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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里不再发光的落日

2019-06-12乔绥

花火B 2019年4期
关键词:楚楚落日

乔绥

作者有话说:

“那望着落日的,本身也是落日。”我记不清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的,第一眼就惊艳,慢慢觉得实在是精妙,立刻脑补出这篇关于暗恋的小故事。完稿后,和我美丽的编辑激情地探讨了一下,她表示,落日怎么望着落日呢,落日只有一轮。我仔细想了一下,好像也有点道理。落日只有一轮,下沉的是我们自己。

他没有回答我那句毫无意义的质问,但现在我可以自己回答自己了。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只可惜啊,那望着落日的,本身也是落日。

费骁回来的消息是楚楚带来的。

周末在家的惯例是大扫除,我仔仔细细地擦着客厅的落地窗,而楚楚心事重重地躺在沙发上,看着像只蝙蝠一样趴在窗上的我陷入了两难。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我清楚她的性格,只是不慌不忙地瞥了她一眼:“不说还不得憋死你?!”

楚楚面色凝重地瞪了我几秒钟,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哎呀,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她换上一副准备赴死的神情,幽幽地说出了口,“费骁回国了。”

阳光突然变得有些刺眼。我看着窗外,枝头的积雪被风裹挟着四处飞舞,在空中折射出晶莹的光芒。街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都拥有着一张淡漠的脸,大概是凛冽的寒风使人麻木。

那日是冬至,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

【一】

我和费骁相识于车上。十二路公交车,在中学时期,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在家门口的车站望眼欲穿地等待它的到来。

早高峰时期,挤不上车是常事,可一只脚在车上,另一只脚在车外的情况却并不常见。作为一个花季少女,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车门夹住了脚,司机还对此不闻不问,我只能保持着金鸡独立的造型。

我正羞愤交加的时候,一个准备下车的男生站到我旁边夸张地大叫着:“哇,厉害啊!”

我刚刚才瞪了他一眼,车子就进站了。

车门打开,右脚终于重获自由,我站在原地蹦了两下,刚刚才确认自己不会变成残疾人,公交车就当着我的面开走了。

“喂,等等啊,师傅!我还没上车!”

我没有追上无情的公交师傅,一回头,看见了刚刚还在嘲笑我的男生。

“你要迟到了。”他这样说,我才看到他身上的校服跟我的一模一样。

“对啊!”我没工夫跟他计较,因为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要勤俭节约的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我们拼车吧,真迟到,麻烦就大了。”我冲到他的面前说。

我只记得他看了我好久,像是在看一个傻子。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他丢下了一句“神经”,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路边一家黑网吧。

那是我与费骁的第一次会面。我有点儿狼狈,而他看起来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中二少年。

那之后又过了多久,我有点儿记不清,大概是从冰雪初融的春日过渡到了蔷薇盛放的夏初,我因为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得罪了班长,被强行报名参加了校园长跑运动会。

向来没什么运动细胞的我当然跑不完全程,第三圈还没跑到一半,我就混入了操场北区打篮球的队伍里。

“帮帮忙,替我挡一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人一生平安……”我弯腰躲到了一个男生的身后,揪着他的衣角,碎碎念着,“再跑我就死了,我肯定得死。”

我确实夸大了许多,更要命的是,我竟然没有抬头看一下那张脸。那个抱着篮球吊儿郎当地挡在我面前的少年,他叫费骁。

自那以后,他总要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心安理得地壓榨我作为一个优秀学生的价值。

“苏苏,你帮我把数学试卷做了吧,反正你都会。”放学后,他尾随我上了公交车,恬不知耻地要求我帮他写作业。

一天之中我最喜欢的时刻是傍晚。黄昏的光线澄澈温柔,斜斜地穿过车窗,洒在浅蓝色的座椅上,目之所及的人总是神情恹恹,疲惫的眼神里透露出沉静,整座城市仿佛都被套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中。

这小小的静谧仿佛是一天中偶有的侥幸,我是说,如果没有费骁在我身旁喋喋不休。

“你怎么不说话啊,不就让你帮我写点作业吗,怎么还生气了,为了这点小事,至于吗?!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平心而论,费骁长得还算不错。清秀俊朗的五官颇有些谢霆锋的神韵,加上一米八五的挺拔身姿,即便套着丑陋的校服也能看出一点儿洋气,坐在前排的小姑娘时不时投来几道飘忽的目光,而我们的芳心捕手费骁同学,却只顾着为一张数学试卷发愁。

“别以为我不知道啊,这套试卷你们班也订了,你肯定做过。”他紧紧地盯着我,生怕错过什么似的。

我实在受不了他的聒噪,翻了个白眼:“行了,行了,帮你写还不行吗?!”

“得嘞,就知道苏苏是我的贴心小棉袄。”他说完,就手疾眼快地把试卷塞进了我的书包里,而后喜滋滋地下车,一头钻进了路边的小巷子里。

【二】

如果说费骁是老师眼中的坏孩子,那我大抵也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三好学生。

学校组织观影,在大礼堂用投影仪循环播放具有教育意义的电影,大部分同学都强打精神应付,笔直地坐着,而诸如我和费骁此类不老实的学生,则会聚在礼堂二楼空荡荡的走廊,趴着栏杆,一边嗑瓜子,一边吐槽着老生常谈的剧情。

“没什么好看的。”费骁啧啧叹息,“现在的电影真是越来越难看了。”

“对呀,还是老片子好看。”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费骁突然把头伸到我的面前,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那时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嫌弃地把他的脸推远了一些,漫不经心地报了一部内容奇幻的电影。

“《返老还童》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当我注意到大屏幕上的英文字幕时,整个礼堂已经炸开锅了。有人溜进了控制室,擅自更换了播放影片不说,离开时还把门给锁死了。

沉闷的氛围被离经叛道的恶作剧打破,台下的学生议论纷纷。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地左顾右盼时,看到了走廊上朝我挥手挑眉的费骁。

周围的人很多,甚至连落脚都困难,因此,那样大的动作幅度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用力地挥舞着,隔着厚重的人群只看我一个人,然后悄悄地挑起右边的眉毛,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那一刻,时间仿佛都静止了。我听不到嘈杂的议论声,也感受不到屏幕上跳跃的光,不知为何,明明才过去一秒,在我眼中却是无比漫长。

电影最终没有看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本杰明和黛西相爱,无所不能的保安大叔就撬开了控制室的门。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说话,沉默地踩着浮动的树影。一向闲不住的费骁以为我的失落来自于未看完的电影,可我连跟他解释的力气都没有,心里的千头万绪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我紧紧地裹住。

费骁有些急了,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皱了起来。他扶着我的肩膀,无奈地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以后你想看什么,我都陪你看。”

闷热的午后突然起了风,沁人心脾的凉意伴着我脑海中的声声惊雷,让人有种拨云见日的澄澈感。

关于喜欢上费骁这件事,我自以为不动声色。

楚楚说我沉得住气,可我并不这样觉得,也许是因为那时我所在乎的只是陪伴,也许是因为费骁再也没有像对我这般对第二个女生——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情,在黎晚出现之前,我将之称为“特殊”。

这种稳定带来的安全感蒙住了我的眼睛,直到费骁喜欢上了别人,我才知道,所谓的陪伴和特殊都只是黄粱一梦,天一亮,便会自动烟消云散。

【三】

那个女孩叫黎晚,黎明的黎,晚风的晚。

雾色如诉,费骁抱着篮球在绵绵细雨下傻站着。放学的铃声响了好几遍,来来往往的学生也渐渐少了,他眉宇间的忧愁却并没有随着校园一同沉寂。

那是他第四次被黎晚拒绝——他想要和她放学同行,在食堂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饭,计算机课上请求组队,邀请对方来观看自己的比赛。

我不知道对方一次又一次的冷漠在费骁的心里掀起了多大的波澜,总之,我可以看到的是,他那颗越来越蓬勃的真心。

可故事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黎晚跟我不同,她是真真正正的三好学生,每学期的期末成绩都盘踞年级前三名的人物。因为在学校有个当教导主任的爸爸,纵然生得一张灵动美丽的脸,气质也娴静出尘,可她仍然没有哪个男孩子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

一切失控都源于那个漫不经心的赌约。

费骁的朋友胖子连续迟到了两天就被教导主任叫了家长来。他气不过,在朋友中放话,谁要是能追到黎晚,让刻板严厉的教导主任结结实实地生两次气,就把自己宝贝了许久的斯伯丁联名篮球送给他。

一开始,费骁跃跃欲试。

“苏苏,你知道联名的意义吗?”他兴奋地说。

我那时内心总是不安,也说不明白,只能劝他少做些缺德事。

费骁说他知道轻重,还安慰我道:“黎老师气量那么小,要气他还不容易吗?!只要大张旗鼓地追一追就行,根本用不着伤害谁。”

当时我们还小,尚且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开始,就再也不好回头了。

感情经历一片空白的费骁自然不知道该如何跟女孩打交道。他让我帮他约黎晚出来,在教导主任经常路过的那条幽静小路上,他准备了从网上抄来的情话。

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他是有几分紧张的,台词说得磕磕绊绊不说,连头也不敢抬,眼睛飘忽地扫了几眼女生清冷的脸,甚至来不及等教导主任走过来,就不管不顾地落荒而逃了。

我在小卖部门口找到他时,他刚刚打开一罐可乐。跳跃的气泡发出短暂而欢腾的声音,好似他那一刻的表情,隐忍又生动。

“没关系。”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先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当是熟悉一下对手好了,还有机会。”

他说完,也没有看我,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之后隔了好长一段时间,费骁没有再提起教导主任的事,看起来似乎想放弃了。可不知是人为还是天意,他总能在操场边、食堂里、走廊上,以各种方式偶遇那个曾让他丢盔弃甲的女孩。

放学的铃声一响,学生们如沙丁鱼般涌出罐头一般,校门口的芙蓉路瞬间热闹起来。费骁喜欢单肩背着书包,白色的T恤衣角松松垮垮地堆在裤子口袋上面,双手插兜的背影看起来无限落寞。

“感觉秋天很没意思。”这样没有生气的话,原先他是不会说的。

芙蓉路顺着一个斜坡向西延伸,仿佛能一直走到胭脂色的云朵里。

我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还以为真的能走到什么地方。

直到费骁的脚步停了下来,我抬头,看见站在斑马线的另一侧笑容堪比晚风温柔的黎晚,那些惴惴不安统统都变成石头,砸到了我的脚上。

【四】

楚楚说,费骁大概是喜欢上黎晚了。

我很意外,当我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结论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相反,我的心平静得像一团棉花。

我是指,一团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人揉捏的棉花。

我还是坐十二路公交车上学,早晨很少看见费骁,因为他总是起得很晚。放学后,我们会同行一小段路,走到中途,他下车钻进路边的巷子里,然后我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开始思考他下车前跟我说的那些话。

“苏苏,今天下午第二节课间黎晚经过篮球场了,我感觉她看了我一眼。”

“我发现黎晚应该挺喜欢皮卡丘的,她的书包吊坠和电脑桌面都是皮卡丘。”

“昨天下午放学,轮到她值日,我看窗台下面的垃圾还挺多的。”

那樣琐碎又没有意义的小事,他说了很多,而我一直轻声附和,偶尔出言奚落,真正的沉默在心里蜗居,直到他自己越发困惑,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我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我虚弱地叹了口气,仿佛得到了一阵喘息的机会。

“终于发现了吗?”我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无所谓,“我还以为你真傻呢。”

那天他没有中途下车,在我身边坐了很久,直到我们两个的家都路过了,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有些不理解他那副深受打击的模样,故意调侃他:“喜欢我们年级的大众女神很正常啊,说明你还拥有一个男生的正常审美。”

“可是她又不喜欢我。”

深秋的雾气浓重,路灯只能发出明亮又模糊的光芒。我想,这也许就是夏天求救的信号了吧。

费骁拉着我去逛街。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黎晚的生日快到了,说要给她送一个别出心裁的礼物。我也想见识一下黎晚在他心里的特别之处,于是心甘情愿地陪着他逛。

从吃的到喝的,衣服到鞋子,首饰到玩具,费骁没一样看上的,还口口声声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啊?”我站在商场门口忍不住咆哮,“黎晚是天上的仙女吗,人间的东西全都配不上她?”

我承认我有些失态,但费骁似乎是回过神来了,突然羞涩起来:“对我来说,她就是天上的仙女。”

话已至此,我除了翻白眼,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我不是仙女,因此,也不了解仙女的想法,更不明白黎晚怎么就看上了那一套粗制滥造的太阳系模型。

那天放学以后,费骁看起来很兴奋,像复读机一样在我的耳边叨叨着:“她说她很喜欢,还跟我说了谢谢。”

据说,女神在满桌子的礼物里一眼就相中了这套模型,虽然事后她找到费骁并表示要把买模型的钱还给他,但这样的客气并没有冲淡我们男主角的兴奋。不学无术了太久,他突然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的人,为了这一丁点儿的进步,高兴得上蹿下跳。

我实在不愿意打击他,因此虚假地表达了祝贺:“恭喜恭喜,看来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啦。”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可并没有真的这样认为。我和黎晚总共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她作为值勤学生在学校门口捉住了迟到的我,一次是她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帮忙,恰巧批改了我的试卷。

虽然我们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但我看得清楚,她是一个重视学业,做事认真,对自己要求十分严格的女孩子,而那些优良的品质,费骁基本上一个都不具备。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这注定会是一个有那么一点儿悲伤的单恋故事。

我紧紧地守着这个结论,直到有一天,楚楚跑来跟我说,她看到费骁和黎晚两个人在操场散步。好似平地一声惊雷,我所有真假难辨的镇定全都灰飞烟灭了。

【五】

最后几场秋雨下完,白昼越来越短,天也渐渐冷了。十二路公交车开了空调,里外的温差不小,窗户玻璃上都起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我百无聊赖地在窗户上瞎画,并不大想搭理费骁,奈何他精神抖擞,拽着手中那个造型精巧的地球仪挂饰兴奋得没完没了。

“苏苏,你说黎晚送我这个是什么意思啊?”他说完,迟疑了两秒,想到了什么,自己别扭地扯了扯嘴角,“她不会对我有什么意思吧?”

“不会的。”我冷漠地看着他说。

“那你说她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她书包上已经有一个了。”

“你想多啦。”我把挂饰拿过来放到他的面前转了两圈,“这是什么?”

“地球啊,谁不知道。”

“她的意思是,地球上有这么多姑娘,你就放过她吧。”

说完,我觉得心里好受些,可费骁不乐意了,他一把从我手中夺过挂饰,十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怨声道:“就不该问你,你知道什么?!”

他说完,车子就颠簸了一下,窗户被抖开了一条缝隙,冷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好似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全部的自尊。那些莫名其妙的哀怨和委屈毫无意义,发泄不出来,也吞咽不下去,若是没有人在乎,那么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羞耻。

那之后好几个月,我没有理会费骁。为了避免和他坐同一辆车,我刻意早起十分钟。偶尔会有例外,在车上碰见,他在车头,我在车尾,眼神若不小心对接上了,我转头之前都能看见他疑惑和试探的目光。

他向来不怎么懂女孩子的心思,我都知道。事实上,在遇见黎晚之前,他是没有兴趣了解任何一个女孩子的。因此,我常常劝解自己,一切都没有必要。就算我跟他冷战一百天,他也会以为只是没有讲清楚的一场误会。

“反正你俩也不可能,毕业大概就分道扬镳了,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在一起,管它什么身份呢。”

楚楚是我的好朋友,她了解我心里的纠结,说话也一针见血。可惜我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不敢轻易让自己越陷越深。加之课业繁重,事有轻重缓急,我与费骁便一直保持着不相往来的状态,直到进入高考的冲刺阶段。

学校的氛围越来越紧张,周一的晨会变成了誓师大会,优秀学生轮流去主席台下发言。记不清是哪一天,教导主任神采飞扬地在国旗下宣布,因为在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拔得头筹,黎晚同学已经得到了北京一所理工科大学的保送资格。

台下议论声纷纷,大多是在感慨黎女神在蒲江一中的传说,将会以这样光辉的成绩画上句号。我没忍住往右边的队伍看了一眼,隔壁班的男生队列里明显少了一个人。

我在花坛边偶遇费骁,是在我们冷战的第九十八天。他蹲在玉兰花下扒拉泥土,神情焦虑,口中念念有词。

“应该就在这里。”

我大概在他面前站了三分钟,他才终于抬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眼里的惊喜,可话在说出口的前一秒,又被冷风吹散,大概是忌惮于我这么久以来“莫名其妙”的冷漠,他只是抿了嘴,又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

我内心挣扎了几秒后,还是举了白旗。

“找什么?”

費骁惊讶地看着我,表情复杂,小心翼翼地说:“那个挂饰,书包上的,好像丢这儿了。”

早春的雾气像极了冰融化成的水,让人的睫毛也下起了雨。

【六】

天气暖和以后,公交早班车时间提早了二十分钟。人流分散了一些,我偶尔能在后排占到一个座位。

我和费骁重归于好,仍然一起上学和放学。他没有问起多日来我的冷漠,似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不用猜也知道,他八成会把那些百转千回的情绪归结到我和他的某次小争执上。而我也懒得再去引导和探寻了。

每天早上,费骁会揣着两个包子上车,我们俩一人一个。我吃完以后,通常会坐在椅子上再眯一会儿,令人惊异的是,费骁不知什么时候养成了良好习惯,在车上掏出随身听练习英语听力。

不仅如此,平日里最爱打的篮球,他也搁下了,我曾不止一次地看见他拒绝打球的邀约。为此,他的好朋友胖子还背地里找我打听,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不方便运动了。

“跟变了个人似的。”胖子十分疑惑。

我原先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转了性,直到有一天,他很认真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说实话,你觉得我能考上北京的大学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很为难人。我不想说假话,说真话又怕打击到他学习的积极性,因此斟酌再三,谨慎地说:“不挑学校的话,应该也是有机会的。”

费骁没有接我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书上的单词,仿佛能看到其他什么东西似的。

那时我才慢慢知道,在我单方面与他冷战的这些时日里,他已经凭着一腔孤勇,成功地落入与我一般的境地——以好朋友的身份盘踞在心上人的身边。

或许他比我还成功一些,至少那些蓄意的邂逅都不会被忽视,黎晚终究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她时常会送费骁一些学习资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十分不避嫌地鼓励他:“我相信你。”女神蕙质兰心,聪慧善良,即便还没有明确地表明态度,但也算乐于帮助后进生的成长了。

因此,费骁学得越发投入了。我看着他努力追赶的背影偶尔会感到心酸,可理智被情绪埋没之前,我通常又会被自己嘲笑一番。

人家好歹还有个努力的方向,光这一点,我就比不上。

“你看啊,你爸爸长期在上海工作,你成绩又好,考去那里的好学校应该问题不大。到时候你去上学,再让阿姨也过去,一家三口不是又能住在一起了吗?!以后你想读研读博也好,成家立业也罢,就都留在上海,我们这儿又没什么发展空间……”

费骁头头是道地规划好了我的前途,看起来是关切,可一字一句又像是剜心之刃,刀刀都在提醒着你,他的未来根本就不会有你。

高考结束以后,我就随着父母去南方旅游了,其间没有联系任何人。一直等到成绩出来,学校开始填志愿,我才带着那份不好不坏的成绩回家。

我左脚刚踏进班级,楚楚就风风火火地拉着我跑了出去。

“快,快来!”

“怎么了啊,到底什么事?”

她不说,只飞快地跑,一直到操场的看台上才终于停下来。我伸长脖子往下面一看,费骁和黎晚两个人正沿着塑料跑道最外圈慢悠悠地散步呢。

六月初夏,日头也不小,两人像是察觉不到热似的,连把伞都不打,硬生生往太阳底下凑。

许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吧。我心里想着,嘴上还没说,楚楚就惊惧交加地低呼了一声:“你别哭啊。”

我回头一看,天空变得明亮又模糊。

【七】

夏天快过去大半,我都没怎么见过费骁。

我没有主动联系,他看起来似乎也忙碌得很。

我听楚楚说,相熟的几个朋友都八卦过,说费骁虽然没考上北京的大学,但还是凭着真心感动了黎晚,赢得了女神的芳心。

第一次听到这些传闻时,我比预想中的要镇定。那无数次痛哭的机会,总在夏天的午后悄悄溜走,我望着头顶旋转的吊扇,像望着一轮缓缓下沉的落日,绵绵细细的哀伤似乎很有耐心,要一点一点地研磨我的倔强。

原以为,只要我永远不开口,最后一点尊严就得以保存,毕竟这结局已经显见,我那卑微的暗恋已无法逃出生天。可人被压垮的瞬间,总是说来就来。

那个假期,同学们像脱了枷锁,要加倍地把前十八年来的自由找回来,因此,聚会一场接着一场地组织。

我参加得很少,直到快开学了,才在楚楚的吆喝下走出家门。

大家的聚会形式实在过于单一,从饭店出来以后,便直奔KTV,我刚下车,就看到隔壁班好几个熟人。胖子看到我十分热情,跑过来对我说他们班也在这里聚会。

“对了,费骁也在,还把黎晚带来了,正在屋里显摆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连连摆手,逃也似的躲进了包厢。

正当我浑浑噩噩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尖叫的声音。原本我还事不关己地坐着,直到费骁的怒吼声响彻整条走廊,我心下一颤,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

门口一片混乱,我看不清形勢,但还是下意识地跑到了费骁是身边。我走近一看,才发现,他双眼通红,神情颓丧,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浩劫。

班长把他们拉到路口,借着路灯的光,我才发现,原来跟费骁对峙的不是别人,而是刚刚才拉着我喜滋滋地分享八卦的胖子。他仿佛也很气愤,一肚子委屈都在爆发的边缘。

我悄悄拉过一个熟人询问,才得知,原来刚刚胖子高兴过头了,当着黎晚的面开始吹嘘自己是如何促成这一段锦绣佳缘的。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缘起一个赌约。

黎晚自是心性高,没想到看起来真诚又痴心的费骁一开始是抱着这样的目的接近自己,许是从小到大没受过这般羞辱,因此连体面也顾不上,当场就走了。

在感情里,我始终在泥泞中挣扎,所以并没有体会过从天堂坠入地狱的感觉,从没考虑过痛苦也有浅薄与否之分,只想着赶紧平息麻烦,带着我一贯的软弱,安慰费骁:“胖子又不是故意的,不至于发这么大脾气,你跟黎晚解释……”

“怎么解释?”费骁一把甩开了我的手,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凶狠和绝望,“我付出了多少,又失去了多少,你根本就不懂,你也不明白。你可以觉得这是小事,因为这些都跟你无关!”

在被压垮的瞬间,我目睹了一场雪崩。

【八】

费骁回国的消息传来,我才恍惚意识到,原来我们已经整整六年没有联系过了。自从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我不管不顾地将那两年的委屈倾泻而出,我和他之间,便再无眼前路了。我们心照不宣地选择淡出对方的生活,既为收起自己的体面,也为成全对方的坦然。

这些年我没有刻意回避他的消息,也零零散散地聽说了一些。

费骁去离北京很近的天津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跟黎晚一同去了英国留学。他始终追随着心上人的足迹,从十字开头的年纪一直到长成完完全全的大人,他的青春竟然只有一个名字。

六年前,我在那个冲动的夜晚丢掉尊严,倾诉委屈和不甘时,还真以为自己付出了多少东西。如今比起来,我实在有些惭愧。

我目睹了费骁那么费力地走向别人,终于明白,最大的慈悲就是各走各的路,不要彼此为难。

冬至后没有降温,我猜测自己会迎来一个暖冬。

楚楚窝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要不要见一面?毕竟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想起刚分别时,我在每一个夜晚都失去睡眠的绝望,以及那时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的电影——《返老还童》。

“我们注定要失去我们所爱的人。”芬奇的话残酷又坦诚,却治愈了我青春期里所有爱而不得的怅然和悲哀。

“不必了吧。”我笑了笑,拒绝了这个提议。

其实,我没有同楚楚说过的是,我一早便知道费骁回国了。半个月之前,我从公司出来,看到不远处的喷泉池边有个熟悉的身影。他似乎也看到我了,神情里并无任何惊讶和不适。我们真诚地对视了几秒,仿佛周遭的空气也变得稀薄了。

巧合也好,蓄意也罢,我已不想再去追问那次邂逅的意义。人事皆有尽头。

“其实你真的很勇敢。”楚楚看我似乎是彻底放下了过去,感慨地说,“我没有见过你这样厉害的女生。”

我也只是苦笑。我曾当着所有人的面揭露自己的卑微,红着眼睛咄咄逼人地质问费骁:“这两年我又做错了什么?”

面前站着的是我悄无声息喜欢了两年的男生,在我决定坦白自己在感情里的失败时,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是惊愕,还有歉疚。

路灯投下的光影影绰绰,我看见他转身沉默的背影,心里那由冰融化而得的春水便再也流不动了。

他没有回答我那句毫无意义的质问,但现在我可以自己回答自己了。

你什么也没有做错。只可惜啊,那望着落日的,本身也是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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