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手腕子
2019-06-12刘浪
刘浪
1
老周是个出租车司机,大名叫周德全,小名叫狗剩。
我们叫他老周,并不是说他已经七老八十了,走起路来会窸窸窣窣地往下掉渣。这里所说的“老”,也许更像是一个前缀,仅仅是表示亲切的意味而已,就像我们常说的“老婆”“老公”,就不见得跟年纪有多少实打实的瓜葛。
但是话又说回来,老周虽然不算老迈,但也的确不太年轻了。老周属猪,已经满了46周岁,上个周末刚刚过的生日。
就在老周过生日那天,他交上了好运,得了一笔钱,刚好一万元整。现如今,一万元钱似乎也算不上特别多,可我们千万不能忘了要考虑到问题的针对对象。对于亿万富翁而言,一万元钱可以忽略不计;对于老周来说,这可是他大半年的纯收入啊。还有,老周得的这笔钱,不是人民币,而是美元。把这几个因素加在一起,就真的有账可算了不是?
老周后来告诉我,给他钱的这个人,名叫乔治·周。是的,是“乔治”,之后是个“隔点”,完了是“周”。乍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老周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就在心里嘟哝了一句,操,这叫啥名呢,跟个二串子似的。接下来,老周就知道了,乔治·周其实是个中国人,原名叫周广富。要是按辈份来论的话,老周得管这个人叫爷爷。
叫爷爷就叫爷爷吧。老周想,不是早就有人说了嘛,有奶就是娘。谁要是能给我一个亿,我管他叫祖宗都行。我一个平头老百姓,就不跟钱治哪门子的气了吧?
东北话里有个俗语,叫八竿子打不着,通常用来形容两件事之间没有关联,也用来形容两个人的关系特别疏远。老周跟这个原名叫周广富的乔治·周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八竿子那么远,但想要打得着,我们还真得使上那么五六竿子。老周也是挠了好一会儿后脑勺,才整理清楚他和周广富之间,原来是有血缘关系的。具体说来,就是周广富的高祖父,也是老周的爷爷的高祖父。
老周就从衬衣口袋中掏出了一包烟来,是哈尔滨卷烟厂出产的老仁义香烟,大约两元钱或者两元五角一包。老周从烟盒中抽出一根烟,点着,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吐出。
隔着影影绰绰的烟雾,老周一点点地回想起来了。应该是他刚上小学那会儿,老周的爷爷跟他说过,他爷爷那辈人取名字范“广”,“广”后面那个字也有说头,就是要跟“宝字盖”较劲,比如广宽、广宏、广实、广宁、广宪,等等。老周的爷爷,名叫广宝。老周的爷爷说他这一辈人里,有个本家兄弟叫广富,本来在涧河南岸有半垧还多出两根垄的肥田,但广富不知怎么好上了推牌九这一口,结果很快就把这块田地利利索索地输掉了。这之后,周广富就去当了国民党兵,不知怎么搞的,很快当上了连长。解放之前,老周的爷爷一家跟周广富多少还有一点联系,但解放之后就彻底断了音讯。老周的爷爷讲到这儿的时候,眼里就有了污污浊浊的泪光,嗓音里面也被塞进了大剂量的哽咽。老周的爷爷小声念叨,唉,也不知道你广富爷现在咋样了。老周当时正急着出门,是要跟邻居四牤子或者是二老黑他们几个弹玻璃球玩。老周就没好气地接了爷爷一句,得了得了,早鸡巴死了。老周的爷爷一脚把老周踹出了门外。跟老周一起来到门外的,还有他爷爷的一只臭烘烘的懒汉鞋,当然还有老人家的一声大骂,你个王八羔子操的!
是的,就是这个周广富,他当初没有死于战火,而是去了台湾。再后来,不知怎么搞的,他又把自己整到美国去了,还入了美国籍,换了美国方式的名字。老周也不知道,在佛罗里达或者是加利福尼亚,周广富是真的哈下腰去努力干了,还是赌博赢了,或者机缘巧合走了好运,反正他是发了洋财。周广富的结发妻子此前给他生了两个女儿,之后不知得了什么病,去世了。这让周广富很是抓狂啊。周广富的人虽然是到了美国,可他骨子里还是个东北爷们儿,怎么能没有儿子呢?香火在他这里蔫了吧唧地就断了,他在人前怎么能直得起腰来呢?将来自己两腿一蹬的時候,怎么有脸去见老祖宗呢?周广富就又娶了个美国女子,是个白人,寡妇,一头金发,模样周正,小了周广富十好几岁,而且还会说上几句眼巴前的汉语。两年之后,金发女子生了个儿子,把周广富窝囊得差点上了吊。因为金发女子生的儿子,他的肤色比周广富当年输掉的那半垧黑土地还要深重呢,是个正宗的黑人种。周广富就离了婚,再没敢动续弦这个念头。压人啊!绿帽子这东西,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个死沉死沉的硬家伙。
今年年初的时候,周广富去世了,享年92岁。他生前留下了遗嘱,很是详细地将财产做了分割。让老周气不打一处来的是,周广富这个败家玩意儿,竟然把财产的大部分捐给了一家慈善机构,小部分给了他的两个女儿。剩下的那一万零头,就给了老周。天知道周广富是怎么知道有老周这么个孙子的。天还知道周广富的律师究竟费了多少周折,或者是经过了怎么样的程序,跟老周的女儿周晓徐联系上了。
不管怎么说吧,这一万美元如今是到了老周的手里,一副风尘仆仆的殷勤样子,老周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都觉得挺招人稀罕的。老周又嘿嘿笑了,他小声嘀咕,妈了个巴子的,谁说马粪蛋子没有发烧的那天!
2
我们说话这会儿,老周已经进了涧河北岸医院正对着的中国人民银行,把美元兑换成了人民币,又存在了一个活期存折里。老周前后忙活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忙活得他出了一脑门子的汗珠,忙活得他一肚子的感慨。十几年前,老周听说是要八元几角人民币才能兑换一美元,当时他特别来气,他心想,凭啥呀?凭啥咱中国钱就没有美国钱值钱?可现在,他的一万美元,换成了人民币是不到六万七。银行工作人员告诉他,人民币早就升值了。老周就叹了口气,心想,这人呀,要是命里穷,是不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老周慢腾腾地出了银行,可能是先前的兴奋劲淡去了吧,他突然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五月的阳光正在趋向猛烈和凶狠,老周低着头胡乱向前走出了百十米远,看到一辆出租车正停在路旁。
车是奥迪A6,车身一抹儿黑色,显得有些深沉。老周知道,整个涧河市,这种出租车不超过十辆,其余的两三千辆出租车呢,跟他开的那辆一样,都是夏利或者千里马牌子的。
老周想,不是都说乘客就是上帝吗?五年了,他每天都开着刘老板的那辆夏利,拉着上帝东跑西颠,累得他腰酸脖子疼,两个肩膀也总是胀乎乎的,得,今天咱也当一把上帝,尝尝是个啥滋味。老周向这辆奥迪A6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老周想起这车的起步价是八元钱,足够他吃一顿午饭,或者买几包烟,他有点舍不得。老周就又往前走了不到二十米远,上了一辆夏利。夏利的起步价是五元,当然还要有一元钱的燃油税。
夏利出租车司机是个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白脸庞,大眼睛,留着毛寸发型,挺精神的。老周大咧咧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还没有来由地做了个扩胸的动作,接着又打量了一眼小伙子,他说,卖手腕子的吧?
“卖手腕子”,这是司机的行话。意思是说车不是自己的,而是受雇给车主开车。
小伙子笑了下,没回答老周,他说,先生您要去哪里?
老周说,丁香小区,十八号楼。
小伙子就启动了车子。接下来,小伙子正要抬手按下计价器,老周抢先从衣兜摸出个一元的硬币,将它放在了计价器的后面。这样一来,计价器就按不到底了,也就记不下行驶的公里数和钱数,而车外的人看来又是打了计价器的。更进一步说,动用了这种具有科技含量的手段,这趟车费就可以归司机所有,而不必交给车主了。
老周说,我打眼一瞅就看出来了,你是卖手腕子的,我也是。同行,不容易啊。
小伙子的脸红了,但没将那个一元硬币拿出来。
出租车沿北岸街向西行驶,接着又左拐,上了桥旗路,直奔老周家居住的丁香小区。在单元门前,老周下了车。
回到家里,女儿周晓徐已经做好了午饭,四菜一汤。菜是尖椒炒干豆腐、韭苔炒肉、清蒸鲤鱼和半只骨里香烤鸡,汤是苜蓿西红柿。也不过就是些个家常便饭,但热气腾腾、红绿相间,别说闻了,光是看,老周就要流口水了。
女儿周晓徐还把老周早些年存下的一瓶白酒拿了出来,北大荒牌子的,60度,一斤装。这种烈性酒,老周平常很少喝。给人家开车,不能喝酒,这理由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这种酒老周舍不得喝。这可是六十度的纯粮酒啊!吱喽喝上一口,就会觉得有一团火,从嗓子眼一直烧到胃里,又腾地一下冲上头来,酒的醇香就像涟漪似的,一圈一圈地在老周的整个身子里扩散开来,真是过瘾啊!你再看看现在的酒呢,三十八度就已经是高度酒了,跟水还有大的区别吗?说到酒,老周突然想起上个星期二那天的下午,他将车子停在世纪广场那儿等活儿,因为无聊,就打开了车上的广播,收听涧河生活文艺台的新闻节目。有一条新闻,是说涧河周边的一个什么败类的乡镇,用工业酒精勾兑假酒,贴了贵州茅台镇或者是江苏洋河镇的牌子,结果喝死了人。老周当时就骂起来了,我操他个八辈血祖宗的,你就是用自来水冒充名酒,不是也不能出人命嘛!
老周在卫生间洗了把手,转身出来,坐在了桌前。他拿过酒杯,心里挺美的。刚才在单元门口下车的时候,老周给了那个小伙子司机十块钱。老周知道,从他上车的地方到他家楼下,也就两公里零四百八十米的样子,绝对不会超过两公里半,车费也就是个起步价,五元,外加一元钱的燃油税。司机小伙子接过钱,他说,我猜也就是两公里半吧,收您五元钱行吗?老周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他说,你小子行啊你,有两下子。接过小伙子找回的五元钱,老周下了车,正要随手带上车门时,他说,那一块钱钢镚儿你收好了。小伙子脸又红了,他点了点头,说,嗯,好的。老周又刻意看了几眼小伙子,他心想,这孩子看起来挺有心的。女儿晓徐二十岁了,将来要是能嫁个这样的人,也不错吧?
老周正拿着酒杯发愣,女儿晓徐给他倒了满满一杯酒。老周说,闺女,你也拿个杯来,陪爸少喝一点。
晓徐说,不的了,下午还得演出呢。
老周说,闺女,咱家现在有钱了,你要是还想上学,那咱就上。
晓徐说,我可不遭那个罪了,再说我现在也在剧院里立住脚了。我们剧院刚刚创作了一部话剧,四幕还是五幕了?我听说,院长很有可能让我出演女二号。
父女两个这样聊着聊着,那瓶北大荒白酒就被老周喝掉了将近三分之一。晓徐问老周要不要再少倒一点,老周没吱声。晓徐拿过酒瓶要往杯里倒酒,老周摆了摆手,又将手盖在了杯口。老周就呆呆地坐在那儿,沉默着。
爸,你怎么了?晓徐问。
老周长吸了口气,又慢慢地呼出。他说,闺女,咱家现在有钱了,六万多块。要是搁在五年前,别说六万,咱就是有四万,咱早点给你妈治病,你妈也不能死啊!
晓徐说,爸,我们今天不说这些。
老周叹了口气。接着,父女二人就都沉默了。
3
对于风和日丽、艳阳高照这样的好天气,老周一点也喜欢不起来。用他本人的话来说,硌硬死人了。
老周讨厌好天气,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你想想吧,不刮风不下雨的,又没什么火上房的急事,谁会吃饱了撑得一定要乘坐出租车呢?在马路上走上一走,活动活动身子骨,多好。就是坐车,那也是坐公交。花一块钱,前门上车,把钱投到司机右手旁的铁箱子里,你就能把整个市区转悠个遍,真是划算啊。
可是换了刮大风下大雨的天儿,那就完全是另一番情形了。没有谁会傻到刻意把自己浇成落汤鸡,完了再去诊所挂几天吊瓶。这样一来,出租车司机的生意就火了。这个乘客刚刚下车,甚至还没下车呢,那个乘客已经坐到车里了,瞧那架势,就跟坐出租车不需要花钱似的。而且,老周还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两位甚至是三四位乘客拼车,这些乘客虽然心里也不情愿,但又不得不接受。遇上这样的情形,老周就会在心里说,操,这哪是下雨?他妈的下钱呢!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老周时常会觉得,好天气会断了他的财路。
五月末的这个星期六,就是一个下雨天,小到中雨。老周先前拉载的三个乘客没什么好说的,他拉载的第四个乘客,是一个小男孩,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样子,前额处的一缕碎刘海儿还染成了橘黄色。小男孩穿了一套淺灰色的运动装,老周认得,是阿迪达斯牌子的。
小男孩是在平安街的西街口上的车,他坐在了副驾驶位置,抬手指了指前方,说,快点,去北岸医院。
老周就启动了车子,拐上了香江路。其实,从平安街的西街口去北岸医院,起码有五条线路可走,但经香江路,距离最近。老周拉载乘客,从不绕路。
大约两分钟之后,车子就行驶到了涧河四中的校门口。小男孩拿出了一包烟,殷红的烟盒。老周在安心开车,就没看到烟是什么牌子的。小男孩点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接着就一边吐烟雾一边问老周,大哥,你也来一棵不?
老周的眉头就皱了一下。老周本来就看不惯这个小男孩小小年纪就抽烟,他偏偏又降了老周的辈分。老周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操,我的年纪给你当一个半爹都带拐弯的。
但是老周不能发作,他说,不的了,我不会抽。
小男孩说,嘁,不抽烟,不抽烟还是男人?来,抽一棵,我给你点上。
老周就接过了小男孩硬塞过来的烟,捎带瞄了一眼过滤嘴,那上面有四个深蓝色的字母,KENT。老周不知道这字母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是外烟。
小男孩拿过火机,把烟给老周点着了。老周抽一口,吧嗒一下嘴,感觉什么味都没有,跟没抽一样。老周就说,啥烟啊?咋一点劲儿也没有?
肯特,咱们中国人都叫它长健。别人给我爸送的,一般地方买不着,免税店才有。是,这烟是没劲儿,大哥你说的没错,我也抽不惯它。小男孩说到这儿,拍一下老周的右胳膊,又接着说,大哥你不对呀,刚才你不说你不会抽吗?
老周就笑了一下,心想我开始抽烟那时候,你这小兔崽子连个影儿都还没有呢。随即,老周将方向盘往右轻轻打了一把舵,脚下又轻点了一下刹车,让后边的一辆二十六路或者是三十六路公交车超了过去。
小男孩没再追究老周到底会不会抽烟,他转移了话题。他说,这两天都要气死我了。大哥,你说换成你,你生不生气?我女朋友怀孕了。
小男孩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棍子,猛地戳到了老周的腰眼。老周的整个上半身,不由得就一耸。
当时我一再问她了,到底是不是安全期,她说是。结果她还是怀孕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用安全套了。小男孩接着说。
老周就扭头看了一眼小男孩,后者左手托腮、右手夹烟,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老周心底猛地升腾起一股冲动,想要狠狠抽这孩子几个耳光。但他必须强忍着,使劲抽了一口烟,结果呛得他好一阵咳嗽。
出于安全考虑,老周一边咳嗽,一边把车子停在了路边。小男孩看来还是有同情心的,他轻轻地给老周拍背,还告诉老周,你急什么啊?慢点抽。你要是愿意抽这肯特烟,我把我这盒都给你。
老周勉强止住咳嗽,说,不用了,谢谢。
紧接着,老周问小男孩,你今年多大了?
小男孩说,十七。
老周说,嗯。接着,他重又启动了车子。
小男孩说,我这是去医院,陪她做流产。男人嘛,就得对自己的所做所为负起责任。大哥,你说我说的对吗?
老周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干脆就假装又咳了几声。
小男孩说,唉!本来今天我还想去北京见网友呢,这下好了,全泡汤了。大哥你知道我网友叫什么名不?特别拽,叫飞翔的拖鞋。我说这段日子PM2.5怎么总是超标呢,是拖鞋太臭,我得上环保局告他去,哈哈哈。
4
车子到了北岸医院,小男孩付了十元车费。小男孩接过老周找回的四元钱,推开车门,正要下车,又停了下来。
小男孩从衣兜中掏出那包KENT香烟,递给老周。
大哥,这个给你。小男孩说。
老周推辞不要,他说,谢谢,我不要,你自己留着抽吧。
小男孩把烟扔在老周腿上,下了车。
接下来,雨势突然大了起来。路上没有行人,老周的心里有了些烦躁。他就将车子停在医院的侧门门口,点了一根小男孩给他的KENT香烟。
老周知道,刮风下雨的天气,乘坐出租车的人会多。但他也知道,这风和雨也不能大得没边没沿,大得完全不靠谱。就比如现在吧,雨下得跟瓢泼似的,完全不讲究章法和布局,谁会巴巴地跑到大街上来呢?谁不老老实实在屋里待着?高兴的话,再喝上两盅小酒,打上两圈麻将,不是挺好的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明天再去办好了。所以,确切地说,老周最得意的天气,是刚才的那种小到中雨的天气。很多时候,老周都在心里感叹,人活在世,啥事都得讲究个度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天气怎样,车主刘老板给老周的工资都是一样的,每月一千六百元。老周总是盼着每天都能多跑上几趟活儿,多赚一点车费,无非是为了每天晚上五点半交车、交钱给刘老板的时候,他心里的底气能够更足一些。更重要的是,每天能多跑上几趟活儿,他也好从中扣留下来几趟车费,塞进自己的腰包。
老周至今还记得,五年前,他刚当出租车司机的时候,车主是个女人,小五十岁的样子,跟他一样,也姓周,老周就管她叫周姐。老周每天晚上交车的时候,都能给周姐挣来一百七八十元钱,好的时候甚至是二百出头,可周姐的脸始终像块铁板,紧绷绷的,一点笑模样也没有。老周以为是自己刚干这行,挣得太少了,周姐才會给他脸色看。后来,老周询问了几个同行,有老王、老李,还有四牤子。如果没记错的话,我们在前面提过一句的四牤子,老周小时候和他一起弹过玻璃球,他现在也给人家“卖手腕子”呢。问了这几个人,老周这才知道,根本不是他以为的那么回事。同行们每天交车的时候,最多也就交给车主一百六七十元钱,只交一百二三十元钱的时候常有。这还不算完呢,这些同行每天的午饭和一包烟,加在一起是小十元钱吧,也是从乘客给的打车费里出。老周就问,这起早贪黑地跑一大天,就跑一百二三十块?老李都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老王也没说什么,但看老周的眼神就相当不屑了。发小四牤子撇了撇嘴,说,你脑袋进水了咋的?老周的脑袋当然没有遭受这种硬伤,他就果断地撂了挑子,炒掉了周姐。接下来,老周像其他“卖手腕子”的司机一样开始耍滑头了,每天私自扣留下来几趟车费,塞进自己的腰包。老周知道,他的那些同行当中下手最狠的,每天要扣留五六十元钱车费,还脸不红心不跳的。老周似乎先天不具备这种过硬的心理素质,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硬杠杠,每天最多扣留二十元钱,绝不能突破这个底线。啥事都得讲究个度啊。很多时候,老周都这么想。
如今的车主刘老板,已经是老周的第四任东家了。老周每天上交给刘老板的钱,基本都是在一百六七十元的样子。老周猜想,他这样耍滑头,刘老板绝不会心中一点数都没有。但刘老板没有抓住实打实的证据,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老周还听说,很多车主已经想要改变合作规则了,他们要把车子包给这些“卖手腕子”的,油钱啊,轻微剐蹭的维修费啊,还有违章罚款什么的都不管了,只管每月收三千元到四千元不等的租金。这让老周的心里不托底,他不知道这种交租金式的合作,收入会不会要比现在低。
瓢泼大雨没有一点停下来歇歇脚的意思。这让老周很担心,今天还能不能给刘老板交上一百六七十元钱啊?眼瞅着大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了,老周就把手中只抽了少半截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但接着又将烟塞进嘴里,点着。
都是那个小崽子给妨的。老周在心里骂起了刚才乘车的那个小男孩。在东北话里,这个“妨”读一声,意思是妨碍、妨害,更准确一点的解释,大约是一个人带来了晦气,坏了另一个人的好事情。
这小崽子要是我儿子,我一天揍他八遍。老周在心里又罵了一句。紧接着,老周就感觉不好意思了。自己正在抽的烟,还是人家给的呢。
老周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一抬头,看到了马路对面的中国人民银行。他的心情瞬间敞亮了不少,原本紧绷着的脸上也稀稀落落地浮现出了一丝笑模样。一万美元啊,是六万多元人民币呢,隔山跨海而来,已经不蔫声不蔫语地立在了他的名下,真是低调又奢华。
老周启动车子,想要到火车站或者客运站去溜溜活儿。老周知道,再过半个小时,有一列哈尔滨方向开来的火车,将在涧河站停靠五分钟。
老周的车子刚一启动,从北岸医院里跑出了一个人。
雨水成片成片地在后视镜上流淌,所以老周看不清这人的长相,只是从长发判断出是一个女人。老周猜想这人应该是要乘车,他就停下了车子。这个女人跑到车子跟前,老周推开了右前门。女人果然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女人急促地呼吸着,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老周,她的整个人就像瞬间定格了一样,不再擦拭脸上和头发上的雨水,她先前急促的呼吸声也静了下来。
老周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肤色白皙,五官周正。接着,老周看到这个女人左脸靠近耳垂那儿,有一条细瘦的疤痕,呈浅粉色,差不多有两厘米长。
老周的心脏猛然不守规矩了,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下子就擅自搬迁到了他的嗓子眼里。老周不得不紧闭着嘴巴,以防他的心脏会进一步自作主张,腾地一下从他的口中跳到身体之外。
女人显然也认出了老周,她的声音抖得就像一片风中的叶子。
狗剩……女人说。
5
接下来,我们显然是要做一下倒叙了,回顾一下老周过往的生活。
在“卖手腕子”之前,老周其实就一直在做司机工作。在涧河北岸的河滨化工厂,他先后给四任厂长开小车。老周开的第一辆车是北京吉普,212那种。接下来是“嘎斯厂”生产的伏尔加,当时苏联应该是已经解体了。也是借着苏联解体这个事件吧,老周搞清楚了,所谓“嘎斯厂”,其实是“高尔基汽车厂”的意思,“高尔基汽车厂”的俄文缩写是GAZ,发音很像“嘎斯”。再之后呢,老周开的车是捷达和捷达王,他开了十年还拐弯。老周最后开的车子是奥迪A6,开了不到5个月,还没过瘾呢,他所在的河滨化工厂也解体了。化工厂把所有的家底都划拉出来了,竟然抵不上拖欠银行贷款的一个零头。化工厂的二百来号职工,又是上访又是写揭发检举信,前后闹了大约有半个月,也没闹出一个清晰明朗的结果来。想从工厂得到满意的赔偿?嘁,脑袋被驴踢了吧?老周这样想着,就去当了“卖手腕子”的出租车司机。
倒腾完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显然还不够。现在,我们还得把时间再往前提,提到二十多年之前。
那时候,老周刚刚被河滨化工厂录用,是最后一批全民工,很牛。跟老周同时被录用的还有两个大集体工,都是女的,一个叫杨美溪;另一个叫徐桂兰,后来成了老周的老婆。我们捎带再说一句,老周的女儿之所以叫周晓徐,其实就是取了父母双方的姓氏。
杨美溪和徐桂兰,还有老周,当时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三个人刚刚认识不久,徐桂兰开始追求老周,是那种缩手缩脚的追求,有点走一步退两步的意思。老周就假装没看出来,因为他心里喜欢的是杨美溪。当然了,“喜欢”,这是普通话的叫法。在老周那里,这种叫法是另外一个词:稀罕。
老周稀罕杨美溪的理由成千上万,乃至无穷无尽,他能梳理成型的,是以下三条。
第一条是他觉得杨美溪的名字好听。美溪,美丽的小溪,清澈、舒缓,隐隐约约地透着一种书卷气息,真实带劲啊。后来老周才知道,杨美溪的爸爸跟老周的爸爸一样,都是小学四年级的文化。杨美溪小的时候,她家住在黑龙江的伊春市,伊春市下辖多个区县,其中有个区叫美溪区,杨美溪当初就出生在那里。杨美溪的爸爸给她取的名字,说白了也就是现买现卖。另外,美溪区或者美溪区的附近,有一条河,叫回龙湾,听说如今已是夏季的漂流胜地。杨美溪的爸爸当年现买现卖成了瘾,就给杨美溪的弟弟取名叫杨回龙。杨美溪的爸爸可能不知道,“回龙”其实还是一个麻将术语,大致是下押赌注的一种。杨回龙长大后,据说还真就有打麻将的爱好,打十场输九场半。杨回龙就很有可能痛恨自己的名字,同时捎带着痛恨自己的爸爸也有可能。
老周稀罕杨美溪的第二条理由,是他觉得杨美溪的眼睛好看,水汪汪的杏核眼,淹得死人。杨美溪的睫毛呢,长而上卷,呼嗒呼嗒的,就像蝴蝶的翅膀,扇得老周的心总是忽忽悠悠的。不过,对于杨美溪的眼睛,徐桂兰的看法是另一种情况。在成为老周的老婆的那天夜里,徐桂兰说过这样一句话,她杨美溪还趁啥呀?就是眼睛比我会勾搭人呗。徐桂兰说的这个“趁”,在东北话里当“拥有”或者“富有”讲。徐桂兰说这话时,手里正握着老周裆间的物件。徐桂兰说完这句话,老周的这个物件就蔫下去了。
老周稀罕杨美溪的第三个理由,是杨美溪会唱歌,还会跳舞。厂子里一举办庆五四、迎七一演出,杨美溪就会压轴出场。杨美溪在台上那么一唱再一跳,也不见得就含有多少艺术成分,但是台下却炸了庙。大家都在喊,好啊好啊!再来一个!当然,喊得最卖力的,一定是老周。你就看看他的脖子吧,一条条的青筋上蹿下跳,都要炸裂开来了似的。
转过年来,老周跟杨美溪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具体说来,就是老周亲了杨美溪左脸靠近耳垂的那条细瘦的疤痕。老周心疼啊,就问杨美溪是怎么回事。杨美溪说是小时候采松塔,从树上掉下来,树枝刮的。
就在老周亲了杨美溪那条疤痕后半个月,杨美溪工作变动了,她调到了涧河市歌舞团。老周当然要向杨美溪道喜,却找不到杨美溪。老周正急得牙龈发炎、眼睛蹿火,杨美溪嫁人了,嫁给了歌舞团的副团长。据说这个副团长姓赵,名字好像是叫赵什么远,也或者是赵远什么,老周没那份闲心去记下这些。
老周就一个人去了市郊的龙尾山上,瘫坐在一棵歪脖子的柞树下面。老周本来是想可嗓子哭号几聲,哭自己只是个司机,除了会开车,别的能耐一点没有,被杨美溪不声不响地就给踹了。可他嘹亮的哭泣刚刚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了。老周突然想,可别两只肥鸭子都飞了啊,太不划算!老周就扑棱棱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和树叶,撒腿就往回跑,接着就三下五除二,娶了徐桂兰。
徐桂兰生了女儿晓徐之后,被查出了患有心脏病,医生也说不大准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反正挺严重。之后的十几年里,因为没断了给徐桂兰看病,老周一家的日子就一直紧紧巴巴。五年前,老周打听到牡丹江和天津都有心血管病专科医院,能治好徐桂兰这病,好像是在心脏里搭个什么桥,也可能是换个什么瓣,老周也搞不清是什么医疗手段,只知道费用大约是四万元钱左右。老周当时手头有不到两万元钱,他求爷爷告奶奶,东拼西凑地又筹来了一万八。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夫妻二人所在的河滨化工厂解体了。真是急火攻心啊,徐桂兰就昏倒了。老周紧忙打电话叫了120,就近把徐桂兰送到了北岸医院,经过好一番抢救,老周自己的两万元钱花掉了,他借来的那一万八也花掉了好几百,但徐桂兰还是没有被抢救过来。
有些事情,说来真就很奇怪,我们就是想破脑袋瓜子,也想不出个有说服力的理由。老周生活的涧河,往最大了说也就是个中等城市,可自打杨美溪嫁给了副团长,老周娶了徐桂兰,到现在,二十多年啊,老周和杨美溪一次面也没见过。
而现在,瓢泼大雨的鬼天气里,一辆七八成新的夏利出租车中,更进一步说,是车档隔开的驾驶座位和副驾驶座位上,老周和杨美溪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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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美溪的苍老是显而易见的。就说她的眼睛吧,虽说还是杏核形,却被眼角的鱼尾纹给压坠得耷拉下去,眼珠也不再是从前的水汪汪,而是变得干涩、灰暗,还透出了无法掩饰的局促不安。
这就使得老周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操,这就是我当年稀罕的那个小丫崽子?老周在心里骂了一句。接着他就想,岁月这个败家玩意儿,真是对谁也不手下留情。
杨美溪呢,她说完那个“狗剩”,就闭上了嘴巴。老周的嘴唇倒是一直在嚅动,却说不出话来。
两个人都红了脸,都沉默着。
可是,就这么干巴巴地不说话哪是长久之计啊?老周就清了清嗓子,他说,嗯,那个,你现在,现在过得怎么样啊你现在?
还,还行吧。杨美溪说。紧接着,她反问老周,你呢?
也还行吧。老周说。
之后,两个人就又没话了。
老周又拿出了一支KENT香烟,想要点着,但又放回去了。紧接着,老周很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
这么多年来,老周其实很多次设想过与杨美溪见面的情形。一种情形是见了面,老周什么话也没说,抢前一步就给了杨美溪一个大耳光,再踹上两脚。管那么多干吗,先解解心头之恨再说。打完了,老周扬长而去,一边走,他指不定还要一边吹上几声口哨。
另外一种情形,是老周大喊一声“美溪”,边喊边冲过去拥抱她。接着,老周说,跟我走。杨美溪使劲点了点头,就真跟他私奔了。至于私奔去了哪里,以及私奔后的情形,老周没有去想。
第三种情形似乎更加符合老周的心愿。在某一个地方,两人见面了,老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杨美溪就一头扑在了他的怀里。杨美溪泪如雨下,而与此同时,她一点都没耽搁将自己和老周的衣服脱光。而一张宽敞平整、软硬度适中的大床,显然已在一旁等候多时了。
还有一种情形呢,是老周主动走上前来,微笑,打招呼,杨美溪呢,歪着头看他。老周支支吾吾地说,美溪,我,那个,我。杨美溪说,你什么你啊?你谁呀?你个臭流氓!接着,杨美溪就打起了报警电话。
老周设想的重逢情形当然远远不止以上这几种,有浪漫的,有暴力的,有温馨的,有拧巴的,甚至还有色情的,随便哪一种都比现在要来得从容。这叫什么和什么啊?明明都有一肚子话,偏偏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老周就只好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他说,真快呀,一晃,二十年了。
杨美溪没有顺着老周的话茬发展,她说,送我回家。
老周就启动了车子,同时下意识地按下了计价器,接着又紧忙把计价器推起。
哪儿?往哪儿走?老周苦笑了一下,问杨美溪。
光明小区。杨美溪说。
过了河滨街的西街口,右转,车子就驶上了安兴路。一路上,老周还是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黑压压的别扭和尴尬。而杨美溪呢,也是一声不吭,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捏弄自己的手指头,就像永远都数不清自己到底长了多少根手指似的。
除了雨刷左右左右推动风挡上的雨水,发出那种发涩的沙沙声响,车子里就全是寂静了。这种寂静的浓度正在一步快过一步地加强,老周很是担心这种寂静会在下一秒钟就砰的一声将车子撑爆。
安兴路的中段,有一座街心广场。这座广场的最初名字叫情人岛,但叫了不多时日,没人这么叫了,人们都叫它安兴广场。老周的车子行驶到这儿时,雨势明显小了很多。而广场西北角的那个人工喷泉,晴天丽日的时候,见不到它喷水,这会儿它却来了殷勤劲,哗啦啦地翻弄着水流。
老周的车子行驶到这个喷泉近前的人行道了,有三个人一起向他摆手。老周踩了脚油门,没理他们。别说现在车上坐着杨美溪,就算是空车,老周也不打算拉载他们。
这三个人,老周打眼一瞅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三人肩膀挤着肩膀排成了一排,外边的两个人是男的,都四五十岁的样子,其中一个还有些拔顶。夹在中间的那人是个女的,裙子短得勉勉强强盖住了屁股,被雨一淋,紧贴在身上,女人胸口肥硕的两团,还有肚腩处更加肥硕的一团,就那样明目张胆地凸显着。
老周猜测,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的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个暗娼。
两年前,四牤子教会老周在计价器底下垫个硬币的时候,他问过老周,老周大哥,嫂子没了,你说你天天晚上不得憋得梆梆硬啊?这也不是个长法。赶明个你去安兴广场吧,到那儿就有人主动搭嘎你,三十块钱,你就随便整吧。昨天我还去了呢,小姐就是岁数大点,别的毛病没有,活儿是真好。老周急忙摇了摇头。老实说,徐桂兰去世之后,老周憋得梆梆硬的时候不少。老周刚刚40岁出头,实打实的壮年汉子,身体有这方面的要求,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但是,让老周找个小姐给自己败败火,这种事他还真就做不来。这要是被传染上了性病,那不闹死心啊?要是再让熟人知道了,那就彻底完犊子了,哪还有脸活下去?四牤子说的这些话,老周当时不太相信是真的,这光天化日之下,小姐就主动上来搭嘎你?还要不要点脸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但回头一想,老周也不十分相信四牤子说的是假的。四牤子是个光棍汉。当然了,“光棍汉”,这是普通话的叫法,老周的叫法是“跑腿子”。老周知道,四牤子打小就挺骚性,好这一口。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扒女厕的墙头偷窥,被学校开除。20岁那年呢,他蹲了笆篱子,也就是进了监狱,起因是强奸未遂,被判了8年。据老周所知,四牤子出狱以后不是没想过成个家,好好过日子,但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他也就由着自己了,一旦兜里有了点钱,马上就去找小姐。因为这个,老周觉得,四牤子说在哪儿找得到小姐,交易费用又是多少,应该还是靠谱的。老周再出车时,就有意不往安兴广场这边溜达,他怕万一把持不住自己。老周知道,从古至今,裤裆里的这点破事,要是说小,就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要是说大呢,就能把天整出个窟窿来。
眼前想要乘车的这两男一女,让老周相信了四牤子说的应该不会有假。老周在心里骂了一句,就又推了一档,提了车速。
车子很快就来到了光明小区的门前,一路上也没吱声的杨美溪突然开口了。就像一盏灯泡,总算通上了电源,而且,明明只有60瓦的功率,偏偏要发出100瓦的光亮。
她说,调头,往回走。
老周就停了车,愣呵呵地看着杨美溪,不知道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杨美溪又说,往回开啊你,卖啥呆儿?
老周就将车调过头来,往回开。一路上,杨美溪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话,老周也不再装闷葫芦了。
杨美溪说,真快呀,一转眼就二十多年。
老周说,可不咋的。
杨美溪说,我儿子二十一了,你家孩子呢?
老周說,闺女,二十了。
杨美溪说,俺家那死鬼……唉,不说他,你家徐桂兰怎么样?
老周说,享福去了。
杨美溪说,啥?往左转,对,对,一直往前开,往前。
老周说,拉倒了,五年前就蹬腿了。
杨美溪说,哎呀妈呀,真的假的?
老周说,操,我骗你干啥?
这样说着,车子就来到了北岸小区五号楼的四单元门前。雨呢,可能是撒欢撒够了吧,基本就算停下来了。
杨美溪说,狗剩,走,你跟我上去拿个东西,我自个儿拿不动。
老周想都没想,就下了车,锁了车门,跟着杨美溪上了二楼,进了206室。
这户楼房是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建筑面积也就六十平米多不了多少的样子,大小和格局跟老周家的房子都差不多。让老周纳闷的是,这房间里既没有家电,也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双人床,床上的被子还没叠,就窝窝囊囊地堆在那儿。这是杨美溪的家吗?怎么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呢?
老周正要问杨美溪是怎么一回事,杨美溪已扑在了他怀里,又将他推倒在了床上。老周设想过的跟杨美溪见面的某一种情形,开始直播了。
7
老周慌里慌张地走出北岸小区五号楼四单元的时候,差不多是午间十一点半。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但天仍旧阴沉着,像一张正在生气的超级大脸。
老周连开了三次,总算打开了车门。他坐在驾驶座位,哆哆嗦嗦地将车打着了火。老周启动车子,刚将车子开到北岸小区门口的时候,有一辆出租车正在往门里来。两辆车快要交错了,老周抬眼看了一下,对向开来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小伙子,老周觉得挺眼熟的。
老周没心思去想在哪里见过这个小伙子,就将车子开出了小区。老周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就无目的地开着车子。后来,车子来到了河滨街中段的中国人民银行门前,老周突然想起来了,刚才那个开出租车的小伙子,就是他兑换美元那天,拉他回家的小司机。
老周开着车子继续前行,后来就将车子停在了北岸商场的东侧门。老周点了一根香烟,自然还是那个小男孩乘客给他的KENT。老周深吸一口,吸掉了差不多半根。老周在心里说,操,是谁说的了,女人四十如虎,真是一点也没有扒瞎,他妈的。老周说的“扒瞎”,是东北话,意思是说谎。
老周不明白,杨美溪怎么就能想出那种办法呢,骑坐在他身上,上下运动,她胸前又白又大的两团也跟着上蹿下跳。老周说,别的,你别的,来人可咋整?杨美溪没有停止动作,她告诉老周,这房子是她弟弟杨回龙临时租住的,她弟弟回伊春老家了,要一个礼拜以后才能回来。老周静止了几秒钟,就翻身将杨美溪压在了身下。杨美溪似笑似哭的叫喊声,让老周突然想起了大年夜的焰火,绚烂,夺目,一惊一乍,但因为有些过头,也就有了一些不真实。
两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老周发觉自己后悔了,这扯不扯?怎么能跟杨美溪做这种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呢?虽说两个人以前处过对象,可杨美溪如今毕竟是别人的老婆。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这事怎么就发生了呢?老周知道肯定是自己骨子里愿意,否则的话,他挺大个老爷们儿还能让个娘儿们给收拾了?
操,我们这不成搞破鞋了吗?这扯不扯!老周一边在心里骂自己,一边坐起身来,要将自己装回到衣服里面去。但衣服不怎么配合,比如衬衫就自作主张,里子成了面子,面子成了里子。
杨美溪拽住老周的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老周就知道了,杨美溪当初选择嫁给副团长,她是想成为一个职业演员,一切顺利的话,成个歌唱家什么的,出名赚钱两不耽搁。可她嫁给副团长之后没几年,歌舞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先是财政差额拨款,接着就要靠自己演出赚钱来养活自己了。歌舞团一天不如一天,更要命的是面对这种沦落,没有谁找得到刹车在哪里。杨美溪就办了退养,一直待在家里。这么多年来,杨美溪也挺惦记老周的,但又没脸来看他,一拖两拖的,这么多年就过去了。杨美溪说她的丈夫如今也退下来了,病恹恹的,又是冠心病,又是糖尿病,把家里的钱都换成药片吃了。说到这儿的时候,杨美溪就长叹了口气,说,这都没啥,亏就亏了我儿子。
老周也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从杨美溪的手中抽出。他说,杨美溪,别管怎么说吧,我承认,今天这个事,我们做得不讲究。我老周绝不是那种人,提上裤子就不认账,可从今以后,咱们俩就,就别再那个见面了。
杨美溪突然哭出了声。
老周狠了狠心,接着说,咱们俩确实不该这样。再怎么说,你现在是别人的老婆。就是说破了天,搞破鞋这个事到了哪儿也立不住脚。
说完,老周飞快地跳下床,穿上鞋子,开门,小跑着下了楼。他一直没敢回头。
8
现在是下午一点了,老周还是感觉不到饿。但他还是去了北岸小学后身的二胖的哥快餐店,花七元钱,要了一份盒饭。盒饭里有青椒肉段、土豆丝,还有两块儿刀鱼,都是老周以往爱吃的,可这会儿,他一点胃口也没有。没有胃口,老周还是强迫自己把盒饭吃掉了。
下午的第一个乘客,是个中年男子,有着强烈的狐臭,强烈到就像一个黑咕隆咚的大麻袋,将老周兜头罩住。不过也好,中年男子的气味分散了老周的注意力,他可以不再死盯盯地想着杨美溪。
第二个乘客呢,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少妇的身段,还有眼睛、鼻子和下巴那些地方,长得都有点像徐桂兰当年年轻那时候。少妇一上车,老周就觉得自己的心忽悠一下翻了一个个儿,他的整个前额在一瞬间就布满了汗水。咋的?我这边刚提上裤子,败家娘儿们就从那边赶回来跟我算账啊?操,也太麻利了吧?老周想。
少妇刚一上了车,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少妇皱起了眉头,犹豫了足有半分钟,这才接听。
对,是我。少妇说。
嗯,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她接着说。
我再也不想参与了,太累。少妇说到这儿的时候,叹了口气。
我上次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了吗?少妇的声音猛地提高,就像一团失控的火苗噌的一下蹿了起来,吓得老周的手一抖,车子也跟着晃了一下。
行了行了,就这样吧。少妇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是,对,你说的不错,一点也不错。她的语气又平和了下来。
去你妈的!少妇突然大声骂了这么一句,就关掉了手机。
老周侧脸一看,少妇的脸上已满是泪水。
老周不知道少妇是在跟一个什么样的人通电话,但他减了车速。老周还想安慰少妇几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他就叹了口气。
少妇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一下一下地在脸上蘸,可能是怕弄坏了脸上的淡妆。
接下来,少妇按下了车窗,把纸巾扔了出去。她说,师傅,靠边停下。
老周就在菜市场门前把车停下,少妇拿出五十元钱,拍在方向盘上就下了车。
老周说,等一下,还没找你钱呢。
少妇头也没回,进了菜市场。老周也不知道她是没有听到啊,还是没从电话当中回过神来。老周想要喊少妇一声,但他犹豫了一下,只是张了张嘴巴,没有喊。
这样的事情要是发生在以往,老周一定會高兴得一下午咧着嘴笑。可现在,老周高兴不起来。他心想,这是怎么了?怎么每个人看上去都有老大一堆的闹心事呢?
接下来,太阳说出来就出来了,白花花地笼罩在空中,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或者说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老周本来以为太阳出来了,他的生意就会冷清下来。还好,下午打出租车的乘客很多。老周拢了拢车费,能给车主刘老板交上一百五十二元钱。至于少妇给他的那五十元钱,他将它做了一个对折,放到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
我们可以说,这一下午,老周都在没怎么间断地在想杨美溪。按照杨美溪的说法,她如今的日子过得不成样子,这让老周的胸口堵得慌。凭良心讲,杨美溪的日子要是过得丰衣足食、风生水起,老周知道自己一定是会嫉妒的,一定是会在心里骂娘的,你他妈的把我甩了,你凭啥还过好日子?这他妈的还有没有点天理了?哪成想杨美溪的日子偏偏过得紧巴,老周呢,不但没有偷着乐,反倒觉得心里很是憋屈。两种情形相对比,老周情愿杨美溪的日子好过,而他眼巴巴地嫉妒。
我就是不该遇到她。既然遇到了,我就该装作不认识她。既然没装不认识她,我就不该招惹她。老周在心里一步一个脚印地后悔。
傍晚五点半,老周将车子停在了一个酒吧的门前。这个酒吧,名叫第八感觉。已经有半个月左右了,车主刘老板都让老周在这个地方把车交给他。据老周所知,刘老板白天有工作的,好像是什么局的一个什么副科长,老周没有细问过,也不方便细问。刘老板白天的工作似乎很清闲,每天傍晚,他从老周手里接了车,通常会去干个前半夜。
老周知道,刘老板让他把车交到这儿,是因为刘老板跟这家酒吧的一个什么驻唱歌手勾搭上了。这个歌手,老周见过一次,瘦得就像一根筷子似的,可两个奶子却鼓溜溜地支棱着,明目张胆,满不在乎。就在昨天,交车的时候,老周还半开玩笑地劝阻刘老板。他说,兄弟,你可得给我加着点小心,你把我惹毛了,我上你家告诉我弟妹去。刘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抬手按了下老周的肩膀,之后甩给了老周一包香烟。
我咋还有脸笑话人家老刘呢?老周抬起右拳,狠狠地砸了几下自己的脑门。我跟老刘是一……一什么鹤了?老周想不起“一丘之貉”这个成语。紧接着,老周又给自己做了推脱。他觉得,他和刘老板还是不一样的,杨美溪也不同于那根筷子。老周觉得自己是正经人,觉得杨美溪也是正经人。可是,正经人怎么偏偏干出这种不正经的事呢?老周理不出头绪来了,只好一声紧接一声地深深叹气。
老周刚刚将车熄了火,刘老板就快步走了过来,临到车前两米的地方时,脚下踩到了一个石子类的东西,身子趔趄了一下。老周下了车,把一百五十二元钱交给了刘老板。刘老板接过钱,没数,就揣进了衣兜。刘老板跟老周说了一句什么,但老周没有听清,他耷拉着脑袋往家走。
老周浑浑噩噩地来到一个红绿灯近前,他就不能再耷拉着头了,他得观察一下往来的车辆,看清红绿灯指示牌上的秒数,总不能一个疏忽,就把自己的小命交待掉。老周这一观察,就又看见了那个小伙子,就是他存钱那天拉他回家的那个小司机。这是今天一天当中,老周第二次见到他。
怎么这么巧呢?老周刚一这么想,他又看到了女儿周晓徐。周晓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侧着头看小伙子。周晓徐似乎笑得很开心,小嘴巴一个劲地张张合合,老周不知道她在跟小伙子说些什么。
老周一愣神的工夫,小伙子开着的夏利车已经驶过了红绿灯,向着香江路的南端开去了。
9
晚上七点半,周晓徐还没有回家。周晓徐以前很少这么晚回家的,这让老周很是惦记。做父母的,一旦惦记起孩子,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把问题往坏处去想。晓徐不是出什么事了吧?被车刮了?遇到坏人了?老周其实也相信不会出这类的意外,但他还是有些坐立不安。老周正要打电话给女儿,周晓徐回来了。老周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周晓徐一进家门,就大声说,爸!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剧院定下来了,这次我来演女主角!我本来以为我是演女二号呢。
好啊!好!老周边说边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女儿能演女主角了,这让老周心中的愧疚总算减轻了一些。想当初,工厂解体、徐桂兰去世的时候,周晓徐正在读初三下半学期,再有两个多月就要中考了。周晓徐清楚自己的学习成绩一般,也知道家里没钱供她读书,她就自己辍学了。老周跟周晓徐发了一通脾气,但周晓徐还是没有再去上学。周晓徐开始是想找个卖服装的服务员来做,但人家知道她年纪小,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就以不能雇用童工为借口拒绝了她。后来,周晓徐先后去了一家美发店和一家美容院,做起了那种有一点象征性薪水的学徒工。老周也搞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心中总是没有彻底放下杨美溪,反正女儿周晓徐有点随杨美溪,打小就喜欢唱歌、跳舞、模仿个小品什么的。再后来,涧河话剧院招聘演员,周晓徐就去应聘了,结果还真就应聘上,跟剧院正式签了劳动合同。这两年来,除了跟剧院的前辈认真学习表演,周晓徐的工作更像是个打杂的,扫個地、跑趟腿、打壶水什么的,谁的吩咐都得听,谁的脸色都要看,根本没有上台表演的机会。偶尔有上台的机会,也不过是跑一下龙套而已,能有一句台词就算额外的恩赐了。
而如今,满打满算也就两年的光景,闺女能演女主角了,还是一部五幕剧的主角。老周真是高兴,知道周晓徐的坚持和努力就算有了回报,他笑得立事牙都要露出来了。
可笑着笑着,老周不笑了。老周想,女主角又怎么了?再好的演员,放在旧社会,那也就是个戏子。这几年开出租车,没有乘客的时候,老周就打开车载广播来听,什么女演员性骚扰男导演,什么男导演上了女演员床,这类破事他听过远远不止一次两次。对女儿周晓徐的人品和作风,老周是一百个放心,可他偏偏又觉得这个演艺圈子,好像从来就不是个干净的地方啊。当初闺女辍学去了剧院,那是因为家里供不起她念书。如今家中有钱了,可闺女经过几年工作,再也没有心情上学了。这可实在是让老周挠头。老周把那一万美元存到银行那天,他其实就一再劝女儿去读书,他总觉得考大学才是正路。可周晓徐却说,爸,你还不知道吗?现在的大学生,一旦毕业也就失业了。
老周站起身来,说,闺女,你先歇会儿,爸这就给你把饭热一下。老周边说边往厨房走,他不想马上打击周晓徐的兴致,他打算趁着吃饭的工夫,再劝劝女儿,让她去上学。
周晓徐说,不用了,爸,我已经吃完饭了,同学请的。
在接下来的交谈中,老周知道了,他今天两次见到的那个小司机,原来是周晓徐初中时的同学,名叫赵子琪,两个人坐过前后桌。赵子琪今天傍晚在涧河剧院门口那儿等活儿,见周晓徐从剧院下班出来,就放下车窗跟她打了招呼。周晓徐上学时跟赵子琪是朋友,她辍学之后,偶尔和赵子琪还有往来。赵子琪要开车送周晓徐回家,周晓徐没有推辞。路上,周晓徐说了自己马上要演女主角,赵子琪很为她高兴,就拉她去桥旗路那家韩式旋转小火锅吃饭。他们两个经过那个红绿灯时,老周看到了他俩,他俩没看到老周。
老周说,哦,这么回事啊。那天我去银行,回来时坐的赵子琪的车。这小伙子,我看挺好的。
周晓徐叹了口气,她说,好什么好呀?我们俩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说他爸有病,家里没钱。去年他考上大学了,但没钱去上,这才出来开出租车。
老周就也叹了口气,他说,唉,又是个苦命的孩子呀。
接下来,老周又劝女儿去上学。他说,闺女,听爸的话,这个戏演完了,你去回读初三,要不去私立学校直接读高一,你听爸的,只有上大学才是正路,别的都是瞎扯淡。
周晓徐一个劲儿地摇头。她说,爸,你就饶了我吧。
10
接下来的一周,都是响晴的天气。老周的心情却很灰暗。
老周高兴不起来,这跟天气好导致的坐车人少没有关系,至少关系不大。老周闹心,是因为女儿晓徐不听他的话,坚决不去复读。老周没什么口才,没法劝动女儿,又不能打骂,真是儿大不由娘,女大不由爹啊。
老周难过的另外一个原因,我们当然也都想得到,这就是老周在惦记杨美溪。老周想,要是能跟杨美溪再睡一觉,把那个事再扎实细致地做一遍该多好。这个念头每在老周心里升起一次,老周都要使劲拧一把自己的大腿,同时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下作。唉,说到底,她是别人的老婆。老周心想,既然那天跟人家说了再不要见面,那就真不要见面了。老爷们儿嘛,不说吐口唾沫都是根钉子,可也不能屙完屎再往回坐吧?
老周心情不好,遇到的乘客也跟他过不去。这要是用老周的话来说,就是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放屁都砸坏脚后跟。
上午九点半左右的时候,一个男子带着一身污浊的酒气上了老周的车子,坐在了后座。老周猜不出男子的年纪。要是光看男子的脸庞吧,白白嫩嫩的,最多也就30岁;看头部呢,老周就说不准了,因为男子的发际线太高,都高到后脑勺了。老周也猜不出这个时间段,根本也不是饭口啊,这个男子为什么会喝成这个样子。
男子说去北岸商场。老周开车刚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男子又说要去荣阳小区。老周就开车前行到北岸街和胜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将车子左转,原路返回,再驶向荣阳小区。一路上,男子先是眼皮挑不开了,接着就打起了呼噜。车子到了荣阳小区大门口,老周回身扒拉一下男子,告诉他到地方了。男子猛地挺直了身子,努力睁着眼睛,左右看了看,他说,不对呀,我去北岸商场,你给我拉到这疙瘩干啥呀?
老周压着怒火,说,兄弟,你一开始是说去北岸商场,半道上又说来荣阳小区。
男子皱着眉头,还挠了挠后脑勺,他说,真的?你没骗我?
老周说,没有,我真没骗你,是你说要来这儿。
男子哈哈一笑,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真喝多了,下回他们那些王八犊子就是管我叫爹,我也不跟他们喝了。
接着,男子告诉老周,还是去北岸商场。他还叮嘱老周,慢一点儿开车,到地方喊他,他要在车上睡一觉。
老周按照男子的要求,将车子开到了北岸商场的正门前。老周回头说,唉,兄弟,到地方了。男子没有反应。老周就伸手推了推男子,男子有反应了,是一声悠长又嘹亮的呼噜。老周又推了几下,男子吐在了车里,还是不肯醒来。
老周气得想要把男子拽到车下暴打一顿,但他不能真这么做。老周想不出别的办法,就把这个男子送到了北岸商场后身的北岸派出所。待到录了口供,警察又找来了男子的妻子,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还好,男子的妻子通情达理,付了车费,还额外给了老周五十元钱,算是误工费。而等待男子的妻子赶到派出所这段时间,老周已经把车里打扫干净了。被男子吐脏的座套,老周也在派出所洗完并且晾干了。
离开派出所,老周又想起了杨美溪。老周以前听说过,人一旦走了桃花运,做别的事情就会不顺。老周觉得这个说法有道理。难道不是吗?你以为你是谁啊?玉皇大帝啊?凭啥所有的好事都往一个人的头上落?
老周接着又想,他和杨美溪的重逢,能算是走桃花运吗?再就是,老周不知道他和杨美溪之间的事情,一直躲避着就是解决之道吗?躲避显然不是办法,但不躲避又能怎么样呢?老周也猜不出杨美溪这会儿在想什么,她会不会报复我啊?这个念头,吓得老周出了一身冷汗。因爱生恨这种事情,老周听说过。说得难听一点,乱搞后抖搂不清,这种事情老周也听说过。
11
接下来的又一个周末,大约是下午三点左右,那个小男孩又乘坐了老周的出租车。就是给过老周多半盒KENT香烟,说要去北岸医院给女朋友堕胎的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是在第八感觉酒吧门口,和一个女子一起上了老周的车,自然是双双坐在了后座。
老周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男孩,但小男孩明显不记得他,老周就没有主动套近乎。老周心想,这个女子,就是小男孩前些天说的女朋友吗?
女子告诉老周,开车吧,去情人岛。
老周愣了一下,他问,哪儿?去哪儿?
女子说,情人岛。
小男孩说,就是安兴广场。
噢,噢噢,知道了。老周说。
说这话时,老周从后视镜看到,女子依偎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女子的年纪显然要比小男孩大,怎么也要20岁出头了。女子留着披肩的长发,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稍稍有点婴儿肥,肤色淡粉水嫩,右嘴角有一颗浅褐色的痦子,大约有小指甲那么大。老周恍恍惚惚地觉得,他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她,说不准也是他的回头客吧。
车子很快就开到了情人岛。这一路上,小男孩和女子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老周猜想,他们大概是闹什么别扭了吧。
情人岛只有西出口那儿允许停车,而且是即停即走。老周把车子停在这儿,小男孩和女子却没有下车。
咱们回家吧。小男孩在征求女子的意见。
不,女子在小男孩的怀里扭了一下身子。她说,我想看看情人岛。
小男孩就对老周说,那,那先转几圈,转完再说。小男孩一边说,一边用右手食指劃了个逆时针的圈。
老周就开动了车子。
有的时候,我真挺怀念我们小时候。女子说。
嗯。小男孩应了一声。
老周偷偷笑了一下,他在心里说,净扯王八犊子,你们现在就是小时候,还怀念哪门子小时候?
不过呢,我还是觉得现在好,将来我们一定会更好。女子说。
嗯。小男孩的回答,依旧这般简练。
女子显然不满意小男孩敷衍她。你别总嗯嗯地行不行啊你?女子抬高了声音,口气里面应该是已经有了冰碴。
老周抬眼看了下后视镜,看到小男孩往外移了移身子,可能是女子靠得他不舒服。
行。小男孩说。
女子又往小男孩这边挪了挪身子,她说,你刚才,刚才在酒吧,你跟我说的那些,真都是真的吗?
真的。小男孩说。
我怎么觉得里面有假呢?女子又问。
没有。小男孩说。
女子和小男孩接下来的对话,老周没有听准。这倒不是说老周的听力出了问题,而是他要安心开车。再就是,老周突然想起來了,这个女子,他以前真的见过,她乘坐过他的车,而且没有付车费。
就是老周把那个醉酒男子拉到派出所那天下午,在涧河晨报社门前,这个女子上了老周的出租车。女子说她要去涧河电视台。可是,当老周将车子开到了电视台门口,女子翻遍了背包,也没找到钱。女子说,你等我一下,我到门卫借十元钱给你。老周说,好,你尽量快一点。女子说,我马上回来。女子进了电视台大楼。老周等了十分钟,女子也没出来付车费。老周很想进楼去找女子,但他又有些担心,如果这个女子就在电视台工作,他这样登门讨债,会对女子的声誉带来不好的影响。老周又等了五分钟,女子还没有出来。算了,就十块钱嘛。老周长叹了口气,启动车子,向火车站行驶。当时,哈尔滨开往涧河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老周想,要是赶得上两个拼车的旅客,他就可以把女子赖掉的十元钱又赚回来了。
老周正在回想这段旧事,女子突然大笑起来,把老周的思绪拉回到出租车中。老周想,要不要跟女子讨要上次的车费呢?还是算了吧。老周觉得,假如他真的讨要,女子不承认,那该怎么办?僵持起来的话,生不起这个气。再就是,上回小男孩给过他多半盒烟呢。老周不知道那烟多少钱一包,他猜想,那多半包烟钱,恐怕顶得上他跑一天车。
女子笑过之后,问小男孩,你说莉莉和安琪会怎么样?
我哪知道?小男孩的口气里面明显有了一些不耐烦。
不知道就不知道呗,你喊什么呀?女子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小男孩一耸肩膀,将女子推开,说,是你喊还是我喊?
女子没吱声。车里就沉默下来。这时候,老周的车子围着情人岛,就要绕完第二圈了。
车子开始围着情人岛绕第三圈时,小男孩开口了。他说,这么长时间了,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女子的目光投向车外,似乎是盯着情人岛西北角的那座喷泉。她很冷漠地说,我想要什么,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小男孩说。
你知道。女子说。
我就是不知道。小男孩说。
你就是知道。女子说。
没劲!小男孩说。
紧接着,小男孩和女子同时大喊,停车!
老周就急忙向右打舵,将车子停在了路旁。
小男孩推开了右车门,与此同时,女子也推开左车门。女子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向北走。小男孩呢,他往南走了七八步,又转身回来了。
小男孩递给老周一张50元的纸币,说,够不?够就不用找零了。
老周接过钱,说,够,太够了,车费还没到30块呢,我给你找钱。
小男孩嘻嘻笑了。他说,不用找了不用找了。我都要高兴死了,你知道吗大哥?我总算能去看我网友了,我网友叫飞翔的拖鞋。
小男孩转身走了。没走几步,他又返了回来。
老周以为小男孩又要乘车,或者索要找零,他就推开了右前门。
小男孩将一盒还没开封的KENT香烟扔给了老周。他说,上回那盒,你早就抽完了吧大哥?
老周哈哈一笑,同时抬起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小男孩呢,一蹿一跳地跑开了,再没有回头。
12
接下来的周日上午,老周没有出车,他到了涧河话剧院,去看女儿周晓徐的彩排。
剧情是什么样子,老周没有看明白。他只是隐约知道晓徐饰演的是一个打工妹,被一个富家子弟爱上了,但打工妹不为金钱所动,一直躲避着,后来在富家子弟落魄的时候帮助了他一把。大约是这样的。
老周虽然没有看懂,但他知道女儿晓徐的演出很成功。因为台下的差不多一百名特邀观众,还有十几个所谓业内人士,都看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彩排结束之后,剧院领导还专门找到老周,结结实实地夸奖了晓徐一番。
老周的心情好了很多。闺女既然不想考大学而是想做演员,并且还做得不错,那就随着闺女吧。无论干哪一行,只要踏踏实实地努力,就算成不了大名、赚不来大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应该还是可以做到的。老周这样宽慰自己。
老周昨晚交车给车主刘老板时,本来是请了今天一整天假。但吃过午饭,他又给刘老板打了电话,之后到刘老板家楼下的车库提出了车。
整个下午,生意清汤寡水,老周就有些提不起精神,有点犯困。
傍晚五点二十左右,在荣阳小区大门口,老周耷拉着脑袋正要收车,上来了两个乘客。是一对夫妻,女人双手捧着大肚子,嘴里哼哼叽叽的,看来是要临盆了。男人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地说,快,师傅,上二院。
老周说,要生了?
男人说,嗯哪。
老周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的泪水正在眼眶中打转,看来是就要坚持不住了。老周就多了一句嘴,他说,现在是高峰点,从这儿到二院,我看准得堵车。去北岸医院的话,不光不堵车,道还近。
女人说,听师傅的,去北岸医院,快,快,疼死我了。
到了北岸医院,老周又帮着那男人将孕妇搀到了三楼的妇产科门口,累得他呼哧呼哧地紧喘。老周记得,当初徐桂兰生女儿晓徐的时候,是去的二院,二院的妇产科也在三楼,也是没有电梯,真不知道这些医院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老周返回车里,刚刚把气喘匀,突然一拍大腿。操,那对夫妻忘付车费了,老周也没想起来要。本来今天就出了半天车,偏偏又干了一趟白活儿。
老周正在犹豫是不是该返回医院去要车费,他看到赵子琪的车开了过来。其实,上午的时候,老周见到了赵子琪,他也去剧院看周晓徐的彩排了。当时老周还跟赵子琪说了一会儿话。彩排结束,老周就走了,当时也没再看到赵子琪。
老周正要按几下喇叭,跟赵子琪打招呼。赵子琪的车停了下来。赵子琪有些慌张地跳下车来,打开了后门。
爸,你现在怎么样?爸,你坚持一下。赵子琪边说边从车里搀出个男人。男人瘦得就像一根稻草,似乎一阵微风都能把他给刮没影了。在这个男人之后,又跟着出来了一个女人。
老周本来是要下车帮一把赵子琪,可他一看到后下车的女人,他的心噌地一下蹿到了嗓子眼。
哎呀妈呀!这个女人,是杨美溪。
老周紧忙把头埋在了方向盘上,他怕杨美溪会看到他。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这两天,老周总算刚刚不那么猛烈地惦记杨美溪了,杨美溪偏偏又咔嚓一下杀到了他的面前。
妈,你别哭,别哭,有我呢。赵子琪说。
赵子琪原来是杨美溪的儿子?老周还是不敢抬头,就听赵子琪接着说,妈,你帮我扶一下我爸。妈,你别紧张,没事的。
老周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老周霍地抬起头,启动了车子,来到了医院对面的中国人民银行门前。下了车,老周才发现银行此时已经关业了。随即他又想起,就是正在营业也不行啊,存折在家呢,他没带在身上。
老周就站在银行门前,深深叹了口气。紧接着,老周想起他小时候,爷爷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是说有一个脚夫,赶着东家的马车,往县城运一些粮食。正走着,脚夫看见路边有人丢了一块银元,白花花的,老远就晃着人眼。脚夫急忙跑上前,伸手去拾,哪知刚到跟前,银元没了踪影。脚夫很奇怪,就在草窠里翻找,什么也没有找到。脚夫不死心,他拿过一把铁锹挖地,挖了一尺多深,挖出一个坛子来。坛子大约有成人头颅那么大,脚夫打开一看,里面满满的都是银元。脚夫高兴坏了,正要清点一下,哪知再一看,根本没有什么银元,不过是一坛清水。脚夫彻底泄气了,他又累又渴,一看水很干净,就捧起坛子,一口气就把水喝光了。脚夫来到县城,处理了东家的粮食,住进了一家客店。这一夜,脚夫一直在懊恼,怎么也睡不着,还去了好几次茅厕,大概是那坛水不干净。天没亮,脚夫就走了。客店老板送走脚夫,自己也去了一趟茅厕,结果看到茅厕里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散碎银子。老板一一捡拾起来,刚好装满了一个坛子。
老周记得,爷爷讲的这个故事,叫《过路财神》。
老周就在心里嘀咕,那人是脚夫,给人卖脚腕子;我是出租车司机,给人卖手腕子,可不正好就是两个过路财神嘛!老一辈人说过,外财不富命穷人,看来是真有道理啊。可是,人活在世,看问题总要看开一些才对吧?外财外财,自然是外人的财,跟你没有关系,让你过一下手,就算瞧得起你了,你还有什么好上火和不甘心的呢?
老周在心底盘算,给杨美溪五千,是不是拿不出手啊?一万呢,能解決实质问题不?要不就两万?反正都是偏得的。唉,广富爷爷啊,你要是给我两万美元该多好,你这个败家玩意儿。
接下来,老周又发愁了。我得编个啥理由,才能把钱给杨美溪呢?就直愣愣地给,她准得寻思我又要勾搭她。完了呢,指不定还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烂事来纠缠他呢。可不管怎么样,总得帮着杨美溪渡过眼前这道难关不是?
老周这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黄昏已经稳扎稳打地到来了。夕阳千言万语的光线,胡乱抛洒在老周的身上。我们如果逆光来看的话,会发现老周的全身正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有一点虚飘,不怎么扎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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