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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如斯(五)

2019-06-12北风三百里

花火B 2019年4期
关键词:棋手领队比赛

北风三百里

朵爷推荐:

北风的故事太与众不同了,从《昔有琉璃瓦》开始,到后来的匠人系列,再到《一别如斯》,读起来都有独特的、与她本人极其相似的文艺气质——细细品味,像是置身电影,深刻又不失青春。

这次把这篇连载,从其他栏目挪到“强档推荐”的位置,也是想向大家更郑重地推荐这个作品,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见它,喜欢它。

上期回顾:

参加平湖十番棋之战后,四人回到了杭州,在一家小酒馆里畅谈人生。这时,江墨却突然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并和叶简南产生了争执……

01.

她张皇失措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根本就不敢看向江闻道。谁知对方沉默片刻,竟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硬糖。

“遇见什么难事啦?”他温和却陌生地看着江墨,“回家吧,找你爸妈说说去。”

他把水果硬糖塞到江墨的手里,然后拍拍她的肩膀。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手指上有常年下棋磨出来的茧。

他朝她笑笑,然后便转过身,和谢婉一同离开了。

在江闻道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尽头的同时,叶简南从另一边的拐角慢慢走了出来。

翰城的秋天,一落雨就格外冷。江墨穿着单衣单裤,一动不动地坐在靠墙的座椅上。

他坐到她的身边,用自己的手把她的手包裹住。

江墨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然后拆开水果硬糖的塑料包装,把糖果含进嘴里。

过了好半晌,她才说:“叶简南,我想去个暖和的地方。”

江墨和叶简南虽然同住翰城,但一个住在新区,一个住在老城。自分别后,叶简南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闻道棋堂更是一次都没有去过。

但他显然回过烂柯社。

那个门前冷落的棋具店在三年前改成一家棋室,总算焕发出些许生机。不过,爷爷还是那副看不出年龄的模样,盖着毯子坐在柜台后昏昏欲睡。

看到江墨,他反应了好一会,才把她和那个红着眼圈的小女孩联系到一起。

他略显欣喜地问面前的两人:“今年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家里有点事,”叶简南拉了一把江墨,“爷爷,我们先上楼了。”

天气不好,棋室一楼只坐了几个老人在下棋,二楼更是空空荡荡的。叶简南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排茶杯架后,和江墨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对不起,”他艰涩地开口,“我没想到……江老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他却没想到江墨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

“其实……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人就是这样吧,”她继续说,“没来由的事,总要埋怨别人,好像心里就能好受点似的。可其实……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江墨呷了口热茶,然后把头埋到自己的手臂。

“让我睡会吧。”

她太累了,坐隔夜的航班,二十多个小时没闭眼,几乎是放松下来的一刹那就睡着了。朦胧间,叶简南坐到了她的身边,然后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他用手蒙住她的眼睛,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蒙蒙细雨的西南小城,窗外仍有小贩在走街串巷地叫卖。铃铛声混合着雨聲,把叶简南一点一点,带回那些往事。

02.

下围棋讲天赋,而天赋,往往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显现出来了。

媒体是常把叶简南和景深沉、裴宿、祁翎他们算在一起的。他们都是年少成名,不到二十岁就横扫各大比赛,等级分排名常年不下国内前十。

但很少有人提起,叶简南的定段年龄并不小。

下棋者千千万,每年新增的职业棋手却屈指可数。所谓定段,就是进入职业棋手世界的一道门槛。而每年能走过这道门槛的,仅有二十个人而已。

最有天赋的一拨棋手,十一二岁就定段了。稍逊一筹的,定段年龄也不会超过十三岁。而叶简南的定段年龄是十四岁。

也就是说,当比叶简南小两岁的景深沉定段成功,与他同出一门的祁翎在新秀赛崭露头角时,叶简南还在常刀道场里过着暗无天日的冲段生活。

而这一切,要从他母亲失业那年说起。

“你说说吧,这作业本上的是什么。”

叶简南站在门槛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妈妈手里的作业本。田字格横平竖直的线条……实在太适合用来画棋谱了。

黑棋涂实,白棋画空圈。叶简南就在这么个本子上,复盘出了不下二十场棋局。

“什么时候画的?”

见叶简南不答话,她的声调扬高了:“上课,对不对?你看看你的成绩,都要考初中了,你怎么就一点也不着急呢?”

丈夫常年在外工作让她变得格外易怒。人来人往的院门口,她冲着孩子咆哮:“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懂事呢?!你喜欢围棋,我没有不让你学。可是,现在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你又要升初中了,怎么就不能先放一放呢?!”

万万没想到,她那极少出言顶撞的儿子仰起头说:“可是,我要是被常刀道场选走了,不用花你们的钱,也不用考初中。”

“职业棋手一年能出几个?!”她不是对围棋全然不了解,只是想让儿子走一条更稳妥的路,“就算你被选走了,要是没考上,回来念书还来得及吗?”

“我能考上!”叶简南掷地有声。

叶母一愣,收敛了怒火,苦口婆心地说:“这是我和你爸爸商量以后的决定。简南,你也大了,懂点事,理解理解家里,好不好?”

倒也怨不得她专横。自从她失业后,家里少了一半的收入,勉强支撑的重压下,她连病都不敢随便生。

闻道棋堂的费用不低,叶简南那关于职业棋手的梦想更是过于遥远。

家里还有一担子柴米油盐的账要清算,她实在没精力和叶简南多说了。

叶简南在门前站了许久,转身朝闻道棋堂的方向走去。

还是那条秋储巷,红榜贴了两米宽,上面写的是小棋手们一年汇总的成绩。而第一名,毫无疑问地成了祁翎。这红榜显然是江闻道的手笔,“翎”字写得龙飞凤舞,嚣张得几乎刺痛了叶简南的眼。

其实,上个月叶简南退出棋堂的时候,祁翎和他的水平已经不相上下了。有这么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每天陪练,他俩的棋力水涨船高。

然而,就在常刀道场的选拔前夕,叶简南被强行中断围棋课,与卷子上的古诗文默写和加减乘除做起斗争来。

“叶简南。”

转过身,叶简南的神色变了变。

——祁翎。

经过选拔赛,他被常刀道场选走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叶简南沉默片刻,言不由衷地说:“祝贺你。”

“别假惺惺了。”祁翎一句话就戳破他的虚伪,“天天装得那么懂事给谁看?!还不是说不让你学棋就不让你学。”

那时候叶简南还没有后来那么老谋深算,被祁翎一激,就沉不住气了:“幸灾乐祸。”

“我不是幸灾乐祸,是可惜。”谁知祁翎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邃得不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你不在,我赢得名不副实。”

他指向秋储巷的尽头:“去河边坐坐吧。”

翰城就這么一条外来河,横穿老城区,在秋储巷以北分成两股。叶简南和祁翎坐在河道的岔口处,望着荡漾的河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叶简南往河底扔了块石头,咕咚一声:“你什么时候走?”

“过完年。”

“真嫉妒你。”

祁翎扯起嘴角笑了:“这才正常,别一天到晚装圣人。”

转头看了眼叶简南一脸的灰败,祁翎继续说:“常刀道场那边的人说,明年的选拔时间提前了。”

叶简南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们六月份来,”祁翎歪过头,“十三岁开始冲段,也不晚。”

“你什么意思?”叶简南反问道,“我又学不了围棋了。”

“叶简南,听听你自己心里在想什么。”那么小的人,竟然也能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真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

他少年老成地拍拍叶简南的肩:“我在职业赛场上等你。”

祁翎也不知道这句话会带给叶简南什么改变。但当他走到秋储巷的尽头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

是那种少年人特有的声调。

“别说大话,”叶简南的声音回荡在狭长的巷子里,“谁先定段还不一定呢!”

祁翎也不理叶简南,背着手拐过了巷口。

三天后,江闻道也登门拜访。

江闻道教了这么多年棋,对学生的来来去去一向看得很淡。下棋是靠缘分的,有人和棋缘分已尽,强求也没用。更何况,这事儿事关前途,他作为外人,总归是不好插手的。

但这次,一是他自己爱才心切,二是……二是……

唉,他家那个没出息的闺女鬼哭狼嚎地求他让叶简南回来上课,甚至祭出了“爸爸,我每天少吃一顿饭,能不能凑够他的学费”这种令人心碎的大杀器。

因此,我们可以说,叶简南在他的围棋道路上其实是走了一些裙带关系的。

江闻道的照片毕竟登过翰城晚报的头版头条。这样一个前大国手亲自来表达对叶简南才华的爱惜,叶母就很难开口拒绝了。

万般周折后,叶母终于松了一半的口。

说是一半,是因为随着学费减免后经济压力的缓解,她同意叶简南继续学围棋,但条件是,他下午三点以后才能去棋堂练习,其他时间的学习不能落下。

十二岁的孩子潜力能有多大?

叶简南拼命的年龄,比别人开始得都要早。

那么小的孩子,每天就开始睡眠不足了,顶着一双黑眼圈,早早去学校补作业,下午三点又一路狂奔到棋院打练习赛,折腾到晚上九点多回了家,再继续温习白天学校的功课。

常刀围棋道场的录取通知书和翰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一起寄到他家里那天,他妈妈忽然抱着他哭了。

那是她儿子,她怎么会不心疼。

她本来以为他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他真的扛了下来。

叶简南拍拍他妈妈的后背,小大人儿似的说:“妈,我要去考职业了。”

叶简南的定段生涯,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九死一生”。

常刀围棋道场高手如云,当惯了第一的他一去就输了个惨不忍睹。

冬天的时候,道场放假,同窗们走得七七八八,叶简南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颜见江东父老”。

他妈妈要去南方看他父亲,他没跟着一起,申请了留校,准备和道场的保安大爷一起过年。

除夕夜那天,他裹着被子去保安室烤火看春晚,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睡过了一整个长夜,他听见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呼吸声。他被这气息弄得脖子有些痒,瞬间把眼睛睁开。

北方冬天的早晨,窗外是大片大片冷清的白。寒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卷起炉子散发出的余温,轻飘飘地落在叶简南颤抖的睫毛上。

他说:“江墨,你怎么来了?”

女孩穿了件长及膝盖的羽绒服,撑着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叶简南觉得自己在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的时候,还是那张脸,还是那副神情。

保安大爷夹了煤块走进屋。

门一开一关,带进一阵冷气,叶简南瞬间被冷得清醒了。他裹着被子爬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看江墨,又看看保安大爷。

“人家小姑娘一早就来啦,”大爷捅炉子,火星噼啪冒出来,“不让叫你,说让你好好睡一觉。”

江墨伸手掐他的脸:“我爸妈带我来北市看亲戚。家里长辈太多,我不认识,也不想见,正好过来找你。”

她把背包拖过来:“我给你带了好多吃的!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一地瓜子壳,你这年过得也太——”

话音未落,叶简南忽然整个人扑了上来。

他昨天和衣而睡,毛衣和棉被把热气都捂在了被子里。热气从被子里被带得腾地一下冒出来,扑了江墨一脸。

保安老大爷咳了一声,披起棉衣又出门了。

一年未见,江墨个子长了不少。女孩青春期发育得早,一不留神都快和叶简南一样高了。

“加把劲啊,叶简南,”她在一边比画着,“别被我超过去了。”

“你想得美。”叶简南的视线垂下去一厘米,努力做出睥睨的姿态,“我还得长脑子呢,个头长得慢点就慢点。”

江墨越琢磨越不对劲:“你什么意思啊?!我不长脑子啊?!”

他嗤笑一声,懒洋洋地转过身。

大年初一,街上的商铺关得一家也不剩。地上满是没化干净的雪和炮仗壳,映着淡而高的天,让整个城市看起来无比萧条。

他平常很少出门,对道场旁边并不熟悉,领着江墨东拐西拐,最后进了家公园。

公园的规模不大,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园中央的一潭湖。大约是因为平常来的人太少,湖边杂草丛生,乍一望去,像是在荒郊野外。

“你平常就这么点娱乐活动?”江墨满脸同情,“来公园看湖?”

叶简南面不改色:“这儿挺安静的。”

挺安静的。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来这哭一哭。

毕竟,他也才十三岁。

两个人坐在湖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学习,聊围棋,聊过去,聊将来。江墨说得眉飞色舞,叶简南就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

结冰的湖面上回荡着她的声音,这地方忽然就有了烟火气。

日头升起来了一点。

冰面被太阳一照,反射出的光也没有那么寒冷了。江墨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摁,咔嚓”一声,摁出一道裂缝。

“没冻实,别离那么近。”叶简南拉她的袖子。

谁知江墨回头看着他笑了笑,食指往下戳,竟在冰面上戳出一个硬币大的口子。

她不顾叶简南困惑的眼神,又找来一块石头,把那块石头扔了进去,发出咕咚一声。

冰面下的水泛起波动。

“快许愿,”江墨拍拍他的胳膊催促,“冲冰洞喊。”

向来自诩成熟稳重的叶简南本来是不屑于做这种自降身价的事的,但江墨的目光过分认真了:“我爸爸说,他做职业棋手的时候,就会找一片湖,投一颗石子进去,然后把心里的话喊出来。”

他拒绝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

他低头望着那个冰洞。冰层下的水面泛着寒气,也看不清湖有多深。他就那么看着,好像看了很久,又好像只看了一会。

他说:“我想赢。”

水面毫无波动。

但这三个字好像一句咒语,把他内心某个压抑了许久的地方打开了。

输过的棋,打过的谱,深夜惊醒的噩梦,半年内所有的难过都在那一刹那涌到胸腔,叶简南觉得自己身体里的不甘和委屈像浪一样翻腾起来,最后只化成了三个字:“我——想——赢——”

少年的声音沿着冰封的湖面传递出去,甚至惊起了湖边打瞌睡的野猫。他气喘吁吁地坐下,仰身倒在干枯的杂草里。

他才不云淡风轻。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有着强烈求胜欲的人。

那声音撞到远处的墙壁上,被弹回来,最终落到湖面上被凿开的冰洞里。

江墨用一块更大的石头堵住那黑漆漆的洞口,他的秘密就被封住了。

天地一片白茫茫,寒气把他的脸浸得冰凉。

叶简南却感到,有一股热流缓缓地从他的脚底升了起来。

他精疲力竭地说:“江墨,谢谢。”

她分明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

叶简南对江墨的依赖从那个冬天就开始了,只是种子埋下的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叶简南在到常刀围棋道场的第二年定段成功。最后一场比赛,他以半目的优势获胜,精疲力竭地离开赛场。

走下楼梯的一刹那,有束阳光忽然打到他的鞋尖上,他愣了愣,抬起头,看见江墨举着一罐可乐朝他笑得没心没肺。

她变着法地来北市亲戚家过暑假,为的就是这一刻。

她说:“你好呀,叶简南初段。”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叶简南反复地梦到这幅画面。人来人往的街道,炽热的阳光,可乐罐上凝结的水珠。江墨穿着淡蓝色的长裙,扎一个马尾,笑眼弯弯地对他说:“你好呀,叶简南初段。”

然后,他在深夜里惊醒,辗转反侧,再难入睡。

03.

江墨醒来时,日头西沉。

她枕在叶简南腿上的靠垫上,听见他在压低声音接电话。

“我明天到。”

话筒里的声音猛然拔高,让江墨听得一清二楚——

“明天到?那你不是下了飞机就得来赛场,哪还时间休息啊?”

江墨愣了一会,这才想起来——叶简南前几天就和她提过了,他明天本来是要参加围棋甲级联赛的。

话筒里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明显是裴宿。他似乎還想说话,叶简南那边却突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裴宿,我是江墨。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裴宿条件反射地回答:“明天下午。”

“在哪?”

“萨市。”

围棋甲级联赛的场地走位一向风骚,常常这一场还在东南沿海,下一场就定在西北地级市。萨市虽然地处高原,每年多少也会承包几次比赛场地。

江墨瞥了叶简南一眼:“好,他会按时到的。”

她不由分说地挂掉电话,手指一滑就开始查航班。正巧,现在是下午五点,翰城机场有一趟飞往萨市的航班。

“去吧,”她把手机往叶简南的怀里一塞,“去比赛。”

“那你呢?”

“这些事我又不是没处理过,不用你守着。”

他神色有些复杂,过了半晌,才缓缓地说:“我来,就是不想再让你一个人面对了。”

“叶简南,事有轻重缓急,这边没了你不会出岔子,那边没了你,比赛就要弃权。”

她顿了顿,话里也有点负气。

“况且,你真欠我爸爸的,这一时半会也还不清。”

说完这句话,她也不想多看叶简南,直接站起身把睡乱的头发扎了起来。

下楼梯的时候,叶简南走在她的身后,突然自嘲似的说了一句:“是的,你说得没错,我还不清。”

江墨顿住脚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去比赛吧,叶简南,”她说,“别的事,回来再说。”

第二天,萨市天路大酒店,围棋甲级联赛后半场已近尾声。

虽然职业棋手都隶属中国棋院,但在围棋甲级联赛中,棋手会受聘于各省的不同俱乐部并以团队的名义参加比赛。譬如,祁翎受聘于北市的一家俱乐部,而叶简南和裴宿则分别为杭市队的主将与二将。

叶简南这个人下棋的时候完全处于一种与世隔绝的状态。裴宿比赛结束得早,巡场时去看了叶简南下的棋,怎么看他的脸色,怎么觉得不对。

他的眼神是很专注的,整个人的注意力完全放在棋盘上。但他的身体状况明显已经出问题了——额头有冷汗,唇色近乎苍白。

下围棋这事,听起来是脑力运动,其实消耗的体力一点也不亚于长跑。据说,在高原上比赛,对身体素质的要求就更高了。有的人高反严重,甚至需要中途吸氧以维持比赛继续进行。短短两天,从杭市到翰城,又从翰城转飞到萨市,海拔的转换实在让他身体有些吃不消。

裴宿急忙找到领队老师。

“不会吧?”领队忙了一天,有些惊讶地顺着裴宿手指的方向看去,“简南年年都来这比赛,以前没出过问题啊?!”

萨市的海拔有三千多米,每年都会出现棋手需要吸氧继续比赛的情况。叶简南之前来的几次都没什么严重反应,况且他来得较晚,领队确认了其他棋手的状态后就没太关心他了。

“我去和主办方申请氧气瓶。”自知失职的领队急忙丢下手里吃了一半的面包,“等他比完就——”

负责叶简南的裁判桌忽然发出了比赛结束的信号。

他刚刚斩杀对手一条大龙,方才还错综复杂的比赛局势在瞬间清明起来。

对手投子认负,叶简南朝他点点头,没多想就从棋盘前站直身子。

“简南,你先坐下。”领队赶忙走过去。

叶简南刚从棋局中拔出身,这才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虚汗,太阳穴剧痛,鼻腔里也有点血腥味。身后领队也不知在喋喋不休什么,叶简南在转身的一刹那,意识忽然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空白的意识里冒出一句话。

叶简南觉得这句话太妙了,完美地描述了他作为一个棋手因高反而晕眩的状态——

“眼前一黑,大脑一白。”

他在昏迷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只是重复着他在奈县度过的那个冬天。

岛国冬日昼短夜长,叶简南一个人坐在木建的庭院里下棋。

他穿得很少,但是也不冷,整个人的五感都非常麻木,是一种濒死的状态。

下棋的时候,他很孤独。

输棋的时候,他很痛苦。

赢棋的时候,他似乎是应该开心些的,但是,也没有。

没有开心,他不知道有什么可开心的。

和他对弈的人来了又走,五官、衣着模糊不清。雪停的时候,庭院的门响了一声。

叶简南听到了雪花碎裂的声音。

明明梦里是风雪长夜,来人却只穿了条蓝色的长裙。她走进来的时候,叶简南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流从自己的心里涌了出来。

他低头望去,发现落下的樱花在他的胸口点缀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而江墨在他的面前弯下腰,笑意盈盈。

她说:“你好啊,叶简南初段。”

然后,她就坐到了他的身边。棋盘没有了,雪也融化了,奈县的山川河海烟消云散。他和她并肩坐在翰城棋院的门槛上,都还是十二三岁的模样。

叶简南靠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在梦里,他再一次睡着了。

04.

叶简南醒来的时候,床边整整齐齐地站了一排人。除了领队和教练之外,队里和他关系好的几个棋手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其神情之肃穆让他不禁怀疑自己阳寿已尽,而大家在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他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并没有客死异乡。

“醒了,醒了,”领队赶忙坐到他的身边,“简南,你感觉怎么样?”

他觉得头有点疼,但周围的人的表情实在是过于慌张,他不好意思说。

“能好吗?”一道女声凭空炸响。

这道声音让床边站着的棋手立刻出现了“噤若寒蝉”的效果,连领队和教练的脸色都变白了。

叶简南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江墨拎着个烧水壶气势汹汹地走进病房。

他藏在被子下的手狠狠地互掐了一把。

不是,不是梦。

“好好的人,刚过来就高反。”江墨把壶往桌子上一砸,壶口处溅起一片危险的水花,“别的队员都没事,晕了也有氧气瓶,你们怎么还能让叶简南直接晕过去呢?!”

领队踏着小碎步跑过去给江墨赔礼道歉:“江小姐,简南他昨天来得晚,以前也没出过这种事。我也是没想到……”

江墨平常和谁都笑眯眯的,真发起火来却气场极强。叶简南觉得好笑,谁知对方眼神一转,落到自己的身上。

“还有你!”江墨一声怒吼,吓得在座诸位都是一阵哆嗦。

她顿了顿,胳膊一挥:“你们先出去。”

无关人等屁滚尿流地往外跑,领队走之前恭恭敬敬地把门带上了。

叶简南身体平躺,低眉顺眼地听她训话。

“下棋下得不要命了?!不把高原反应当回事是吧?!是,是我昨天催你过来,可能你到得太晚了,也没休息好。可是,你感觉不对了,总得及时吸氧吧?!裴宿那不是有预防的药吗?!你怎么就不吃啊?!你——”

“江墨,”葉简南斗胆打断了她,“你别嚷嚷了,我头疼。”

他示弱,她偃旗息鼓。

窗外天色漆黑,时间也已接近午夜。

“你怎么来了啊?”

“网上有你比赛的直播,底下评论,有在现场观看的人说你高反晕了。我给裴宿打电话问了问,感觉挺严重的,就过来了。”

“那……江老师呢?”

江墨顿了顿。

“我爸没事,老样子。”

叶简南双手合十地平躺在床上。脑海里浮现出刚才江墨那被踩了尾巴的模样,又觉得好笑起来。

江墨把脸凑到他的脸边,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我说,叶简南,你是不是撞傻了?!一直笑什么呢?我打去年冬天碰见你,都没见你笑这么多次过。”

他努力控制了一下表情,然而,根本控制不住,只能用说话来转移注意力。

他说:“江墨,我想喝水。”

江墨拿起刚才那个被砸在桌上的烧水壶给他倒了杯开水,吹了吹,递到他的眼前。

他抿了一口,递回来:“烫。”

江墨:“你自己吹吹。”

叶简南:“不行,我高反。”

江墨:“高反不能喘气啊?”

叶简南:“你别嚷,我头晕。”

江墨:“你……”

“今日上午,中国围棋甲级联赛第十九轮,杭市队在萨市天路大酒店保持连胜。值得一提的是,主将叶简南在获胜后因为高原反应晕倒在地。在对杭市的赛后采访中,领队称叶简南八段因为旅途劳顿身体略有不适,现在已经在医院接受治疗。棋牌新闻报。”

05.

从萨市回来不久,叶简南又被召去国外参加别的比赛。他连着两个月为了比赛行踪不定,回来的时候,人都累得瘦了一圈。

斌老板在台上拖着长音讲求导数,叶简南坐在江墨的身边直打瞌睡。

“你非要上什么课,”江墨勤勤恳恳地抄笔记,“昨天半夜到北市,就不能休息休息再过来。”

“那不行,一周就两节高等数学课,”叶简南困得泪眼朦胧,“再不来,都期末了。”

江墨嗤笑一声,心里颇为好笑——八段的职业棋手,在棋盘上华山论剑,比赛结束还得担心高等数学挂科。

半个小时过去,他们终于熬到下课。

天气几乎是一转眼就冷下来了。教室外寒风刺骨,他俩顶着风走到食堂前,江墨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她指了指食堂大门,“好大一棵圣诞树啊。”

圣诞树高高耸立,旁边挤了许多学生。叶简南被江墨拽着走到树旁,才看见圣诞树上悬挂的彩色便笺和签字笔。

“这是什么?”

“许愿树啊,”江墨兴致盎然地拿过纸和笔,“我们学校每年的圣诞节,都会在食堂前面放一棵圣诞树,让大家把自己的愿望挂上去。”

纵然自己从不参与这种幼稚的活动,叶简南还是笑了:“真的会实现吗?”

“信则灵嘛。”江墨让叶简南背过身,把他的后背当桌子,“你想许什么愿,我帮你一起写上去好了。”

叶简南没答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江墨在他的后背上一笔一笔地写,“你最想要的,是拿世界冠军,对不对?”

谁知叶简南忽地转身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说:“不是,你不用写我的。”

江墨觉出奇怪,追问道:“那是什么?”

叶简南没回答。

他越不说,她就越好奇。从开始吃饭到他把她送回宿舍楼下,她提出了不下八十种猜想。

“到底是什么啊!”她有点不高兴了,“至于这么瞒着我吗?”

叶简南没想到江墨这么执着。即便他不想说,但是,显然,他再沉默下去,江墨就要生气了。于是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说:“江墨,我最大的愿望……”

江墨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他。

她的眼里映出冬季浅蓝色的天,叶简南忽然感到脸颊一凉。

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里,他又想起了奈县。江墨伸手去接雪花,看着那些白色的精灵在自己的掌心融化。

然后,她听到叶简南一字一顿地说:“是希望你回到我的身边。”

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

下期预告:

从翰城回来后,叶简南与江墨关系渐近。圣诞节这天,江墨和叶简南出门约会,她在分别后偶然发现叶简南接了另外一个女人回家……下期连载详见《花火》5B,也可以加《花火》B試读QQ群920849579,和我们一起讨论剧情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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