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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村落

2019-06-12吕文有

北方文学 2019年13期
关键词:丫丫小宝

吕文有

农历七月十五的前一天,我回到离开十年的家乡。

本家户族里历史性地出了全县高考状元,是七爷家的孩子。七爷借中元节祭祖,请户族里所有工作在外的男人回家摆酒。其实就是打工在外的。

村落已变得认不出是谁家了。新修的两层小楼一座座散落在平房间格外扎眼,狭窄的泥土路罩了水泥面变得笔直宽敞。放眼望去,原来的沟沟壑壑没了踪迹,U型渠错落有致地把田间地头划成许多网格。三三两两的家门口停着各式小汽车。后来知道,都是村里在近处打工回家的。

父母对我的回来不像是十年不见的欣喜,地里院里的活儿已压弯他们的躯干,还要给我照看六岁的儿子小宝。也许, 他们都已习惯了男人出外打工多年不回家。

大榆树依然在,依然遒劲,枝繁叶茂,不过是从原来热闹的村中心因新房地移位而位移村外,孤苦寂寞。傍晚的村落,四周静得可怕,家家户门紧闭。

后来我知道,过去互相串门的习惯现在没有了。村里留下的多是老人妇女孩子,老人早睡了,妇女夜晚关门不出门。

我溜达在村落间,想碰个人搭讪搭讪,溜达了两圈竟没碰见一个人。

无奈转回到家,想和儿子亲近亲近,儿子钻在爷爷怀里惊恐万状。

无名的陌生和失落弥漫在心间……

无聊中,听得黑河水声断断续续响,那条承载着童年全部回忆的黑河,还有站满了悠悠闲闲吃草的骡马牛羊的黑河滩。突然想这会儿就去看看。

傍晚天色很美,微风轻轻,吹掠庄稼叶沙沙响。原来的路早没了,不管田间地埂还是便道,顺着水声能走过去便是路。

黑河呢?河滩湿地早已不在, 淹没在万顷良田下。

终于走到河边。原来百十米宽的河面已挤成二三十米的浅沟,河水潺潺弱弱无力流淌。

几个连着的人工大池塘,塘堤上垂柳成荫,暮霭里如湖光山色般飘袅。我寻着鸡鸭的叫声和响动走近一座白色的塑材板房。

“哎哟哟!”我还没看清,跑过来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人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王家栋,听说你是大老板了,还记得回来祭奠先人。”

我辨认一会儿才认出,是一起长大的赵光明或赵光亮,孪生哥儿俩。我尴尬地胡乱应付,我哪里是大老板,哪有大老板还把孩子寄养在老家的。我只不过是一个工程项目的小工头或工段长,老婆还在工友灶做饭打工。

当然,我也知道我的紧张还有原因。

塑板房外面简陋里面豪华。大屏液晶电视开着,冰箱沙发一应俱全。电脑前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在看动画片。

“这是老二,大丫头今年上初中了。” 他说。

小丫头非常灵性,飞一样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了易拉罐饮料,又飞一样出门:“爸,我去喂鸡鸭!”

进来时我看到四个连片的鱼塘隔堤上鸡鸭成群。

赵光明还是赵光亮也没看出我莫名沮丧的心情:“来,喝饮料!喝饮料!”其实我说不出话也是还没辨出他到底是赵光明还是赵光亮。我和他们哥儿俩一起上小学长大,十年前可分得清清楚楚。

“还没认清吗?”他叭的一声拉开饮料罐。其实他比我想的聪明。他狡黠地追问:“我是明还是亮?”

我歉意地老实说:“真不敢肯定了,都十来年了。”

“不会把孙荷荷也忘了吧!”他一脸严肃起来。

“你是赵光亮。” 我避开他的目光。他一提荷荷我就知道了他是赵光亮。

我们一起上小学、上初中。初中毕业后他哥儿俩辍学,我和孙荷荷上了高中。我们高中毕业时他哥儿俩已是有名的贩运大户。赵光亮是村里第一个盖了小楼买了小汽车的。

“唉……孙荷荷,和你也没成,也没跟了我……”孙光亮头摇得异样艰难。

孙荷荷父母看上的是赵光亮,孙荷荷看上的是我。那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故事。之所以轰轰烈烈,是荷荷父亲为了阻止荷荷跟我,提农药到我家差点死在那里……

“你们有联系吗……这些年。” 赵光亮问我。

我摇摇头。

“你走后孙荷荷照看她爹半年也出去打工了,很快就结了婚。那男人放着红火生意不做,干上了传销,还是个不小的头头,骗的人太多,坐牢了。” 停顿片刻又道:“刚结婚那两年村里人都把他当亲戚,所以我们村也被骗了不少人家的钱,荷荷发现不对劲儿,自杀了两次以死逼着,总算把村里人的钱差不多都追回来了。”

其实,我还听说差的十多万是赵光亮还的。但我不知道荷荷自殺过两次的事。

“……只是,这些年她没音信了。” 赵光亮心灰意冷自言自语。

“他们原来在广东,多少讨债的都讨到我们村来了,她……哪里还能有家……那年,她偷偷回来把一岁的女儿撒给她父母又连夜走了,村里人谁都没见。”赵光亮不停地摇头,絮絮叨叨,像个老年人。

心生生绞痛。赵光亮还说了些啥,我已恍恍惚惚。

回到家,父亲在上房门口坐着,小宝依偎在怀里。

我也坐下,掏出烟给父亲点上。我不抽烟,但也点了一支。晚风凉丝丝的,吹不散心头阴霾。回来时拿了几条烟想给乡亲撒,男人都少见,撒谁?

“这些年过啥日子?电话里也从不说。”天已黑了,父亲的烟头在一闪一闪。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躯干缩小得厉害。

我怔怔一会儿,明白了:“还行,我和燕每月有一万过点儿的收入,攒钱在那边买房子,已经看好了,这次去就交首付。”

“这辈子就不回来了?”

“……将来再说将来,对娃娃教育好。”

我听见父亲重重叹了口气。

“把你这几年寄来的钱走时原样拿走吧,本来也是攒着你回来盖房子的。”

“我不拿。”

“要嫌少也是你寄的少,我一分都没动。”

父亲要起身。我忙说:“爹,今天不说这事了,说个高兴的。”从回来莫名的陌生和失落到荷荷的事,赶紧得调整了,不然无法再待下去。

“爹,我今年评了劳模,全国的,五一节前去北京参加了表彰大会。”

这会儿我能感到父亲眼里泛起了光亮。我干脆从屋里拎出了包。

“爹,在人民大会堂领奖时中央领导都参加了,还合影来。”

我分明能感觉到父亲手脚都躁动起来,却只说:“赶走前,你陪我去买辆三轮充电车,今年送小宝上学要远了,我们村没多少孩子了,把学校并到了下河村,十来里路哩。”

“……爹,我这次回来想把小宝带走,在那里上学,燕不打算上班了,专门照顾小宝上学。”

父亲躁动的身躯陡然僵硬。

我不知道再咋说,从包里拿出信封递给父亲:“爹,这是我全国劳模的奖金,燕说给你们也高兴高兴!”

父亲没有接,把小宝抱得更紧了。

这时候,院里三三两两地进来亲邻,大都是大爷大伯。问了他们一些当年小伙伴的情况,没一个不是在外打工。

大爷大伯们来去匆匆,打个照面即都散去。时代节奏不分城里乡里。

七月十五这天,空巢的村熙熙攘攘热闹起来。

周边区打工的男人都赶回来祭祖,甚至还有像我一样不远千里回来的。倒是我显得有些寒碜。近一半人家都有了小汽车,齐刷刷停在那里,不显摆也是显摆。我们王家户族是大户,最为热闹。但所有人对我的奉承都是冲我是个大老板,没有人知道和提及我的至尊荣誉,我也是失落。

今天祭坟重头戏当然是户族里出的那全县高考状元。出门时,父亲特意问我咋准备的,我说准备了一千元的红包。

“……一千块。”

我不知道是多还是少了。但看到父亲半天没合上嘴,我明白肯定是只多不少。

“也行,就大方一回,都全国劳模了!”父亲从未有过的干脆。当年一心想我高考上大学吃公粮,无奈我成绩差,上不了好大学,最后干脆没去上,全国劳模总算给父亲挣了些颜面。

父亲拿来昨晚给他看的劳模合影照:“把这个拿上!”

“拿它干啥,这么长。”

“拿上!”父亲很坚定。

父亲昨夜瞅了大半夜也没在照片中找到我, 下半夜了还来找我指认。也是, 人太多,我自己要不知道位置都很难找着。但前排坐的几位领导人一眼就能认清楚。

“你要不好意思给村里人看就给先人看看!”

“那还不如把证书拿上,好拿。”

父亲依然坚定要拿照片。我知道,他的眼睛就从未离开着前排正中间坐的国家領导人。

七月十五的坟场地,全族祭祖。

还是啥时候我查阅过: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日,俗称七月半。传说该日地府放出全部鬼魂,民间普遍进行祭祀鬼魂的活动,系中国北方民间最大的鬼节。

我到来时,坟场已经非常热闹。用石灰撒的一个很大的白圈内,族里几个主事的在摆弄爆竹、纸钱、香烛,两只肥羊宰好已放在供品最顶头。两口大铁锅支在边上,等祭祀完了剁碎肉下锅现场煮食。

无论平日有多少矛盾,这时候都得放下,乖乖听族里司仪吆喝,跪下、起来,反反复复。

户族里把今天的状元娃打扮成戏里状元。我家户头辈分最大,加上一些虚名头,被安排在了最尊贵的位置干最尊贵的事。司仪请我起身给状元娃披红挂彩,我才看清状元娃原来是个丫头,我一直以为是七爷家的孙子。依稀记起了这丫头上小学的模样,眼前的她,两颗刚露尖的小虎牙使她青春阳光灿烂。塞红包时,现场起哄:“拆开看看!拆开看看!”

我才看见大家手里都攥着钱,约定俗成的二百元。

我抽出红包的钱抖抖:“一千块,给七爷和全族道喜了!考了全县状元,不仅是七爷家大喜,也是我们全族大喜……”

“嗷——嗷——”鬼嚎狼叫般的起哄。

“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头……”气氛很快感染了我,我还想说几句,下面的乱象已淹没了我的声音,酒气都撒开了。

我的心潮一浪一浪的。我也曾有过高考,想起那失败的高考,不得不想起同样也没考好的荷荷……

上午的太阳,大锅肉,桶装酒,满头汗。

其实前面就是阴凉。家家坟头前栽的红柳和沙枣树使原来的沙漠地戈壁滩不再荒芜,特别是红柳花粉粉艳艳,养眼又防风沙。从未想着红柳如此耐涝耐旱。小时候的黑河滩甚至河中央的夹心地就长满茂密的红柳,长年浸在水里,花开花谢,迎水摇摆,给人留下了永恒的粉艳艳世界。此时在干旱的荒漠地里,她依然活得如此郁郁葱葱,婀娜多姿。

我漫步在坟头和墓碑间祖先世界里,不记得喝了多少酒,让人如在天堂的感觉。一座座铭文墓碑,一个个音容笑貌,一段段过往故事……阴阳两隔,天上人间,岁月如歌如泣,绚丽斑斓。又想起那个无音无信的人,不觉间一个人伤感伤心……

七月十五一过,村里又恢复了平日沉寂。

这个世界就是男人女人构成的。人才是环境最大的因素, 无论多荒芜的地方, 只要有了男人女人, 便有了无限的生机和情趣。

给小宝去村里开转学手续证明, 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妇女或老人在田地里干活儿,心惭心痛。自己也是背井离乡的一员,应该还是起了带头引领作用的,想到这儿越是难过。许多事情都是这样,任何人都挡不住潮势,你只有尽好地顺应它,并不断检讨和思考得失,有了思考和省悟,便有了渐渐的改变……

前面是小学校。我从四岁起被当小学校长的舅舅带进了小学到毕业,借舅舅光,我从小就在同学间有很强的优越感和统控力。

走在熟悉的空间里, 道路、房屋都变了,只有麻雀好似还是那阵儿麻雀,叽叽喳喳在身边快乐地飞来绕去,像是欢迎旧人回来。

经过小学时,眼前的景象让人又一次悲凉。校墙还在,大门还在,里面长满了高高矮矮形状各异的苗木,才看见小学的牌子已换成“万年青苗木基地”。 前面大门两侧并排的教师宿舍虽在却成残垣,败象丛生。

这里本来是全村最漂亮的建筑,平整的操场,砖瓦房教室,高高旗杆上飘扬的国旗,还有那好多张只有我才能分配的砖砌水泥抹面的乒乓球桌……

我强烈地想进去看看。推开虚掩的大门,在那几间残垣断壁的教师宿舍前,一个人影闪了出来。

“……”

我们都站在那里,意外地说不出话。

“孙叔……”

“你……”他嘴里咕噜噜嚅动,终是没说出话。

是荷荷的爹。

十年前,荷荷爹为了阻止荷荷跟我,取了最惨烈的方法,提一瓶子农药喝倒在我们家,我们家为了抢救荷荷爹,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家产,总算把人救过来了,可两家从此都垮了散了。

“婶婶……还好吧?”

遇见太突兀,我也不知道说啥。我极力想自然起来,主要是想减轻荷荷爹的无措和紧张。曾经恨过一阵子荷荷爹,但这些年早淡忘了。特别是这次回来听见荷荷的事,除了心疼和愧疚,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些啥。

“还好……都好……”荷荷爹满脸病容,目光明显地呆滞,说话也气若游丝。当年农药喝得太多,但抢救及时。我清楚记得十几个日夜未醒,医生几次暗示让我们放弃。我没离床日夜守护半月,后来打工的头几年几乎全还医药费了。

屋子里跑出一个约四五岁的女孩喊爷爷,一看就是荷荷的女儿,机灵灵的,脸上手上都是灶黑。

“荷荷……现在在哪里?”我信口问。

“……我们也不知道。” 荷荷爹躲闪着我。

“现在家里也是你和婶了?”

“是。”荷荷爹道:“大头也在外面打工,小三十了还没成上个家。” 大头是荷荷的弟弟,他们和村里人从小都这么叫。完了又说:“我在这里给杨万年看苗子。” 杨万年是多年前的村长,致富能人。

“几岁了,叫啥名字?”我摸着孩子的头问荷荷爹。

“我四岁八个月了,我叫丫丫!”荷荷爹还没说,丫丫仰起脸回答,脏乱的小脸越发显得牙又白又齐,一点也不怯生。

“……荷荷的。” 荷荷爹给我说。

“该上学了……”我自言自语道。

“村里的学校拆了, 上学远了十几里地……我眼睛也越来越看不见了。”荷荷爹慑慑懦懦地说。

我看着丫丫很久,突然心一阵阵痛,一阵阵疼。

我转身走出大门,叫通了妻子的电话……

让习习凉风拂干我湿莹莹的眼睛。

再进来时,荷荷爹和丫丫已吃上了饭,是干饼加炒洋竽棒。丫丫吃得很香很快。

“叔,我这次回来是接小宝去那边上学的,你今天想办法与荷荷联系上,商量一下我带丫丫走。你告诉荷荷,我一定像待亲闺女一样待她,让她上学。”

我转身想快离开这里,再呆下去心都会碎掉。

荷荷爹一把拉住我,眼里已噙满眼泪:“荷荷……在西宁。”他抹了把泪:“那贼娃子把荷荷这辈子害了……丢下丫丫和一屁股烂账到大狱里躲清闲去了,荷荷让讨债鬼撵得没地方躲……”荷荷爹断断续续说。

我逃一样地离开,感觉怎么也走不出荷荷爹的那含混不清的絮叨。后来怎么到了村里,怎么给小宝办了转学的事都记不清了。对了,把丫丫的也办上了。村干部们好像巴不得我把丫丫也带走,说了很多恭维的话。荷荷爹都七十了,喝药救过来后就丧失了劳动能力。

村落这般寂静,树叶和庄稼沙沙作响,静得叫人害怕,连一声狗叫都听不见。

回到家时,荷荷爹竟然先我而到,在我家大门口坐着。见我回来,手足无措地站迎过来。

“咋不进屋?”我问。

“我进去又出来的。” 荷荷爹说:“你爹还不待见我。”

“我和荷荷打电话了。”荷荷爹望着我说。

“……”

“荷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荷荷爹总想叫我问什么,可我什么都问不出。

“丫丫呢?”我問。

“我在这儿!”丫丫从树那边闪出,走到我跟前。

荷荷爹急急地说:“我把你说的原话都说了,荷荷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哭……”

“……要不,你直接跟她说……”荷荷爹拿出了个老年手机。看得出,荷荷爹也是希望我把丫丫带走。

“不用了,我明天就带丫丫走!”我坚定地说。

“那,荷荷……”

“荷荷会同意的。叔,你再通话时告诉荷荷,以后她什么时候方便我什么时候再把丫丫给她送去。” 停了下,“你一定告诉荷荷,这也是我媳妇的意思。”

我拉过丫丫抱在怀里:“丫丫,我带你到有高楼的地方去上学,你害怕吗?”

“不怕!”丫丫回答得很干脆,又眨巴着眼晴问:“你是谁啊?”

“我……我是你舅舅呵。”

“你不是我舅舅。”

“我……我是你大舅。”

“对!对!是你没见过面的大舅舅。”荷荷爹不断地向丫丫强调。

丫丫乖顺地攥紧了我的一根手指头。

我的心渐渐温暖起来,家乡依然如此静好。

翌日,赵光亮开车把我往县城火车站送,一路上除了小宝和丫丫叽叽喳喳的兴奋新奇,我和赵光亮竟大半天无一句话说出。

“你知道荷荷现在的地方了,她咋样?”赵光亮问。

“我不知道。”我说。

“那……?”

“荷荷爹那身体,丫丫要上学了,我只能这样做。”

“能做到这就了不起,你媳妇了不起。她当年送小宝来时我远远瞅过一眼,没印象了,她真了不起……”赵光亮语无伦次地重复最后这句话。

远去的村落,渐行渐远,我还会回来吗?

肯定会。走多远,根都在这里……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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