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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美国法庭(散文)

2019-06-17孔捷生

北京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艾萨克陪审员陪审团

孔捷生

年轻时未见过雪。后来走南闯北,每见雪景都觉新鲜,顿觉天地换了景框,一如我之命运罗盤置换的经纬度。

那年凛冬,雪看了个够。暴雪前夕,天空传来怪声,如沉雷滚动。风雪彻夜猛烈叩击门窗,如千军万马驰骋而至。我困守居宅,看着积雪沉着坚定地增高,未及夜半,外面的车已没顶。平明察看,大雪封门,窗外一片茫茫雪原,整个社区瘫痪了。我艰难地撬开大门,雪墙向屋内轰然倒塌……

这是载入美国气象史的1997雪灾。我早起铲雪,至中午才把车道清理出来。此时见到邮政车吃力爬行而至,却打滑趴窝,如深故辙里挣扎的鱼。我抄起铲子过去,将这条“大鱼”从雪窝捞出来。邮递员是熟面孔,印第安人血统,肤色黝黑,不太爱说话,冷不丁冒一句,能把你绕入历史谜团。比如他问:“听说我们祖先是从亚洲来的,真的吗?”我不知所对,就算有答案,英文词汇量也不逮回应如此深邃的问题。

我把印第安传人从冰雪中搭救出来,他连声称谢,顺便把当日邮件递上。看着邮政车歪歪扭扭继续前行,四轮溅起雪瀑,一如冰原雪橇。假若他的远祖果真横穿北极圈进入美洲,冰雪记忆应已沉淀为遗传密码。

我拍打身上雪屑,入屋席地坐到壁炉前检阅邮件。赫然看到黄纸皮的法院信函,打开一看,惊觉遇到比印第安血缘更艰涩的难题了——原来潘宁顿郡法院抽签选中我为陪审员。

自忖对美国法律体系所识之皮毛,仅来自警匪片刑侦剧,相关词汇储备更几近文盲,一如学龄前孩童摊开报纸,除了图片就剩下一堆令人困惑的符号。忐忑半天,耳闻街角邻居吹雪机停止轰隆,我便蹚雪过去求教。才踏上清过的车道,长毛狗就激动得扑上来撒欢。我们两家一同迁入这新社区,长毛狗和主人都是我最早的朋友。邻人艾萨克是州立罗格斯大学荣休哲学教授,犹太人,青少年时期在纳粹集中营度过。他颅顶寸草不生,闪烁着睿智之光,使得疏落白胡须显得触目,犹如创口上的盐巴。我和有高墙电网记忆的人特别有亲缘,他是我家生活顾问,他的思想余热足以融化我的琐碎疑难。艾萨克从未和我言及哲学,或许哲学于他就是遛狗、剪草、清雪……那些有重量与痛感的片段,已留在集中营墙砖缝隙,被苍苔覆过。

艾萨克迎客入屋,我开门见山,给他看法院通知。艾萨克白胡子耸动,笑称:“You are lucky!(你真运气)”我言明这是不可能的任务,请教如何推却。艾萨克敛容指点通知条文,上面写得清楚,当陪审员是公民义务,如果拒绝,可能遭逮捕起诉。他又笑道,美国人不会推辞,虽也未必人人情愿。陪审员就是普通平民,只要没有犯罪记录,有正常思维即可。哪怕认为自己语言能力不足,也要由法庭来判断取舍。艾萨克宽慰,这只是候选而已,他被征召两次,都未被法院最后选中。他又说别担心法律知识多寡,太懂法律人家还未必让你入围。艾萨克用一串笑声作结束语。我早就发现他很喜欢笑,哪怕前置词并无惹笑之处。如果笑有节拍,他总选再长的拍子,酣畅而奔放。我想这是在讨还青少年时被屏蔽的一种声音。

老教授之言未能让我释怀,返家即搬出最厚那本英汉词典,专查阅法律名词,又研究美国陪审员制度,原来这在古罗马时代就有。美国直接承袭英国的普通法,根据英国1215年《大宪章》(Magna Carta)的平民权利和法律程序,被告有权让平民陪审团来公平审判。那还是南宋嘉定八年的事,这年成吉思汗刚攻陷金朝中都(北京),而元世祖忽必烈刚刚出生;同年金朝司法改革是禁止用刀杖当庭处决犯人,而南宋还要熬过一个甲子才灭亡,中国沦入最黑暗的朝代。世界史从此分流。

开卷有益,检索法律分类词条,如失明者拉住导盲犬的项圈。原来美国开国时就把陪审员制度写入宪法,陪审员分大陪审团和陪审团,前者裁决是否提出起诉,后者作出有罪或无罪裁决。又查阅到欧美其他国家已省略了大陪审团这道程序,就像尺寸、重量、里数这些英制量词,连祖家英国都已采用公制,唯美国不动如山。

半个月后,积雪未完全消融,春草已泛青。我披挂闲置已久的西装,按通知日期到新泽西州潘宁顿地方法院。潘宁顿是美国龙兴之地,开国元勋华盛顿将军在此强渡特拉华河打响普林斯顿战役,形势从此逆转,北美殖民地从英国的镜像挣脱出来,一个国家诞生了。独立战争之后,潘宁顿回归静谧,如林间隐者,直至逃离纽约高房价的曼哈顿上班族陆续迁入,人烟渐稠,却仍不失殖民时期的田园风貌。

潘宁顿法院是一幢巴洛克式圆顶建筑,遥对普林斯顿大学塔楼。我拾级而上,心律不齐。签到处坐镇一位墨裔妇人,我递上通知,报称自己英语水准不足,恐不能胜任。妇人笑道:“我也是。”却把我名字清脆地敲进键盘。

前面签到的候选陪审员已坐在廊道长椅等候,我到远端落座。身边长发汉子穿着工装,胸前印有货车公司名称,让我这身西装显得碍眼。再看过去,除了几位老者,都穿得很随便。长发汉子转过满布刺青的脖子搭话:“知道是什么案子吗?”我只摇摇头。对方见我寡言,便抄本杂志消磨时间。其实我是紧张加窘迫。移目走廊尽头落地窗,法院拱顶一群燕雀飞出飞进,忽起忽落,宛如我的心境。

最后一个签到完毕,我已把所有虚拟情景都想象完了,脑际一片空白,唯有闭目养气。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墨裔妇人扬声,遴选出来的23名陪审员逐一唱名,我早早被选中,而满额之后未列入的“备胎”便免除义务。

以我有限知识,23人数额是大陪审团。这令我心情略微缓解,毕竟不同于决定他人命运的12人陪审团,不参与庭审。况且人多也少发表意见,到时表明立场即可。于是,一众陪审员鱼贯而入,我初次走进影视里常见的法庭,就像马克·吐温《王子与乞丐》里与爱德华王子互换身份而走进王宫的乞丐汤姆。

大陪审团只面对法官和检方,庭上没有辩护律师。满面沟壑的法官出场,我意外发现,原来在普林斯顿大学当访问学者时的“国际友好家庭”聚会上见过他。老美通常不易辨认亚洲面孔,他或早已忘记,又或不得与陪审员搭讪,目光一瞥而过。宣誓和听取陪审员规则之后,这位法官宣告:今天要裁定七宗案件。我暗地一惊,这回便是想当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也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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