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落雪埋时
2019-06-11田兰玉
田兰玉
这个冬天冷,出门少,腿脚都闲出了病,走路有些跛,一定要出去走一走了。
我与老三都住隆康路,得闲时总是约好一同买菜、逛街、去福利院看望姑妈。两人年龄、高矮、胖瘦均相差无几。区别就是一个脸尖一个脸圆,可活着活着就活成了一个样子,她的圆下巴尖了,我的尖下巴圆了;她的高跟鞋矮了半截,我的长头发短了五寸;我俩从一个理发师手中出来的发型,可作双胞胎样板工程。
我说你最近看到一个新闻吗?题目像句诗——我于昨晚去世,走时心如止水!说的是一个老人死了几个月才发现。老三迟疑一下,不接话。在我们家,有些话是敏感词,如“孤老人”“离婚”“某某没生小孩”,进而就是相关词“养儿防老”、相关新闻如“某人老死家中”等等,我没能生孩子这件事儿,家里人一直小心翼翼,像揣着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尽管我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她们认为这漫不经心是杂草丛生的掩体,它背后隐藏着巨大的黑洞,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咕咚一声掉下去了,我的娘家人为此隐隐不安。姐妹们也都仿佛自己分到了一份丰厚的遗产,独我没有而心怀内疚。过去几年,我总会在夜半时分接到一个电话:“二姐呀!恭喜呀!你又有了一个侄女(我们家总是生女儿),你有文化,帮取个名儿吧!”我真的是很讨厌孩子们总是在夜晚出生。为了家里孩子们的美好前程,六个孩子的名字取下来,举手投足间我颇有些算命先生的架式了。我的父亲隔三差五在翻一本老黄历,他说:“老子活着,你们都不得过生(日),老人在儿们还想当大人?”(此处声音高八度)但我是个例外,每年生日,一路侄儿们像经过了彩排,依次祝我生日快乐!让我油然而生家族兴旺,香火永存的成就感。
老三去摸了摸一件焦糖色的双面绒大衣,径直往前走,我说:“喂!你以为就我将来可能于昨晚去世啊!”我开始对她喋喋不休,我们每一个人都会于昨晚去世。你想想你要死了,要姑娘回来,她先要预订票,然后要坐飞机坐火车,回来了,也许你已经死了,当然你可能心中有个念想,悠着一口气,她一到家你一兴奋,又不死了,但她又没那么多假期守着等你死呀!何况你到底几时死也算不准啦!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会于“昨晚去世”,去世时身边也许有人,也许没有人,也许是个八杆子打不着的陌生人。你以为……“二姐,你来看看,这件衣服怎么样?”我硬是跛着脚追上她,还要拉着她讲,我认为道理一定要讲明白,只有明白了道理才能过好人生。显而易见,老三不想与我谈这个话题,尤其年关将至,她要忙的正经事很多。她说:“二姐,过年了我们换一个理发师吧?”我说:“你以为换了理发师我俩就不像了,当像还是像”。
大姐拖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里面放着腊肉、香肠、卤猪蹄、干辣椒皮、干土豆、自制的豆瓣酱,她要去深圳儿子媳妇家过年。我把她堵在医院门口说“你最近看到一个新闻吗?题目像句诗——我于昨晚去世,走时心如止水”“看了看了!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医院好些老人一年到头住在医院,没见子女来过,人死了管子一拔就去火葬场,处理一个人比清洁工打扫一间屋子还快!”什么事情在我大姐那里都是稀松平常,她在医院上班,她那个科室似乎包治百病,骨折不能动的,胃癌不能吃的,肺癌不能喘气的。就是不接生孩子,当然生孩子也不是一种病。一进病房就是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据说凡是看不好的病都适合中西医结合治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步态蹒跚,在医院门口她看到我大姐,没有表情的干巴的脸愈发苦涩,“护士长,您几时回来,我妈她不让别人打针,这可怎么好?”接大姐的车已经停在了路边,她边上车边说,“您放心,您妈那个针不打也行,就是招呼好别让她再往江边跑了。”大姐昨晚上第三次从江边把那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找了回来,老太太说儿子一直不来,她不想活了。大姐愤愤地说她的病人总想去长江寻死,都是政府把医院建在江边的错。她对站在车边的我再一次交代,记得接姑妈出来过年啦。
隆康路的路,该叫街,一顺溜儿的店铺。正街的店面挂着时下流行的双面绒大衣,还有劣质的貂,它们有些灰头土脸,失去了水分的毛发根根直立,死前的愤怒软下来,貂的头紧紧服帖在光溜溜的女模特胸前。走过去,要慢下来,慢下来你會闻到动物残存的腥味与自己内心涌动的贪婪。再慢一点,脚步轻一点,走过三五步你可能会遇见一枚锡制的钩衣针、几袋乌黑的正宗槟郎、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南过桥米线。只有经过隆康路,才能到达峡谷一样幽暗的心苑街,姑妈在心苑街老年公寓已经待了两年了。
心苑街的黄昏暗下来,我走向巷道的更深处,更深处的巷道也向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熟悉。正前方出现一面斑驳的铅灰色水泥墙,带着从八十年代,或者更早一些岁月里裹挟的力量,推向我,要把一个路盲、一个冒失鬼推出这天地逼仄的巷道。再近一些,看清是一个人,嵌在墙的中间,她迎向我,像是我自己?还是我的妹妹?一块过时的穿衣镜孤零零地立在一面水泥墙下,它照见了我,穿衣镜有着木质的雕花边框,它曾经也有过妖娆的岁月。这样的巷道,花半个时辰足以遇见你一生的时光。八十年代五峰县的老县城,冬天的街边拥挤着各种小店,冒着热气的茶叶蛋,长长的喇叭裤,针织的毛线围脖五颜六色,废旧的汽油桶里填充着泥土,上面烤着红薯,还有女人冬天穿的长统靴,红色的长统靴。姑妈拉着我冻得发黑的手紧紧贴着墙边走,我一直想把冻得乌黑的手从姑妈手中抽出来,我要把它藏在背后。那一年我十四岁,被姑妈从长阳土家山寨子的高山上带到五峰县来读书。第一次进县城,记得是雪花飞舞,记得是热气腾腾,一架洗衣机当街摆放,衣服从一个桶里进去,洗好后拧到另一个桶里甩干,姑妈说这就是双缸洗衣机,洗出来的衣服干得快,真好啊!“姑妈,等我将来工作了,我一定送你一个双缸洗衣机!”
姑妈是我父亲唯一的姐姐,她没有子女。姑妈说他们的某一个姑妈也没有子女,姑妈又说,我们家每一代有一个女儿没有子女。这样的怪事发生在我们家,都是祖上做屋时被一个不良的师傅做了手脚。当夜深人静,整栋四合院安静下来,月亮向西,你一个人坐在正屋的中间,闭上眼睛,心要静下来,静到能听见一枚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你就会听见一颗珠子从屋顶向下滚落,你能感到这颗珠子在黑暗的屋顶通体发光,它顺着倾斜的屋面的滴水沟,叮当叮当,弹跳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接近屋檐时,你越发紧张,透不过气来,等它摔下来,那声音突然就戛然而止了。半个时辰后那珠子又从屋顶开始弹跳,还是那颗珠子。我对这颗屋顶上的珠子一直心怀好奇,小时候半夜醒来,努力闭上眼睛,想听一听珠子从屋顶上跳动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第二天会缠着母亲问怎么我没听到珠子在跳,母亲会非常生气,说都是你姑妈瞎讲的吧,再讲我就打嘴。我的母亲曾经动了心思,是不是把我送给外姓人家命会更好,但她还没来得及谋划我的命运她就死了,如此仓促,什么也没来得及交代。二十二岁时,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躺了一个月,半夜爬起来头嗡嗡直响,我听见老家屋顶上的珠子在跳动,像姑妈描述的一样清脆、悦耳,甚至很欢畅!我就知道了,我的姑妈的姑妈是那颗珠子,我姑妈是那颗珠子,现在我也是那颗珠子,一颗滚不下来、落不到地、生不了根的珠子。
姑妈从不相信自己是那颗珠子。她怀过两次孕,两次从生死线上一个人伤痕累累地回来,一点也不伤悲。她把姑爹那些没有长大的弟弟妹妹当作自己的孩子,送他们读书、为他们找工作。母亲死后我去姑妈家读书生活,她家里已经有了姑爹弟弟的一个女儿,还有不知哪个兄弟的儿子也在家里出入,镇上三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也常来常往,她歇息下来端碗吃饭时,二楼的墙角转弯处,不时有人在喊“田妈田妈,米酒不甜……豆腐要下石膏水了”,于是半碗饭又凉在灶台上。八十年代挣钱成为一件刻不容缓的事,五十岁的姑妈开始冲锋陷阵,她开起了包罗万象的门市部,夏天下乡收魔芋、收黄豆、收土豆粉。冬天来了,农事闲下来,四里八乡的农民要修公路挖水渠,她去工地卖香烟。她成为五峰县最早去省城做生意的那批人,大热天雇车拖了绿油油的蒜薹到汉正街去卖,从五峰去武汉要走两天,等蒜薹拖到武汉时,已经蔫成了一把稻草。最后一次去武汉做生意,她从镇上带去了一班人,有的去进布料,有的去进帆布鞋,她专门进扣子别针打火机,她说生意越小利润越大,其实她是已经背不动那些大的物件了。她最大的理想是有一栋大房子,亲戚多,晚辈多,来了怎么能没有地方住呢?她把我们孝敬她的烟、酒、点心都在自己的门市部卖了,六十岁那年她在镇上建起了一栋大房子,四层楼,一楼两大门面正对街中心,用来出租,负一楼后门外紧接着一片农田,是她的菜园。每一层楼布局卫生间、烤火屋、阳台、水池,甚至有独立的洗衣房、熏肉房,房子由她亲自设计,一班瓦匠被她吆喝着这里要砌墙那里要平地。四楼是非常大的客房,用来接待众多亲戚,她以为她老了依然会门厅热闹。
柯医生是我的主刀医生,大姐送了一篮子鸡蛋给她,请她好好给我做手术。手术后七天,柯医生来查房,她说以个人二十多年的经验来看,以后怀孕的机会很小,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总有些奇迹。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姑妈坐在我的床前平静地翻看她的钱包,大姐在看我的病历,我坐在床头整理我的绒线帽,我的丈夫好像站在门边,记不清了。旁边病床一对年轻的四川夫妻盯着我的脸看,我问:“你们四川人用鸡汤来炒肉丝吗?”“啊?不炒,哦,也许炒吧。”那天中午,我们吃了鸡汤炒肉丝,晚上大姐把我的丈夫喊到床前,说你可要想清楚啊!这就是结局。我年轻的丈夫只有二十三岁,他爱的是战争片与《参考消息》,他认真地说:“医生说有奇迹!”四川人的妻子晚上才从手术室下来,哭天抹泪,医生说你要想生孩子就得早点下床走,第二天她就扶着床沿开始折腾自己的大肠小肠与子宫,疼的五官变了形,一直咬着牙,汗珠直滴。我内心真的很羞耻,我一点儿也不想下床走,走了没有用不是格外多吃苦?何况……也许……岂不是一身轻松。
姑妈的大房子做好以后,我们接二连三各自结婚,添了更多杂事,要去姑妈家往往两年才能成行一次。姑妈的大房子里几乎只有姑爹一个人守着,她在我们生活的城市轮流玩,更多地随着大姐住,开始是住一个月,慢慢住两个月,然后住到半年,但到年底她一定要回到自己家去,如此反复,总是心神不宁。姑妈七十岁时,大姐提出卖了她的大屋,搬出来换一套房子,这样照顾更方便。姑妈立马要行动,我有些迟疑地说姑爹不会答应吧?姑妈断然地说,他又不会自己弄个饭吃,肯定答应。但这件事却成为压死姑爹姑妈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一向不管家事,逆来顺受的姑爹拿出拼老命的架式反对,他怎么可以靠老婆娘家的后人呢!这是愧对祖宗!姑爹越反对,姑妈的斗志越坚强,扯了三年多,法院去了无数趟,姑妈逮住法院调解员,“你们再不判我离我就喝口药得了。”于是两人真的离了婚,离婚办下来姑妈已经七十三岁,姑爹快八十岁了。法院出来,两人都像是赢家,姑妈立刻在镇上喊了一辆车,呼啸着向我们出发了,姑爹扶着自己两千度的近视眼镜,跌跌撞撞回到大房子,长叹一口气,终于守住了半边房子,还有钱再也不用交给那个死婆子了,一辈子受她的气,让我也快活几天。那一年是我姑妈十八岁时穿着学生装,义无反顾跟着姑爹私奔的五十五周年。
奇跡如果都发生,那就叫平常。丈夫在阳台上看了五年《参考消息》,安静地期待了五年奇迹,吃着西红柿炒鸡蛋,偶然也吃鸡汤炒肉丝。他说我们去收养一个孩子吧?他的家人说你们有病治病,治不好就收养几兄弟的孩子。那是江北平原一个大家庭的团年夜,大门早早关上了,两扇并不陈旧的门怎么也合不拢,钻进来的风像刀子一样,墙角处用灰砖垒起三角形,生起了一堆火,两段梨子树半干半湿,发出阵阵浓烟。兄弟六人平时难得一聚,有的终年在外做点小本生意,有的在父母的正房边搭建两间偏房,老二去表亲家做了上门女婿,亲上加亲,再说还有一份现成的产业。难得老幺读书进了城,老幺无子嗣就活生生断送了家族拼进城市的最后希望,于是趁过年的好时光,大家一起合计合计。家里每一个孩子拿出来排队,老大的孩子好像不适合叫我妈了,与我年纪差不多,进门我就得给他娶媳妇儿。老三的孩子是个女儿,终归还是要过继一个儿子好。老二发话了,你们都是在父母的帮衬下成的家,我年纪轻轻就出了门,亲上加亲生的儿子你们也知道,学校不收,做事不会,他将来在农村我死后谁来管?老二说着说着眼都红了,已经年迈的父母一言不发,老大说老幺你表个态呀!年夜如此地安静,像是末日,像是新生!隔着一段半拉子门帘,梨子树终于燃烧起来,噼啪声很响,外面的风静了下来,我在剩着半边喜字的新房里大声说“不”,这一声“不”熄灭了这庄户人家积攒了一年的好心情,所有的拯救方案像燃放的烟花瞬间凋落。
如愿离婚的姑妈当是要安定下来了。姑妈得到了房子的一半产权以及所有门面的收益权,这是她一门心思要维护的最底线的权利。她说你姑爹死在我前头了,什么都是我的,而且她坚信姑爹也是这么想的,她把喝水的杯子锁在碗柜里,“怕你姑爹给我下毒”,她把卧室搬到了更加独立的房间,“怕你姑爹烧死我”。她离婚后,我们为她感到轻松,为她设计好生活,要把她在离婚中分得的一半房子处理掉,以后过年她就不用回到那个大山里去了,也不用总是在路上跑来跑去。她说“好,要得!给你们每个人分两个钱儿”,听起来满心欢喜,过两天她补充说这房子半边怎么卖?再说再说。又到年底了,她开始收拾行李,像过去很多年一样说回去过年后再来。她理直气壮地说我为什么不能回去?我有屋在那里,我的棺材在那里,我有退休工资,我又没想靠你们。耐心地劝她,你已经离了婚,再回去过年,人家笑话我们没照顾好你。她说我要回去收门面租金,要回去熏腊肉、灌香肠,要回去看除了你姑爹以外的张三李四,你们不用担心,过了正月十五就来。离婚前她找出一千个理由要离开姑爹,多次狠狠地说“如果不是怕坐牢就要掐死他”,离婚后她又能找出一千条理由还是回到姑爹身边过日子,但她回去待不了十天,就又要走了,她拿起电话给我们三个侄女分别打电话:“你们别催我呀!我最迟后天动身走!”
我待到正月初三,从那个风像刀子的江北平原乡村走出来,回望冬日平原的荒凉。我长长呼出一口热气,终于不用再来这个地方了。六年了,这个地方依然那么陌生,辨不清东南西北,大片大片的梨树,款式大致相同的房子,甚至于卧在门前的狗都是一个长相。回到大姐家,直扑她的大床,睡了一觉醒来,站在二楼楼梯口,看着她的头顶说:“姐,听好!站稳啦!我要离婚!”大姐说:“下楼,洗脸!”她生气我为什么不当时就回来,又不是没有地方过年!就是没有地方过年,也不能再在那里过三天。我说:“我认不得路!那里一眼望出去什么标识也没有!”然而,即便认得路,一个村庄的人都喜形于色往村里走,家家户户在团圆,我若离开,不是出走,亦像要与自己去私奔。何况人家的要求又有什么错呢?任何时代鲤鱼跳龙门都背负着几代人的厚望,兄弟间过继孩子更是理所当然,虽然孩子有点毛病,可如果那孩子就是我亲生,我还不是一样要疼他爱他?如此想来,反倒是我自私且狭隘。
我的姑妈不一样,她披荆斩棘,从不委屈自己。解放前她上了几年私塾,解放后村里办了学堂,她适合又当学生又当老师,于是她又上学去了。年轻的吴老师戴着眼镜,穿着白衬衣中山装走在村子里,举手投足都是斯文,于是姑妈要退山上定的娃娃亲,这还了得!爷爷举着土改时政府留给他的唯一铜器——一根铜烟棍要打断姑妈的腿,姑妈为了保住腿与老师夜行几十里山路,从资丘一口气跑到渔峡口,吴老师成了我姑爹,继续当老师,姑妈去学裁缝,可她实在不适合做静心的事,终是裁剪不好衣服,只好当了服装厂的副厂长,去管理会裁剪衣服的人。她风风火火把一家乡镇的服装厂与农具厂合在一起,打理得井然有序,把那个正而八经的厂长叫着“谭会计”。退休前,她表示不要厂里退休工资,要“谭会计”以她当时住的服装厂的房子地基相抵,那是1985年,不知道我的姑妈是不是中国后来如火如荼的房地产业最早的开拓者,总之她大赚了一笔,在这镇上最黄金的地段上做了房子,开起了超市。
对待离婚,姑妈像做一门新入行的生意,一心只想赢。她去法院像是上战场,骂骂咧咧、怒气冲冲,离婚的战争结束以后,她突然显出老态来,不再为我们的一句话,为家里的一件小事发脾气了,也不再天天念经一样诅咒姑爹早死了。姑爹某一天在他们的大房子里独自醒来,大呼上当,说政府骗了他,他根本没有离婚,他跑到政府去上访,说他与姑妈本来就没结婚证,怎么能判离婚,他一定要上访。姑爹几乎天天给姑妈打电话,姑妈再接姑爹的电话,总是躲在一边,小声小气地说话,平静地讲一些三亲六戚的琐事。她从不提她已经与姑爹离了婚,每天喜欢一个人出门逛街,急冲冲地像是去救火,有时刚刚去过了,忘了又再去一次。喜欢给家里买东西,破损的柑橘、发黑的香焦摆在茶几上,她一遍又一遍要我们多吃。她说,我有钱,我没靠你大姐养活我。渐渐她记不得自己是不是吃过饭,是不是洗过澡,你不能提醒她,她会大声说你姑妈又不是傻子。我们商量还是送她回到姑爹身边去,姑爹头脑清醒,很高兴,他说就在镇上请个人照顾姑妈。驱车四个小时到达镇上,镇子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样子,在周围的高楼中去打听“吴老师住在哪儿?”,没有一个人认识吴老师。姑妈自己下车来,站在街中间,茫然无措,她也找不到自己的大房子了,终于有个高大健壮的中年妇女急冲冲跑过来,大喊一声“这不是我的田妈妈吗!”一把抱住瘦小的姑妈,急切地诉说当年妈妈死的早,三姐妹全靠姑妈关怀。房子比我记忆中矮了很多,破败陈旧,屋外青草菲菲,屋内阴森至斯,一把旧的木椅子像是长了数不清的腿,近九十岁的姑爹手拄着一根木质拐杖,像老树根一样嵌进木椅子里。姑妈楼上楼下看了一遍,翻翻找找,双手抓满灰尘,脸上挂着蜘蛛网。然后,她催大家,快走啊!怕天黑了,她站在车旁,比我们还急着离开她的大房子,黑暗的屋子里姑爹继续留下,守着姑妈留下的一堆经年不用的发黑发硬的破棉絮。
读到一首诗“抬起深埋的头,自己与自己握手,从头收拾所有”,这不是来开悟我吗?于是去矫正了有些错落的门牙,戴着一口金属的牙套,穿着一条背带裤,带着寻呼机,像个壮士出门去旅行。那时老三刚刚新婚,二姐这个路盲一个人出门着实担心,她说你带好指南针,去北方吧!那边的大街方位特别好找。到了西安,下了火车,打电话给老三,这指南针怎么看啦?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去招惹了一个小伙子,运气真好,这个十九岁的小伙子说自己认得西安的上百条大街小巷,每一个兵马俑都认识他!在华山上,他说姐你说你是四川人?你是刚从湖北过来的吗?你的口音好像湖北人啰!我坐火车离开西安时,轻盈愉悦,脚指头都想唱歌。年底,收到一张没有署名的贺年卡,上面只有一句话“此刻万家灯火,我去找消失已久的邮箱”,看邮戳,是陕西南边的一个小镇。
几年前大姐商量姑妈去福利院,她哭了。她对大姐说:“我就是想看到你们才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去。”于是大姐带着她上班,她每天都在大姐医院里溜达,特别喜欢陪病人聊天,一个个病房门推开,找那些老太太说话,关心她们是不是好了些,有什么问题告诉她,她的大姑娘是护士长。渐渐地,她无法再区分什么是一些日常的事物了,上午或下午,洗脸的毛巾,地上的抹布,一切的秩序都混乱起来,她的小脑加速衰老时,身体依然硬朗,八十三岁的腰板挺直,耳目清晰,甚至于她可以帮我穿针引线。我们决定送她去福利院了,大姐告诉她这个地方是老年人公寓,不是福利院,住的都是干部,她可以住在这里工作。于是姑妈认为自己对这些老同志,这些行动不方便的干部有一份责任,每天很忙,忙于给下不了床的老人端水倒尿,忙于找自己的假牙,忙于数她枕头下的钱,那张被一个精明的老太太换成假钱的百元大钞已经很旧了。她有一个小包随身带着,里面有两张假的银行卡,一些假的黄金首饰,还有一串劣质的珍珠项链,只有那把梳头的梳子是真的,油光发亮。那个小包也已经很久没见了,找不到的东西她都告诉我们“放在我的大房子里”。她一生勇往直前,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心存恐惧,没有足够的爱对她的生活托底,于是她冲动、慌张、不断走在寻找的路上。走的越远她越发恐惧,思维更加凌乱,命运不能让她折服,只好拿走她的记忆,一点一点,一滴一滴,不动声色,像抽丝剥茧,像涅槃重生……除夕之夜,接她到我家中,为她洗澡,她八十三岁的身体洁白干静,她一生都有玲珑的腰身,紧实的小腿。我带她到卧室,说这就是她的家,她说好,把外面的灯关了,费电。我说不关,没有您我怎么能读书有工作,我当为您花钱。她用极缓慢的语调说:“我都不记得了!”
我不再是个路盲了,我找到了我路盲症的解药,小狗憨子。九年了,这条狗已经活到了人的七十岁,它从三个月大时就会跑在我的前面看着我过马路,会一步三回头提示我要转弯了,会去我经过的十字路口安静地坐下来,仔细看着人来人往,怕把我丢了。没有了闲下来的时光,读书、记录、救那些生死线上挣扎的憨子的同类,用瑜伽平息身心偶然的倦怠,很多事已经久遠了,如梨子树燃烧的噼啪声渐渐熄灭,直到灰飞烟灭。
正月里,老家传来消息,那已经二十多年没人居住的铅灰色的四合院,终于在大雪中垮塌了。四面的墙体哄然倒下,高贵的屋顶匍匐下来,砖瓦四处散落,一帮乡野的孩子们踏着积雪前去寻宝。那颗滚动了三百多年的珠子,想必是无声无息地埋进雪地了。
责任编辑 乔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