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苏轼如何引禅入诗
2019-06-11苏进静
苏进静
苏轼其人其文深受禅宗影响,本文主要论述苏轼如何将禅宗引入诗歌,他创作的理趣诗富有禅思哲理,以思考者的眼光将对释理的体悟同宇宙自然的审视、处事哲学的探索结合起来,在广阔的视野中彰显自己的心性,追求一种更大气而厚重的“理”,如此将禅引入诗歌创作中来,表现了他“寓身世外,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
引禅入诗,一般指将禅作为诗材诗料以至诗魂直接运用于诗歌创作之中。它要求极其巧妙、灵活,否则就成为“禅宗语录话头之韵者尔,非诗也。”苏轼这方面的诗作却常将禅修养,禅生活中的有关禅理、禅意写入诗中。在思想内容上多表达禅家所谓的“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马祖语录》)的禅理及任运随缘,无所挂碍的态度。在表达上,又能较灵活地吸取禅宗重比喻、重暗示、象征等手法。如他的《百步洪》诗:“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险中得乐虽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岩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哓哓师所呵。”这首诗先写“长洪斗落生波”的种种景象,然后笔锋一转叙说人生哲理,再联系本诗开头的小序:“王定国访余于彭城……余时以事不得往。夜着羽衣伫立于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年失。定国既去,逾月,复与寥师放舟洪下,迫怀奴游,以为陈迹,明然而叹,故作二诗。”可见本诗上要内容除了对岁月易逝,人生如梦的感叹之外,还表达其“随心入禅境,旷达活人生”(《坛经》)的禅宗思想。诗中直接引用了《传灯录》中从盛禅师语“坐觉一念逾新罗”,暗喻作者当时的禅心十分貼切。此诗表达禅意的高妙之处,正如《宋诗精华录》中所指出的:“坡公喜以禅语从达,数见无味,此就眼前篙眼指点出,真非钝眼人所及也矣。”高度赞扬了苏轼灵活地引禅入诗,以比喻、暗示、象征等手法解释禅理,表达思想的艺术手法。
苏轼作品中以禅入诗,包含禅思哲理,闪耀智慧光华的理趣诗是苏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言论为诗”的特色体现。苏轼之才学突出在使事用典方面,其中宗门典故和佛经中的事典、语典亦大量进入到苏轼的诗歌语境中来。与黄庭坚、陈师道等人笔下不胜枚举的佛家术语相比,苏轼运用释典常常不落斧凿之痕,然而细读之下却能悟出诗人的匠心。尤其是某些诗作,不识典故者亦觉文通字顺,晓畅明了,而一旦领会后再咀嚼诗意,则会在刹那的了然于心中更加折服于诗人的运笔之妙。《次韵法芝举旧诗一首》有云:“但愿老师真是月,谁家瓮里不相逢。”初读此诗,即使不知禅家故事,也觉此喻甚妙。人生何处不相逢,俯仰间自有机缘,如月映水中,处处可见。此番惜别意借用《景德传灯录》中“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之偈意和《高僧传》中“揭起醋瓮见天下,天下原来在瓮中”的典故,赠与法芝僧,非常符合人物的身份。而前句又典出东坡旧口赠给法芝的诗“老芝如云月,炯炯时一出。”短短十四个字,典故环环相扣,乍见之下却似有还无。在同禅人道禅语时,有禅趣而不露锋芒,显得亲切、生动而又浑厚。
除运用禅典圆通无碍之外,苏轼更擅长将禅理提升为普便的人生哲理写入诗中,于自然风光或寻常见闻中寄寓深刻的含义。这样的理趣诗固然不同于唐诗的重性情、气韵和意境,但也绝非“诗人之意扫地”的枯槁之作,而别有一番醇厚的滋味。这些诗有时似乎在表面上根本不写禅语、禅机,但实际上已把禅对世界人生的理趣无形地化入诗中,直接以其趣味、精神、意境入诗,正所谓以“禅髓”入诗。如《题西林壁》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诗意是说人之所见莫不因时间因地而异,心性常因溺于物中而迷失,惟有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客观、全面、历史地审视对象,才能把握事物的真相。《华严经》有云:“于一尘中大小种种差别,如尘数平坦高下各不同,佛悉往旨,各转法轮。”此中含义虽与苏诗暗合,但苏轼已脱去释家古奥艰涩之气而赋予诗歌开阔豁达的
境界,让人于诗的弦外之音中去洞见丰富的禅机和人生思考。黄庭坚曾对此诗大发感慨:“此老人于般岩,横说竖说无剩语,非其笔端,能吐此不传之妙哉!”对于黄庭坚的赞语,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看:苏轼虽濡染禅学至深,但因主体不同,禅人作诗与诗人话禅终有差别。因此,苏轼的过人之处不在于在浩瀚而无极的释书中游刃有余,而在于他以思考者的眼光将对释理的体悟同宇宙自然的审视、处事哲学的探索结合起来,在广阔的视野中彰显自己的心性,追求一种更大气而厚重的“理”,如此将禅引入诗歌创作中来,表现他“寓身世外,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
苏轼的引禅入诗,还将禅趣精神化入到对人生的咏叹之中。这些诗表面看来只写一种旷达的人生情趣,似乎和禅没有多少关系,或者说这种格调的形式有多种因素,但细参起来,这也是以禅入诗的一种表现。他的一首《泅州僧伽塔记》中云:“耕田欲雨刘欲睛,去得春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今我身世两悠悠,去无所逐来无恋。得行固愿留不恶,每到有求神亦倦。”表面看来,是写诗人对祈祷神佛灵验一事的否定,表现出一种顺其自然,随缘自适,旷达爽朗的人生情趣。细参起来,实是禅中“善恶福祸不介于心”,以“静退为乐”情趣的反映,流动着静退两忘的一片禅机。这是他早年出仕不久时写的一首禅趣横生的诗作。如此引禅趣入诗咏叹人生的诗作,在苏轼的诗集中不胜枚举。如他的《东坡八首》其五写道:“雨洗东坡月色新,市人行进野人行。莫嫌不平坡头路,自爱锵然曳杖声。”这是苏轼谪居黄州时写的一首小诗,在描与静谧清新意境的同时,那个曳杖独行在崎岖山路上的主人公似在自勉,又似在向人们诉说着这样一个道理:不要埋怨道路崎岖,只要信念坚定,步伐稳健,一定能履险如夷而到达终点。表现了诗人对自然宇宙的沟通与皈依,对尘世功名淡泊与超脱的精神意趣。又如在他风烛残年之时,从海南贬所北归途经镇江所写的一首《自题金山画像》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诗人以诙谐风趣的天性,以自嘲而又自豪的戏言对自己的一生进行了评说,幽默的语调透漏出开朗豁达的气度。诗中用了《庄子齐物论》中“形如枯稿”,“心似死灰”的典故,暗喻自己经过数十年的炼狱,内心已升华到“忘情勿我,超然物外”的境界。以上诗句,就如他的词作《定风波》中所言:“一蓑烟任平生”一样,表面看来似乎远离禅机,但在精神意趣上却更近于禅,是诗人已把尘俗生活提高到禅的意境:要以一种平怀来面对和承受烟雨平生,对生死幻灭要有明晰的认识,得以在时空困境中摆脱出来,从而在现实与理想的二元对立中回复到“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境界中来,也就是人生无论得失,顺逆,都应该“适”,这是最高一级的引禅入诗。
禅人在描述参禅的历程时曾说过,第一境界诗“落叶空满山,何处寻行迹”,即寻找禅的本质而不得的阶段;第二境界是“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即初通佛禅义理,执禅心观万物的阶段;第三境界诗“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即不再刻意求证,而是体悟了自性后于任何一个瞬间的观照中都能获得永恒,是合刹那终古,有限无限于一的阶段。如果我们借用这三种境界去描述禅宗作为文化资源对苏轼诗作的渗透,也可以说从援神典、述禅理到借禅阐扬人生至理的过程正是主体由浸润其中到超拔其外的擢升过程。
(作者单位:山东现代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