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气鬼,我想你了
2019-06-15今世未央
今世未央
一
1998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成绩全年级第一,却偏偏最讨厌写作文。因为语文老师太缺乏创意,总爱让我们写“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而我每次都不写,只能把空白本子交上去,老师知道我家的情况,所以她也不强求,只是劝我说:“写你奶奶也行啊,她把你养大,多辛苦啊。”
奶奶?我要写她什么,写我有多恨她吗?要不是她,我怎么会没有了爸爸,也没有了妈妈?我愤愤地想着。几年前,爸爸出了车祸,妈妈要另嫁的时候,自然是想带着我一起的,却被奶奶要死要活地拦了下来,说我是他们家唯一的香火,就算是个女孩,也一定要留在他们家。
那天,有人开了车要来接妈妈走,我拉着她的车门哭得撕心裂肺,她想偷偷把我带上车,却见奶奶拿了一瓶敌敌畏,已经打开了盖,站在车前威胁妈妈,最后,妈妈只得狠心把我留下,哭着上了车。
从那以后,每当有人问我长大想干什么,我都会干脆利落地告诉她:“好好学习,离开孔家庄,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每次听到我说这话,奶奶就会拿着笤帚追着我满院子跑,嘴上说着:“你这小没良心的,不乐意跟我一块过是吧?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知道自己那时还走不了,还不能养活自己,也不知道妈妈在哪里。她走后,曾写过信来,但都被奶奶给截留了,她怕我和妈妈有了联系,总有一天会跑掉。于是,我像个等待时机的“忍者”,为了自己的出走做准备。那个夏天,别的小伙伴都在后山的小溪里抓蝦子、捕螃蟹的时候,只有我躲在小屋里,拼命地看书、刷题,只盼着高考那一天早点到来。
奶奶看到我用功念书,却一点也不高兴,她一把关掉那台“吱呀呀”响的吊扇:“电费很贵的,没事就出去玩玩。”我在后面小声回嘴:“小气鬼!”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希望我学习好,她就想让我在这个小村子里,陪她呆一辈子。
二
2008年,我在济南上大二,离奶奶的小村子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其实,按我小时候的愿望,我应该选上海、北京、广州这些城市的,离家越远越好才是我一直的梦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填志愿的时候,鬼使神差地选了济南这个最近的省城。
我收到通知书的那天,奶奶坐在窗台下,干号了几声:“小没良心的,翅膀硬了,这就要飞了,我白养了她这么多年啊。”但转眼,我就听到她跟隔壁的奶奶炫耀:“看到没,我孙女可是考了全县前几名的,这在从前,就跟中状元差不多。”
在我离开家的那天,她嘴里这个“没良心”的孙女,在她的枕头下放了崭新的500块钱,那是我暑假在县城的小饭馆里打工挣的钱,而我上大学也没跟她要一分钱学费,自己办了助学贷款。我认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一点也不欠她的。
等我到了学校,打开装着棉被的包裹,发现里面有鼓鼓囊囊的一包钱,都是五块十块的那种,很破旧,一看就是我那“小气鬼”奶奶一张一张攒来的。
刚到学校的那会,宿舍里的姐妹们都想家。国庆放假前好几天,她们就忙着收拾东西,宿舍里弥漫着回家的喜悦。我自然也很高兴,但不同的是,我把假期那几天的兼职排得满满的,这样就能多挣点生活费。舍友们返校时,会带来很多各地的特色小吃,我想起了家里的板栗、核桃和山柿子,就忍不住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那时,奶奶还是没舍得在家里装电话,我要打到隔壁王奶奶家,让王叔去叫她。不一会,我就听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却依然很洪亮地“骂”我:“你个小没良心的,就这么跑得远远的,白瞎养了你这么多年。”
“你放心,等我毕了业,会挣钱还给你的。”
“哼,我怕等不到那天,你还是先把上大学之前的抚养费先给了吧。”
每次通话,我们就这么几句对话,但我不再气愤,并且看清了奶奶也只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三
2012年,我24岁,在一家科技公司做产品开发。
那一年,传说中玛雅人的世界末日并没有来,我却迎来了自己的“末日”。我失恋了,又因为情绪不稳定,在工作中出了重大失误,最后也失业了。那段时间,不知道是精神压力太大,还是租住的屋子太潮,我的全身起了湿疹,刚开始是一片片红色的小疙瘩,痒得不行,我就忍不住挠。
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挠破的地方开始溃疡,我用了很多药,吃的、抹的,最后每天都要跑到医院去打吊针,但情况还是反反复复,丝毫不见好转。我被病情折磨得心力交瘁,甚至觉得自己可能挺不过去了。
那时,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回家。我回到家,躺在奶奶的粗布床单上,看着日光从窗户的东头慢慢移到西头,安静地等待着宿命的到来。奶奶端来一碗甜沫,嘴里骂骂咧咧:“小没良心的,不生病还不知道回家是吧?”
甜沫还是我小时候吃惯的那个味道,碎粉条、花生米、海带丝,我吃着吃着,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奶奶,是不是我命不好,所以我身边的人都要离开我?当年我妈妈不要我了,现在我喜欢的人也离开我了。”“瞎说什么呢,奶奶不是一直陪着你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这么温柔地说话。
那些日子,我每天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也会到奶奶的小卖部里帮忙卖卖货,到了饭点,就到菜园子里摘点新鲜的茄子、辣椒。我什么药也没再吃,身上的湿疹却奇迹般地好了。奶奶说是我的身体太想念这块土地了。
临回济南前,奶奶支支吾吾地问我:“当年没让你跟你妈走,你恨奶奶不?其实我是怕你跟着你妈受委屈……跟着奶奶日子是苦了点,但我不会亏待我孙女……”那天她说了挺多心里话,但我没告诉她,我早就不恨她了,而且我已经找到了我妈。她有了新的家庭,又生了弟弟和妹妹,一家人有说有笑的,日子很热闹。她也叫我经常过去吃饭,可是,我根本融不进他们家那么和谐的氛围。
四
2018年5月,我接到隔壁王奶奶的电话,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当天,我跟公司请了长假,回了老家。
奶奶的身体里查出了肿瘤,却还是一副“守财奴”的口吻:“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咱回家,不治了。”我按住她瘦得枯干的手:“你放心吧,我有钱,一定会给你治好病,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让我还你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吗?”
晚上,奶奶从枕头下拿出一本存折,她一直不信任银行卡,总怕她的钱会被别人划走。那存折上满满的几大页,密密麻麻地印着她每次往里存钱的日期和数额,我几乎能看到,她瘦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银行,存进一份份希望。
我忍住眼泪跟她开玩笑:“您真是小气鬼,这钱啊你好好留着,就算你走了,我也给你放进棺材里的。”她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了,却依然很爱“骂”我:“你真的是没良心,我攒这钱,还不是想给你留着。”听着听着,我忍不住抱住奶奶……
奶奶的病没有花很多钱,她走得很快。我按照奶奶的遗愿,把她埋在了后山的树林里。她常说,在那里,能一眼看到我俩的院子,她得盯着这个家,才放心。临别时,我又看到了木门后刻着“奶奶是个小气鬼”的一行字,打开厨房门,恍然看到当年那个小孩,站在小板凳上,努力挥舞锅铲,炒一盘丝瓜鸡蛋,这样等奶奶干完活进门来,才不会骂她是吃白饭的。我的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小气鬼,你不是说一直陪着我的吗?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想你。”
(摘自《风流一代·青春》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