的管教干部。这么多年头,靠你一双手,拉扯四个孙孙,还要操持家里家外所有大小事务,不容易哈。隆山再次泪眼朦胧,感慨万端地看着门外那片灰色的天空说,是自家的人,你打也打不走,不是自家的人,你留也留不住哈。我们都想开点噻。
是夜,依旧往昔模式,天黑上床,吹灯就寝。
这些年头,哪个帮我们家铧田铧土?隆山对着女人的耳朵问。
喊我喊三姐那个笨坨坨哇。
挑一肩抬一扛的重活路,是哪个帮我们家?
女人背过身去,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答说,还不是他。
该开人家工钱哈。我不在家里头,没人手跟人家换活路。按理,该开噻。
我要开。人家说,你开,我就不帮忙了。
唉。这个麻二……是个哪样人哦?我就是搞逑不懂他哈。
隆山还有许多不吐不快的话要说,可是,黎宏那边已然鼾声隆重。睡觉的屋子,一点都未变,还没有像别的家庭那样安上电灯,黑漆漆的,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腊肉味儿、家具粮食放久后的气味儿,还有刺鼻的煤油味,胆大的老鼠在房顶的草棚里弄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隆山思绪万千。从进自己的家门,到生儿育女,身边的女人家里家外忙忙碌碌的身影生动活泼地再现在他眼前。他还猜想,自己服刑的这些年,她肯定没少吃苦头。不知不觉中,远远地传来了公鸡的啼鸣声。他便翻过身来,背对女人,强制自己入眠。突然,后房门吱呀一声,宛如风吹一般,轻轻地开了。隆山警惕地睁大了眼睛。从灰蒙蒙的门框里走进一个人影来。惊骇里,他问道,是哪个?
那人愣住了,桩子般地钉在床前。
黎宏也惊醒过来,嚯地坐起身,喝问,是哪个?是哪个?是哪个挨刀砍的哇?咹!
那人似乎清醒過来,一面向门口退去,一面惊惶不安地说,噢,怎个走到你家来了?喝多了喝多了,糊里糊涂走错房子了。
麻二啊?你个挨刀砍脑壳的!灌了好多黄昏汤了哦?鬼怂起,走到我家来啰。笑死几家人了不是!黎宏在嬉笑责骂里躺下。
隆山起身去关拢门,并且上好栓。上床后,却坐着抽开烟。
黎宏似乎很平静,还抱怨了一句老鼠太吵人了什么的。
我们家后门,你就没兴闩过哈?过了半天,隆山平和地问。
是哇。从来就没兴闩过。和你在家时一样。用得着闩?那门栓没得点手力,插都插不进孔孔头。晚上小便,闩进闩出的,很费事的不是?黎宏呵呵地笑着辩解道。
冉家盖的人总是习惯在睡房门外摆一只粪桶蓄存浇淋庄稼的尿水。
我不在屋里,你咋个就不晓得闩门嘛。干部。好吓人噻。隆山想起一个怪事,就问,奇怪哈,你在家排行老大,没哪个喊你大姐二姐的。倒是这个麻二,疯了一样,天一个地一个地喊,喊你喊三姐。还喊得那个粑口粑嘴粑心粑肝的哈。
黎宏那边没有应答,显得很沉稳,仿佛刚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压根就不曾发生过,渐渐地有了匀称而柔和的鼾声。
隆山不再言语。可是,他想,你麻二就算走错了门,也不该从别人家后门误入哈,难道你麻二晚上都是从自家后门进出的?不神经病吗?于是,隆山思想的野马跑得激烈,跑得无所顾忌,多半时段里还跑了偏。一会儿,气壮山河地求证自己的女人绝对的忠贞无二;一会儿又挖空心思查找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的蛛丝马迹,而且往这个方向更耗时更卖力,乃至于想到了“女人深似海”和“坏起来的女人更无赖”等等歪理邪说。隆山无法睡去,在猜疑的苦熬里度过了他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
隆山回家的前两天,麻二在冉隆林家打帮手。这寨的人们谁都知道,麻二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有的是一身力气,而且做活路从不拈轻怕重偷精躲懒,劈柴挑水端桌子安板凳的重活脏活几乎都由他唱主角。况且,环顾整个寨子,确乎没有一个年轻的男劳力在家,不请麻二,又请谁来承担重体力劳动?何况,请麻二,也廉价呀,一日二三两叶子烟再搭一斤包谷烧,他麻二就屁颠屁颠地乐开了花,就没有他做不了的活路做不好的活路!不过,主家还得为他格外担一点心,得时刻提醒他少喝一口酒。因为,早上他是清醒的,隔一会儿喝一杯,隔一会儿喝一杯,喝到天落黑,一般情况下,他就有些迷糊了。隆山回家那天,冉隆林家的傩戏几近尾声,当然已到了高潮,人们都去坝子里围着看热闹,忘了有人监督提醒他麻二悠着点喝。凭着兴致,麻二就多喝了那么一杯。结果,他脚下的路老是跟他闹别扭,筛得他走出几多S型。那晚,傩戏班子收摊息歇去了,坝子里没有几个人影了,麻二才提脚回家。从冉隆林家到他家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中途必须路经冉隆山家。什么时候到了冉隆山家屋后,他麻二不可能有清醒的意识。但是,他自然而然地多看了冉隆山家几眼,而且,就钉在离后门几步远的地方看。因为,那屋里住着他心目中的三姐。第一次迷倒他的是刘三姐,那是过往几十年的事了,在寨子里看过电影《刘三姐》以后,他就邪了门一样认准黎宏就是他们寨上的刘三姐,那么端庄大方,那么机智美丽,那么温情脉脉,那么嫉恶如仇,完完全全的观世音菩萨在世!从那时起,他就成了黎宏彻头彻尾的忠诚粉丝。他敬重她,绝无半点邪念,是那种善男信女敬重菩萨的拳拳赤子心。芸芸众生里有一个如此心态的麻二,有何值得大惊小怪?麻二站着看三姐的茅屋时,险些惊出一身冷汗,醉意顿时消减一半。他听清屋里有男人的话音。隆山服刑去了,是谁在屋里?这么夜深了,会有什么好事?他立即产生了誓死保卫三姐的斗志。于是,他摸到那茅屋正门,推了推,紧闩着的;又摸到后门,轻轻一推,那门却吱一声,开了。还没接近床铺,他就被一个喝声惊住了。听那声音,他就灵魂出窍,赶快退出茅屋。次日早晨,为了进一步证实隆山是否果真回家,麻二站在自家土坝子里,朝隆山家打望。没用多久,就看到了走动着的隆山。以后的几天里,他都想着该怎么去给隆山夫妇讲清实情,可是他总是调不起那个勇往直前的气魄。过后,他觉得有的事不说还清楚,说了反倒不清楚了,反正自己没安坏心歹意,由时间去证明一切吧。以后,麻二有好长一段日子没好意思去隆山家坐坐。
还有几天才到清明节。可是,寨子周围的树林里,田土边,大凡有坟墓的地方,就会火炮啪啦,素幡猎猎。谭文香今年上坟比谁都早,独自一人,带了锄头和箢篼,背一些诸如冥钱香棍肉片豆腐烧酒水果糖之类的祭祀物品,来到毛鸡岭,穿过一片密林,走到林中一块天然空地里。犟牯牛的坟茔就在茅坪中央。那坟墓,呈椭圆形,竖了一块独脚碑,碑文清晰可鉴,外围一圈用不太规整的青石垒就,墓背已然荆棘丛生芳草萋萋。文香向墓背象征性地添了几撮泥巴,又干干净净拔去墓道旁的杂草,这才在墓前摆下祭祀物品,烧纸焚香,咪咪嘛嘛说些告慰的话语。她取来一根长长的木棍,挂上三柱长幡,插在坟头。一切妥当后,她坐在几米处的一块磐石上,哀思着,默默抹泪。
文香在墓前的一举一动被树林深处的一双眼睛尽览无余。
冉隆山从回到老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一定亲自跟犟牯牛说清楚一些事情。
在文香疑惑惊讶的目光里,冉隆山提着一篮东西,默默地来到余烟袅袅的墓前。摆好一地祭品后,边烧纸钱,边说道,兄弟,你已走好远了,能听清我的话吗?听得见更好哈,听不见,就由地府邮差跟你传风带信噻。兄弟,你已知道,你的死,完全是个意外哈。因为,我没有害你的心,儿媳也没有害你的心,只想把你从那窝该死的天麻边推开。万没想到,儿媳的那一推,用力大了些。兄弟,人死不能复生,若可以,我们弟兄重新面对那窝天麻一次。我……我……一定不跟你争,全让归你。唉。现在,说这些还图个哪样用哈?兄弟,你的儿子启光已经长大成材了,当上了副乡长,就凭这一点,你也该瞑目了。往后,有我一碗,就有他的一碗,有我一杯,就有他的一杯。放心哈!他是你的儿,也是……
文香已经站在隆山的身后,泪水婆娑。她轻轻地点了点隆山的肩头,打断隆山的话,央求说,把你没有说尽的话收回去,眼前不能说,将来更不要说。把它烂在肚子头吧,为你,为我,更是为了启光。弄懂我的话了吗?
隆山颔首。紧接着说,我想跟你说明白牯牛兄弟的死因……
文香摇摇手,赶快阻断了隆山的话路。你不要说了。那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一五一十看在了眼里。你是一条汉子,替儿媳,吃了这些年的苦头。
犟牯牛的旁边还有一座小一些的坟茔。没有碑石,也没有石头的围墙,其上荆棘葱茏,凄凄凉凉,俨然一座荒冢!刚才,隆山在竹林里看见文香给这个坟包也插了一柱长钱。隆山指着问,这头是哪个?
犟牯牛的娘。
咹?!原来,干妈在这里!隆山站到那个土坟堆前说,葬干妈那天,犟牯牛拿带火的眼睛瞪我,看他那个样子,恨不得拿眼睛里的火烧熔了我。怕出事,我就没敢送干妈上山。隆山躬身坟前,央告说,干妈,千怪万怪,都怪干儿的不是哈。你原谅我噻。今天是个空手,改天再来拜望你老人家哈。隆山满腹狐疑地问文香,为哪样就连块石头都没有呢?不该哈!
你去问犟牯牛,坟是他安排这样葬的,只有他才晓得子丑寅卯。
隆山再次涌出了泪光,为干妈的境遇悲哀。清冷的山风刮拉着荒冢上的荆棘,荊棘发出低沉的呜咽。他转身说,我有个很大的事想跟你商量……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文香已经走了,空旷的墓前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远处的丛林里,依稀传来他十分熟悉的“娃儿——去睡”“娃儿——去睡”的竹鸡啼叫。
冉隆山的铁窗光阴没有白度。除了按规定干些应干的劳动外,他把别人聊天喝茶的时间用在了看书学习上。他用祖传秘方治好了王管教儿子的癫痫病,王管教从省城新华书店为他购买了《怎样培植天麻》。隆山用心研读,几乎达到了通筋过脉倒背如流的境地。在那头,他就理定了出狱后的宏伟计划,利用冉家盖得天独厚的地理气候条件,成立个天麻培植基地,大面积培植天麻,连基地名称都想好了,“中国黔北天麻基地”。自己一人势单力薄,拟定跟寨上人家合伙干。
这天太阳下滴水沟的时候,趁着冉隆林家人从山上回来吃午饭的工夫,隆山走进了冉隆林家。隆山打算通过这家首富了解了解寨里人们对栽培天麻的思想动态。
抽着草烟的冉隆林就说,你的想法好是好,就是我的手头本身就紧缺,哪来那么多闲空票子入股?别以为有这项大房子,我家银子就多得往梁上翻了。实际上,你不晓得,为了修它,除了用尽三个小孩几年打工的积蓄外,我们还借了多少外债。我家的经济状况就是一个马屎外头光,表面富裕钱袋子穷啊。
隆山并不失望,挺诚恳地讲,大哥,入股资金好说,有多出多,有少出少,出多的多有几个股份,出少的少有几个股份,到时按股分红,哪个都不亏空哪个。要晓得哈,好多资料上都介绍,我们这里的天麻是中国顶尖的天麻,市场情景很广阔很看好。希望你尽量加入基地哈。要不是,日后站在岸上看到股股银水往人家屋里流,后悔都来不及噻。
隆林打听说,兄弟,你都走全满寨了?大伙都有些哪样想法?
哪样想法都有一些。支持的还是占这个数以上噻。隆山伸出右手五根指头在隆林眼前晃晃。
嗯。那就好,那就好。等我想想再回你话,好不?隆林吸一口烟后,隔着渐散的烟云,手指门外,不无忧愁地说,你看看,满寨的大砖房几多漂亮?哪晓得这些漂亮的背后藏身了几多穷困!有几项房子不是借钱修建的?要是富裕了,哪个还愿意丢下老爹老妈幼儿幼女外出打工?唉。看到的富裕多少有些虚假啊。
隆山起身离开时,真诚地对隆林许诺,说,大哥,一笔难写两个冉字,都是一个祖宗下来的人,有我一碗吃,就有你一碗吃,有大家一碗吃哈。等待你的好消息。
隆林热情地挽留说,兄弟,坐会儿再走。炒两个菜,整一盅嘛。
走出门去的隆山扭回头,笑盈盈地说,过几天哈,过几天来,整他个人都认不得噻。隆山兴致勃勃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听身后响起洪亮的乐曲声,随后,隆林在高音喇叭里扯起嗓子喊谁谁谁接电话。
黎宏发现隆山回家后的头几天里,除了吃饭睡觉在家外,其余时间满寨逛,就疑窦丛生。她想,人家麻二说得明明白白是醉了走错了路,你隆山为哪样就认死理不肯放过人家?其实,黎宏不是没往深处细处想,不过,思前想后,几十年了,人家麻二在我面前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出格的话做过一个不规矩的动作。为了彻底弄明白那晚他半夜三更从后门进的动机,黎宏去了麻二家。听麻二把来龙去脉细述一遍后,黎宏呵呵地笑得泪水旺旺,差点没背过气来。黎宏感动得一连串说,背时砍脑壳的,我有那个好哇?值得你巴心巴肠敬重?我都当得住刘三姐观世音噻,满寨女人哪个当不住哇?给刘三姐观世音提鞋,怕他们嫌我手脚钝慢了。你个怪人呐。但是,麻二就是麻二,也一本正经地接连强调了几遍,哪个再行,都不在我麻二的心目中,不值得我麻二多瞟几眼。从麻二家出来走在回家的小路上,黎宏总觉得前面的路好宽敞好明亮,两旁的山花多么灿烂,树上的鸟儿叫得多么欢快,活了累了几十年,没有白活白累。路上,她打定主意,不跟任何人说破麻二的机密,让隆山的死脑筋一条路走到黑。
默了几天脸色的隆山这天晚饭后终于默不住脸了,坐在火炕上,裹了干叶子烟装进烟锅,边伸进火塘里点火,边挤出一丝笑容,慎重地朝叮叮当当洗碗的黎宏开了口,干部,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噻。
黎宏立马意识到隆山要拿麻二说事了,瞭了隆山一眼,不好气地指出,不要拣脏耳的话讲哈。
好听不好听都要讲都要听噻。干部。
屁!你有兴致响,我没得兴致听。
都默了这几天了。不跟你说还真不行。
黎宏把一叠碗响亮地搁在一边,爬上炕来,坐在草凳上,一双火眼瞪着对面的男人,抢先说,说麻二吗?我还真不想听。告诉你,话说多了是泡水,就跟你说一句关紧话,别从门缝缝里瞄人,把人家麻二看瘪了!麻二是正人君子。你是读过书的人,不会不晓得哪样是正人君子哇……
隆山哈哈地笑着,使劲摆了几下手,制止说,干部,干部,我错了,我错了哈。怪我一开始就没有交代清楚。你说到云里雾里去了哈。哪个要说麻二了?我还没得那多闲工夫探讨他麻二的盐咸醋酸。我是要跟你商量商量启刚启强家的事噻。
老夫老妻了,几十年的风雨教会了他们如何应对不期而遇的尴尬。都不再说话,让时间的流逝冲淡不和谐的气氛。黎宏似乎先缓过气来,就极力以平和的口气问,不说麻二,你想说哪样哇?
这样哈,启刚启强出去这多年了,人不转家打个照影,也没带几个钱转家。我想叫他们多多少少寄几个钱来帮补帮补。你看,我们这茅草房早就烂眉烂眼了,该推丢了。我们家也该修建别人家那样的大房子。
说得倒轻巧。恐怕启刚启强不会顺从你的话嘎?
顺不顺从,试试看哈。就像走路,你不走,就晓得走得通走不通了?试下,不就明白了。
嗯,这话爱听。我赞同。
黎宏翻下火炕,继续收拾锅碗。隆山则抽他的烟,思索有关钱的来路。
启明家,你就不问问?黎宏放碗到碗柜里时,试探道。
亏你开得出这个口!隆山答道,启明手脚不方便,别人用他,顶天了,就把他当半个劳力使用,能有几个工钱?可怜腊梅媳妇了,三个崽崽两个大人,嘴巴加起来撮箕大,都靠她一双手吃饭。还有,她家房子内装修还没搞噻,怕是没个一万两万下不来台哈。到时候,不巴结我们扶持,就算是老天爷开眼了。干部,你说哈,是不是这样?隆山拿烟杆头噔噔地敲了几下火塘里的铁三脚,好似在催促。催促黎宏快些回答。
是这个道理。算你有好心肠。黎宏站到火炕边,朝火塘里续了一个干圪蔸,不无忧虑地说,算盘好是好,就是不晓得你拨得响不响哇。
冉隆林家的高音喇叭又响了。依旧唱老掉牙的歌曲,诸如“谁不说咱家乡好”“洪湖水浪打浪”“驼铃”“藤缠树树缠藤”等等,沸沸扬扬的,在潮湿的夜色里游荡。其间,適时地插进冉隆林苍老的播音,告知寨上哪家哪户哪人,次日某时接来至何地何人的电话。
哎,穿鞋的。哦,是干部。叫岔了哈。加入天麻基地的事得一户一户上门做思想工作,光靠我一个人,怕是跑破了脚板皮,也难得搞出个好结果。你是不是去请麻二帮一把忙,他们亲房下的那十几家由他出面做噻。文香是他的叔伯嫂子,他去做,最为合适。
黎宏就瞪着眼睛猜疑,弄清对方的心思后,便有些生气了,反问时飞出一片唾沫星子。屁!你是没长嘴还是没长腿哇?不晓得自己去请?
隆山明白黎宏的良苦用心,一面闷闷地点点头,一面说,唉,行行行。只有抬不动的山,哪有请不动的人噻?我亲自去请,亲自去请哈。
黎宏坐上火炕,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文香家,怕还非得麻二去说说嘎。
上床以后,隆山转辗反侧,无法入眠。屋顶草棚里的老鼠太肆无忌惮了,不但在高歌,还在舞蹈,窸窸窣窣,叽叽喳喳,不亦乐乎;身边的女人睡得正香甜,鼾声阵阵,梦呓连连,今晚格外凑趣,竟然多出了尖利的磨牙声。隆山烦恼不堪。于是,他索性睁大了眼睛,盯着黑幽幽的空间,想他的心事。
转眼间,回家六七个月了,所见所闻亲力亲为让隆山深切感悟道,要在这几百年天下的寨子里干好一件涉及到众人的大事有多么地艰难!经过隆山和麻二挨门挨户做思想工作,对共建天麻培植基地,几乎人人支持,无不欢欣鼓舞,而且都有参与的意愿。隆林家的高音喇叭通知接电话的呼唤一下子多了很多。从那里,隆山知道大家一直在努力地与外出务工的亲人们沟通,希望寄回入股的资金。然而,真正汇集到隆山手里的资金就那么几千元。这些钱像一个严重缺乏营养的孩子,不管时间过去多少,就是不见长大。隆山明白了隆林点评得有多精准,寨子整体的经济状况就是一个马屎外头光——虚假的繁荣。寨民们跟隆山不期而遇时,也不说话,愧疚地看一眼,酸楚地摇摇头,隐藏心底的无奈便昭然若揭了。碰上有好吃好喝的,一定不忘请他,可是,饭桌上缄口不提入股的事。隆山从大家焦急的神态里,进一步明白了大家盼望脱贫致富的急切心情。隆山也分别给启刚启强打过几次电话。启刚说,过年回来,一定听爹的话,尽全力帮助建房子;启强也说,爹放心,儿子不会让你失望的。可是,谁也没有提带多少钱回来。隆山心悬悬的,无法踏实。在期望和失望的交织里,隆山没能超凡脱俗。像其他年逾花甲的寨人一样,遇到艰难困苦,就自然而然想到了神鬼的力量。端午节时,他在神龛下焚化了大堆纸钱,祈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赐福,祈求列祖列宗助力。
他想到了干妈,干妈在世时,那样器重他,逝后,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端午节那天中午,他兑现了承诺,去了毛鸡岭干妈的墓地,给坟茔打理得整整洁洁,还象征性地搬了几块大青石垒了坟墙。
临走前,他一边焚香烧纸,一边跪拜在墓前说一番发自肺腑的话。他说,请干妈保佑我吉祥如意。如意后,重为干妈团石坟竖腾龙九镶碑;如意后,我一定会给文香弟媳买金银首饰。干妈,我跟文香是同学,她也是我唯一的暗恋。那时,她的成绩不好,所以我就高傲地期待她先开口。倔强的性格和姑娘家的害羞天性,使得她尊口难开。在眼神示好的日子里,我们告别了初中生活,走回各自的山寨。最终,我只能饱含愧疚,替牯牛兄弟做了一回相亲的人。也是因为我,她才毫不犹豫地嫁到了冉家盖。干妈,是我将文香骗到你家来的哈。原以为,这辈子,我跟她只是有缘无分。哪晓得,阴差阳错,蒙你器重……如今,各在屋檐下,坚守自己那个家,不越雷池半步。那份遗憾那份自责那份愧疚,时时刻刻煎熬着我的心……
说罢,隆山起身收拾镰刀锄头撮箕,和煦春风里,左顾右盼,宛若寻觅什么。目送着一只南飞的孤鹜,他朗咏出两句古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其实,隆山的感觉还真准。他为干妈上坟的时段里,文香确实在邻近墓地的密林里弄柴,也默默地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抑或是老天怜悯,总会在某一时刻,替有情人亮开一个相互体察的窗口。蒙在文香心头达几十年之久的窗户纸瞬间势如裂帛。于后,是感叹,是痛惜,是无奈,还是迷茫?或许,兼而有之吧。那時,文香坐在柴捆上,思绪万千……
老鼠的猖獗变本加厉,黎宏的磨牙惊心动魄。隆山心想,今夜,又将无眠。
在冉家盖,最先传递春节信息的是孩童们的火炮声。某时,一个或几个清脆的“啪”“啪啪”声在寨子的上空炸响,大人们就屈指掐算离大年三十夜还有几天。不知不觉地,隆林家接电话的喊叫声,悄然少了许多,在寨子里走动的年轻男女多了起来。
隆山家外出的人员悉数归家。除却杂草后,几项砖房前的土坝干净了不少。十多口人齐集在父母的茅草房里吃喝,显得拥挤不堪。不过,因为快乐,大家就不觉得行动有什么不便。
等大家归来的兴奋劲冷淡一些后,趁着吃罢午饭,还团坐在火炕上,父亲开口介绍了自己和寨子上众多村民一道开办天麻培植基地的大计。他依旧吸着大烟杆,一口烟几句话地说,算是跟大家提了提弦。基地哈,就选择金鸡岭毛鸡岭两面坡。那里海拔一千一,灌木针木混合林,腐殖质深厚的泥沙土壤,经专家考察论证,认定那里是贵州得天独厚而且独一无二的天麻生长环境。办基地的钱,由各家各户出,出钱的就是股东,就是基地里的一个主人。三千块钱为一个股,入股没有上限,多多益善。将来有收益了,凭股分红噻。领头人,就是理所当然的主任。用当下时兴的话讲,主任就是老板,就是董事长。我出的点子,大家是我召集的,该不该戴顶基地老板的高帽?
你没得钱入股,那不成空头老板呐?父亲的高谈阔论似乎没有引出启刚启强的足够兴趣,启刚若无其事轻描淡写地问。
父亲机智地笑笑,答道,活人还让尿憋死?没得钱,总会想办法噻。
启强调侃启刚说,死脑筋!要说凭空变人,爹愣没得办法;要说凭空变钱,爹是哪样人?挥挥手,一眨眼,天空来钱,砸都砸死大堆人!
启刚的儿子大猴子小猴子和启强的儿子大石鼓儿小石鼓儿嘻嘻哈哈乐个不止。
腊梅质疑说,爹,我们家的山,你要用,没得哪个拦得住你。那毛鸡岭是哪家的,难不成你忘了?怕是千张嘴万张嘴也难得说拢啊。
母亲笑盈盈地插话说,这个哇,他说他是哪样孔孔……孔孔头明,自有主意。
几个读书的孙子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大猴子抹着笑泪说,奶奶好搞笑!哪样孔孔头明?是孔明,《三国》里头刘备的军师,又叫诸葛亮。
父亲有些不满大猴子的这个校正,瞪着大猴子鄙薄说,读过书的就不一样哈。连《三国》上头有个军师叫诸葛孔明都知道。哎呀呀,我们孙子真了不得噻!
几个孙子被噎住了,顿时没了笑声。
改一天的晚上,也是晚饭后。父亲把三个儿子还有腊梅留下,让孙子们走后,一人一碗苦尖茶倒上,严肃而庄重地说,跟启刚启强你们两个说哈,叫你们带钱回来修建房子,要带钱是真话,说修建房子那就是一句假话。懂了噻?
母亲首先惊讶,说。咹!你个砍脑壳的,不是跟我说叫他们带钱回来修砖房?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把我也蒙在鼓里,蒙了几个月。你呀你,猴子比不上你精!
启明跟腊梅在用眼神交流。
启刚启强低着头看碗里的茶,谁也不先开口。
沉默。比门外的夜色还沉默。喝茶声,吸烟声,急喘声,声声入耳。
许久了,父亲拿烟杆头敲敲铁三脚,闷声说,看你们两张脸,我就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了。不肯帮我这个忙喽。
启刚着急起来,赶忙搪塞,爹,不是我们不想跟你出这笔钱。爹,好歹你听我说,这么些年,走南闯北,我们遇见的太多太多了。不像你们,锁在人烟少到的寨子头,难得看见因为开办这样公司那样厂矿流泪流血甚至是跳楼跳水的惨事,就轻易觉得办这个好赚钱那个也好赚钱。二弟,你说说是不是这样的?启刚停顿说话,拿眼神催促启强回答。
启强使劲点点头,帮腔说,嗯,大哥说得不错。
启刚这才又侃侃而谈。爹,你们建这个基地是为了大家富裕。是吧?知不知道有多大的风险?我简单地问一个问题吧,你们有没有考察过将来的销路?几斤几十斤好销,几千斤几百斤也不会为销路犯愁。可是,你们设想的基地是大基地,少说每年也要出个几万十几万的产品,都往哪里销?何况,全国范围内,又有多少个大的天麻基地,你们并不清楚吧……
启强频频点头,不停给启刚敲边鼓。
父亲听得心烦了,大声打断启刚的话。吸过几口烟,心平气静后,压低话音说,懂了,我听懂了。你说得绕山盘水腾云驾雾,不就是想说清两个字:没钱。是不?
启强急忙说,爹,也不全是的。我们两兄弟开厂很不容易的。就有百八十万,都被三角债套死了。一时半会拿不出几万十几万的。只有……只有,等一两年看看,三角债解套了,再……大哥,你说说,这样行不?启强暂停说话,等待启刚证实。
启刚说,二弟没说假话。千真万确,跟他说得一模一样。
启明夫妇一直瞪着启刚启强看。看出了不解,也看出了怒气。
母亲试探问,启刚启强,多的话不要说了。明白点,你们能够帮补你爹多少?
启刚搬起指头默了默,说,多的没有,除去回厂的路费吃喝费以外,满打满算可以帮爹八九千块钱。不算少了。
父亲非常失望,盯着旺旺的柴火,自语说,几千块钱?连牙缝都不够填噻!少说,还得要三万才够承租山林和买麻种。全寨加起来已有八万五千多。我们预算过,最少得十一万才够。父亲看透了启刚启强的双簧戏,不想再耗费时间,不无厌恶地挥挥手,催赶说,你们都歇息去吧。天色不早了,我已疲倦了,想睡了。父亲看着走出门去的启刚启强,纳闷地自问道,硬是不如我那些狱友开明仗义,是哪个把你们改造成这个样子的噻?就只晓得一门心思扒拉自己的小算盘,也不晓得拿只眼睛顾顾寨子头还在受苦受穷的弟兄叔子。
腊梅跟启明没有走。腊梅镇静地看着父亲说,爹。我们带回两万,交给你安排。原本打算装修房子。跟启明商量了,今年和明年装修都没有两样。反正我们大人细娃都要外出,在家生活不到十天半月。等你手头宽松了,我们再装修。要得不,爹?
启明伸出他那双一捞一捞的手,似乎有些吃力地,把身边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提给父亲,说,爹,这是回家来时,她走了几条街的服装门市部,才买到的黄呢子大衣。穿上它,金鸡岭毛鸡岭转转,看抵寒不?噢,忘了。这头还有一双棉花鞋,是她一針一线做的。妈,你穿穿,看合脚不。
腊梅,难得你通人情知冷知热的啊!母亲颤巍巍地拍了拍腊梅的肩头,激动得热泪盈眶。
父亲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背过脸去,抹了几把眼睛。
将近年坎坎,一切都忙,忙得甚至有些混乱,好的很好的事情与不好太不好的事情一股脑儿地降临冉家盖。怎么应对,人们一时找不出微妙的头绪,束手无策。首先是,趁着满寨的弟兄叔子都集中回家过年,冉启光要为她母亲举办六十岁生日大宴。其次是,冉家盖的天麻基地有了竞争对手,因此倍受乡政府的关注。那个竞争对手叫贾强,是闻名全乡的药材生意大王,这个人什么都差,就不差金钱。家住乡政府隔壁。要命的是乡政府无单位食堂,全在贾强家吃。副乡长冉启光更是他贾强的桌上宾,不仅吃吃喝喝照顾周密到位,感情上冉启光还是他贾强的铁哥们,缺个什么,只要冉启光开口,贾强就会尽力照办。比如,冉启光在老家修建别墅式的砖房,资金出现一个五万元的缺口,向贾强念了一声,贾强二话不说,立马去银行提了六万奉上。你想想,现在反过来,贾强欲办天麻基地,他冉启光能不两肋插刀?听说冉启光要替他母亲办生日宴,早早地,贾强邀约了他的四五十名弟兄和朋友,单烟花火炮就用小齐头东风拉了整整一车,大肥猪两头,大骟羊三只,乐器班子一个,几乎是能想到的能办到的,贾强都尽最大努力办到了。启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替贾强把天麻基地弄到手!
麻二早早地在文香家进出了。从山上砍回一根根杂木,再一根根锯成节,最后一节节劈开,整齐地码在坝沿边。这些活路没有较强的劳力是不可能胜任的。其实,隆山早已预想到了这一点,早早地跟麻二商量好,让麻二留心文香家人员进出情况以及与天麻基地有关的信息。觉得麻二是自家叔伯兄弟,文香闲得无聊时,当然更多的是兴奋所致,搬根板凳坐在坝子里,把许多关联生日酒的细节向劈着柴的麻二炫耀。于是,贾强一路人马不曾到冉家盖,其玩儿的许多花脚乌龟,通过麻二传递,隆山他们就了如指掌了。
冉启光也算是设想周全,请总管也得请能呼风唤雨独当一面的角色。当然,这个寨子里谁最具备如此能力,那自然首推村主任冉隆江了。副乡长有请,他冉隆江喜出望外,为此欢腾雀跃。然而,当冉隆江走进冉启光家,聆听过安排和打算后,他就觉得这回的总管着实不是那么好当。接人待客灶上灶下一应事情的统筹安排,他会做得让主人家心满意足。可是,按冉启光的要求,要在生日宴上别出心裁地弄点喜庆氛围,确定并宣布冉家盖天麻基地的归属权,他冉隆江实在是左右为难了。贾强一边有冉启光强撑着,不好违背,涉及到你这个村主任以后还当不当的大事;隆山一面更占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同时也是村委会的支持对象。谁来取得这个归属权,他冉隆江还真不好签这个字。冉隆江为了有一个万全之策,弄得焦头烂额寝食难安,最终想出一个自己既能全身而退,又能稳妥解决归属权的妙计。在一桌人吃晚饭的时候,他把自己苦苦酝酿得来的计划,当众对冉启光做了具体汇报。他说,毛鸡岭是你家的责任林,你母亲拥有租不租的决定权。让贾强和隆山各自预备一份承租合同,临到众亲拜寿过后,由寿星当众在她认定的合同上签字。签到谁的,谁就是冉家盖天麻基地的掌权人。冉启光听后,初始,面有怒色。不过,瞬间之后,又哈哈一笑,称赞冉隆江绝顶聪明。或许,他认定自己的母亲胳臂肘不会往外拐,绝对支持他的主张。于是,寿宴签合同的消息,很快由麻二传到隆山的耳里,传到全寨人的耳里。
冉隆山家今天有点异常。没有什么喜庆的事,也没有贵客亲戚临门,隆山却安排黎宏炒腊肉炒鸡蛋焖豆腐干煮咸蛋等等,午饭时,饭桌上各色菜肴琳琅满目香气扑鼻。一切都摆好了,他才亲自去喊儿子们来吃饭。走近启刚家坝子,心里还在盘算该喝什么样的酒。有多少日子没喝酒了,他打定主意,就喝去年收藏在米柜底下的那瓶包谷烧。那东西很有劲,不上三两,定叫你头晕目眩辨不清方向。反正,不醉不罢休!他正抬起脖子要喊,就听见启刚在唱歌。虽六音不全,却硬要放大嗓门,非让别人听到不可。似乎摔跤捡到了金元宝,高兴劲溢于言表。不远处,启强家笑声不断,宛若里面有谁在说逗笑的段子。隆山不愿再迈步前行,就站在那里,敷衍似的喊两声,吃饭了——吃饭了——,也不管别人听没听见,转身走回家去。他就那样坐在炕上,一杆接一杆烧叶子烟。等待半天,终于等拢了儿孙们。
腊梅诧异,问,爹,医生不是说,你血压高,不能喝酒?为哪样就忘了呢?
醉。想醉才喝。隆山也不管儿子们斟没斟酒,自顾自地抬起一碗包谷烧,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
黎宏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把拖过隆山的酒碗,气哼哼地摆到一边去。轻蔑地说,看你那点点出息!大江大河都挺过来了,倒要让一条阴沟沟难翻你了不成?
启刚启强似乎对父亲喝闷酒的原因早已了然于胸,都不劝,也不看,脸上难掩一丝得意的神情,香香地,一碗接一碗吃饭吃菜。
腊梅说,爹,天麻基地办不成就办不成。不是还可以办其他基地嘛。犯不着怄气。怄气伤身。
启明气愤愤地说,依我看,要做不成就大家都做不成。金鸡岭是我们家的责任林,说不租就不租,看他们敢牵蛇咬!
接下来,都不说话,吃出一片叮叮当当嘁嘁喳喳的响声。隆山食欲大减,仅吃一碗饭。擦擦嘴后,说,不租不行哈。还得顾全大局。他贾强办基地,还得在我们寨上请人手不是?大家不是没得利噻。唉。天注定,该吃半碗的,吃不了尖碗。任他们雄去!我认栽!我认栽!
大家吃得正酣,隆山便走在沉醉的路上了。一半清醒一半醉的神态下,他的说话声亮了起来,几乎是敞着嗓子命令似的喊道,不管怎个讲,启光是……是……是你们兄弟不是?就算是你们兄弟哈。你们都得去吃生酒噻。噢。都得去吃,都得去吃。再说了哈,你们还……都得去帮忙。给你……你们叔娘办……酒,我们就得站拢去,有多大……大劲使多大劲。桥归那个桥,路归那个路……哈。我们管教说过,说过哪样……遇事,要有……要有心胸。就是不能死心眼……话没说完,隆山笑了,那对笑靥似乎深不见底,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哈哈地,捂着胸,眼里闪着一层玻璃状的东西,几近喘不过气来。
所有的人停下了吃喝,看着隆山发蒙。
隆山踉踉跄跄去歇房时,沉吟道:嗟叹空……凝愁,光阴……指缝漏……一壶忧伤夜半归,苦笑……酒……酒醒后。
旭日渐退红颜,露珠悄然谢幕。
距离冉家盖还有一段路程,贾强就按捺不住兴奋劲儿,让锣鼓唢呐响起来,烟花火炮炸起来。寨民们新奇的眼里,大大小小长串车,像上树的甲壳虫,从山下公路爬上来。人还在坝坎下,就听到如牛的粗嗓子亮上了院坝。冉启光就知道是哪一路贵宾大驾光临,赶快从大门里跑出来,迎向坝坎边。一支肥硕白皙的大手刚升上坝来,就被冉启光的双手握住了。两双手热烈地抖在一起,抖了十多下。贾强矮而胖,藏青的西服敞开着,露出粉红的内衬,以及臃肿的腹形,铮亮的黑色皮带上别着一只棕色的方盒子。众多目光盯着那盒子。一位打工回来的人介绍说,那是件稀罕物品——手机。贾强到了院坝后,与冉启光拥抱在一起,仿佛老友久别重逢,情深意浓地说,恭喜贺喜啊!恭贺伯母寿比南山寿比南山。贾强不称乡长,也不称兄弟,就管启光叫冉哥。一口一个冉哥,叫得好甜,叫得好亲。从面相上看,这个贾强至少长启光十岁以上。寨上的人就知道这人便是准备夺他们饭碗的那一位。一束束仇视的目光,瞬间火一般烧到他的身上。坝子里一下拥挤起来。烟花火炮的硝烟在人缝中流动弥散。
堂屋里,有人高声向住房里喊,文香嫂嫂,乡里的人到了。
文香正打开一口木箱,翻找新一点的衣服裤子,准备穿了迎客。听喊后,不好氣地答道,管他香里的人到了,还是臭里的人到了。难不成一身脏,厚起脸皮见他们?唉。越忙越做不得好事情。哪儿去了呢?狗日的,来得这个早!
屋外,六七张桌子坐满了贾强一路人马。快乐地吃米花麻饼酥食葵花花生,喝甜米酒喝压压茶。说笑声,打闹声,沸沸扬扬,不绝于耳。
夜色浓重,山岳潜形。
人走路长,车行路短。去乡里也就八九公里,贾强一路人马吃过晚饭后,说好翌晨再来,便乘车辆尽数归去。剩下的老亲老戚,也就几十人而已,不用费多大的劲,悉数安排到寨里人家歇息。人去楼空,文香家静如山谷。雄鸡啼叫头更时,仅剩的几名舅父舅母姑父姑母和启光的妻子儿女,耐不住困倦,也先后去二楼三楼几间屋子睡去了。客房里,就剩文香母子俩。文香催促启光说,不早了,明天更忙呢,你也该去休息了。
启光坐在独凳上,没有就走的意思。
文香坐到启光对面的长凳上,牵问道,启光,有话要讲吗?
嗯。其实呢,也没有很重要的话讲。启光掏出纸烟打火机,点上后,接着说,妈,就想跟你说一声,冉家盖和贾强那边,双方的承租合同都拟好了。我亲自审查过,于法于理,都没有问题,只差你签字一环了。你可要想好啊,莫要到时签错了文本。
文香想了想,探询说,你一定要姓贾的拿到承租权?
妈,这样吧,时间确实不早了,我就长话短说,不管怎样,纵然天崩地裂,贾强的这个合同也要拿到手。
为哪样呢?跟妈说说。
妈,人家贾强真真正正好人一个。不会是给了我什么好处,我才死心踏地帮他这个忙。莫想歪了。
是不是,修建这个房子,你借了人家钱了?几多?
不多,就六七万。不过,光明正大,有借据,是要归还的。妈,我帮他,绝对不是因为他曾经帮过我。其实,我也是为了冉家盖的经济建设着想。人家贾强相比隆山大伯他们,不仅资金雄厚,而且人脉也不错,全国各地信息广泛,不缺销路,足以办好天麻基地。以后,寨上的弟兄叔子,还可以在他的基地打工挣钱嘛。
启光,路是人走出来的。他贾强也不是生来就会走做药材生意的路。
可是,冉隆山他们,不要说手头拮据,就经验技术而言,空空两手,难免风险四伏啊。
启光,我听懂了。你是铁石心肠要让贾强承包我们的基地呐。
基本是这样。
唉。启光啊,与隆山大伯他们,同为一寨人,共吃一井水,同宗共祖的,展不动移不开啊。你硬要伤弟兄叔子们的心吗?怕是将来我伸脚在家,也不会有人站拢来,你只能从外面请人抬我上山。晓得不?你的名字哪个取的。你读书,哪个苦心教你背字典?除了亲爹亲娘,还有哪个隔三岔五给你零花钱?你以为这个人是白痴,是傻蛋,不为点什么?
妈,这些,我没齿难忘。日后,我会感恩隆山大伯。况且,事后,我也知道我爹的死与隆山大伯无关。这么多年了,我都淡忘了。跟眼前的事,挂不上边边沿沿。
儿啊,你就只晓得他是你的隆山大伯?看来,该揭晓的就得早点揭晓才对。还好,这里只有我们娘儿俩。今晚,我就把隐瞒了几十年的往事托盘交给你。这是你爹想晓得最终也无法晓得的往事。
文香起身拉灭了电灯,回到原座,向惊愕不已的启光讲述那段辛酸的家史。
冉家盖的夜晚,野山羊和夜食鹰应约对话,“哇——”“哦——”此起彼伏;山风与树林练对抗,嚯嚯作响,延绵不绝。
听了母亲的讲述,启光沉重低语,妈,隆山是我生父的事,别人只是猜疑,并不知实情。假如我在基地归属权这件事上选站隆山大伯们一边,岂不坐实了我与隆山大伯的血缘关系?你说是不是这样?为了你,也为了我的名誉,我更得成全贾强的心愿。
文香拉亮电灯走向歇房时,说,你说得在理,说得在理。事情太重大,太重大了。妈得好好想想才行。
文香进门了,启光还冲着她的背影提醒,妈,明天早上,心里要拿稳,手也要拿稳噢。
歇房里传来文香的应答,晓得,你妈还不糊涂,还不糊涂。
今日,老天格外开恩,早早地收尽了云霞,打开湛蓝的一片天空。冉家盖的层峦叠嶂散去雾霭。山林受过雾露的润泽显得光鲜靓丽。山雀八哥比试声嗓,飞来飞去纵情高歌。
太阳展露真容时,谭文香家屋里坝子里甚至坝沿边的空菜地,早早地,站立许多人。仿佛逢年过节,都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外来的,有西装、中山装,还有时髦的另类装;寨上的人全着土家族的服饰,男人琵琶襟上衣,青丝头帕,女人左襟大褂,土布白帕。
隆山和他的家人也挤在人丛中。经别人指认,他认识了贾强。在此一刻,他眼里的贾强大腹便便笑逐颜开,宛然是他的母亲在做寿。隆山就窝火,恨不得当面教训他一顿,叫他切莫为富不仁。其实,送给贾强恨的目光何止隆山一人!若论斤两,恐怕他贾强不堪重负!
依我看,不见蚊子不恶心。你就回家算了。黎宏劝隆山。
妈说得在理。眼不见心不烦。爹,你就依妈说的吧。腊梅在一边帮着劝说。
我的干部,你以为我的肚量还没得针眼眼大,白受了十年教育?隆山嘴里如斯说,心里却说,老子想留在这里看看,到底还得不得一线希望噻。
黎宏瞪着眼睛,说了句近乎真理的话:有的话,不看,它也有;没得的话,看,它也没得。走啊。还杵到这儿?
隆山依了家人的话。可是,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寿堂里的人目不能及的人群外。他自语,老子听听,该可以了噻。
大门前,站着麻二冉隆林冉启明等三十余位寨上的人。大家面色凝重,多少有些垂头丧气。这堆人的四周全是跟随贾强的人马。贾强站在那群人的中央,手机举到耳边,嗓门十分洪亮,似乎在跟谁通报喜讯,哈哈地,张扬着志得意满的意味儿。
麻二心生愤懑,有了顺便恶作剧的冲动。只见他憋气,憋得一脸通红,憋出裂帛之聲。隆林启明几个就起哄,扬起巴掌使劲扇鼻翼前的空气。有人打趣道,麻二哥,你老是粗鲁哄哄的,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喽。
不想麻二被这么一句不经意的玩笑刺痛了敏感的神经,一本正经起来,信心满满地回敬了那人一句,还告诉你,等老哥我富起来的那一天,屁股后头指定美女如云,没有刘三姐漂亮,我还宁愿打光棍!别嫌我老。人家康熙皇帝像我这大把岁数还纳妃生子呐!
打趣的人和在场的人被麻二的锐气怔震住了,几分敬畏地看着他。
贾强的人马纷纷躲开。
期待中,祝寿仪式拉开帷幕。堂屋里,神龛下一对喜字大红蜡烛火焰熊熊。神龛前的梨木太师椅上,端坐老寿星谭文香。谭文香身着红底金凤的长衫寿衣,神情些许紧张,脸皮绷出了淡淡的油光。她脚前几步远的地方,横摆着用被褥折成帖的跪垫。隆江站在大门左侧,叫喊上堂跪祝的人员名字。上堂跪祝的首先是儿子媳妇和孙子,其次是嫡系子孙,再其次是旁系子孙。几乎千篇一律的,一揖一跪,口称祝福的话语。寿星也不起身相扶,就那么稳稳地坐着,赐予跪拜者一句起来发财的吉祥话。这些应当祝寿的子孙都等待在门外,像是早就排好了队,一个一个接踵而至,又一个一个鱼贯而出。末了,隆江按规矩说,还有没有没被喊到的,若果有,也请堂前献礼。嘤嘤嗡嗡的嘈杂声里,就有人大声报告,还有我!众多目光朝声响处寻去,只见贾强面带笑容,拨开人丛,努力往大门前挤。门内门外,霎时安静。贾强进到堂屋,肃立寿星跟前,朗声呼诵,伯娘洪福!伯娘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接着,喘着粗气三揖三跪。引起一阵啧啧称赞。寿星被感动,起身下座,搀扶贾强,不知为什么,此刻,她居然信口诵还一句,乖,起来发财。你也千岁,千岁,千千岁哈!人群里冒出许多嬉笑。
贾强祝寿完毕,并无马上离去的迹象,似乎等待什么。
就见启光走到文香身后,跟文香耳语了几句什么。与此同时,总管冉隆江也想起了什么,急忙控制松散开去的人群,叫大家安静,告诉大家还有重大的程序没走完。人们又聚集拢来,静候那个程序出场。冉隆江嗯嗯地清了清喉嗓,拿出比先前更加洪亮的话音,说,我们最最敬爱的寿星,有最最重大的决定将要惠济众生。下面,我们恭敬地聆听她老人家宣布。冉隆江走到寿椅背后,提醒说,伯娘,该你说话了。
文香就知道该跨出去的一步,不能不跨了。她起身从大家让开的通道里走向她的歇房。几分钟后,她回到了寿椅。她并没有立即展开那份圈成轴的合同,就那么握着,放眼人群中,宛如在搜寻谁。
她的目光里,启光和贾强业已走到一起,各自伸出双手,单等公布结果,就将攥到一块,表示热烈庆祝。贾强同路人的脸上蓄足了胜利的微笑。
她的目光里,麻二隆林启明他们,人人一副若有所失的窘态。
众多目光聚焦处,她把那份合同慢慢地展开,然后重沉沉地,重沉沉地,却是毫不犹豫地,下足了勇气,向头顶上方举去,举出几分悲壮。大家凝神谛听她将说出谁的姓名来。她说出来了,可是谁也没有听清她说的是谁。
冉隆江兴奋地传递了信息。他说,伯娘说了,这份合同是冉隆山的!
如此结果来得迅雷不及掩耳,以至于有所期望的,不见期望;无所期望的,不敢相信期望。在场人,几乎都发蒙。寿堂内外,幽谷般寂静。几口气后,麻二醒悟过来,率先举臂欢呼:福如东海!福如东海!
许多张嘴跟着参差欢呼:寿比南山!寿比南山!……
贾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怔怔地问启光,冉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冉哥,咹,冉哥!
启光摊开一个大势已去的手势,脸色苍白,哀哀答道,撼山易,撼人难啊。就我这主抓乡镇企业的,也奈何不得我妈。哪知会是这样!
金鸡岭上,或近或远地,奔走着竹鸡们的提示,“娃儿——去睡”“娃儿——去睡”,仿佛恳请人们快些静下来,聆听隆山那发至肺腑地朗诵。深情委婉跌宕起伏的语音,久久地盘桓于山山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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