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之书与命运之歌读《务虚笔记》

撰文_谷立立 编辑_方凤燕

作者明明知道最终答案是没有的，灵魂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妥”，他并不知道他最终要去哪儿，和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但正如鲁迅的《过客》一样，他只能踏向前去，义无反顾。

作家史铁生对命运的偶然性，应该有着深刻的认识。如果不是21岁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拥有健康的体魄，而不是47岁罹患尿毒症、51岁突发脑溢血，离开人世。然而，病痛（或者说苦难）并没有折损他的意志，尽管身体虚弱不堪，精神却健康无比。于是，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他与自我相处、与内心对话、与命运交谈，也就有了《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一系列作品的诞生。

表面上看，《务虚笔记》并不“务实”。这部厚达500多页的作品一反国内小说的写作常态，不仅没有为我们提供一个完整有序的情节，就连书中的人物也没有确切的名字，统统冠以ABCD的代称，就像一个事先张扬的迷局。

但事实上，《务虚笔记》并不那么“虚无”。与《病隙碎笔》一样，这部小说是史铁生内心的真实写照，也更契合他一直以来秉承的人生观。很多时候，他就像是参透了生命玄机的思想者，知命、懂命，却不轻易认命。哪怕命运将他牢牢地捆绑在轮椅上，他也要以轮椅代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务虚笔记》写生死，写爱情，写衰老，写存在，一笔写尽了史铁生对命运的思索。可是，命运究竟是什么？一生的磨难是否都要归因于命运？在他看来，命运不仅不可捉摸，还是一连串残缺与偶然的集合。因此，如果把《务虚笔记》看成是一部“偶然之书”，大约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小说的第一章《写作之夜》，恰恰就是一次偶然的产物。某个秋天的夜晚，人到中年的作家在他读书的古老祭坛旁边，偶遇了两个年幼的孩子：男孩7岁，女孩5岁半。这本该是“不识人间愁滋味”的年龄，他们却要一脸天真地谈论死亡。作家把这次相遇归结为“偶然”。他很清楚，他们很快就会互相失散，消失在喧嚣的都市里，“谁也再找不到谁”。

在《写作之夜》里，史铁生用一句话概括了他的写作观：“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这表明就算有50亿个世界，这些世界也只是“我（史铁生）的印象的一部分”。因此，《务虚笔记》究竟是“务虚”还是“务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史铁生早就把他的世界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小说。当然，我们完全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我是我的人物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人物才是我。”

一方面，他是作家，站在高处遥望世界，安排故事的进展；另一方面，他是人物，在每一个故事里忘我地表演，展现最真实的自己。因此，《务虚笔记》里的每一个人物（残疾人C、画家Z、诗人L、女教师O、女导演N、流放者WR），都可以看成作家本人的化身：他们以文学的方式，填补着他残缺不全的生命体验。

想来，史铁生对博尔赫斯的小说不会太过陌生。《务虚笔记》完美再现了博尔赫斯标志性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书中有一座园子，老屋连着老屋，巷子连着巷子。就像一座迷宫，没有人知道它通向哪里，“甬道出没曲回，厅室琳琅密布，空间傲慢而奇异地分割”。更出人意料的是，这座令人参不透的园子，竟然是所有故事的起点：多年以前，9岁的Z（他是未来的画家，是女教师O的丈夫）在这里遇到了他一生念念不忘的漂亮女孩儿，于是对艺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多年以后，40岁的残疾人C坐着轮椅，再次出现在这个他儿时待过的地方，与女友X一起办理结婚登记……同样，“门”是《务虚笔记》一再提及的物事，门也是打开命运的契机。“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门，所到之处都是关闭的门，有时候四周都是门有七八个门有数不清的门，门上也没有窗，我好像走进那个残酷的游戏中去了。”谁都不知道画家Z童年时遇到的漂亮女孩儿，究竟是未来的女教师O，还是女导演N。当然，她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也可以谁都不是。就像史铁生所说，“写作之夜，空间和时间的真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印象”。如此，一环套着一环，就像叠在一起的俄罗斯套娃，他从一个故事转到另一个故事，由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也把这座“印象的迷宫”落到了实处。

当然，史铁生很清楚，命运从来不会告诉我们确凿的答案。它是不确定的，也是偶然的。没有人知道明天会遇到什么人，会有什么样的改变。“你推开了这个门而没有推开那个门，要是你推开的不是这个门而是那个门，走进去，结果就会大不一样。”

不过，不管命运给了他什么，是残缺的身体，还是顽强的意志，他永远是他自己，一个直面苦难的强者。在许多个相似的日子里，“他转动轮椅的手柄，轮椅前进、后退、转圈、旋转180度360度720度”，跳起了属于他的舞蹈。而《务虚笔记》呢，注定是一曲“务实”的命运之歌，伴随着每一次轮子的转动，弹奏出一个强者的声音。

《务虚笔记》作者_ 史铁生出版社_作家出版社

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务虚笔记》是轮椅上的史铁生的首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半自传式的作品。隔着咫尺的空间与浩瀚的时间，作家带着读者凝望生命的哀艳与无常，体味历史的丰饶与短暂。

一个人，可以无视今天，没有明天，但他总会看见昨天。没有昨天等于没有生命。昨天，可以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时间。

所谓“昨天”，也许不如干脆说“过去”。但是不，这不一样。譬如，说“我们的过去”，那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要是说“我们的昨天”呢，不过是陈述一种进程，而“我们从昨天走来”却是在骄傲着一种进步。“过去”仅仅是对时间客观的描述，“昨天”却包含了对历史的主观感受。

可以盼望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归来，但是可以盼望一个人从漫长的昨天里回来吗？从遥远的地方回来那毕竟是容易的，但从漫长的昨天里回来那可能吗？

正如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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