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呐喊》看现、当代词语的变化
2019-06-17陈洁
陈 洁
(上海外国语大学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83)
一、 前言
《呐喊》是现代文学家鲁迅的短篇小说集,它收录了鲁迅1918年到1922年期间所作的14篇小说,包括被誉为“中国第一篇白话文小说”的《狂人日记》,以及被写进中小学语文教材而广为人知的《孔乙己》《故乡》等。《呐喊》不仅反映了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的社会现状,其里面的词汇系统更是体现了那个时期以白话文作为书面语的文学作品的词汇特点。
社会语言学家拉波夫曾指出“语言是一个有序异质的系统”,会有规律地进行变化。“五四”白话文运动促进了汉语的书面语从文言进入了白话文,形成了现代汉语。由于当时的语言正处于这样一个过渡时期,因此作家们使用的文学语言跟新中国成立后使用的普通话书面语之间存在着显著的差异,而词汇作为语言系统中最活跃的存在,其经历的变化也是最明显的。笔者仔细翻阅了鲁迅的《呐喊》,从中发现很多词语都跟现在的汉语有较大的区别。本文将《呐喊》里的词语称为“现代词语”,将现在我们所使用的词语称为“当代词语”,通过分析这两个时期词语的差异,来大致地探讨现代到当代词语的变化和其变化的原因。
二、 构词变化
一种语言的构词法基本规则是操该语言的民族在漫长年代中形成的重要思维成果,是高度概括的,数十年间不可能有突变,但这不等于说构词状况一成不变。[1]通过分析《呐喊》[2]里的词汇,将它们与当代词语进行对比,发现主要有三方面的变化。
(一)不少单音词被复音词取代
词汇复音化是汉语发展的必然,它缓解了单音词语重复、义域宽泛、兼义过多等数重负担,使词形的区别度和词义的精确度大大提高。[3]“五四”白话文运动的突出标志是短期内出现了大量的复音词,尽管如此,与当代词语相比,那个时期的作品中单音词还是较多,处于复音化的过程。在《呐喊》里出现了几处如今不常见的单音词用法,具体如下:
(1)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厉害,……(《端午节》)
(2) 方玄绰不费一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端午节》)
(3) 教师便映些风景或时事的画片给学生看,以用于这多余的光阴。(自序)
(4) 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到……(《药》)
(5) 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药》)
(6) 那只有去诊小何仙了。(《明天》)
(7) 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明天》)
(8)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一件小事》)
(9) 好在明天不是双十节,我们统可以忘却了。(《头发的故事》)
(10)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故乡》)
(11)阿Q近来用度窘,大约略略有些不平,……(《阿Q正传》)
(12)洋先生却没有见他,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阿Q正传》)
按照现在的习惯,以上句中的黑体词应依次为“尤其、考虑(斟酌)、放映、等候、已经、看病(问诊)、回答、停住、全部、功劳、窘迫、看见”。其中“去诊小何仙”和“很以为功”还带着文言的句式,在现在的汉语里应为“去小何仙那儿看病”和“认为自己功劳十分大”。还有第(12)句的“见”,其在句内的意思为“看见”,虽然在当今的用语中也有单独使用的“见”,但意思为“见面”,两者语义不同。
(二)同素异序词定序
“五四”时期的作品中,语素相反的复音词较多,如果将《呐喊》中出现的词看作“BA式”,那么如今惯用的词语则为“AB式”,这样一对“BA”和“AB”式的词被称为同素异序词。它们的意义完全相同,只在语素顺序上有差异。在《呐喊》中有以下几个同素异序词:
“苦痛”一词出现在《头发的故事》:“倘使伊记着些平等自由的话,便要苦痛一生世!”这里为“痛苦”的意思。虽然在当代的书面语中也有“苦痛”一词,但其为名词,按照现在的习惯,“苦痛”在相似的语境中使用时应做“痛苦”。
以上可见,几十年间的构词语素的顺序处在不断的调整中,并逐渐确定了顺序。
(三)异形词定型
“异形词”指语义相同,但构词语素不同的词语。将《呐喊》里的词语与现在的进行比较,主要有以下几组:
表2 异形词
有些异形词在《呐喊》中已经自己发生了变化。如“希奇”在1921年1月的《故乡》中被写成“希奇”,但在1921年12月的《阿Q正传》里已经是“稀奇”,且接下去的文章中鲁迅都采用了后者。这说明异形词的构词语素在“五四”时期已经在进行自我调整,并开始定型。
三、 词义演变
词义的变化和发展就是词义的演变。词义是反映客观事物的,它受到客观事物的影响和制约,词义的演变和社会的不断发展以及人们对客观事物认识的不断加深有着密切的关系。[3]从“五四”时期到当代,根据《汉语大词典》2.0版的释义,《呐喊》中的有些词词义发生了变化,且它们的演变类型是各不相同的,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种:
(一)词义缩小
词义的缩小指一个词的使用范围由大变小。《呐喊》中的“合伙”“情投意合”对比现在词义发生了缩小。
“合伙”出现在《药》的“……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意思为“一起发出大声的声音”。而现在的意思是“两人或两人以上合资经营生产、贸易等事业”。两个时期的“合伙”都有一起做某件事的意思,但当代所指的范围更小,主要针对做生意。
“情投意合”是在《阿Q正传》的“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约去革命”。“情投意合”指“双方感情和心意都很投合”,在当代则特指男女双方相爱相知。
(二)词义转移
词义的转移是一个词义由原来的使用范围转变成另一个使用范围,即一个词的原义消失了,新的意义产生出来被继续使用着。以下《呐喊》中词语的词义发生了转移现象。
“经验”在《呐喊》中被作动词,意思为“经历”,如“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自序)”。而现在“经验”为名词,指“从多次实践中得到的知识或技能”。
“恐怕”在“但后来因为恐怕革命党的造反或者要成功,这才中止了。(《头发的故事》)”,意为“畏惧”。现在的“恐怕”用为副词,表示“估计、担心或疑虑”。
“感化”在《呐喊》中意为“跟外界接触而动心”,出现在《故乡》的“我却并未蒙着一层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现在则表示“用言行感动人,使之转变”。
“寓”在《呐喊》里出现多次,意思多为“住”,如“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鸭的喜剧》)”。现泛指“住的地方”,多作为构词语素出现,如“公寓”等。
“效力”现有“效劳、出力”和“约束力”的意思,而在《呐喊》中“效力”为“作用、功效”的意思,其出现在“而且‘忘却’这一祖传的宝贝也发生了效力(《阿Q正传》)”。
(三)义项弱化
义项弱化发生在多义词中,指多义词的某一义项随着社会的发展不被经常使用或直接被其他词替代的现象。《呐喊》中有“仿佛”和“镇压”的词义相比当代的通用词义发生了义项弱化。
“仿佛”在《汉语大词典》2.0版里共有6个义项,它们分别是:1.似有若无貌;隐约貌。2.好像。3.梗概;大略。4.效法。5.相似;近似。6.谓有近似或大概的印象。这是“仿佛”从古至今的义项的集合。在《呐喊》中,“他和我仿佛年纪”的“仿佛”是第5个义项。而在当代通用的义项中,“仿佛”使用最多的是“好像”义,其他义项已弱化。在用“相似”义时,也一般用“相仿”较多,如“他和我年纪相仿”。
“镇压”一词在新中国成立后具有强烈的政治色彩。《现代汉语词典》注释说是“用强力压制,不许进行政治活动”,口语特指“处决(反革命分子)”。在《狂人日记》中,“镇压”为“控制”义。除了鲁迅的作品,在巴金早年的作品中也有这样的用例:“这思想不断地来追迫觉民兄弟,使他们不能镇压住纷乱的心曲。(《家》)”由此可见,从现代到当代,“镇压”的义项还有“用强力压制”和“处决反革命分子”,并带上了政治色彩。关于“处决反革命分子”这一义项笔者猜测可能是解放后新增的,但目前并未深究。
四、 词语消亡
上文提到“五四”白话文运动使汉语在短期内出现了大量的复音词,这些词往往是文学家们自己新造的,这使该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的词汇成分复杂,有些词汇在当代的书面语中已不再使用。以下是《呐喊》中今已消亡的词:
表3 已消亡的词
这些词从来源看,有的是方言词,如“困觉”“伊”;有的是古语,如“祸祟”。从结构上看,有些与当代通用词语只有一字之差,相差之字还是同类近义语素,如“发见—发现”“质铺—当铺”。有的词语则被分化消隐①,如“端绪—端倪/头绪”“清早晨—清晨/早晨”。这些复杂的词语被后来的研究者称为“昙花一现”的新造词。
五、 变化的原因
语言随着社会的发展而发展,而词汇反映社会变迁是最迅速、最直接的。那些反映旧社会思想、事物的词汇随着时代的变化被历史淘汰或改变了词义,可以说词语的变化是社会变动直接作用的结果。但除了外部因素,现代词语到当代词语之间的变化也有其自身复杂的内在原因。
戴考曾指出一类词的乍生乍灭体现了一种新文化兴起时语言逐渐由乱而治的过程。[4]“乱”指的是“五四”白话文运动时期作家们大量承用、化用和新造了一系列繁杂的词汇。这个时期是现代汉语文学语言的初创时期,白话文刚刚在文学作品中兴起,当时是无章可循的。作家们的文学语言是一次次对白话文的探索,并没有形成一个体系。他们从古汉语、早期的白话、自身的方言、外国语言中吸收了各样词汇,形成了庞大的词汇系统。鲁迅曾留学日本,他借鉴了一些日语词进行创作,如《呐喊》中出现的“绍介”,还有因为他的家乡处于吴语方言区,因此“困觉”“伊”等方言词也进入了他的作品里。相比当代的词汇,那时的文言成分多、单音词也较多。“治”则指白话文成为书面语主体后,对这些词逐渐进行了规范。这既有外部国家语言政策的推动,也有汉语自身内部优化的结果。
(一)国家的语言政策
从外部上讲,新中国成立后,为了适应经济文化发展的趋势,从50年代起展开了大规模的汉语规范化工作。几十年来,在学校语文教学的发展和普通话推广过程中,各种汉语教材、词典等把词汇肯定下来,对词汇的运用也确定了标准,因此一些生僻的古语词、方言词、生造词和异形词就受到了限制和淘汰。《呐喊》中已被淘汰的词语,大多数都是鲁迅的生造词,如“公表”“消歇”“烟突”“根究”“修善”等,这些词语只出现在其自己的作品中,通过上下文被理解,既难以进入其他文学作品(其他五四文学家也有一套自己的词汇),也更难进入日常生活,因此在汉语规范化运动中被淘汰是必然的。
(二)汉语的构词优化
从内部因素看,词汇的发展遵循了构词优化的原则。首先,由单音节为主发展为双音节为主是汉语词汇发展的突出特点。词汇的复音化原理使其内部各语素相互制约,致使其词义比各语素义更为单一、稳定和明确,[5]这缓解了单音词兼义过多的麻烦。《呐喊》中的单音词复音化正是反映了汉语词汇发展的总趋势。
其次,是遵循了“语素对等和平衡”的优化原则。“五四”作家受文言的熏陶但又提倡白话文,很容易造成“文白拼合”②型词语用于书面语,将不平衡的文言和口语语素拼合在一起,给人以语感不畅、艰涩难懂之感。《呐喊》中的“质铺”“祸祟”“鹰吻”等即“文白拼合”型词语,违反了“语素对等和平衡”的优化原则,很难成为通用词。
然后,并列式双音词两字的读音要符合调序一致也是构词优化的原则之一。调序是双音词在人们口头应用中依习惯确定的,合调序则顺口,否则拗口。一般认为,现代汉语的调序为“阴、阳、上、去、轻”,因此“安慰(阴平+去声)”合调序,而“慰安(去声+阴平)”不合调序。而在《呐喊》的同素异序词中,只有“慰安—安慰”、“倒反—反倒”遵循了这一原则,相反的,从这些词中可以发现,人们似乎更习惯去声为先的调序,如“途路—路途”“康健—健康”“苦痛—痛苦”“赏鉴—鉴赏”。因此,同素异序词的定序问题还得从其他因素考察,目前并无定论。最后是一些方言词(伊、困觉)、外来词(绍介)不符合社会熟知常见的原则,异形词不合经济性原则等,它们也都被时代淘汰。
总之,现代文学语言发展的主流是创造和规范化,这种相辅相成的过程就是形成两个时期不同词汇面貌的根本原因。
六、 结语
由于笔者本身的语感以及知识量和词汇量的制约,从小说中收集到的词语可能是不完全的,对它们演变的分类也或许过于主观。尽管如此,此次研究还是可以大致反映当今通用书面语中的“当代词语”与“五四”时期的“现代词语”相比,产生了较大的变化:一是单音词复音化;二是一些同素异序词、异形词和艰涩难懂的文言词、方言词、生造词被淘汰;三是部分词语的词义随着社会的发展发生了演变。这既有外部因素的推动,也有汉语自身演变规律的制约。语言是不断发展变化的,随着时代的改变以及汉语自身规律的继续完善,我们不难想象几十年后的词汇系统与现在相比又会产生多大的不同。
注释:
①“分化消隐”指一个词语的语素分别与其他语素构成了词,且意义相近。
②“文白拼合”指“古文言词+口语白话词”,如“咬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