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于米兰的建筑艺术
2019-06-15孙柯轩
孙柯轩
米兰中心城區的街边建筑高度被控制在五层以下,不至于产生过度的压迫感
我乘坐的飞机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降落米兰。
不掺一丝杂质的深蓝天空下,地中海刺眼的阳光撞击着这古老城市的每一根石柱、每一处檐口和每一面山墙,使它们的轮廓和纹理清晰到不真实。
街道上繁茂的树木花草,在炎热的空气中真实地扭动,如同梵高疯狂的画作所描绘的那样。
市民和游客在被切碎的光影中浮沉,在这继承文艺复兴遗产的永恒城市的布景前,他们仿佛成了一群奇特而唐突的人偶。
时间好像凝固了,却又好像在快步远去;忽快忽慢的时间中,我这个异乡旅人在米兰的门槛前呆立住,不敢贸然破门而入。
街道是米兰的舞台
毫无疑问,这座城市已经使初来乍到的我感受到了海德格尔式的“离奇感”。人的眼睛和头脑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和理解所处的世界,而米兰所能提供的信息量,对一个严肃而负责任的观察者而言,足够使他如内存过低的老旧计算机一般,迟钝和迷茫。
拿城区一条普通的老街作例子,我的头脑怎么可能装得下每一块路石的尺寸和纹理呢?手掌大小的不规则路石颜色各异,却并不显得杂乱突兀,因为它们已经被流逝的岁月染上了同样的内敛色调。
路石被排列成优美的波动曲线,在行人道上延展,被一条狭窄青石截断后,却由长方形的红色石材代替。这些石材的平面尺寸要大得多,但组织方式却同样精巧。它们被严丝合缝地排列成方阵,方阵的方向却频繁地改变着,在方向改变之处有依据特定角度切割好的石材提供过渡。
突然,红色的节拍也消失了,正方形灰石板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和有序,铺满了某个不知名的小广场。
所有路石的表面都已坑坑洼洼,却又异常地润滑闪亮,仿佛在上面流过的时光已经液化凝结成了一层晶亮的膜。只是简单地遐想一下,这些默默无闻的石块见识过多少种材料和做工的鞋子啊!
我,这个只能靠有限的知识和贫瘠的想象来建立一点共鸣的外乡人,该如何去面对脚下这些石块的存在,以及那些在无尽虚空中排列这些石头的匠人们呢?
街道是米兰的舞台,每一个行人都是称职的演员;铺地的石块是舞台大巧若拙的台面,而街边立面则是舞台上绚丽精巧的布景。
许多欧洲城市引以为豪的城市规划遗产,也适用于米兰中心城区的大部分街道:绝大部分的街边建筑高度被控制在五层以下,这样街道立面便可以被行人充分地观察而不至于产生过度的压迫感;街道的总宽度保持在充足的15米,同时,汽车道的数量被严格限制,这样舒适流畅的行走体验便得到了保障。
意大利人大概从来不想在建筑立面上吝啬雕琢和修饰:与街道直接接触的一二层,大抵是要用与上层区别的石材裹好;层与层之间的过渡区,大抵是要修饰出层层叠叠的飞檐,从而在立面上形成阴影;窗户和门断然不能只开一个无聊的方洞,须得用古希腊的柱式和山墙或古罗马的圆拱衬托好;阳台上的扶手也不能马虎,要用铸铁塑造出具有柔美曲线的植物,或者用石料雕一排矮墩墩的柱子。
意大利人大概从来不想在建筑立面上吝啬雕琢和修饰。
如果一个观察者决定全神贯注于街道的某一个特定的主题上—比如拱、檐口、塑像或者栏杆—那他的一整天必然会在米兰100米长的一条街道上倏忽不见。
如果他更鲁莽些,决定事无巨细地开展全面观察,那他就会像大海中被漩涡卷入的小帆船,身陷视觉元素的无穷回旋,再也无法脱身了。
凝固的音乐
歌德说:“建筑物是凝固的音乐。”这句话大概非常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因为二者皆为大众触手可及之物;但这句话背后暗伏的那个逝去年代的精神价值,使它不仅仅是一个廉价的文学类比。
建筑物层与层之间的过渡区,大抵是要修饰出层层叠叠的飞檐
让我们拿当下的现代化城市—比如香港—同米兰为代表的欧洲古典城市作比较。二者同样可以为观察者提供海量的视觉信息,但信息的性质和目的,却时常有不小的区别。
香港城市的信息输出,大部分来自海量的招牌和广告灯箱,无边无际,纷繁芜杂。在它们的背后,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的脉搏激情澎湃地跳跃着。当下的建筑和城市,如100年前柯布西耶期待的那样,是实用且经济的、可以对全球普及的“居住的机器”。
柯布西耶推崇简洁明快的几何之美,反对不必要的装饰。但他大概没想到,清爽平整的机器表面,闲置着实属不可容忍的浪费,在实用性原则下,它必然要被层叠的小广告以及油漆刷出的口号覆盖。
香港给观察者提供的视觉信息,在本质上更偏向于是人的,是社会化的,是物质生活的。这很难说是错误—大概不能把为万千人提供生活保障的商品经济粗暴地称为错误,这是尘土飞扬的现实。
米兰的街道
而米兰提供的视觉信息,犹如文艺复兴传统的残像,是关于神的,是关于真理的,是关于美的。
它是大理石的山峰,是白色的火焰,是米兰的明珠。
西方文明体系中,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首先发现了音程和乐器弦长比例的数学对应关系。在今天看来,这条定律的发现对西方文明的影响可能是難以想象的。
人的内在所产生的数字逻辑,为什么可以用来准确对应外在的存在?难道大千世界的运行在其离奇繁复的表象下,涌动着至简至美的规律?那么又是谁,依据着这规律创造出了整个宇宙?这终极的创造者被命名为神,而数学和音乐则是神的语言,于细微处倾诉着万物的衰荣。
文艺复兴建筑师们—帕拉迪奥、阿尔伯蒂、米开朗基罗—无不是用数学语言在建筑表现中探寻至高至美的形状和比例,将自己对神之领域的向往倾泻在城市的街道上。
在那个并不遥远的过去,音乐还不是娱乐的工具,建筑还不是居住的机器;它们是人类凝视浩瀚银河的眼眸中,倒映的点点星光。
依照歌德的说法,凝固成米兰的音乐,大概要像维瓦尔第作品那般华丽精巧,如巴赫作品一样纯净虔诚吧?
米兰的明珠
音乐的高潮在米兰城区的中心到来。平整低矮的城市天际线在此处被打破,全城的视线都聚焦于此。这就是米兰大教堂,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历时5个世纪才最终建造完成,它是大理石的山峰,是白色的火焰,是米兰的明珠。
如果不是亲自站到教堂前的广场上,怎么能感受到那几乎使观察者不禁匍匐在地的巨大压迫感?尖塔,大理石的银白色尖塔,不可胜数,高耸入云,被南北侧成列的半圆拱飞扶壁坚毅地拱卫着,表面全都覆盖着肉眼无法分辨的繁复纹理。
只有走近一些,定气凝神,才能意识到,那些纹理是无数雕塑的剪影:万千个人物,万千座房屋,万千株植物……意大利雕刻传统数百年精华之结晶,怎么可能有文字将其详尽描写?
战战兢兢地走进山峰脚下的巨大阴影,站在满覆浮雕的高大铜门前,抬头仰望,闪烁的山巅仿佛在生长,高一点,再高一点!直到脱离地心的引力,获得无上自由!这怎么可能是人力所为?这怎么可能不是天地所开?
穿过高大的门廊,转瞬间就会进入另一个时空。耀眼的阳光和蔚蓝的天空倏忽不见,车水马龙的喧嚣也噤若寒蝉。面前,沿着透视线分五列向无限空间和时间尽头延展的,是笼罩在深沉阴影下的石柱森林。几人张开手臂都无法合围的大理石柱拔地而起,支撑着50米高处遮天蔽日的巨大树冠,那是纵横交错的四分肋拱。
沿着覆盖有复杂精巧图案的林间小路缓缓前行,侧面描绘有圣人故事的哥特式高窗,透下五彩斑斓的跳跃的光,仿佛是被过去的世纪投射到今世的余晖。
圣徒的壁龛,陈旧的挂毯,主教的塑像,在林间缓缓地显现又缓缓地消失,直到观察者走近东侧的圣坛,仰望围成半圆的、高大彩色玻璃窗前悬浮着的耶稣受难十字架。
米兰大教堂,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
背后阴影中,拥有1.5万多根风管的巨大管风琴似乎低沉地轰鸣起来,唱诗班在历史的深渊里齐声合唱,巴赫宏大的弥撒曲震颤着教堂中每一寸空气和每一块岩石,在几个世纪中逝去的无数朝拜者头顶盘旋。
刹那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
无力的人类啊,渺小的人类啊!我们被扔进这离奇的世间,嬉笑,聒噪,争吵,哭泣,最后身无牵挂地离开,被彻底地遗忘。
即便如此,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中跋涉的我们,还是会选择倔强地抬起头,在我们一瞬的生命中直视头顶永恒的星光,记录下微不足道的所得,作为自己存在过的证据。
后人在疲倦不堪之时,或许可以从这些闪烁着星光的证据中,得到些许慰藉,好似被历史长河中无数的温柔目光爱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