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万里江湖遥
2019-06-12撰文曹放
撰文_曹放
树影婆娑,江水微澜,清凉的晚风,稀散的灯光。
钱穆书法
己亥,一个暮春之夜,我与一众苏州名媛高士闲坐在观前街东吴茶馆的庭院里,一席清茶,谈古论今。不知不觉间,话题转到了钱穆。“他万里漂泊,最后还是魂归了姑苏。”沧浪诗社社长魏嘉瓒一声感慨,对乡贤的敬重,对家乡的自豪,还有几许人生的沧桑,似乎意犹未尽。“我到过他创办的新亚书院,虽然很是简陋,但却是香港的文化重镇。”江东书院山长徐退之,娓娓道来所见所闻所感,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景仰。“钱穆老先生,好有名望啊,好多外地客人都提起过他。”苏绣大师姚惠芬,吴侬软语里,是轻轻的温柔的赞叹。
谁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有人语调铿锵地说:钱穆!这不无道理。他学养富宏。“毕生以抉发中国历史和文化的主要精神及其现代意义为治学的宗旨,生平著述之富宏及所涉方面之广,近世罕见其匹。”这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对他的评价,公道而权威。他著作等身。一生著述煌煌75部,累计1600万字,他的《国史大纲》《先秦诸子系年》《朱子新学案》《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堪称中国史学研究的巨著。他以学致用。“读懂了钱穆,就读懂了中华民族辉煌璀璨的历史”,这是对他以学致用、以学济世、以学树人的高度评价。更令人惊奇与钦佩的是,这样的一代宗师,并没有高等学历,也没有留洋经历,他完全是靠着刻苦自修,才由寒微的乡村教师起步,卓然而成为大家的。北大、清华、西南联大,他一登讲台,就是掌声雷动。他1950年在香港创办的新亚书院,于英属殖民地的荒漠中崛起了中华文化的一块绿洲,由此发展,成为今天享誉世界的香港中文大学。他1967年迁居台北,出任中华文化大学教授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特聘研究员,以“阳骄叶更荫”之老当益壮,一展硕学通儒的风采。“在台湾谈中国传统文化,只有不三不四啊!”一次,我与台湾儒商蓝荣福先生茶叙,他恢谐地抖了个“包袱”。咦,怎解?“不是牟宗三,就是钱宾四啊!”哦,这两位,才是大家,才是公认的风吹不倒的大家!宾四,钱穆之字。《书·舜典》:“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穆穆,美也。四门,四方之门。四方诸侯来朝者,舜宾迎之,皆有美德,无凶。你看,说钱穆是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于典有据啊!
品读钱穆,我的第一感受是,他有一颗慈良温润的心。这应该是来自他的著名论断:对历史应当怀有温情与敬意。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人类的历史是线性发展的,今天一定胜于昨天,明天一定胜于今天。因此,人类要一刻不停地赶路,不断弃旧图新;因此,一切的传统都是包袱,必须一股脑儿扔进历史的垃圾桶。挟持这样的观点,不仅思想会堕入误区,更严重的危害是,由于唯知冒进崇拜强者,鄙夷传统,就很可能将人的生命压进一台机器,永无止境地高速旋转,直到被离心力甩将出去,残酷竞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就成为唯一的选择。对于这种线性的历史观,钱穆摇摇头,摆摆手,弹指一挥,彻底地摒弃了它。他认为,没有一个稳定绵延的根,我们就会在传统和现代中到处游离,就会成为精神的流浪者和文明的弃儿。面临现代与传统两个世界的拉扯,他希望我们对自己的历史保持着“温情和敬意”。他引导着人们找回行路时应该恪守的初心。1955年11月,钱穆为台湾湘籍将领赵恒惕题写了诸葛亮的一句名言:“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一幅书法妙品啊!清丽而温润。细细品读,可以想见他落笔时心境是光明澄澈的,行笔时气息是平和从容的,收笔时神态是欣然自得的。透过这幅墨迹,可以看出,对历史怀有温情敬意,将会把一个人的人格境界提升到怎样美妙的境界,那一定是如坐春风。
品读钱穆,我欣赏他的随性所好。就性情而言,诚如钱穆自己强调的:“我生平自幼至老,只是就性之所近为学”,“我生平做学问,只是己性所近,从其所好而已”,“游山水当一意在山水,乘兴所至,心无旁及”。这种随性所好,也深深地体现在他做学问甚至写书法上。刘梦溪先生总结:“直承儒统,独立开辟,不倚傍前贤时俊,是钱学的特点。”他的书法是很有根底的,钱氏乃江南名门望族,他幼承庭训,然而他并不依傍古人,更不刻意模仿某碑某帖,而是融会百家,以欧为主,兼及苏黄,随性所好,纵情挥洒。1967年,钱穆与夫人迁居台北,次年,素书楼落成,钱穆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余年最沉静的时光。在这里,他曾写下“一园花树,满屋山川,无得无失,只此自然”的诗句。这既是他心境的映现,也是他书风的写照。台湾收藏大家张目寒学养丰富,眼光独到,他收藏书画,只认顶级精品,张大千的许多绝品都被他重金买下。20世纪70年代初春的一天午后,张目寒拜会钱穆,恭敬地恳求题写一幅墨宝。当即,钱穆一挥而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细细品读这幅墨宝,只有深深地叹服,是工整严谨的,也是随性所好的。隐约间,一派“无得无失,只此自然”的随性。随的是什么性呢?细细品味,却有一种孤寒的气息与倔傲的性情,哦,单枪匹马,寂寞书生!诚如钱穆夫人胡美琦怀念夫君时所说:“做一个学人,人生本已寂寞。而生在今天这个时代,要做一个笃实信守中国自己传统文化的学人,其心灵之孤单寂寞,更是难以述说。”好吧,难以述说,那就随性所好吧,万千思绪任纵横。
一幅兼工带写的山水画卷徐徐展开,远山朦胧,黄花灿烂,江流浩渺,一叶扁舟,扁舟上,一位红衣士子纵目远眺,一行大雁缓缓飞过……《秋晴纵目图》!2019年五一劳动节,暮雨清凉的上午,品读着这幅图画,我想到了钱穆,想到了钱穆的随性所好、钱穆的潇洒旷达,以及钱穆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温情与敬意,于是,我即兴题写了一首小诗:
濛濛春雨抚心潮,
灿灿秋花掩玉桥,
一叶扁舟漂水上,
关山万里江湖遥。
一切都越来越淡了,关山万里,无边无际;一切都越来越远了,江湖遥遥,无始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