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及其作品研究的文化视野
——评聂石樵《屈原论稿》
2019-06-15刘全志
刘全志
(作者单位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聂石樵的《屈原论稿》①,是一部屈原评传式论著②,该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2月初版,其后又于1992年4月修订再版。评论者指出,修订版篇幅增加了近一倍,主要是修正了相关提法、加强了对论证资料的征引、增设了相关章节,修订部分很能反映出作者于“此书出版后的十年间,在屈学研究方面不断探索和开拓的新进展”③。正是由于这种不断探索和开拓,2010年5月《屈原论稿》又在中华书局出版,并于2015年10月收录于《聂石樵文集》第五卷。一部《屈原论稿》,先后出版四次,从20世纪80年代初一直迤逦至今,时间跨度三十多年。按照古人的说法,三十年为一世④,《屈原论稿》从初版至修订版再到最终收入文集,前后经过了“一世”,其内容与研究方法也已影响了几代学者。从1983年至2010年,报纸、书籍、杂志对《屈原论稿》的评介不少⑤。这一现象无疑昭示着这样一个事实:学术话语、学术环境也许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但《屈原论稿》的影响依然强劲,其中所论颇值得当今学界反思和借鉴。
与《司马迁论稿》“长于深化”相比,聂石樵明言“《屈原论稿》勇于创新”⑥,这一自我评价一方面来自学界对此书的品评,另一方面则源于作者的自励。诚如汤炳正所说,自刘安、司马迁以来,有关屈原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是“热门”当中的“热门”⑦。如果没有宏阔的文化视野、热情探索的信心和勇气,又如何走向创新和突破?三十多年前,这一课题摆在了聂石樵面前,而学界的评价和赞誉早已证明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当今,我们新一代学者也同样面临这一问题。也许对此做出的回答存在仁智之别,但毫无疑问的是,前辈学者的创新之路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值得进一步继承发扬。
一、历史意识与屈原的生平
在谈及《屈原论稿》的内容时,聂石樵自言:这部书是“对屈原的时代、生平、思想、作品进行比较全面、系统的探索;阐明屈原及其作品和他那个时代的深刻联系,阐明屈原及其作品出现在那个历史转变时期的意义;内容涉及屈原的哲学思想、美政理想、美学观点和文学成就。总之,想通过以上的论述全面地认识屈原、评价屈原,说明屈原的思想和作品怎样深刻地反映他那个时代、表现他那个时代”⑧。显然,与以文本为中心的研究相比,聂石樵关注的是作家研究,但他的作家研究无疑又是以阅读和理解文本为中心的,即“作家研究是古代文学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通过作家的素养以及他对时代政治和文化的反映,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理解文学作品产生的机制,理解文学作品的意义和价值”⑨。也就是说,认识、评价屈原,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而要达到这一目的,需要理解他生活的时代以及他表现时代的心理动力和话语方式。因此,聂石樵特别注重古代文学研究中的“历史意识”,他说:对于历史熟悉到什么程度直接决定着对文学作品了解到什么程度,并明确指出,“古代文学属于过去的时代,学术研究应该追求久远的价值”,特别是“对文学现象和作品的理解,不能脱离社会历史的背景和具体的历史事实,否则就容易成为想当然,陷入空谈”⑩。显然,这种“社会历史的背景和具体的历史事实”,就是历史学者一贯强调的“必要的证据和大量可靠的证据”⑪,没有历史意识,对作家、文本的阅读和理解必然会陷入臆想,由此而生发的议论往往只能是呓语。
如果缺乏必要的历史意识,研究屈原及其作品常常会得出比较“怪异”的判断。如《剑桥中国文学史》在谈到“早期中国文学”时说:“与《诗经》不同,《楚辞》从未得到过帝国的官方承认。”⑫这一论断貌似“新颖”“准确”,而其中的判断标准和依据又颇让人困惑:什么状态才算是得到“帝国的官方承认”?“官方承认”的根据又是什么?得出这样结论的原因和推演过程颇值得推敲。若其中的“帝国”是以西汉而论,将设立博士、立为官学才算是得到帝国的官方认可,那么涉及的文本会很多,如毛诗、《左传》《国语》甚至承载黄老道家思想的《老子》等都没有立为“官学”,更不要说那些诸子百家著作了。这样以“帝国的官方承认”为标准,又如何突出《楚辞》的独特性?再以与《楚辞》相类的汉大赋而言,在西汉时期蔚为大观,深受皇帝及上层贵族的喜爱,但是又有哪一代皇帝将之立为“官学”了?如果其中“帝国”的范围可扩展至东汉以后的帝国时代,后人将楚辞作品编入《文选》、诗赋取士以及诸如洪兴祖、朱熹等官员、大儒对《楚辞》作注,甚至宋神宗将屈原封为“忠洁侯”⑬等,应该算得到“帝国的官方承认”了吧?
当然,准确地说,聂石樵对历史意识的强调,也并非仅仅宏观勾勒一下文学作品或古代作家所处的历史环境,如果这样做,历史事实与文学作品还是“两张皮”,只是将文学作品贴上了历史的标签,而在实质上两者并没有融会贯通。毋庸置疑,这样使用历史意识来理解作家、作品,是十分机械、生硬的,同时也是无效的。而聂石樵所说的“历史意识”,是与《孟子·万章上》所谓“知人论世”和“以意逆志”的方法融合为一的⑭,即“将作品当做一个历史事实,回到作品的历史背景上去”,这样不但能“揭示作品的具体内涵”,还能准确地把握作品、作家的“文学史的意义”⑮。具体到《屈原论稿》,最能体现聂石樵这一研究意识和研究方法的,无疑是对屈原人生历程与创作关系的考察。
在《屈原论稿》中,作者将屈原的生平描述成一个动态的生命轨迹,即由少年至青年、壮年再至暮年的完整历程。如有关屈原的身份和任职经历,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一直存在着“文学弄臣”的争议⑯,再加上自古以来有关左徒、三闾大夫职守的讨论,学界对屈原身份及其与楚王室关系的认识越发模糊。在诸多争论之后,闻一多认为屈原同时具有“弄臣”“使臣”“政治家”“文学家”的身份,即“弄臣”与文学家的合体,“没有弄臣的屈原,哪有文学家的屈原”⑰。屈原的这一多元化身份虽然能够解释文献记载的一些矛盾,但是仍然是以静止的眼光来看待屈原人生乃至作品创作的。
与闻一多不同,聂石樵认为屈原为“文学侍臣”只是其成长历程中的一环,并不能以此作为屈原身份的标志。这就如同孔子在未担任众弟子之师以前做过“乘田”“委吏”一样⑱,我们显然不能以此来指称孔子。战国时期士人学派不同,价值理念有别,但他们无疑都存在着一段近似而又相异的成长历程,孔子、孟子、荀子不例外,屈原也同样如此,几乎每一位士人成长的背后都有曲折而又丰富的人生经历,所以,孟子才会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⑲所以,在《屈原论稿》中,屈原的人生经历是分阶段的,由“贱贫”到“文学侍臣”只是他早期成长的一段履历⑳,后来他又担任左徒、三闾大夫,由于职务的变化,活动场所也由兰台走向朝堂,由朝堂“自疏”于汉北(第39—44页)。
值得强调的是,《屈原论稿》在讨论屈原人生经历的各个阶段时,密切关注屈原的创作情况,力求将人生历程与文学创作紧密关联,进而做到“知人论世”与作品阐释的无缝对接。作者指出,在屈原的人生经历中,存在两次比较集中的文学创作,正是这两次创作成就了作为“文学家的屈原”:第一次是“自疏”于汉北之时,第二次是远赴楚国西南之时,它们分别处于屈原的壮年和晚年。《屈原论稿》之所以这样判断,均存在屈原作品内在的证据。如第一次创作高潮的代表作《离骚》之所以被认定为壮年作品,实为屈原所自言“及余饰之方壮兮”“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等,甚至其中的主人公两次飞升、不断“求女”的过程本身就暗示着“《离骚》是他壮年的作品”(第43页)。正是依据诸如此类的文本信息,聂石樵不认同林云铭、游国恩、孙作云等诸家观点,而认为屈原此时离开郢都到达汉北,是“自疏”而非被“放逐”㉑。屈原“来集汉北”的选择性与主动性㉒,促使了创作高潮的到来,除《离骚》《抽思》之外,《天问》和《九章》之《惜诵》《思美人》均作于此时。
屈原第二次创作高潮的到来是在旅居陵阳九年之后㉓,此时屈原决定离开陵阳远赴西南,而在生命终结之前“写了《怀沙》和《惜往日》”(第45页),这两篇是屈原的“绝命辞”。在聂石樵看来,屈原的这次旅行发生在暮年时期,他离开陵阳时正值楚襄王十二年,其时屈原五十二岁,旅行三年后自沉于汨罗江(第45—46页)。正是这暮年时期的旅行,成就了《怀沙》《惜往日》《涉江》《悲回风》以及除《国殇》之外的《九歌》篇章(第45—46、188页)。有研究者已经指出,与“白起破郢、屈原殉国”之说相比,聂石樵将屈原的人生定格于楚襄王十四年(前285),更符合“屈子作品反映的晚年经历”,因而也“更接近研究对象的实际情况”㉔。由《屈原论稿》的屈原生平研究可知,屈原的人生历程更像一场文学作品的集结过程。从壮年时期的《离骚》《天问》,到晚年时期的《怀沙》《惜往日》,其中有屈原的自由、畅快、质疑、困惑、纠结和痛苦,更有逐渐加深的忧郁和绝望。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屈原的生命走向了终结,而他的作品也得以集结、传承乃至不朽。
二、屈原与荀子的关联
在现存文献中,最早将屈原与荀子并称的应是《汉书·艺文志》,班固在著录五种诗赋之后云:“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㉕其实,在此之前,“荀卿赋”和“屈原赋”的著录,不但分属于两种不同的赋的开端㉖,而且中间还有“陆贾赋”:屈原赋20种,陆贾赋21种,由此可见“屈原赋”与“荀卿赋”之间的距离。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排列,虽然班固将荀子与屈原并提,并直言两人均有相同的人生经历即“离谗忧国”,又有相似的创作文体即“皆作赋以风”,但后人往往将两人的经历、赋作分而论之,即使将两人同在一文论述也互不关联㉗。这一研究方式可能源自一直存在的潜在观念,即一般认为荀子之赋与屈原的作品存在着显著的差异,如章太炎在《国故论衡·辨诗》中说:“《七略》次赋为四家:一曰屈原赋,二曰陆贾赋,三曰孙卿赋,四曰杂赋。屈原言情,孙卿效物……屈原的赋是道情的,孙卿的赋是咏物的。”㉘对此,李炳海指出:“太炎先生所持的是广义的赋类作品的概念,把屈原的楚辞作品也归入赋类,沿袭的是《汉书·艺文志》的做法。把荀子赋认定为咏物,实为不刊之论。”㉙章太炎论学以文字训诂为主,又出入经史,他延续《汉书·艺文志》的分类方法符合他的治学理念。但李炳海认为其依据的是“广义的赋类作品的概念,把屈原的楚辞作品也归入赋类”,显然是当代学者从辞、赋两分的角度加以评判的,即屈原的作品是辞,而不是赋;荀子的赋不是辞,而是赋。费振刚在讨论这一问题时,重点即在限定辞的地域、形式、时代,以之与赋相剥离㉚,然而汉赋类别之中的骚体赋一直代有传承、延续不衰,显然是“楚辞在战国之后走向没落衰歇”的反例㉛。以汉人的记载来看,辞、赋两分的观念至少没有考虑《荀子·赋篇》之赋的真正所指㉜、班固将司马相如之赋归入“屈原赋”一类的事实。所以,将屈原的作品排除在赋类之外,不但会将汉赋理解得过于狭隘,而且也很难梳理赋文学的发展历史,更不要说打通屈原之赋与荀子之赋了。
其实,早在南宋时期王应麟就依据《荀子·不苟》与《楚辞·渔父》言辞的相同,发出这样的疑问:“荀卿适楚,在屈原后,岂用‘楚辞’语欤?抑二子皆述古语也?”㉝可叹的是,王应麟这样的疑问,也发生在当代学者身上,李炳海认为《九章·思美人》的抒情主人公感慨“愿寄言于浮云兮,遇丰隆而不将”的表达方式,与《荀子·赋篇》之“云赋”中的“行远疾速而不可托讯者与”“大体一致”,即均暗示“浮云无法为人向远方传递信息”㉞。对于两篇文辞的“大体一致”,李炳海认为:“《云》赋与《思美人》的云意象彼此相通,是出于偶然的巧合,还是荀子读过《思美人》而受到启发,对它予以借鉴,已经无法得到确证。”㉟当代学者的“是……还是”与王应麟的“岂……抑”,所用的言语文辞是多么的相似,心态又是多么的神似!
在李炳海之前的1988年,赵逵夫讨论《荀子·赋篇》的构成时指出,《赋篇》的佹诗是《荀子》真正的“赋”,它不仅在句式、内容上同于诸如《橘颂》《涉江》《抽思》《怀沙》《天问》等篇章,而且结构分为“小歌”也与屈原作品相似,进而,他认为这些信息可以看出荀赋与屈原作品之间的“前后继承关系”,《赋篇》之佹诗“正显示了从屈原以来歌诗向诵诗的转变”㊱。赵逵夫的观点直接承自鲁迅而又有新的阐释,鲁迅在讨论《荀子·赋篇》时说:“又有佹诗,实亦赋,言天下不治之意,即以遗春申君者,则词甚切激,殆不下于屈原,岂身临楚邦,居移其气,终亦生牢愁之思乎?”㊲1991年,廖化津在讨论屈原为历史人物时,又说《荀子》之《成相》“陈辞”、《赋篇》“莫之媒也”等用语也是屈原的常用语㊳。
无疑,王应麟、鲁迅、赵逵夫、李炳海等古今学者的感觉、体悟都在指向荀赋与屈原之赋的关系,而这一课题在当代学者中,涉及最早的应该是1982年初版的《屈原论稿》,而且,与上述学者的梳理不同,聂石樵讨论及观察的范围早已超出了两人在赋体文本之间的关联。换言之,除了两人赋作上的关联,聂石樵已经考虑到两人整体文章风格的相似,如他指出,《荀子·议兵》“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是以香草象征美德”;又《荀子·劝学》“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是以香草变成臭草比喻人的品德由善转为恶”(第237页),而这两者都与屈原《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等句(第237—238页),存在高度的相似;而且《离骚》“从立意和语调看,都很像荀子的《成相》篇”(第60页)。显然,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聂石樵的眼光已经观察到《荀子》文章整体风格之于屈原作品的关联,而不仅仅局限于《赋篇》文本。
更为重要的是,聂石樵不仅注意到了荀子与屈原作品文辞风格的相似,还把更多的精力与笔墨放到了两人思想观念、人格风范之间关联的研究。而且,他在这一方面的分析细致入微,三十多年之后读之仍令人拍案叫绝,比如他说:
荀子主张治国安民必须实行“美政”“美俗”(《儒效》),只有实行美政、美俗,国家才能富强。屈原则执著地劝谏怀王推行“美政”,以期望“国富强而法立”。荀况讲修身,著《修身》篇;屈原也重视道德修养,自谓“独好修以为常”。荀况写《天论》,论天人之分,屈原写《天问》,对天命提出了质疑。荀况写《赋篇》,屈原则是我们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辞赋家。(第60页)
可见,聂石樵对屈原与荀子关联的研究,显然是在更为广阔的历史空间和文化视野中进行审视的。在2010年《屈原论稿》第3次出版之际,聂石樵在访谈中直言:研究屈原的思想“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论题”,但“这确实是一个历史问题,我们也不应该回避它”;屈原的思想“与荀子非常相似,处在儒法渐变的过程中”;搞清楚这个问题,再借助荀子讲的“美政”和“修身”,我们“可以评价屈原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和贡献”㊴。
在聂石樵视野的启发与引导下,他的学生曹晋撰文更加深入、细致地比较了屈原与荀子在思想及人格上的异同㊵,其论文发表于1998年,这已是《屈原论稿》初版后的第十六个年头。我们常说,时间是检验一切的最好标准。显然,《屈原论稿》的创新性,已经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
以当今研究楚辞、汉赋的趋势来看,聂石樵关于屈原与荀子关联的分析仍然具有很大的启发意义。如我们对于辞、赋两分的认识以及对于汉赋起源的探讨,是否真的符合赋体文学发展的历史?屈原作品在战国时期的传播和影响,难道仅止于宋玉、唐勒以及荀卿之赋?汉赋的内涵、归类及发展线索,是否真的需要将骚体赋剔除?这些问题,显然需要我们逐步清理,否则域外学者还会得出诸如“《楚辞》从未得到过帝国的官方承认”之类的怪异论断。
三、华夏文化之于屈原创作的意义
楚文化与中原文化的关系及定位,也是《屈原论稿》关注的重要问题。在作者看来,屈原作品虽然具有楚地的特殊性,但毋庸置疑的是,只有楚地的祭祀、民俗显然也是产生不了楚辞的。因为关键的“问题是先秦时期楚文化不是封闭的,它与中原文化总是处在互相交流、互相融合之中,楚国在春秋时期是周天子统治下的属国,多处史籍记载了中原史官、贤人、典籍在楚国的活动、传播和影响,而屈原作为一个有着高度政治和文化修养的士人,他对中原文化的接受”,“也是他创作文学作品的主要精神动力和支柱,所以,如果我们斤斤于屈原作品中的楚文化因素,而完全忘记或否定屈原作品中的中原文化精神,这就有些舍本逐末了”㊶。
聂石樵十分强调屈原对华夏文化的吸纳和创新,比如讨论屈原的美政理想、批判精神、天命观、美学思想以及艺术手法的继承和创新,都注重勾勒华夏文化与屈原作品之间的密切关系。这说明在聂石樵看来,屈原的创作虽然具有很明显的楚国特色,但仍是华夏文化的集中表现。因此,聂石樵在讨论屈原思想的方方面面时,总是将屈原与战国诸子百家的思想、行为加以比较、衡量。除了荀子,他还将屈原及其创作与孟子、庄子、惠子、韩非子以及稷下学人甚至纵横家的行为相比较(第61—88、105—117页)。
聂石樵指出,要真正理解屈原的作品,必须将古人的生活习尚与原始宗教结合起来考察(第129—142页)。从《屈原论稿》所列的事例来看,作者所说的“生活习尚与原始宗教”除了楚地的风尚,还涉及中原各国的习俗和宗教信仰,如历史上的夏、商、周社会以及鲁国、齐国、郑国等地的习俗、信仰,举证的文本除了《楚辞》,还有《诗经》《周礼》《礼记》《左传》《国语》《论语》《庄子》《山海经》《吕氏春秋》等。由此可以看出,聂石樵在注意突出“楚朝廷郊祀之典和民间祭祀之礼”“保留着浓厚的原始社会的风习”的同时(第135页),仍在强调楚地的“原始宗教”是华夏文化的一部分,屈原的创作延续着华夏文明的意识和观念。如龙、凤在《楚辞》中习见,而“楚国并不以龙、凤为图腾”(第135页),那么这又来源于何处呢?结合《礼记》《论语》《周易》《左传》《庄子》《山海经》等书的记载,聂石樵指出,屈原作品“对龙、凤的景仰和赞扬”都是“华夏族以龙、凤为宗神的遗俗”,“屈原对夏、商历史”极为熟悉,“因此,他在作品中表现崇拜华夏族宗神龙、凤的遗风便是自然的了”(第138页)。显然,在聂石樵的观念中,楚地文化至少在屈原时代已成为华夏文化的一部分,因此楚辞作品一方面具有楚国地域特色,另一方面无疑又具有华夏文明的知识观念和精神意识。简而言之,屈原的创作实为华夏文化与楚地特色共同作用的结果。聂石樵指出:“楚文化有其鲜明的特点,体现了楚民族的风俗、习尚、信仰等,但其精神实质并其筋骨则是华夏文化。屈原及其作品便是这种巫文化融汇入华夏文化的集中产物。他既具有楚民族的特点,又具有华夏文化的精神实质,其核心是华夏文化。”㊷毋庸置疑,在作者看来,华夏文化与楚文化的关系是大范围与小地方的联属,我们不能将这两种文化加以对立、割裂,也就是“不能把屈原及其作品所体现的特点,从华夏文化中分割出去”(第297页)㊸。
今天看来,聂石樵20世纪80年代的不少论述,不但没有过时,反而更值得我们珍视和反思。比如,当今出现了许多有关屈原题材的影视剧,它们往往从地域文化、地域观念的立场出发对屈原加以重塑和表现,正如赵彤所说:“如果《大秦帝国》只尊秦而贬楚,《思美人》只护楚而短秦,各自只说己之所美,不述己之所恶,将古之一诸侯的立场与今之一地域之喜好结合,来演绎战国史,让华夏体系内的战国史故事讲述,以地方功利化为先导和旨归,这可能是目下正逐渐热起来的‘战国题材’创作最大的缺陷。”㊹当代文学及影视剧的这种创作趋向,是当前社会对战国历史文化认知、理解和研究的一种体现,与地方政府突出本土旅游文化㊺、期望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来提升地方经济实力的诉求密不可分。各个地域着力挖掘自己的历史文化本是一件大好事,由此借机发展经济也无可厚非,然而,对于学术研究来说,应该本着纯粹的、求真求实的态度,至少不应以功利目的为宗旨,只有这样,我们对屈原及其作品的理解、评价才能把握住本真与关键。
当今学界这种过于强调楚地地域文化的研究趋势,集中表现在对《离骚》“三后”的解释上。“昔三后之纯粹兮”之“三后”,王逸以为“谓禹、汤、文王”,名单与其所注《大招》之“三王”相同㊻。对此,朱熹表示怀疑:“疑谓三皇,或少昊、颛顼、高辛也。”㊼但这一怀疑,并非将“三后”指向楚地,而是提升了“三后”的时代及地位。以目前的文献来看,最早认为“三后”指楚先王的是明代的汪瑗,他认为:“三后谓楚之先君,特不知其何所的指也……以理揆之,当指祝融、鬻熊、熊绎也。”㊽汪瑗所撰《楚辞集解》往往喜欢标新立异,四库馆臣曾批评他“以臆测之见,务为新说以排诋诸家”㊾。后代学者对其观点虽然没有直接承继,但也往往将“三后”限定于楚国先王,如王夫之认为:“三后,旧说以为三王。或鬻熊、熊绎、庄王也。”㊿这一问题延续至当代,特别随着楚文化在楚辞研究中的影响力日趋强盛,“三后”为楚之先王几乎成为学界共识,如刘永济认为:“下文始举尧、舜、桀、纣比言之。此处自以称楚之贤后为当。”姜亮夫也说:“三后犹言三君,指楚之先君言。”在这一“共识”之下,赵逵夫认为“三后”实指楚三王:句亶王、鄂王、越章王。黄灵庚依据新蔡葛陵楚简、望山楚简之“三楚先”,认为“三后”指老僮、祝融、鬻熊。如此,从汪瑗首发延续至当代学者,《离骚》之“三后”成为楚地之先王已成“定论”,剩下的问题只是讨论楚之先王具体指哪三位。对此,聂石樵并不认同,他认为其中“三后”首先应指“三皇”,“指黄帝、颛顼、帝喾”,并指出《离骚》对“尧、舜、禹、汤、文王”“赞不绝口”,“而这些人物并不是楚国的,而是被作为华夏民族天下一统的政治领袖来看待的”(第62页)。如果结合《离骚》文本所透露的信息来看,会发现聂石樵的观点更为妥帖。
如果“三后”是指楚之先王,那么尧、舜“既遵道而得路”,“遵”的又是谁的“道”,又怎样“得路”的?如果说其中的“道”具有抽象的意义,而这一抽象意义的“道”仍然要有所属。而之前的“纯粹”之“三后”显然就是“尧舜遵道”的依据。既然被尧舜所遵,必然生活在他们之前,而不可能是楚之先王。在汪瑗、戴震等人讨论的基础上,杨义认为:“针砭楚国现实政治,先从楚国古代卓有勋业的贤明君主说起,较为得体,而避免开口就禹、汤、文王那么大而无当。”这一议论,与古代学者一样,没有注意到尧舜“既遵道而得路”的明确表述以及《离骚》前后文的承继关系。
楚文化至迟到屈原时代已纳入华夏文化圈的范围,这从众多的出土文献亦可加以证明。郭店简、清华简、上博简、长台关楚简等出土文本均使用楚文字书写,但书写的内容多是《诗经》《尚书》《周易》以及儒家、道家、墨家、兵家等诸子百家的文本。这至少说明楚文化早已不是华夏文化的对立面,而是其组成部分之一。更为典型的是,上博简有众多楚辞类作品,而且是与《周易》、诗类、道家、儒家等文本一起现世的,这有力地说明屈原及其作品乃是“楚文化融入华夏文化的集中产物”。
统观《屈原论稿》全书,还有诸多的创新处和启发点,它们浸透并彰显着作者的学术理念和研究精神,已成为我们研究屈原、理解楚辞的基础和钥匙。
聂石樵在谈到自己研究古代作家及其作品的动机时,多次强调自己的忧伤“幸可寄情古人,而屈原、司马迁、杜甫、李商隐,此皆心怀愤懑而以情动人者”;同时,他在《司马迁论稿》的“自序”中认为,屈原、司马迁、杜甫、曹雪芹四人虽生于不同时代,但“各自处在一个由鼎盛转向衰败的时代,他们作品的价值就在于反映了这一转变时期的历史特点,反映了这一时期的社会面貌”。可见,屈原、司马迁、杜甫、李商隐、曹雪芹,是聂石樵特别强调的五位古代作家。而《屈原论稿》《司马迁论稿》已经完成,我们可以假想:如果他时间和精力允许的话,或会接着写作有关杜甫、李商隐、曹雪芹的论稿。
① 聂石樵:《屈原论稿》,《聂石樵文集》第5卷,中华书局2015年版。本文引文出自该书者,皆据此本并随文标注页码。
② 1984年,洪湛侯评论《屈原论稿》云,“这是一部比较全面的评传式的著作”(洪湛侯:《楚辞要籍解题》,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41页);1996年,郭建勋也认为“《屈原论稿》为评传式著作”(中华孔子学会编辑委员会组编《国学通览》,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605页)。
③㉑㉔潘啸龙、毛庆:《楚辞著作提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15页,第416页,第416页。
④ 《说文解字》:“三十年为一世。”(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9页。)
⑤学界发表的主要评论文章如下:汤炳正《关键在于勇于探索——〈屈原论稿〉读后》,载《光明日报》1983年1月11日;洪湛侯《楚辞要籍解题》第六十一节“《楚辞新注》附《屈原论稿》”,第435—444页;潘啸龙、毛庆《聂石樵:屈原论稿[附]楚辞新注》,《楚辞著作提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15—522页。
⑦汤炳正:《关键在于勇于探索——〈屈原论稿〉读后》。
⑪ 葛兆光:《大胆想像终究还得小心求证:关于文史研究的学术规范》,载《文汇报》2003年3月9日。
⑫ 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刘倩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06页。
⑬ 《宋史·神宗本纪》载,元丰六年正月“丙午封楚三闾大夫屈平为忠洁侯”(《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09页)。
⑭⑲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735页,第2762页。
⑯ 叶罕云:《闻一多论屈原:从“文学弄臣”到“人民的诗人”》,载《名作欣赏》2012年第32期。
⑰ 孙党伯、袁謇正主编《闻一多全集》第5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9、20、23页。
⑱ 匡亚明:《孔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29页。
⑳㉒ 刘全志:《〈屈原论稿〉的屈原生平研究与创新》,载《斯文》第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
㉓ 聂石樵关于“陵阳”具体所指的启发与影响,参见刘全志《〈屈原论稿〉的屈原生平研究与创新》。
㉕ 《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6页。
㉖ 李零:《兰台万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123、128页。
㉗ 如陈良运《论荀子和屈原的诗学观》(载《暨南学报》1993年第4期)谈及两人的诗学观,无论分析其内涵还是论述其影响,均采取分而论之的方式。这一研究方式在讨论汉赋起源及赋体样式时表现得更为突出和明显,如高专诚《荀子的文学成就和影响》(载《名作欣赏》2016年第22期)。
㉘ 章太炎:《国学概论》,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60页。
㉙㉞㉟ 李炳海:《荀子赋文本生成的多源性考论》,载《诸子学刊》第14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
㉚ 费振刚:《辞与赋的区分》,载《中国楚辞学》第6辑,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
㉛ 关于楚辞随着战国时代结束而衰竭的观点,详见费振刚《辞与赋的区分》。
㉜ 如赵逵夫依据荀子《赋》的文本内容及古代文籍著录篇数的变动,认为荀子之《赋》可分为两个部分:隐与佹诗,而真正的赋就是佹诗,它是“《赋篇》的本来内容”(赵逵夫:《〈荀子·赋篇〉包括荀卿不同时期两篇作品考》,载《贵州社会科学》1988年第4期)。
㉝ 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〇,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19页。
㊱ 赵逵夫:《〈荀子·赋篇〉包括荀卿不同时期两篇作品考》。
㊲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2页。
㊳廖化津:《屈原决不是“传说人物”——驳屈原不见于先秦典籍说》,载《云梦学刊》1991年第2期。
㊵ 参见曹晋《屈原、荀子人格异同论》(载《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和《屈原、荀子思想异同论》(载《江汉论坛》1998年第2期)。
㊹ 赵彤:《这个屈原有点“嫩”》,载《光明日报》2017年5月24日。
㊺徐亚平、司念伟:《屈子文化园蓄势“起飞”——湖南理工学院做实屈原文化产业》,载《湖南日报》2018年6月21日。
㊻ 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226页。
㊼ 朱熹:《楚辞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1页。
㊽ 汪瑗:《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14页。
㊾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69页。
㊿ 王夫之:《楚辞通释》,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