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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词人”“真才子”

2019-06-14朱德慈

求是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白描绘画

朱德慈

摘要:谢玉岑二十世纪前期的词坛上声名卓著,创作题材以悼亡、感时、题画几类最具个性色彩;艺术上以白描见长,同时注重色彩感、动态感,劲道满足,凸显神韵,落想超奇;风格缠绵沉至,在貌似轻描细染的笔触里,内含千钧之力。关键词:谢觐虞;悼亡;感时;绘画;白描

民国肇兴,新文学运动如火如荼,但传统文学尤其是旧体诗词的创作并未停止前进的步伐,依旧涌现出一批卓越俊才。以词坛而论,“受到现代教育的新一辈学人开始崭露头角,诸如马浮、刘景堂、刘永济、邵瑞彭、顾佛影、汪东、蔡嵩云、乔大壮、溥儒、庞俊、顾随、张伯驹、沈轶刘、谢觐虞、李冰若、陆维钊、夏承焘、俞平伯、胡士莹、徐震锷、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黄君坦、钟敬文、缪钺、卢前、吴白匐、宛敏灏、王起,以及女词人刘蘅、陈翠娜、丁宁、李祁、陈家庆、沈祖棻等,逐渐成长为现代词坛的中坚”。这批造就现代词业辉煌的学人们大多得享高寿,一直活动到新中国成立后乃至“文革”后,开枝散叶,不乏传人,因而当今词学界耳熟能详。然而其中一位在当时声名卓著,誉满江南,被尊称“江南词人”,被推为“真才子”,奈何享年不永,仅活了三十七岁便因病弃世,加之其作品结集初版于1949年,正值新旧时代更替混乱期,印数不多,流传未广,因此新中国建立以来的词学界几乎遗忘了这位“一代词苑名家”,鲜见论及,此人便是常州谢玉岑。

一、家世生平及词学历程

1.诗词传家

谢觐虞(1899-1935),字子楠,一字玉岑,以玉岑行世,别号懒尊者、孤鸾等,江苏常州人。晚清时期的常州谢氏堪称文化世家,连续数代诗词家声不辍。玉岑曾祖父谢璜(1822-1860),字玉阶,太学生,殉太平天国之难,著有《吉羊止止室诗稿》一卷。伯曾祖谢秉文(1819-1852),字梦阶,亦作梦葭,著有《剪红轩诗稿》一卷。叔曾祖谢秉彝(1831-1860),字香谷,著诗集《运甓小馆吟稿》。祖父谢以知(1850-1907),字景熙,一字养田,号祖芳,嗣于三曾祖谢鼎勋(1828-1853)。邑庠生。以诗鸣,有《寄云阁诗钞》四卷。娶阳湖钱钧次女钱蕙荪(1854-1934),亦能诗,著有《双存书屋诗草》一卷。生父谢泳(1878-1911),谱名仁湛,行二,字柳湖,邑庠生。能诗擅词,著有《瓶轩诗钞》与《瓶轩词钞》各一卷。嗣父谢仁(1876-1911),谱名仁庆,字莼卿,一作仁卿,邑庠生。谢泳胞兄。善诗词,有《青山草堂诗钞》与《青山草堂词钞》各一卷。生长在如此浓郁的诗词氛围中,承袭着如此良好的诗词基因,玉岑爱上诗词,擅长诗词,自在情理之中。其同门唐玉虬《寿玉岑祖母双存书屋主人七十》谓:“香谷交初佳乐稿,茄闇词接剪红轩。”最早揭明了玉岑词与先人文学的遗传关系。

2.修炼期——从寄园到上海商校

光绪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七日(1899年9月1日),玉岑出生于常州城区东官宝巷。四岁识字,呈现聪慧,赢得祖父养田公赏爱,赋诗《书怀》,寄予厚望,日:“楠孫有夙慧,常得我心喜。他年架上书,庶几付之耳。”五六岁时,已能解读、吟制诗歌,父柳湖先生满心欢喜,有诗《书家书尾》曰:“昨者家书来,一一相告语。稚儿日随母,已能解诗句。”《杂忆》称:“稚子聪明喜可知,吟诗识字性娇痴。”至于填词,估计当是十四岁初入寄园,拜表伯钱名山(名振鍠,字梦鲸)为师,名山爱其才,许以长女素蕖后。一如其内弟钱小山所言:“逊清光绪末,吾父弃官自京师归,闭门授弟子于东郭外之寄园。君及门最早,独以词赋雄其曹。”

虽无可确考其填词始于何时,但我们知道至迟在1916年他十八岁就读上海商业学校期间已有词存世(《醉花阴·赠许紫庵》)。且此时对于倚声填词的痴迷兴致已远胜于吟诗,奠定了他平生以词名世的坚实根基。其同窗王纶父对此有生动的描述:“玉岑在校即深喜倚声,破纸一张,败笔一枝,埋头觅句。构思奇速,下笔如飞,在数分钟内可成《浪淘沙》十阕,清词丽句。同学咸惊其才,以手册求书者日以数十计。玉岑不能却,一一报命,所书多挖苦之词,令人当之有啼笑皆非之妙。”在商校读书期间,他与素蕖的姻缘曾因星相家訾议,一度受阻。然素蕖坚决不愿他嫁,玉岑亦坚决不愿放弃,于是他还创作了一系列玉溪生《无题》式的相思诗词,诗现存有《绮语焚剩》七律十六首、七绝十二首等,词中《丑奴儿》“当年旧事重重记”、《蝶恋花》“荷花”或亦是。

3.露尖期——重入寄园到任教永嘉

1917年春,玉岑自商校肄业,由堂叔谢仁冰带至北京钱庄当学徒。因难奈折腰之屈,月余即拂袖归来,复入寄园,继续从钱名山习修国学。在此期间,由于钱名山教学有方,同门争竞激励,加之谢玉岑钻研嗜好,诗词书画古文辞,样样突飞猛进,尤其是词与骈文,在江南文艺界逐渐崭露头角。本年秋,他加入由吴放、余端等人新创的文学社团“苔岑吟社”,并被推举做书记,成为其中最年轻的社员之一。这一社团以常州为中心,成员遍及东南数省,社中老词人有金武祥(著《木兰书屋词》)、程松生(著《香雪庵词剩》)、金鹤翔(著《病鹤词》)等,玉岑和他们盘桓切磋既久,词艺长足进步。

1919年末,历经波折的谢、钱姻缘云开雾散,由师父钱振鍠极力作主,他们终于喜结连理,开始了如胶似漆的婚姻生活。首先,玉岑自署书斋名“白菡萏香室”,并开始以“白菡萏香室主”为笔名,发表反映婚后酸甜以及婚前创作而未公开的诗词,如《密语》等。其次,绘制《白菡萏香室填词图》,广征朋辈题词,以秀恩爱。如歙人程松生有《惜红衣》“题谢玉岑同社白菡萏香室填词图”、陈名珂有《谢池春》“题谢玉岑《白菡萏香室填词图》”、乡人周企言有《浣溪沙》“题谢玉岑《白菡萏香室填词图》”等。企言词题下且自注日:“此图为其夫人钱素蕖女士作。素蕖,名山令媛。白菡萏,素蕖也。”再次,为了给爱妻提供必须的经济开销,支撑起整个家庭生活的正常运转,玉岑开始外出教学,相继在戴溪朱氏私塾、浙江永嘉十中、上海南洋中学、中国文艺学院任教。后又转行公务员,出任苏浙皖区统税局上海第三管理处主任。他要竭尽全力报答爱妻对自己的信任与付出。在辗转颠沛的谋生过程中,他创作了一系列对爱妻思念、感激及小别重逢的动人词章。

任教永嘉虽仅一年,但在玉岑词学道路上却至关重要,必须大书特书。因为在这里他遇见了亦来此执教的青年词人,日后成为“一代词宗”的夏承焘。两人一见如故,联袂访古登陟,“过康乐祠东……数桁六朝山”,迅即成为莫逆之交,热烈地切磋填词技艺与治词理念,进一步激发了他对于作词的热情与自信。虽然后来一则需要离乡更近,便于往返照顾家庭,二则需要更大的社交平台以发展自己的志趣,玉岑惜别永嘉,转至沪上,但他和夏承焘之间的词学交谊从未中断,双方以函札的方式频频交流词学研究意见、词坛研究动态以及对词作的推敲琢磨、对词籍的寻求搜访等,相互砥砺,构成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东南词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夏先生致玉岑手札今存七十二通,已成为现代词学史料的重要部分。经由沈迦的笺释,词学界几乎人所共知。惜乎玉岑致夏氏手札“共百余通”,不知尚存天壤问否。

4.活跃期——重返沪上

东方最大都市上海人才济济,文化先进。重来上海以后的谢玉岑,广交朋友,勤奋笔耕,形成了其文艺创作的活跃期。于书画界,他纳交前辈黄宾虹、曾熙、王一亭,朋辈谢公展、郑午昌、张大千等,参与秋英社、蜜蜂画社、中国画会、寒之友等书画社团的各项活动,并与符铁年、汤定之、郑午昌、谢公展、王师子、张大千、陆丹林等同侪倡立“九社”,每月两度轮集,开展艺术活动。于词坛,他拜师疆村老人朱祖谋,敬事冒广生、陈衍、金松岑,交友钱仲联、龙榆生、胡汀鹭等,词艺显著提升,词风显著变异,应美术界同道之邀而作的题画词在此期间日臻化境。王蘧常《赠谢玉岑》诗盛称:“谢郎磊落真无敌,如此江山压此才。”夏承焘已许之“词宗”。

5.井喷期——孤鸾寂寥

1932年4月16日,“耐劳苦,亦不数数病”的夫人钱素蕖遽然撒手人寰,玉岑的情感世界顷刻坍塌,“天下之大,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矣”。自此神伤不解,别号“孤鸾”,一面倩张大千、郑午昌绘制《天长地久图》以寄哀思,一面创作了一系列哀感顽艳、惨淡悲凄的悼亡词,发表于《申报》《国学论衡》等大型报刊,感动整个词壇,令名不胫而走,词作人口竞传,“江南词人”之誉实至名归。

虽先后转入爱群女中、上海商学院任教,生存境遇不断改善,也曾与朱大可、张聿光、马万里、朱其石、王蕴章等倡立“艺海回澜社”(社址在上海天津路慈安里),从事书画创作与销售,并协助微波阁主王春渠编纂《当代名人书林》,积极参与正社雅集、中国女子书画会第一次同人大会等,试图通过紧张繁忙的工作节奏消除心底的忧伤,但失却爱妻柔情的悲痛,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生幻灭感,使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是到了1934年秋,祖母钱蕙荪病故后,玉岑身心俱疲,白喉、胃疾、肺疾接踵而至,终于在1935年4月20日夜弃世,年仅三十七岁。安葬于常州市区延陵中路白家桥(曾名政成桥)东老松坟,张大千亲题墓碑“江南词人谢玉岑之墓”。

二、玉岑词题材内容

纵观玉岑词,其题材内容主要可分为以下五个方面:

1.相思

相思情爱固属词家本色,但那多半是钱锺书所谓“公然走私的爱情”,玉岑则不然,他的相思词呈现两个显著的特征:其一,包含着单身思慕与婚内思念两方面完整的情爱表达;其二,单身思慕的对象与婚内思念的对象是同一个人,即妻子钱素蕖,显示了其爱情的单一纯真。

玉岑与素蕖为姑表兄妹,青梅竹马,及至玉岑入读寄园,更增师兄妹关系,所以两人自然会心有灵犀,生成非同寻常的情感基础。当钱、谢两家初议良缘时,他们俩满心欢喜。而当乡里星相者妄言而致他们的姻缘横遭阻隔,俩人不约而同地做出了激烈反应。素蕖欲长侍父母,誓不他嫁。玉岑则愁肠百结,化成一首首煎熬心肺、缠绵悱恻的相思作品,真所谓“情到深时便着魔”矣。且看:

一霎春来春又去。独下春山,离绪悲难诉。肠断东风飞不住。美人身世浑如雾。同病只教怜柳絮。寂寞帘旌,没个商量处。旧约飘零今后口。愁心点点成红雨。(《蝶恋花》“荷花”)

词题“荷花”,但通篇在倾诉离绪之悲、断肠之愁,且言美人如雾,道阻且长,而自己与其同病相怜,竞亦“没个商量处”。分明就是在陈说自家姻缘暌违的无法排遣的苦恼伤愁,因为迷信星相者言而欲为其“议婚他氏”的毕竟是他敬爱的老祖母,你让他如何是好?

历经波折的新婚燕尔,幸福甘甜。然生父谢泳于宣统三年(1911)五月初一日便已去世,两个多月后的七月初十日,嗣父谢仁亦一命归天,那年玉岑年方十三岁。现在,玉岑无老可啃,况且上有老祖母、生母、嗣母,中有爱妻、幼弟,下有子女即将出世,他不得不外出为一家老小谋生。可也正是聚少离多的婚后生活催生了玉岑琳琅满目的念妻佳作。亦举一例以窥斑见豹:

别来几日,园林又见,春光如此。海样离愁,也被花枝勾起。花间况有如弓月,可似那人眉子?只多愁多病,料应不似,那般憔悴。算流光弹指。争都难记,竹马青梅情味。安得春风,吹转十年年纪。分明翠墨银钩手,换了寒灯盐米。待几时有愿,凌云赋就,吐闺中气。(《解语花》)

此词写别家不久对爱妻的心心念念。由于内心存了一份对妻子难以割舍的别离愁绪,所以再怎么美好的春光在词人眼里也不过如此,低头见花花草草,尽是触动离愁的媒介,抬头见一弯新月,则恰似那人眉叶。总之,哪里都有伊人的影子。回想青梅竹马的蜜意柔情,历数婚姻之路的坎坷曲折,词人觉得委屈了爱妻,深感愧疚,亟愿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目前的生活境遇,能够让爱妻脱去寒灯盐米等琐屑家务的烦恼,重新拣拾往昔的兴趣爱好,做一个自由的知性风雅女子。多么体贴,多么爱怜。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德观依旧风行的二十世纪前期,玉岑对妻子思念关怀的高度是多么鹤立鸡群!

2.悼亡

人生中年丧妻原本就令人同情怜悯,而玉岑的追怀叹息又总是情真意挚,涕泪不尽,且往往能透过一层,彰显出人意表的思致,故他的悼亡词能够赢得词坛一片啧啧称奇。不妨稍广其例,觇其多面风采:

破晓溪烟,为谁催发临风橹。岸花红日不胜情,才照人眉妩。过眼华年迅羽。换瑶棺、颓波东注。芳魂应恋,水墨家园,白头臣甫。画角江天,乱烽休警啼鹃苦。殡宫萋草不成春,死忆王孙路。如雪麻衣欲暮。抵河梁、凄其争诉?人天长恨,便化圆冰,夜深伴汝。(《烛影摇红》“二月二十二日,送素君匿葬菱溪,舟中望寄园,凄然欲涕”)

这是《孤鸾词》的开篇,写送葬素蕖的历程与伤情。上片写拂晓沿菱溪送亡妻棺柩下地安葬,一路悲哀沉郁。可恼“岸花红日”不解人情,犹自鲜艳,“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下片写在乱军烽火逼近,乡人朝不保夕、惊恐万状之中,不得已将亡妻草草葬埋,唯求人土为安,自己内心悲凉伤感,禁不住要向亡妻哭诉,愿化身圆月,天天深夜在这荒郊与其相伴安眠。泣血椎心,哀莫大焉,真“可谓断尽猿肠者”。

断肠才送别,又携泪、客中行。换瘦影春衫,回潮单舸,梦里平生。他乡乍惊花烂,掷流光、不信便清明。琼笛愁心欲碎,钿车广陌初尘。帘旌。梁庑与追寻。人海剩飘零。算余生担得,青山埋骨,白日招魂。惜惜夜台钗燕,蹴筝弦、眉样可成春?百岁几禁回首,长宵开眼从今。(《木兰花慢》“二月廿三日至上海,方知是日为清明也”)

此词写葬妻后,含泪重返上海的欲碎愁心。先述独自含悲携泪,单舸回潮的辛酸,及客居异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独感。后道人海飘零,再无留恋的空荡失落。“愔愔”句而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既悬揣关切伊人在泉台的情绪状态,从对面敷粉,映衬自己的悲戚,更以长夜难眠,睁眼思量,直抒胸臆,表达对亡妻的永久怀念。周笃文谓之“哀情一缕,百转千回,悱恻凄苦,令人不忍卒读,一等的悼亡名作”,洵称知音。

客庭月落。向枕边惊失,粉衣如玉。未冷秋河,不信星辰,比似泪珠难掬。倦情欲逗遗簪诉,怕单舸、轻离原错。负亭亭、江上开时,睡老鸳鸯人独。 还忆留仙裙皱,早西风私警,凌波心目。青鬓菱花,一梦轻尘,暗里华年如毂。拗丝藕尽心莲苦,剩劫后、枯香都薄。付韦郎、今日回肠,未抵翠蛾双蹙。(《遗佩环》“六月二十三日,晨醒不能成梦,念明日素蕖生辰矣,凄然赋此”)

素蕖冥诞将至,玉岑自难忘怀,百感丛生,吐成此词。晨醒惊觉伊人已逝,自己“睡老鸳鸯人独”,不禁意倦情伤,泪倾难掬。想起素蕖在世时自己享受的种种美好,素蕖故去后自己莲心般的孤苦,想起明日即是亡妻冥诞,自己怎能不痛断回肠?

凡此种种,足见玉岑悼亡词之真切、沉摯。夏承焘谓之“大似梦月、饮水”,论者迄无异辞。按,“梦月”者,指嘉、道问词人周之琦(1782-1862)。之琦字稚圭,号耕樵,河南祥符人。嘉庆十三年(1808)进士,累官至广西巡抚。工词,有《心日斋词》七卷传世。分别为《金梁梦月词》二卷、《怀梦词》二卷、《鸿雪词》二卷、《退庵词》一卷。后人习以“金梁梦月”或简言“梦月”指代周之琦。其《怀梦词》二卷多为追悼其亡室沈氏,人称“其词凄丽妍约,情不自胜,令人诵之回肠结气”。“饮水”者,指纳兰性德。纳兰(1655-1685),初名成德,字容若,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大学士明珠之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选授侍卫。擅词,尤工小令。词集名《饮水词》,故后人习以“饮水”指代纳兰。其痛悼亡室卢氏的系列作品,“逸响凄音,含思宛转”,脍炙人口。且录他们的代表作各一阕如下: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钰。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纳兰性德《青衫湿遍》“悼亡”)

瑶簪堕也,谁知此恨,只在今生?怕说香心易折,又争堪、烬落残镫。忆兼旬、病枕惯瞢腾。看宵来、一样恹恹睡,尚猜他、梦去还醒。泪急翻嫌错莫,魂消直恐分明。回首并禽栖处,书帷镜槛,怜我怜卿。暂别常忧道远,况凄然、泉路深扃。有银笺、愁写瘗花铭。漫商量、身在情常在,纵无身、那便忘情?最苦梅霖夜怨,虚窗递入秋声。(周之琦《青衫湿遍》“道光已丑夏五,余有骑省之戚。偶效纳兰容若词为此,虽非宋贤遗谱,音节有可述者。”)试将其与玉岑悼亡词对读,深刻的思致、递进的艺术与凄厉顽艳的程度均比玉岑诸作的确“稍逊风骚”。

夏承焘、龙榆生两位现当代词学史上的宗主,都曾对玉岑悼亡词推崇备至,见夏承焘致玉岑函:“榆生今日函来,于兄悼亡诸作,叹为艳极凄极。弟倾服甚至,无所献替。”基于上述析论,窃以为他们的尊崇绝非朋好问的阿谀,乃诚心持平之论。

3.感时

并非一味沉浸在个人情爱的悲欣交集中,玉岑也具有浓郁的关心国家浮沉、情系黎民疾苦的士人襟怀,并把它与个人遭际紧密结合,词作中时时闪耀着忧国爱民的熠熠光辉。恰如他在诗中所言,“人间别有沧桑事”(《和曼士桃花落后重游淞园作》其一)。例如:

颤清歌玉树,夜星烂、最高楼。任曙误铜龙,云迷锦雁,舞倦还留。绸缪。钧天残梦,赌东风帝子自无愁。衫影初低蛱蝶,胡尘渐进箜篌。神州。春事百分休。天意付悠悠。只巢燕飘零,黄昏阑角,银钥谁收?应羞。辞林红蕊,逐春波自在又东流。草木本无情思,明年休望枝头。(《木兰花慢》“感事”)

该词上片叙写军阀连年混战,甚至招致胡尘弥漫,神州百姓惨遭荼毒,但许多人却醉生梦死,沉溺于歌儿舞女的温柔乡中。下片抒发“祖国沈沦感不禁”式的沉痛悲哀,表明自己对“银钥谁收”的迷茫,对“本无情思”的草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颇具“众人皆醉我独醒”(《楚辞·渔父》)的高卓与焦灼。再如:

又一番桑海酒楼宽,风吹聚春星。对绿波樽影,斜阳柳色,戍角催沈。言买貂裘远去,谁是少年心?一样坐中侣,换了旗亭。避地不堪重记,付念家山里,几许春声?纵燕归能说,残劫尚惊人。也漫问、龙蟠虎踞,黯江南、王气久无灵。离云冷、掩银灯处,怕各沾巾。(《甘州》“乙丑避兵初返,与玉虬、孔章、曼士、晓湘、桐花、易卿集玉波酒楼。于是玉虬、桐花皆将远行,伤时惜别,难已乎言。”)

1925年正月,奉直联军凌扫江南初退,玉岑与同门劫后余生,欢聚席上作成此词。上片言同门诸子在声声戍角催沉斜阳的氛围中侥幸一聚,其悲催之感已然汩汩流泻。下片则对奉直联军惊人的劫掠直陈愤慨,痛责其严重戕害斫伤了江南社会的生机灵气,给江南人民的政治生态、经济环境、精神面貌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以致当前的这拨知识精英们对久违的重聚不仅没有丝毫的欢喜,反而还涕泪各沾巾,可知他们内心的创伤是多么普遍、多么严重;小序所云“难已乎言”,包含了多少出离的愤怒与哀伤。推己及人,江南黎庶的灾难深重固不待烦言矣。

不惟在叙事陈情词中体现伤时忧国心,即便在题画词中,玉岑也常常洋溢着挥之不去的感时伤怀。比如:

剪金刀、霜天剩彩,酡颜看映如许。斜阳酿出秋江味,中有诗人旧句。闻雁语。可说着、家园乌桕村边路。清商换谱。只三径云荒,五噫歌冷,鬲指动凄楚。春来事,过了匆匆原误。烟迷一夕千树。洛阳枉妒花如锦,都付铜驼尘土。风莫舞。便醉眼、能看残劫何曾住?江南重赋。对戍角寒鸦,几家鞍马,惊系凤凰柱。(《摸鱼儿》“《红叶馆填词图》,为钱二南丈赋”)词本应邀题图,但下片因画图主人原籍江南,于是自然而然地展开对江南乃至整个国家惨遭内战残祸的感慨。先用晋人索靖感叹“铜驼荆棘”之典,暗写国家迭经丧乱后的残破景象,继用庾信写《哀江南赋》之事,寄寓对“大盗移国,金陵瓦解”的无限愤懑和“日暮途穷,人间何世”(《哀江南赋》),黎民惨遭蹂躏的深切同情。结拍“几家鞍马,惊系凤凰柱”,着一“惊”字,将江南百姓饱受战乱之苦的恐惧心理与状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其他诸如聚会词感时(《一萼红》“吴门惠荫园秋禊”),游历词感时(《垂杨》“梁溪梅园”),不一而足。词人将一份对于时局的关怀锐感不失时机地熔铸在自己的创作中。

书画词人谢玉岑,拥有一颗拳拳感时忧国爱民心。

4.纪游

玉岑平生游踪不广,主要活动在东南江、浙、沪地区。但难能可贵的是,他每到一处,都能创作出神貌俱肖的诗词来。老诗人陈衍曾经盛赞玉岑《溪桥初夏杂咏》组诗所写,“自是苏、常一带天气”。其实不光是在诗里,词中亦如此;不惟写苏、锡、常,写其他地方亦然。请看:

倦岫摇云,荒波阁雨,江程又逐愁深。垂杨迓客,才拂帝京尘。多少天涯雁侣,长空下、孤影先惊。还怅望,横塘乱叶,一水涨秋阴。亭亭。空说着,湘皋闲佩,水殿教星。任西风偷换,梦里河绳。无恙金人盘在,奈汉宫、哀曲难听。回桡别,采菱歌晚,明日隔层城。(《满庭芳》“芜湖小西湖荷葉如云,花已尽矣”)

这是写安徽芜湖小西湖如云荷叶的独特魅力:雁侣横空,俯视荷塘碧叶纷纷,相映成趣;弥望的荷叶,如一群捧玉盘的金人,精神焕发,奇伟壮观;菱歌唱晚,余音袅袅,令人神旺。如此明媚灿烂,精光四射,且动静相兼,具有空间张力的奇妙图景,别处真未必有。难怪夏承焘读罢,由衷赞叹:“大著芜湖荷花词极佳,每读兄作,低徊叹赏外更无言说。”

它如《甘州》“玄武湖打桨归赋”之写南京玄武湖的“六朝旧识”、《长亭怨慢》“过半淞园”之写上海半淞园的“罨画园林”等,无不肖其形,攫其神,彰显过人的才情。

玉岑交游倒是颇广,所作交游词多能摒却陈言,呈现鲜明个性:

湖海元龙楼百尺。寥落屠沽客。十载醉江南,拍碎铜琶,多少伤漂泊。送君风冷离亭笛。烟蓼秋江阔。沧海易沈沦,记取重逢,未必如今日。(《醉花阴》“赠许紫庵”)这是可确证的玉岑最早词作,当时他年仅十九岁,但出手不凡,头角峥嵘,骨立崦岈。上片称赞许紫庵如陈登那样志在四方天下,可惜十载寥落,襟抱未开,令人伤感无限。下片写自己送别同窗,情怀抑塞。相期共同努力,在这个沧海沉沦的时代,重逢时定当都有所作为。整体来看,真诚自信,充满正能量。

湖天日暮苍然,叩舷忽醒鱼龙睡。泻空波影,霎时乱鸟,风帆何际?半壁残山,百年乔木,这般云水。待惊涛绾起,神州回首,陆沈恨,还难洗。莽莽浮生如此。念逃秦、买山原未。菰蒲泪湿,望中谁擅,过人才地?旧日豪情,短篷剩欲,换营双髻。要几时重得,荒鸡孤铁,共床头理。(《水龙吟》“湖上阻风,赋示升初”)这是游历与交游相兼的佳作。因傍晚阻风湖上而生慷慨报国之志,可见其一腔爱国热血不择地而涌。“待惊涛绾起,神州回首,陆沈恨,还难洗”,是对祖国陆沉的忧心忡忡。“要几时重得,荒鸡孤铁,共床头理”,是自明其志,伺机重整河山。

纪游而彰奇情,显异志,玉岑词感人至深,良有以也。

5.题画

玉岑词作得好,书画水平亦不俗,是三十年代上海画坛的中坚,故应邀题画之作占其词不小的比重。他的题画词多不求肖形,但求传神,把平面静止的画图写活,别具一格。例如:

风细细。如梦如烟情味。玉作钗梁香结佩。背人初绾髻。何处秋江无际?剩有烛儿窥泪。弄粉调脂都不会。芳馨缄欲寄。(《忆秦娥》“题画兰玉簪”)这是题静物画兰与玉簪。词人将其拟作楚楚动人的怀春少女,先描摹倍惹人怜的形容妆饰,复勾勒情窦初开的慌乱行为,于是兰花与玉簪花的清纯特性借助豆蔻少女形象易为读者感知。词与画形异神似,皆具灵活性。

到此欲骄日月,回头又失蓬莱。秋风吹出井莲开。何处长安尘埃。雪下玉龙游戏,月中青女徘徊。眼前忆着锦江来。今古浮云玉垒。(《西江月》“题《华山云海》”)上片着重突出华山的险峻突兀,下片着重突出云海的舒卷翻腾,俱用虚笔设想,神话传奇,从而使得华山云海的特殊气韵充分呈现。

葱茏王气,剩笼烟一勺,秦淮尚碧。淮水东头霜夜夜,闻有旧时明月。折戟沙沈,倚弓窗废,遗憾妲娥说。女墙红藓,怪禽啼傍吟楫。怜他词客凄凉,酒边吊古,搔首今何夕。丝竹苍生前日事,若个渡江人物。长汉风飚,新亭涕泪,并入悲秋笔。画图一样,金瓯同愿无阙。(《酹江月》“题吴门许盥孚《秦淮酹月图》”)

这就不仅题画,而且贯注自己的情意,抒发对历史的沉思、时世的感慨和亟欲报效国家的志愿。题画而能糅合融通感时伤世,使其具有时代征状、地域特色,此乃玉岑题画词另一闪光亮点。

三、玉岑词艺术风格

玉岑词艺术成就之高,世所公认,诚如夏承焘所言:“若其吐属之佳,冰朗玉映,无论弟辈当在门墙衿佩之列,即凌次仲、陈兰甫亦将变色却步。”但玉岑词艺之妙究竟表现在哪些方面,尚鲜系统论说。本人初步考察结果,认为其主要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色彩感强

玉岑擅绘事,制词过程中自然会将国画技艺移嫁到词作中来,尤其于色彩的凸显与和谐匠心独运,在词人中殊不多见。且看:

试春游早。喜街尘暂隔,屐随青到。小柳回塘,几日鸣禽,凄变故家吟抱。梅边小立犹吾土,说能寄、孤根便好。只去来、乱蝶娇莺,不管韶华易老。浅薄彩幡风信,又饕霜瞒过,萋萋芳草。粉腻珠堆,一树依然,可忆玉阶围绕?何曾梦着乌衣事,便梦也、渐非年少。送晚阳、摇曳林梢,明日晴阴休道。(《遗佩环》“三月七日坐沪西兆丰园,缃梅未尽,玉树已花,宛然春好矣”)词写早春游园,先示遍地芳草青青,次第显示小柳嫩绿,缃梅浅黄,蝶莺之缤纷,风幡之杂彩,玉树之“粉腻珠堆”,最后展示远树黝绿,晚阳菊红。远近、高低、浓淡的色彩配置,层次分明,繁而不乱,简直就是一幅斑斓绚烂的早春丽景图。又如:

够妆点、晚春画稿。榆柳阴阴,破空烟皎。照席离波,斜阳小院坐来悄。风鬟雾觳,称金缕、尊边好。未老五湖心,闲却越丝吴棹。(《长亭怨慢》“魏塘大千庭中,见飞鹭作”)此半阕写在挚友张大千的魏塘寓所观鹭。榆柳浓绿,白云缭绕,碧波澄澈,斜阳淡红,轻烟蒙蒙,深庭幽幽,丽人佐酒,金缕玉尊。色彩清雅,人物交映,意境幽邃,难陉词人自己都不禁要点赞为“晚春画稿”。注重色彩的和谐搭配,映衬主体特定时空下的心境与情趣,成就了玉岑作为画家词人的个性化标识。

2.动态感强

不惟注重色彩感,刺激读者的眼球,玉岑还注重刻画人和物的动态,努力使词作富有勃勃生机,感动读者的心跳。前述题画词之化静为动即是一方面,又如观景:

泉歇跳珠,山螺拭黛,雨余万绿婆娑。烟卷斜阳,淡痕偏逗微波。溪桥尽有闲愁思,劝垂杨、帆影休拖。又匆匆,沙际禽归,蛙鼓如鼍。(《高阳台》“雨后溪堂小坐,有怀茗舸、怡庵”)此记在戴溪的雨后即景。涌泉乍歇,水珠犹跳,山螺拭黛,万绿婆娑,烟卷斜阳,痕逗微波,垂杨拖帆影,飞禽归沙滩,蛙鸣如鼍,人坐魂销。一幅幅动感画面频闪而过,令人目不暇接。另如写人:

浴罢晚凉初,待月人归后。花径依稀笑语闻,呖呖莺声逗。羞澀避檀奴,薄晕眉梢透。方寸心情万种娇,愁煞双红豆。(《百尺楼》)

这是玉岑词中最为轻倩的一首情词,记其读书寄园时巧遇素蕖的一串剪影。彼时虽已议婚,但毕竟未多交往,故两人有一种特别异样的感应。浴罢、待月、笑语、避檀奴、晕透眉,活灵活现出一位烂漫少女的娇媚羞怯情态。

更多人物合写,互动成趣。如:

海市,嬉春如织。对浅画楼台,倦妆林樾。未到花飞,任艳尘溅麝,画罗斗靥。弦管催啼鸠。天自把、年芳轻掷。只寂寥、瘦沈腰围,争教护惜?(《曲游春·雨后》)记在上海的某次春雨后的嬉游。成群结队的俊男靓女乘着雨后新鲜的空气,纷纷出门游玩,但见楼台浅画,林樾倦妆,红尘溅麝,美女竞妍,耳听得弦管声声、杜鹃争鸣,一派艳冶春光。所见所闻,无不满满的活泼生机。在一片活泼灵动的氛围里,词人的心境也获得了宽慰舒展。

强烈的动态感使得玉岑词活力充沛,振奋人心。

3.凸显神韵

玉岑善于抓住景物或人物的整体特征,突出其神韵,使原本散落的个体集中成统一的特色境界。仍I如:

镜浮云贴翠。趁春睛招邀,层楼同倚。万树寒香,背乱山吹角,东风何厉!未浣缁尘,谁解道、甲兵能洗。一梦鸥边,清游误了,十年才地。雪点夜潮初起。傍嫩柳夭桃,算他憔悴。曲里相逢,早江城明日,堕情随水。不是沧桑,也抵得、湖波成泪。漫约渡头芳草,画舟重栈。(《三姝媚》“偕春渠、小梅、子健太湖看梅赋”)

词记偕同诸友赴无锡太湖边赏梅,作者紧扣梅园临大湖、倚名山的特点,着力将万树寒香置于万顷湖波浩渺苍茫的背景下,既凸显了太湖梅不同凡响的寥廓境遇,也凸显了观梅人感时叹世的沧桑之感、心怀天下的广阔胸襟。

老柳寒云,荒堤谁送轻鸥到?乱峰无语涌秋魂,红叶喧残照。独倚西风侧帽。鼓霓裳、水仙梦绕。家山何处?付与黄昏,断鸿声杳。(《烛影摇红》“小西湖晚眺,湖在永嘉城南”)词记傍晚游湖所见,老柳、寒云、荒堤、轻鸥、乱峰、红叶、黄昏、西风,一派秋色秋声,突出其小湖面临群山的特征。加以羁客词人的侧帽独倚,断鸿哀声的渐行渐远,更给萧瑟的秋景增添几分凄厉、几分迷离,令读者不由得心生悲凉,要与词人一样泛起“家山何处”的思绪了。

图貌传神,创设意境,当然是每位诗词家都孜孜石=乞砣追求的目标。玉岑的过人之处在于他能敏锐地把握系列景物和人物的共通神韵,以共通神韵串联诸景,调适诸景,使之达到人与自然的和谐、境界与作者当时情意的和谐。

4.善于白描

玉岑词的语言喜好“天然去雕饰”式的白描,在貌似家常的絮语里暗含了对人物情感的刻划,包括作者的主观态度。请看:虬箭响初残。归桡惊夜阑。理残妆、还启屏山。纵道有情春样嫒,也凉了、藕花衫。薄晕起涡圆。偎肩恣意看。更关心、泥问加餐。指点天边蟾月说,今日可、放眉弯?(《南楼令》)

词记久别返家之初,夫妻之间的体贴温柔,心如春暖。下半写闺闱私昵,夫人羞泛红晕,依偎丈夫肩上,反复端详是否已经瘦削,一再要加餐犒劳,柔情蜜意,陶醉了归人。归人则温存宽慰,戏指天边月,轻声问夫人,现在是否还有别离的苦闷,是否可以舒展忧郁的双眉?完全以寻常口语,娓娓道来,没有一句煽情议论,但夫妻问久别重逢的深切的相互关爱,胜似泉涌,汩汩流淌。

云罗香雾几回看。眉样比弯弯。灯火正屏山。却不信、今宵倚阑。这般庭院,这般花柳,吹笛太清寒。墙外和应难,也旧谱、霓裳怕残。(《太常引》“月下闻笛”)

此词写倚栏看月,隔墙闻笛。上片以美人眉比喻天上月,引得词人倚栏贪看;下片写花柳庭院传来阵阵清寒笛声,逗得词人心旌摇摇。除了“云罗香雾”四字稍见修饰意味,其余亦皆寻常语度,白描叙写,但明月的迷人与寒笛的魅力,抒情主人公的如痴如醉,全都在字里行间洋溢。

应用白描法进行抒情遣意,形成玉岑词特色的又一侧面。当年刘梦芙仅阅读到玉岑几阕小令,便断言其具有白描特性,进而尊为“词中圣手”,我们也不能不敬佩其锐感过人。

5.情意鼓足

通过上述各种方法,玉岑词的抒情得到充分展现。合而观之,则玉岑词抒情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即乐于将情意鼓足胀满。就如充足气的皮球容易一拍即起,玉岑词鼓胀的情意也很容易令人过目难忘。比如:

一雨落桐花,掩斜晖,心事顿成秋院。易急采菱歌,青嶂晚、云涌暝潮初转。啼鹃犹唤。江山未觉风流远。回首池塘青遍处,一夜离情都满。(《南浦》“丙寅仲夏,临发永嘉,赋示诸生”)这是临别永嘉十中时,赋赠朝夕相处的各位同学,表达其依依不舍之情的。“回首池塘青遍处,一夜离情都满”,着一“满”字,遂将离情涨到极致。同时,这一“满”字,也不自觉地透露了其抒情的一大特色。“一日须来百遍,此情那为如花”(《清平乐》“四月三十日偕小山、稚柳听方红宝梅花鼓词再赋”);“枉酒眼灯唇,百事为他回避”(《长亭怨慢》“过半淞园”);“春事本同云水幻,此情可许地天长?为他一日百思量”(《浣溪沙》“题拥髻美人”);“生怜万叠湖波,愁不洗”(《垂杨》“梁溪梅园”);“一笑翠螺双扫叶,眼波消得三生渴”(《蝶恋花》);“谁说佳期天样远,量愁天更短”(《谒金门》“题大干作团扇仕女”);“酒阑客散祗寻常,寻常还断肠”(《阮郎归》“闻歌”);“方寸心情万种娇,愁煞双红豆”(《百尺楼》)。这些足情足意的词句,无不强力拨动着读者的心弦,引导读者自觉地去拜读全篇。

玉岑词的风格,夏承焘以“缠绵沉至”四字括之。衡诸玉岑现存全部词作,遑论感时伤世、相思悼亡,即便是纪游、题画,如前所述,亦随机植入军阀混战氛围,表达自己颠沛流离的感伤,以及对乱世黎民的衰悯,的确处处多呈缠绵沉至的美学风貌。为强化印象,兹特再举两例:

罗衾不耐秋风起。夜夜芙蓉江上悴。苦凭飘忽梦中云,赚取殷勤衣上泪。起来检点珍珠字,月在墙头烟在纸。当年离别各魂销,今日销魂成独自。(《玉楼春》“夜梦素蕖,泣而醒,复于故纸中得其旧简,不能无词。癸酉七月十七日。”)

素蕖去世一年多,词人日思夜想。本词先叙梦会亡妻,互诉衷肠,泪湿衣衫,后写自己梦醒来惶惶然手足无措,失魂落魄状。写梦亡妻时,因其名素蕖,遂饰以芙蓉之美好;写醒后检其旧简,因其怜爱,遂饰以珍珠之可贵;更加以月之明,烟之渺,秋风起,江上悴,梦里云飘,衣上淚滴,销魂独自,因而弥觉缠绵悱恻,忧郁沉至。

十二雕阑十二帘。秋河初落夜恹恹。已凉还媛自家怜。琼叶螺痕空对影,锦书凤纸欲成烟。人生何处是当年!(《浣溪纱》)

此词写秋夜感怀。先言初秋彻夜无眠,天气已凉还媛,自家心境也起伏难平。次谓面对远山近树,顾影自怜,想到爱妻已逝,旧情成尘,禁不住伤怀无限。“空对影”“欲成烟”,缠绵沉郁。结句由个体悼亡而推及普遍人生意义,叹惋失去的美好永远不会再来,尤为深刻精警,沉郁之至。赵元礼称:“‘人生句读之,使人有惘惘不尽之意。”正揭明其沉至之奥秘,以柔克刚,抵敌千钧之力。

玉岑尝致湖州沈迈士(1891-1986)札,其中含题画三绝,第三首云:“舄华峰峦天外耸,吴兴磅礴写无余。轻描细染千钧力,蚊脚蝇头千法舒。”窃以为“轻描细染千钧力”一句,恰可借来概括玉岑自己词作的艺术风格特征。

一代才子谢玉岑及其词,亟待词学界同人继续刮垢磨光,发掘其内蕴,还原其应有的文学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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