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该熄灭的松明灯
2019-06-14刘启全
刘启全
时光从不衰老,一直是健步如飞,永不回头。
王羲之在《兰亭集序》曾经慨叹“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仿佛是转眼间,数十年前的童年趣事已被尘封,有些记忆甚至被岁月风雨冲刷殆尽,毫无痕迹。
只有那盏迎风摇曳、冒着黑烟的松明灯,依然燃烧着那段无法忘却的童年时光。
每到清明时节,我除了怀念已故的先人之外,必定会想起那盏能掀开漆黑的夜幕、能照见田野奥秘的松明灯。
大约是在七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闯进松明灯照亮的那一片梦幻般的神秘世界。从此,松明灯便成为我生命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可是,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我苦苦期盼了好几个春天。
那时候因为年龄太小,我无法突破父母亲的禁令,不能直接跟随年长的哥哥提着松明灯进入田野,只能在蛙声如潮的夜晚,独自和家里那条大黑狗,守在大门外,看着田野里星星点点的松明灯出神。
看着慢慢游动的松明灯,心里总在想:不知道哪一盏灯是哥哥提着的,也不知道哥哥照到了多少黄鳝鱼、塘角鱼、泥鳅鱼,更不知道哥哥是否遇到了诸如毒蛇、鬼魅、招魂鸟之类的危险。
对松明灯的向往自然成为我渴望快点长大的最直接、最急迫的理由,因为,只有长大才有机会进入松明灯照亮的那个神秘世界。不知道多少个暖春的夜晚,都是带着对松明灯的渴望和遐想进入梦乡的;也不知道编造过多少次已经长大的理由,乞求能跟随哥哥提着松明灯进入田野,结果都被父母亲否决了。
母亲历来不乐意哥哥夜里提着松明灯到田野里照黄鳝鱼的,但又拗不过哥哥的执着。于是,母亲便隔三差五地给我们讲述黑夜田野中的许多恐怖故事,讲得最多是有关金环蛇、银环蛇、五步蛇、鬼魅、招魂鸟之类的事,每个故事都是要命的。母亲想借助这些恐怖的故事阻止哥哥夜里的田野行动,当然也顺便给我打个预防针。这些恐怖故事确实有些震慑作用,往往听完故事后,对黑暗异常恐惧,整个晚上都不敢离开大人半步。
尽管如此,松明灯的诱惑力远远超过对恐怖故事的恐惧,母亲的苦口婆心最终也没有阻止我实现松明灯的梦想。
终于有一天傍晚,放学回来的哥哥同意带着我到山上去采松明,并准许我晚上和他一起到田野里照黄鳝鱼。这是整个童年中最值得庆贺、最令人欢喜的一天,一来证明自己真的长大了,二来可以实现渴望多年的松明灯之梦了。
只有割过松脂的老松树才可以采集松明。
割脂人会在老松树的根部树干上刨开厚厚的树皮,然后在裸露的树干部位割开若干道V字形的创口,松脂就会顺着创口流到底部的一个事先安装好的竹筒里。
刚流出来的松脂呈油状透明液体,往后会越来越粘稠,几天之后就会凝固起来,象药膏一样敷住创口。
松树对躯干上的创口有自我修复愈合功能,而医治创口的灵丹妙药就是自身携带的松脂。松脂聚集到创口部位,既可以封住创口,减少水分流失,又可以防止虫蛀入侵,还可以防冻。封堵创口的地方会形成一层富含松脂、水分极少的特殊材质,是天然的引火、照明的良品,这层特殊的材质就是松明。
松明层的形成是很缓慢的,割脂的创口往往需要十多年时间才适合采集,而且年份越久,松明层越厚,品质越好。
我们哥俩背着小竹篓,拿着砍刀,从结满松明的树干上一层一层的把松明削下来,不一会儿工夫便装满了小竹篓。
可以这么说,松脂就是松树身上流出来的血,而松明就是从流过鲜血的伤疤揭下来的结痂。
松明灯就是用小铁线编成的火篮子,将燃烧的松明放在火篮子上,样子有点像没有防风罩的提棍灯笼。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下来,我因为心急,老催哥哥点燃松明灯,赶紧到田野里去。哥哥老是磨蹭着,不愿意出门,并一再解释说,不能急,去早了鱼类还没有出来,白浪费松明。
直到田野里出现别人的松明灯了,哥哥才开始点火。哥哥提着松明灯,背着满满的一篓松明,我则背上竹编鱼篓,拿着竹片做的鱼夹子、还有小网兜,全副武装,雄赳赳、气昂昂地出门了。
哥哥手里的松明灯就像滚动的小火球,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通向无边的黑夜,融入蛙声如潮的田野。
随风飘逸的火苗会发出低沉的“噗噗”响声。火苗的末端飘着一股乌黑的浓烟,张牙舞爪地飞向黑洞洞的夜空,似乎把黑夜染得更黑了。
刚插完秧苗的稻田里,蓄着一层清澈见底的田水,松明灯能把眼前数平方米的水田照得如同白昼。我们顺着田埂缓慢地搜索前进,两双犀利、好奇的眼睛仔细盯着稻田里的一切。
没走多远,我就发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个惊喜,一条拇指粗的大黄鳝鱼懒洋洋地躺在不远处的水底,我激動得尖叫起来。哥哥立即做出制止的手势,生怕惊动了大黄鳝鱼。
我们蹑手蹑脚地靠近黄鳝鱼,哥哥把松明灯递给我,他则拿着大剪刀状的竹鱼夹,准备夹黄鳝鱼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握着松明灯的手都有些颤抖了。
哥哥双手握着长长的鱼夹把手,轻轻的戳破水面、慢慢往下伸,那条黄鳝鱼竟然毫无察觉。当鱼夹子已经卡住黄鳝鱼的上半身时,哥哥突然使劲收紧把手,稳稳地把黄鳝鱼给夹住了。一边卷曲、一边挣扎的黄鳝鱼被迅速拖出水面,然后被放进鱼篓里了。
每次见到黄鳝鱼,我都会欣喜若狂。照见泥鳅鱼、塘角鱼时,不能用鱼夹子,得用小网兜,这样的收获,我也会激动万分。
和松明灯下的狂喜和激动相比,母亲平时讲述的那些田野恐怖故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其实,在田野里遇见金环蛇、银环蛇、五步蛇之类的毒蛇,简直是家常便饭、司空见惯。刚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有些害怕,但年长一点的哥哥很有经验:凡遇到卷曲着的毒蛇,我们就绕开它走,不惊动它;如遇到正在行走的毒蛇,我们就悄悄地停下来,让它走远了再通过;如遇到横在必经之路、一动不动的毒蛇,我们不轻易靠近它,而是远远地向它扔一块石头或泥土,把它赶走了,我们再走过去。就这样,我们夜间在田野里与毒蛇相遇过无数次,从未被毒蛇所伤。
后来才明白,毒蛇并不可怕,山川、沟壑、田野本来就是它们的家园,只要我们不主动去妨害、干扰它们,人与毒蛇也可以和谐共处的。
在黑夜的田野里,曾经有过对鬼魅的恐惧,但从未见过鬼魅的真实模样,哥哥总是说鬼魅就隐藏在不远处最黑暗的地方,我也相信鬼魅真的就在那里,但一直没有胆量到那里去探个究竟。哥哥还说,鬼魅是害怕灯光的,所以,我坚信只要松明灯不熄灭,鬼魅是不会靠近我们的。
偶尔也会听见招魂鸟的叫声,那种“咕”、“咕”的叫声阴森、凄厉、可怖,在荒野的黑夜里听起来确实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按母亲的说法,招魂鸟会用叫声把人的魂魄招走,而被招走魂魄的人很快就会死亡。
哥哥也害怕招魂鸟,但他为了壮胆,会编理由安慰我。
他说招魂鸟喜欢臭味,讨厌香味,松烟里的松香味可以驱赶招魂鸟。所以,每当听见招魂鸟鸣叫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闻闻自己的身上是否有臭味,有时候还壮着胆子朝着鸣叫的方向大声嚷嚷:叫什么叫,没闻到松香味吗?
长大后才知道,传说中的招魂鸟实际上就是猫头鹰。猫头鹰喜欢夜里捕捉老鼠,也属于食腐动物,对尸体的臭味比较敏感。据说病危之人或将死的老人身上会散发出尸臭的味道,夜里会招来猫头鹰的关注。
如此看来,将死之人并不是因为魂魄被招走而死亡,而恰恰相反,是其身上散发出来的尸臭味把招魂鸟给招来的,招魂鸟的叫声只是在向人们提示,附近有将死之人而已。
真正的恐惧不是来自母亲说的毒蛇、鬼魅、招魂鸟,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叭到你脚上吸血的蚂蝗。那时候,鞋子、衣服都是极其稀缺之物,松明灯下是看不到鞋子的,都是光脚丫。
我头一次被蚂蝗叮上时,真被吓得呼天抢地、魂飞魄散。最终还是哥哥救了我,他先把狂躁不安的我摁倒在地,然后拿起一截吹灭火苗的火红色碳头,慢慢接近蚂蝗。被烧灼的蚂蝗很快就松开两头的吸口,卷成一团掉到地上。
第二次被叮上时,我就淡定多了,同样是用炽热的碳头解决了问题。后来被叮的次数多了,索性连碳头都不用了,照着胀鼓鼓的蚂蝗使劲拍几下,然后直接用手把它扯下来,扔到松明灯里烧成灰烬。
母亲讲的故事之所以恐怖,是因为我那时候不了解大自然,甚至对大自然有误解和偏见。当我经历过那些恐惧,了解它们的真相后,那些恐惧都烟消云散了,一切都变得自然而然了。
大哲学家卢梭说过:“大自然不会欺骗我们,欺骗我们的往往是我们自己。”有时候,人们对大自然的恐惧和对立并非因为大自然本身,而是因为我们对大自然的誤解和偏见。
松明灯里的收获不仅仅是黄鳝鱼、塘角鱼、泥鳅鱼等等,还有满身的松香味和黑乎乎的松烟碳粉。被松烟熏灼几个小时后,全身上下都是黑乎乎的,整个人好像刚从墨缸里捞出来一样。
后来才知道,松烟里的碳粉还是上好徽墨的主要原材料。制作传统徽墨时,会先建造一个焚烧炉,炉壁上安装有积碳网,然后在炉内焚烧松明或松香。松明或松香在燃烧过程中,会冒出又浓又黑的松烟,松烟遇到积碳网后,碳粉就会沾附在积碳网上。最后把积碳网的碳粉收集起来,再进行加工,就做成享誉天下的徽墨了。
现在想起来,自己的童年还是挺幸运的,在未脱童蒙的时候就已经被上好的徽墨熏得乌七八糟的了。
松明灯最早出现于什么年代已经无从查考了,也许从人类学会用火照明、用火打猎开始就有它的雏形了。
但是,家乡的松明灯熄灭于什么时候,我心里却是很清楚的。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在春天的夜晚,家乡的田野上再也看不到松明灯了。自然环境的急剧变化,是家乡松明灯熄灭的最主要原因。
在儿时的记忆中,家乡的山上几乎都是原始森林,百年以上的松树、杉树漫山遍野,茶树、桂树、铁力格树、白椎树、红梨树等树种随处可见。遇见野猪、黄猄、狐狸、穿山甲、黄鼠狼、老鹰、大蟒蛇等动物简直就像在马路上遇见人一样容易。
松明灯的熄灭也许是从大松树遭砍伐、松树林大面积减少导致松明枯竭开始的。
家乡地理位置比较偏僻,交通不方便,这样的环境碰巧让山上的原始森林躲过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大炼钢铁”这一劫,但这个幸运并没有维持多久。
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就有锯木厂进驻山里,专门砍伐高大挺拔的百年老松树,然后加工成又厚又长的板材,当时听大人们说是造船用的。这一轮砍伐基本上把可以采集松明的大松树、老松树都砍光了。再后来,小一轮的松树又被砍伐了,被截成二米多长的方料,据说是卖给矿山做坑道支撑物用的。
虽然经过两轮大规模的砍伐,但顽强的松树种子仍然没有退出自己的家园,几年之后,山上又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小松树。当时我还想,没准再过几十年,这批小松树又可以采集松明了。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末及新世纪初,有人连片承包了那些长满松树的山岭种植速丰桉树,承包人把山上的植物全部砍光烧光,然后种上清一色的速丰桉树。这才是家乡松树林的灭顶之灾。
凡是种上速丰桉树的山岭,大量原生植物和动物灭绝了,原来多物种共同生存的生态环境被彻底破坏了,单一树种速丰桉树成了山岭的唯一霸主。
自从山上大量种植了速丰桉树后,原来居住在山上的野猪、黄猄、狐狸、穿山甲、黄鼠狼、老鹰、大蟒蛇等动物也逐步销声匿迹了,甚至连常见的小鸟类也大量减少了。
因为速丰桉树破坏了多物种共存的生态环境,许多山泉水、小河流水源枯竭了,不少水田因为缺乏水源而丢荒。有些河流、山塘因集聚了大量的速丰桉树叶子,浸泡过速丰桉树叶子的水流会变得污浊有异味,不再适合灌溉和饮用。
难怪有人戏称速丰桉树是“绿色的癌症”。
松树林失去了安身之处,松明枯竭了,松明灯也熄灭了。
曾经被松明灯照亮的田野也发生了变化。随着农业科技的进步,各种品牌花样的化肥、农药层出不穷。由于过份施用化肥、农药,稻田里的黄鳝鱼、塘角鱼、泥鳅鱼、青蛙等动物急剧减少了,金环蛇、银环蛇、五步蛇之类的蛇类也濒临灭绝。
在久别松明灯之后,我也曾经尝试用充电类照明灯具在春天的夜里到田野里寻找儿时的梦想,但稻田里除了庄稼苗和污浊的田水外,几乎空无一物。
心里失落的不仅仅是儿时的梦想,而是曾经被松明灯照亮的原始、古朴、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家乡自然生态环境。
我相信家乡的自然生态环境自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被破坏过,因为古代相对落后的生产力和有节制地利用自然生态资源的理念,为原始生态环境的长久存在提供了长期的保障。
早在春秋时期,齐国宰相管仲就提出“为人君不谋守其山林菹泽草莱,不可以为天下王”,还提出“山林虽广,草木虽美,禁发必有时”。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最淳朴的环境保护理念。
正因为古人有保护、有节制地利用自然资源,所以,大自然回馈给古人一个长期的、稳定的、平衡的生态家园。
现在,国家虽然一直在努力保护自然生态环境,但是,那一系列环境保护政策法规,在唾手可得的巨大经济利益面前显得异常脆弱,急功近利者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去掠夺、宰割、破坏有限的自然资源,以肥一己之私。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过:“我们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在这样的环保理念指引下,在国家自然生态和环保政策的影响下,家乡的自然环境状态有所好转。近几年来,没种植速丰桉树的山岭再现“绿水青山”的真颜,山上又出现野猪、黄猄、狐狸的踪影了。
特别期望绿水青山理念、生态农业战略能找回松涛阵阵、蛙声如潮的家园,更期望在和暖的春天、在家乡的田野里,再度燃起随风飘逸的松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