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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等待(外一篇)

2019-06-13祁娟

躬耕 2019年4期
关键词:茶水小鹿茶馆

祁娟

那个冬天似乎特别漫长,而我就那么数着日子,等待父亲在某一天,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父亲会开车,一种浅灰色的轿车。此前,父亲就开着车,把我接走,回到城市,住上一段时间。

我八岁,三年级。父亲母亲和弟弟都在省城,因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户口没有解决,就跟随祖母在农村读书。

放寒假的日子,做完作业便无事可做,祖母乏善可陈的故事无法吸引我,那些故事她反复地讲来讲去,听得我只想逃离。也没有人跟我玩,我是那么的笨拙,那么的木呆,不擅言辞,没有人愿意跟我玩。

那么大把的时间里,我就很想念远方的父亲,想念母亲和弟弟。想念的日子格外寒冷,而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又是何等的温暖。父亲和母亲经常在周末带我和弟弟去动物园,那些爬上爬下的猴子,在笼子里焦灼地踱着方步的狮子,开了屏美得不可方物的孔雀,都吸引得我和弟弟大呼小叫。

我常常會想起,在父亲身边的日子。父亲很疼我,寒冷的日子,时常把我的小手握起来,放进他的衣服口袋……寒假,我总是翘首以待,期盼着父亲。

如此,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村北路边的茶馆。

茶馆在公路边,路边就是广阔的田地,麦田一望无垠,田边种着几行大白菜,有的已经自己裹起来,有的伸展着它凝绿的叶,被风吹得左右摇摆。茶馆有三间房那么大,门口用一块破旧的布帘挡着,那布帘有些年代感的油亮,被进去的人热切地掀起,打开后是洋溢着嘈杂与粗朴的画面。

茶馆正中间的墙壁贴了一张印刷的工笔画,画中是两个干枯的枝条,交错着,五六片叶子泛着黄,摇摇欲坠,风一吹就要掉下来的样子,一只叫不出名的小鸟孤零零地抓住树干,瞪着乌溜溜的眼珠看着前方。

它在看什么?在等待什么呢?等待它的爸爸妈妈么?

我被画面牵引了目光,许久才移开。

冬天的农人是悠闲的。所以他们在这里吆喝着打牌,脸上贴纸条,相互取笑着无所顾忌地大笑。这样纯粹娱乐的,有满满两大桌。还有一桌是几个有些学问的,读了一些书的人,他们天南海北地讲故事,这是很吸引我的。估计孩子对于故事的迷恋都出自本能,反正我凑过去,听着他们讲述的三侠五义、岳飞传、五鼠闹东京,听得忘乎所以。没有凳子可坐,我是个孩子,没有人让座的,座位都是大人的,他们付了茶水费。每每讲到精彩处,那人就会端起白底镶有蓝色花纹的茶碗,猛咂一口,树叶般大的茶叶黑压压地占据了半碗,续水的伙计就赶紧再倒一些。旁边几个听众也颇有滋味地咕咚一口,看得我也有点口渴,也想喝一口茶水,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喝过茶水。它的味道一定香甜,否则他们怎么可以喝得如此有滋味。

站着听久了,累得腿发酸,就靠着房间内的木头柱子,看着那几个热烈的火炉,上面的水壶烧得咕噜咕噜响,旧得发黑的水壶,一本正经地承载着茶客的欢愉,它应该是欢愉的,在冷寂的冬天,被这番热闹簇拥着。

当然,这间隙我还不时地溜出去,看一看我认为父亲可能回来的方向。公路两边的白杨树笔直,叶子已经差不多落完了,列兵似的一棵棵排向路的远方。远方有多远,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视线的尽头一定有父亲,那里有父亲回来的路。

小鹿,你被爸爸和妈妈丢弃了吧。他们发现了爱听故事的我,就逗我。你看你的脸像个花猫一样,也不洗一洗,头发乱七八糟的……

我不说话,默默地看一眼桌子上那墨绿色的茶水,那树叶一般的茶叶伸展着,让人很想尝一口它的味道。

我几乎每天都去茶馆。虽然他们依旧嘲笑我,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要不然怎么这么久,父母都不回来,都不回来看我,都不带我走。但我仍然固执地坚信,父母会回来看我,会带上我,他们是爱我的。尤其父亲,故事讲得特别棒的父亲,一定会回来。父亲讲故事的时候,声音时高时低,抑扬顿挫,讲到激动处,听得弟弟上个厕所都急急慌慌地提着个裤子说,等等啊,等我回来再讲。我和弟弟那么崇拜父亲,那么崇拜年轻英俊的父亲。

我相信,父亲会开车回来看我,他的车会经过这里,并且会停在茶馆旁边的空场,因为村子旁边的那条路不太好走,太窄。

这才是我经常去茶馆听故事的真正原因。

在茶馆,有一次我趁人不备,偷喝一口他们的茶水,真不是想象中的味道,苦涩得令我迅速地掀开布帘,冲出去吐掉。风很大,正好迎面吹来,一些吐出去的茶水又返回打在脸上,我低下头,用衣袖将脸擦干。当我回头,发现布帘后面茶馆倒水的伙计,正揭开帘子的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于是,我更加用力地用衣袖擦自己已经擦疼了的脸。

祖母急匆匆地颠着她那双大脚跑过来,奇怪,她那个年代别人都裹成了三寸金莲,可祖母的脚却随心所欲。她气呼呼地嚷道,跑野了,不知道吃饭,饭都凉了。然后拽着我的领口往回拉。

我边走边回头看路边,希望会有奇迹出现,希望父亲的车已经停在那里,他正朝我招手。

终于有一天,在寒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的车就停在茶馆旁。轿车浅灰的颜色,在冬天傍晚的余晖下,发出些耀眼的冷冷的光芒。那几个经常调侃我的长辈们出来了,跟父亲一起抽烟,又让了茶水,几个平时不经常跟我玩的同伴也跑过来,围着父亲的车子惊呼,呀!小鹿的爸爸回来了。

父亲在烟雾缭绕中,在和村人的交谈中,目光始终不肯移开,他慈爱地看着脸冻得皴裂的我,他就那么一直深情地看着我,看着他有些瘦弱的小鹿。

多日的期盼与等待,在这一刻尘埃落定。等待,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是一个又一个黑夜来临,与天亮时太阳升起的希望,我在这希望里焦虑胆战,心跳不安。无数次失望已经让我极度不安。我不确定父亲到底何时才能回来看我,这种不确定无人可说,已然超过我那时幼小的心理负荷。

如今,父亲就那么微笑着出现在我面前了。他干净挺拔的样子,仿若充满了花开的香气。我定定地站着,惊讶着,欣喜着,太过高兴,我已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就笑了,忍不住笑了,完全忘了自己刚掉了一颗门牙,那里空着,不好看的空着。

脑海里就闪现出茶馆挂着的那幅画,闪现出那些枯枝开满了花朵,没错,在这隆冬的日子开满了花朵,不然,我怎么一靠近父亲,就闻到了花的香气。父亲的归来,让凛冽的寒冬充满了芳香。他用宽厚的手轻抚我乱蓬蓬的头发,拉起我冰凉的小手,跟闻讯而来的祖母一起回家。

父亲拿出一块熟牛肉,祖母切成片淋上麻油,用大葱细细地碎碎地拌好,祖母还温了一壶黄酒,我已等不及,大口地吃了一些牛肉。很久没有吃这样的美味了。父亲心疼地拍了拍我的脑袋,小鹿,慢些吃,别噎到了。他从行李中掏出两桶茶叶递给祖母,说是战友送的龙井。祖母笑吟吟地打开,捏了一小簇,开水一冲,颜色立即碧绿澄亮,原来茶叶也有不大的叶子,那秀气的绿叶俊俏地一一绽开。我端过来,吹了吹,尝了一口,发现父亲带回的茶跟茶馆的味道不同,这是香甜的。

父亲变戏法地又掏出一个尺子般宽的红发卡,找来梳子,梳了梳我凌乱的头发,轻轻地给我带上,然后歪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喜悦地跟祖母说,我们小鹿好看啊!

那晚,我躺在父亲的怀抱里,听着他讲故事,听完一个还缠着他再讲。祖母却过来呵斥我说,别闹了,小鹿,你爸爸明天还得早起出发办事呢。

我不甘心就这么睡着,希望这个夜晚可以长点,再长点,那么,我和父亲在一起呆的时间就可以久一点。我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听到父亲均匀的呼吸,他睡着了。我很久还保持着清醒状态。

然而,我终究还是沉沉地睡去。

天还未亮,父亲就起来了。他要离开办事并要返回了,我听着他和祖母的对话,他说别惊动小鹿,我走了。说留钱给祖母。我装作睡着了。我就眯着眼睛,看昏黄灯光下英俊的父亲,抿着棱角分明的嘴唇,麻利地收拾东西。之后,走到我床边,站定,看了我一会儿,俯下身用脸贴了贴我的脸,掖了掖被角,然后走了。

那一刻,我竭力地佯装睡着,我怕眼睛睁开,怕看到父亲不舍的脸庞。

我听到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外面的风呼呼响着。来不及穿厚衣服,我跳下床,悄悄地打开门。

天上有零落的星星眨着眼睛,雾蒙蒙的,父亲顺着那条小路,走向公路边的茶馆旁,发动车,鸣了两声喇叭,开车走了。

我衣衫单薄地立在风里,看着父亲的车远离,一直到车的灯光完全消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还立在那里。

小鹿,祖母跑过来叫我,会冻死啊,快回去!她生气,她心疼地把我搂在温热的怀里。

后来的几天,有两次夜里,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汽车鸣喇叭的声音,我光着脚,开门就往外跑,祖母在身后大声唤我的名字,小鹿,疯了啊,这么冷的半夜,跑出去作甚?

我说,爸爸回来了,我听到汽车喇叭声了。

然后往公路边冲。祖母家的房子是在村子的最北边,最后一排,距离公路不太远。

等我跑过去,才发现,只不过是过往的车辆,它发出招惹我魂魄的鸣笛声,而不是父亲。

多年以后,父亲跟我提起那天,他离开的时候,车开出去没有多远,想着我天天在茶馆待着,是为了等他回来,想起那晚瘦弱的我,蜷缩在他怀里听故事的幸福和满足……一次次忍不住让泪水弥漫了眼睛,只好将车停在路边,抽了根烟,平复了心情,才重新上路。

那天,你离开的时候,我没有睡着,我就站在那条小路上,看着你发动车,然后开车离开。

我轻声地对父亲说。

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他有些苍老的面孔上,几条深深的褶皱叠在一起,再慢慢舒开。

他微笑着望着我,说,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也知道你在路边看着我离开,所以才按响了两声喇叭。

他停顿了一会儿,将视线调到窗外,窗外寒冬的阳光晴好。父亲又收回目光,他有些微微发颤的声音,好像被窗外的光线穿透,清晰而明泽。他一字一顿地说,只是,那时我很担心我的小鹿,会不会因此受凉被冻到。

听到这里,我有些站不稳了,就蹲下去,将早已布满泪水的脸深深地,深深地埋进父亲的怀里。

半个月亮照到我脸上

我们住的地方在半山腰。

一个大的开放式窗台正对着山坡密集的树林,躺在床上,一眼就能望到风吹过那些树摇摆的姿态,摇曳生姿不过如此吧。隔壁住着叫阿夏的潮汕女孩,走起路来就摇曳生姿的,她高挑的身段,白皙的脸庞,在我面前经过时,那条缀满荷花的长裙飘着淡淡的清香,仿佛撩动了一池春水,我都看得晕眩而陶醉。

南方的夏夜微风清澈,不过一场又一场雨短暂地洒过热浪,使得夜晚分外透爽。蛐蛐在墙角吟唱着,半个月亮穿过云层柔和地照在我脸上。我安静地躺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天空那浅灰色的云朦胧着另一半。

最近过于忙碌,每天躺下就沉沉睡去,无暇顾及周围的景色。等闲下来时,发现这浓郁的茂盛的绿色已经绽开得无处不在,榕树,红杉,各色不知名的花树,层层叠叠地在楼前,在阳台边的山坡上撒欢。也许我一伸手就能触到的,是南方夏的衣衫,是飘来飘去捉摸不定的云朵,还有此刻照过来的半个月光。

另外的一半被神秘地遮盖,犹如它令人看不懂的心事。在南方,有多少个异乡人孤独的灵魂被汗水浸润,偶尔颓废焦灼,戒不了的思念,戒不了手中的那支烟,在一个个白昼交替的日子里,顽强地书写着颠簸的岁月,及回不去的华年。

风继续轻轻地拂过来,黝黑的山坡只能看到树的顶部在舞蹈,有些睡不着,我干脆搬了个凳子开了门,靠着墙坐在走廊上。静静地坐着,看到刚洗了头发发梢还湿漉漉地滴着水的阿夏,穿了件浅粉睡衣,正和她相邻的我不太熟悉的男孩说话。他们旁若无人地大笑,划破了夜的宁静,一只鸟扑棱着翅膀飞过去。阿夏绵绵地靠过去,男孩伸出手来一把揽住她摇曳生姿的腰肢。

不好意思再坐那里了,我悄悄地搬了凳子进屋,关上房门。

那月光分明在跳跃,也许是山頂的树被风招惹了,在月亮面前左右晃动,那些剩下的皎白就婉约起来,影影绰绰忽明忽暗,但依旧在我脸上。

心情也跟着这华光明灭不定了。

他生意破产后,不得已去了深圳工作,每次看到他分享的朋友圈的内容都是加班,累。偶尔和他聊天,问他有那么疲惫和无奈吗?他却呵呵一乐说,累且累啊,但还能苦中作乐调侃一下。原来如此。

在南方,每天都能看到形色各异的人。他们也许学历并不太高,拿着微薄的薪水,但在下班之后,工作之余买一条鱼做一顿美食慰劳自己,或在厂区打打乒乓球、桌球,或买份报纸认真地读那些散发着油墨香的文字。有些年轻的面孔三三两两地谈着属于他们的恋爱,或谈论着最近工资是否上涨……

他们的生活是丰富的,甚至于比起时不时低落得不知何去何从的我更加多彩些。我经常提醒自己热爱生活,但我时常又迷茫于生活的波折,这大概是以前失眠的原因所在了。

人真是个奇怪而伟大的生灵,在自然界的沐浴冲擊下,创造生命,也告慰离别,在时间的长河里劳作奔波,不断地得到也不断失去,但最后还是得倔强地活着。

活着,将不易的人生活得有声有色,就很不错。

隔壁的阿夏去年过来我们就认识了,是那种只需一眼就仿佛熟悉已久的默契。她前年珠海大学毕业后就在我们公司旁边的一家外资电子厂工作,和我一样喜欢打篮球,我们初次相遇在楼下的篮球场。几个人混打,她参与进来,每次投球总被她拦截。这才注意到这个叫阿夏的潮汕姑娘球技了得,她投篮的动作优美极了。

我坐下来擦汗的功夫,她笑盈盈地伸出手,认识一下,我住你隔壁。

慢慢地,我了解了她的过往。她说早在两年前,自己有一个已经订婚的男友被派往英国工作后,两人的关系就发生了变故,他不再跟她联系。她曾经一个人飞往英国,在落叶铺满的街头打那个人电话,她冻得浑身发抖,等了一晚上都不见个人影……

时间会让人发生变化吗?会让山盟海誓都消失不见了吗?阿夏在一个落霞漫天的傍晚,在球场的中央神情落寞地问我。

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我接过球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安慰,都过去了,生活还得继续。

阿夏不止一次地抚摸着小丁哥胖乎乎的小脸说,像你这样多好,有这么可爱的大丁和小丁。我可能没有爱了,心已经空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越发清晰起来,还那么款款地将如水的光洒向我。被云遮掩起来的那部分依然模糊羞涩,隐隐约约。我还能听到阿夏清脆的笑声,带些欢快。她的爱回归了。

闭上眼,我被美丽的月色所笼罩,感受到一些淡淡的忧伤和喜悦,一些带有辛酸和幸福的生命正在蓬勃努力地拔节。

安然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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