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冬白
2019-06-11宋长征
宋长征
立冬:时间分岔的小径
我被母亲一把从床上拽起来,惺忪着眼睛,光着屁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没点灯,天气有些冷,风从糊了窗纸的窗棂里钻进来,我打了一个激灵,老屋低矮,经年的高粱杆在屋檐下隐隐约约,已被岁月腐蚀,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地震了,地震了——左邻右舍传来惊恐的喊声。母亲倒没现出慌张,给我套上衣裳,系上纽扣,从容回老屋拿出了我的花书包。
那一年我九岁,走在空荡荡的上学路上,可能天色太早,除了我就剩天上几颗闪烁的星辰。我踢踏着脚步,煞有介事地在晨风中行走,走过村后的小树林,走过光棍老方的家门口。老方正坐在门口的木头上,敞着怀,颤抖地用打火机点烟,由于风大,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我走到青砖小桥时天空已经泛白,背后传来一阵女孩们的笑声。1983年立冬的清晨,我怀里抱着棉裤,找了一个桥墩坐下来穿上。路边枯萎的茅草、小飞蓬、和一丛丛茂密的蒿子秆结满霜花,在微弱的光下散发幽幽的白色。
《聊斋志异》中也有一次地震,不过发生在夏日。说是一位妇人刚好在地震时夜起,返回时看见一头狼叼住了孩子。妇人与狼相争,“狼一缓颊,妇夺儿出”,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狼还是不肯走。妇人大声呼号,引来邻人,这才将狼吓走。那妇人惊魂未定,指天画地,讲述着如何与狼拼争夺孩子的过程。“良久,忽悟一身未着寸缕,乃奔。”我并未感到一丝好笑,人在惊慌中会像着了道儿一样,可以忘记全世界。
我没忘记,母亲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担心地震再次发生,便在院子里搭了一间简易的窝棚,小小的空间只供我一人酣睡。这是我记忆中最早的立冬,小河沟里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立冬之时,万物终成。立,建始也,预示着冬季由此开始。冬是终了,大地上的谷物已收割封藏。
木根爷把羊赶进圈里,在四周围上厚厚的玉米秸作为保温层。鸡鸭的窝巢续上麦秸稻草,就连那只看家的老黄狗,木根爷也给垫上了一层旧棉衣。老黄狗大概快要生产了,肚腹低垂,也许来年春天屁股后面就跟着一群毛茸茸的狗娃儿。若是四季都有属于自己的乐章,那么冬日的老河滩就像在弹奏一首舒缓的钢琴曲。青苍的天空作为背景,偶有几只驻留的飞鸟飞过,旋律就上扬了一些,几株苦楝树站立在水畔,黄白的果实像是悬挂的风铃。薄冰就是薄冰,透过去还能看见水在缓慢地流动,脚步踩在松软的枯草上,惊醒一尾尚未深眠的鱼儿,倏然游进更深处。
如果再简单一点儿,立冬就是由水到冰的过程,走过晶莹的白露,走过玉树琼花的霜降,到了冰冻的隘口。《礼记》有记:“先立冬三日,太史谒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天子乃斋。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是说立冬也是一个重要的节日,与立春、立夏、立秋合称为“四立”,都是至关重要的节气。这天天子要亲率臣子迎接冬气的到来,对为国家捐躯献身的家庭进行表彰、抚恤,祈求死难者保佑生灵,鼓励民众抵御外辱。
而在我们村则不同,相对于清明寒食节,十月一被叫做“冥阴节”,为祭奠先亡之人,谓之“送寒衣”。时间在抽丝剥茧,将空气中的温暖一丝丝剥离出去,只剩下一阵一阵寒凉的风。此间是可以触摸的天与地,是可以触摸的亲人的温度;谁能说彼时是一种虚无的存在呢,当亲人离去,灵魂游离在天地之外,那是另一世的繁华或孤独。我们需要一个通孔,需要在此世遥望彼世,用此间的温度温暖他世寒凉。
路是一条分岔的小径,我的记忆停留在光阴之外。小时候,母亲常给我一角两角钱,去高庄买胭脂,母亲说的胭脂是颜料的意思。穿过老河滩,走向一条蜿蜒的田间小路,绕过一条深深的沟渠,就到了代销点。代销点里的老妪把老花镜往下挪移一点,就看清了我的样子,说是谁家的小谁。我似乎嗯了一声,似乎没有,接过老妪包好的颜料,靛蓝、赤红、粉紫,像是包裹着一朵朵时间的火焰。回到家,母亲用它们来染织土布。许多年,我们家的铺盖、衣物都是母亲纺织而成,我曾一度因为太过坚硬、粗糙而拒绝。那是世上最简朴、耐用的布料,晾晒在老河滩上,像降落凡间的七彩云朵。
父亲母亲的坟冢就坐落在这条分岔的小径旁边。他们是否孤单,是否安然,还是每天站在村庄的上空看依旧在村庄生活的我们?一件件形而上的寒衣,不过是彩纸拼接而成,在火光中变成袅袅上升的青烟。有用或无用,存在或虚无,此时是一个难解的谜题,只是在怀念的当口让我们流下眼泪。
十月一也叫十月朔。老祖母做过这样传神的解释,说有个叫孟姜的女子,新婚的丈夫被抓了徭役,去万里之外修筑长城。秋去冬来,孟姜女来到长城脚下给丈夫送来御寒的衣服,却不料丈夫已经死去。这女子悲痛不已,指天哀嚎,感动了上天,哭倒长城,这才找到丈夫的尸骨。她用带来的棉衣为丈夫装殓,安葬,那时刚好是农历十月初一。我似信非信,却沉浸在苍凉深处,为一段悲剧之爱沉默良久。
另外一个传说有点牵强,说是造纸的蔡伦弟弟蔡莫也想发造纸之财,无奈造出的纸质量不及哥哥,遂想出了一个办法。这一天,蔡莫让妻子慧娘佯装死去,躺在棺材里,自己装作痛苦万分的样子吸引众人围观。他一边哭一边烧纸,过了没多大会儿,慧娘渐渐醒来,且念念有词:“阳间钱能通四海,阴间钱能做买卖,不是丈夫把钱送,谁肯放我还阳来。”这是意志上的攻克之法,以亲身实践告诉民众钱财可通鬼蜮。如果当做一个成功的广告创意也未尝不可,至少影响了上千年,且会一直流传下去。
秦岁首是另一种叫法,是多年前秦人过年的时间。秦人实行颛顼历,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这一习俗后来为汉人传承,并一度流传到汉武帝太初元年。由此可见,世间所有的度量并非一成不变,当把时间进行巧妙分割,大地上的村落就有了可以停泊的渡口。节气就是这样一个渡口,春种夏管秋收冬藏,我们用自己的刻度指导简朴的生活,热就是热,寒就是寒,与草木保持相同的频率。与现代社会不同,每当立冬时节,就是开暖气的时候,爐火旺旺,热气在管道中四通八达,抵达每一间小小的方格子——在这里,节气被篡改,体内感知温度的神经被篡改,耕耘与收获被篡改,正确或错误,自有时间来证明。
站在节气的路口,一条分岔的小径让我陷入沉默或迟疑之中。树在寒风中站立,在面对冷风时站成应有的姿态。雪莱的《西风颂》像是一团流动的火焰,在旷野上生生不息:“把我的话语传给天下所有的人,就像从未熄的炉火中拨放出火花!让那预言的号角通过我的嘴唇。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冬天如果来了,春天还会远么?”
这是歌颂,对时间的歌颂,对力量的歌颂,也是对未来的祈盼。那么我呢?当游走在村庄的静物之外,一切都将进入庄严肃穆的时刻。坟冢旁的火焰将熄,在对亲人的缅怀中我们看清了自己的来去,归途或许已然打开,以何种方式进入或离去,风会告诉你答案。
小雪:快雪时晴帖
小雪从天上来。这时的天是暗的,像是有一位叫小雪的女孩在天边玩耍,累了,倦了,有些無聊,从雪屋里运来一篮篮雪花在风中抛撒。小雪飘落的时候安静异常,小河里的水大概停止了流淌,停下脚步听雪花簌簌。雪花飘在树枝上,叶子凋零殆尽,没有一处放脚的地方,呲溜一滑,落在枯草上。草丛里的那些蚂蚱呀,虫儿呀,蚂蚁呀,此时消失了踪影,只有一只在风中觅食的麻雀扑棱一声飞起。麻雀是一只有乡村精神的鸟,每到这个节气不怕亦不惧,在村里村外飞来飞去。
小雪了,北斗七星的勺柄转到西北角,若是晴天,完全可以看清北斗西沉的景象。北斗是天上的时间,节气是地上的时间,天上的时间在夜空旋转,地上的时间在村庄流淌。温度一点一点往下降,上学的孩娃们辛苦,一大早起来惺忪着眼睛走在上学路上,有霜,霜凝于眉毛,有雪,雪落在额头。这些都是节气的赠与,成为一个人从村庄到城市再也不能忘却的记忆。
这几天,网上流传着一个头发结满霜花的孩子,通红的脸蛋,冻肿了的小手,像一株顶风冒雪的小树站在教室里。别人在笑,他却有些懵懂——不都是这样么,翻过一座山转过几道弯就成了这个样子。未来在哪里——未来在脚下,未来在前方,至于风霜雪雨,可以当做童年最好的伙伴。
有劳力的人家早就种完了麦子,萌芽,分蘖,生动在寂静的田野;劳力少的,比如雪花婶家,丈夫几年前得了一场病,就此离去,只留下雪花婶和一个叫麦穗的女儿相依为命。收了玉米摘棉花,摘了棉花割豆子,割完豆子刨地瓜,眼看着就要错过种麦时节,不得不喊来娘家哥哥帮忙,这才慌慌张张把麦子种上。
可是不好了。雪花婶家的地挨着狗子家,狗子是个老光棍,性子有点拗,一走路歪着脖子好像总是怀疑身后有人。雪花在落,簌簌落在河床上,簌簌落在田野里,簌簌落在狗子扭着的光脖子里,可着劲儿扭了几扭,雪花变成热气从脖颈子里冒出来。难听话也从一歪一歪的嘴里冒出来:“咳,这是种地不长眼睛哇,也不照顾下邻居,看看这,一垄麦子全给埋上了哇。”雪花婶忙着赔不是,说:“大哥,大哥,真不是有意的。你看看这,等赶完十月会我回来给你耙出来,保证不耽误事儿。”“不耽误你家事儿,前年就给埋上了一垄,这一垄长长的可得少打几十斤麦子。”话赶话,狗子不依不饶,像夹着雪花的风,冷得直割人脖子。
那天雪花婶哭了,一屁股坐在田垄上,指天骂地,把闺女麦穗吓得直哭。一开始,狗子盛气不减,非得说来年把今年往年的旧账一起算,该多少是多少,一颗麦粒儿也不许少。后来雪花婶不骂了,一个猛子从地上爬起来,披散着头发扑向狗子,抓呀挠呀,使尽了十八般手艺,把个瘦成一阵风的狗子骑在地上一顿打,直到村长牛二来了虎着脸一喊这才完事。田野笼罩在窸窸窣窣的雪花中。
十月会,顾名思义就是每年到了十月才开的集会,据说起源于明朝嘉靖年间,由最初的祭祀庙会演变而成,每年的农历十月中开始,一直持续十天。单县是一座黄河故道上的小县城,我们村一般把单县叫东城,把我们县叫北城。东城近,过了小河站在自家的地界上脚踏两县。到葛庙,不用拐歪,一直向东十几里就到了县城。
卖羊、卖牛、卖粮食是不去十月会的,一是太远,二是就近即可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弓着腰跑那么远。十月会是闲会,有必要准备充分些,一大早起来收拾车马,左邻右舍有准备去耍的可以搭个便车。那时已经流行自行车,小伙姑娘一路铃声,像是一阵一阵刮过的风。也有媒人刚撺掇好的,小伙这天要打扮得利利索索,从仓房里推出自行车,犹如心爱的战马。紧紧辐条,用机油膏膏链子,用毛巾上上下下擦一遍。飞鸽永久亮闪闪,一道闪电骑到姑娘家门口。不敢进,只在墙外摇铃,那铃铛声脆生生飘进姑娘耳朵里,红着脸跟着车屁股走到村外,一小跳侧身坐上了自行车,想搂不敢搂,想抱不敢抱,捏着小伙衣角耷着腿,一阵风工夫就刮到县城里。
有准备过冬衣物的,走着走着就走到蒙古人摆的摊子前,毛衣毛裤,马靴毛线,还有擦了油的皮棉衣。听不懂没事,伸出指头说卖多少钱,相中了你就拿走。有好奇新疆人的,摆了一长溜杏仁乌梅葡萄干,拈起一粒尝尝鲜,好像就嗅到了天山雪莲的味道,买吧,贵就少来点,回去也让孩子们尝尝。有东北来的商人,一口大碴子味的东北口音听来豪爽,皮鞋皮衣狗皮帽子,撕拉拽扯不开裂不跳线,一双皮鞋能穿二十年。众人就笑,其实心里知道,在这琳琅满目的货物里挂羊头卖狗肉的一点不新鲜。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十月中,雨下而为寒气所薄,故凝而为雪。小者未盛之辞。”意味着这时一般开始下雪,但雪量较小,飘落的雪花很快就会融化。我在前面的章节说过,中国节气起源于黄河中下游流域是不争的事实,尤其小雪节气,作为冬天的第一场雪通常会在这时落下。有种苹果树的开始修剪枝条,以备来年更好坐果,用麦草编织成衣,给一株果树披挂在肩,静候春天的到来。小雪铲白菜,大雪收菠菜。白菜是过冬的必备之物,要挖深沟贮藏,寻一个晴日,将收获的白菜根部朝上晾晒几日,然后埋进挖好的土坑。如此可以吃到来年春分时节。这是村庄的日常,在青黄不接的段落里储藏一片青绿时光,以度过漫长的冬日。
小雪三候:一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三候闭塞而成冬。从字面上就可以读出肃杀与寒冷,那架虚拟的虹桥暂时隐藏,只能等到明年清明时分才会又一次出现在天际。烟雨中虹桥若隐若现,好像走过去就是一座童话城堡。天气上升地气下降,一升一降中阴阳不交,天地停止沟通,这是万物休整的季节,把力量封存在籽实深处,等春风唤醒芽之门。
雪花婶是坐木根爷的牛车来县城的,一路颠簸让她昏昏欲睡。昨天的情景挥之不去,让她人心生苦恼。雪花婶原来不是这样的,从另一个村庄嫁到我们村,柔柔弱弱,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男人就是靠山,胡子拉碴却也柔情蜜意,每每夜晚谋划“这日子眼看越来越好,闺女麦穗马上就五岁,啥时候再要一个小小,我去开封砖窑厂再干上几年,把土屋翻盖翻盖”,雪花婶就笑,麦穗在旁边悄悄睡去,这日子倒也过得清清爽爽。“唉!谁知道呢,这就是命,好好的汉子说不行就不行了。锯了两棵树回家,说胸口疼,豆大的汗珠滚落,没送到医院就大睁着两眼走了——那是不甘呀。”有雪花飘落在雪花婶的眉睫上,一丝凉意从眼角滑落,还是不想了吧,咋也得操心把麦穗拉扯大。
县城里人来人往,锅汤前热气蒸腾,煮白了的羊汤在锅中翻滚,玩杂耍的牵来一只羊,颤巍巍走在钢丝上,仿佛隐喻,除了死就要在世上拼争。有喜欢热闹的,走到一顶帆布棚子前停住脚步,跟女人说,你先别处转转,我就进去望一会儿,就一会儿。谁不知道呢——大棚子里在跳迪斯科,哐哐的声音震天响,有颤颤的乳房和白亮亮的大腿。唉,人呀,咋个不是过哩,荤呀素呀的都想尝尝。
雪花婶就是在那时节闯到舞台上的,抢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哭诉着丢了麦穗。雪花婶买毛线,在兜里翻找零钱时松开了拉着麦穗的手,买好毛线时发现没了孩子,一路奔跑也没遇见村里的熟人,这才闯进帆布棚子去。
雪花紧似一阵松似一阵,好像隐藏在天空的小女孩故意在恶作剧。村里人来的不少,听到消息后赶紧传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便放下手中的东西钻进人群中寻找。雪花在落,纷纷扬扬,白了房顶,白了县城里结了薄冰的一面湖,白了摩肩接踵的人们的头发与双肩,白了一整座旧年的县城。
日头出来时已近暮晚时分,瘦成一阵风的狗子抱着脸上还有泪花的麦穗站在瘫了的雪花婶面前。雪停了,狗子一扭脖子,更多的蒸气从脖颈子里冒出来,雪花婶说不出话就要跪下,狗子赶紧过来拦住,说天咋就一下晴了。
大雪:雪神滕六
滕六是个野神。野神多不在册,就像我这么一个乡下人,鼓鼓捣捣竟然也做起了文学梦,梦不算太深,无非是小时候中了蛊,在巴尔扎克、鲁迅、茅盾的丛林走丢,面对这么一棵棵高大的树影,需沿着在树上刻下的箭头作为路标,才能找到回家的方向。滕六的家肯定在天上,哪日不爽,或者喝多了发酒疯,拎起一只巨大无边的雪口袋,倾倒而出。
雪就飘落下来,燕山雪花大如席,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雪开始是小的,几近于无形,簌簌落在衣襟上,像在唤醒身体的每个毛孔。这时毛孔肯定是张开的,就像空旷的田野裸呈于青苍的天空之下。雪花大了起来,你会怀疑雪神滕六是不是也中了蛊,或者爱情之路不太顺当,一坛梅花酒,十万雪花飞。
“时雪转甚,故以大雪名节。”转眼到了大雪节气,村庄里的火炉火盆大多已经点燃,窗外大雪纷飞,屋内火光摇曳,哔哔剥剥的爆裂声中,木根爷卷好一支烟,徒手捏起一枚火炭,引燃,嘶嘶吸了一口,咳嗽声中开始讲那过去的事情。这时村庄安静,鸡们改了上树栖息的习惯,顺次钻进鸡莳里,一个挨着一个紧紧靠在一起,用彼此身上的温度取暖。狗的叫声空灵,在漫天飘舞的雪花中打开一条通道,直直钻入黑暗的天空。不知滕六是否能听见——听见又能怎么样呢?到了大雪飘飞的节气,也算是恪尽职守,安排好眼下的落雪日程。
与小雪相比,雪的盛大不在于形式,而是降雪的概率增大,积雪的面积增大。小雪时,雪随下随化,不出一盏茶工夫,一层薄薄的细雪融化殆尽,土地重新露出本来的面貌;大雪时不成,这时气温多在零度以下,雪花落一点是一点,落一层是一层,点点层层,覆盖在一起,就给人间披上了一层雪衣衫。
滕六是雪神,只是面容有些模糊,需要從故纸堆里慢慢翻阅,方可见其真容。更早一些,滕是周朝的一个诸侯小国,出于一本传言由孟子和学生一起写的书《孟子外书》:滕文公卒,葬有日矣。天大雨,雪及牛目,群臣请弛期,太子不许。惠子谏曰:“昔者王季葬涡山之尾,栾水啮其墓,见棺前和,文王曰:‘先君欲见群臣百姓矣。乃出为帐三日后葬。今先公欲小留而抚社稷,故使雪甚弛期。而更为日,此文王之志也。”孟子曰:“礼也。” 是说滕文公去世,下了一场大雪,被解释成先公(滕文公)想多停留一会儿,以安抚江山社稷,所以降大雪延迟安葬日期。
这个故事只是从侧面提及滕文公可以主宰雪的降与停,只是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渐渐被赋予一种神意。“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滕与六,经过先民的奇妙揣测,于是世间多了一位神灵——雪神滕六。
逍遥游的滕六把雪落在屋顶上,瑟缩的瓦松渐渐隐去,夜色中的芭蕾跳了太久,时间的消逝让瓦松伸了一下懒腰,等冬去春来燕子归,便可单腿跷脚重新走上节气的舞台。滕六把雪落在田野上,相当于一层暖被,把冬麦覆盖在温暖的大地上。据测定,1000克雪水中含氮化物7.5克,大约是普通降水的五倍之多。这是滕六的功劳,若有机会再次乡间封神,我会建议给滕六记上一笔,也好在年节供奉时多添上一份。
我写作是副业,多读闲笔,前几日在和一位编辑交流时说:“我现在大多读小说写散文,伦茨的、麦卡勒斯的、卡尔维诺的、马尔克斯的、博尔赫斯的——哈,好多国外作品。喜欢。”编辑回复:“读小说写散文,很对!努力精进吧。”我知道这是鞭策,写作之路好像真的没有什么捷径,全凭一颗心,全指着涓自成溪,方可继续。五卷本《唐传奇》放在案头,随时翻阅,竟然有一天邂逅了野神滕六。
山月明亮的夜晚,有一身高丈余的巨人出现,鼻有三角,身上披着豹皮,目光如电,对着山谷长啸。一时间聚集了山中百兽,“有虎、兕、鹿、豕、狐、兔、雉、雁骈匝百许步”。巨人说,我是玄冥使者,奉北帝之命前来,明天腊日,萧使君会来围猎,你们有的会被箭射死,枪刺死,网捕死,棒打死,狗咬死,鹰啄死。众兽皆惊,乞问使者如何才能逃此一劫。使者眼见可怜,于是告诉了百兽破解之法:“萧使君每役人,必恤其饥寒。若祈滕六降雪,巽二起风,即不复游猎矣。”意即如果能祈求滕六降雪巽二起风,大雪封山,萧使君便会取消这次围猎。“若汝求得美人纳之,则雪立降矣。又巽二好饮,汝若求得醇醪赂之,则风立至矣。”过了没有多久,老狐狸便负来美女,另一狐狸带来两葫芦烈酒,百兽请来的严四兄把美酒美人各装入一囊中,并“朱书二符,取水噀之,二符即飞去……未明,风雪暴至,竟日乃罢,而萧使君不复猎矣”。
这是坊间传闻的成人童话,以贿赂之法祭祀神灵以求平安,可见神界也非公平之地,如此讨好谄媚,也难怪把一个原本赫赫有名的滕文公惯成了一个乡间野神。有时我想,这些虚拟的寄托里到底承载了多少乡间苦难,以至于只能在面对劫难时祈求上苍与神灵。神灵在天,村庄在地,如此遥远的距离又包含着多少无奈与叹息。
我喜欢大雪天气。一个人走出家门,下了一夜的雪还在飘舞,北风呼哨在乡村上空。枯萎的草木被白雪覆盖,偶尔会露出一些残枝败叶,在那残枝败叶中有成熟的籽实隐藏,犹如藏起一朵朵小小的火焰。冰封的老河滩上空无一人,白色的起伏向无尽的远方铺展而去。如果顺着这雪走下去,是不是就能走到世界的尽头?炊烟自屋顶升起,恰如村庄缥缈的心事,混入纷飞的雪中,有些事物沉睡,有些事物醒着,只是在这沉睡与醒着之间,一场大雪到底指向何方?
节气从来不告诉你答案,只是在按部就班的流转中提供了思索的驿站。
雪神滕六也隐藏在时间之中,以一张促狭的面孔面对人世。范成大《正月六日风雪大作》:“滕六无端巽二痴,翻天作恶破春迟。”杨万里《再和罗武冈钦岩酴醿长句》:“春风一夜吹滕六,旋落旋销不成簇。”无名氏《四贤记·送炭》:“疎林隐隐,怪西风扑面吹人,无情滕六更纷纷。”都从一个侧面描述了滕六的无端性情,这更符合雪的性情。大雪降落人間,化而成水,滋润了干渴的土地;大雪降落在苦难者的屋檐,就成了雪上加霜。
或许,这些都与一个虚无的神灵无关,滕六只是滕六,存在于时空之外,你可以随物赋形,将其理解为芸芸万物之一种,祭祀也好,随其性情游荡于乡野也罢,只作为一种有形或无形的陪伴,来去随喜,雪自飘零自逍遥。
冬至:力量在万物中深藏
冬至大如年?我们村可不是。一只鸡在街上游逛,一条狗恶作剧地假装扑了上来,木根爷抄着手在土墙根下晒太阳,一阵风吹瑟缩着从梦中醒来。梦是一段往年记忆,木根爷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牵着一头小毛驴走过空旷的老河滩,小毛驴上骑坐着年轻时的木根奶,俊不溜儿的小样真招人稀罕。眼看到了芦苇荡,木根爷猴急地把木根奶从驴背上掀下来。一阵秋风吹,一阵鸟儿叫,夕阳染红了云彩。
人不能总活在梦里,梦是吹也吹不散的往日时光,眼瞅着一生就像一年的光景,过去了青春的夏,过去了中年的秋,接着迎来了萧瑟的寒冬,那些活泼泼的记忆就像一条在水中游动的鱼,搅动老年寂静的湖面。人也不能总是活在现实里,现实是一把凌厉的刀,左躲右闪,终不能逃脱风刀霜剑的刻痕——梦是一生的暖屋,倦了,累了,饥了,寒了,一闪念小寐片刻,才知道活着该需要多么珍惜。
冬至到,冰益壮,地始坼,已经有孩子在河边玩冰凌,大人在身后紧紧相跟。这时的冬天可不比远年,一入冬至人就能站在上面,拉爬犁,打尜尜,被寒风冻脆的笑声一飘二里半。
冬至大如年,说的都是前朝旧事。作为一个节日,冬至至少已有两千五百年历史。秦人实行颛顼历,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秦人过年的节日食品是“黍臛”,《荆楚岁时记》记载:“十月朔日,黍臛,俗谓之秦岁首。”由此可见,十一月就是那时的正月,相当于我们现在的春节,虽然后来汉武帝时看似采用夏历,但冬至作为一个重要的节日还是流传了下来。《东京梦华录》载:“十一月冬至,京师最重此节。虽至贫者,一年之间,积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官放关扑,庆贺往来,一如年节。”是说即使最贫穷的人家,到了冬至节这天,即使用家中所有的积累,甚至是借贷,也要置换新衣,置办饮食,祭祀祖先,官员更不用说了,冬至七天乐,不用早朝,不用操心国家社稷,互往庆贺,吃喝玩乐一条龙,优哉游哉!
我们的理念比较素朴,老祖母说了,“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可不是么,我小时候上学,一到冬至就开始冻手冻脚冻耳朵,北风呼呼吹,一个人走在冰天雪地的上学路上。有时我会怀疑风真能把耳朵割掉。待到来年春天对着镜子照,掉了疤痕的耳朵薄如一张纸,日光穿过,犹如蝙蝠的翅膀。
可能是小时候没听老祖母的话吧,后悔无用。我们家吃饺子,母亲极尽所能。我现在所能想起的大概有十几种之多:荠菜馅、韭菜馅、萝卜馅、豆角馅、萝卜缨子馅、茄子馅、粉条馅、木瓜馅、笋瓜馅、油渣馅、豆腐渣馅等等,这些都可以加上那么一点肉末,就成了荠菜肉馅、韭菜肉馅……母亲在水饺上下了极大工夫,就是为了让我们能多吃一口。素馅的饺子我当然不喜欢,有时只是尝尝便偷偷倒进锅里,饿就饿着,要不就往冷馒头里撒点盐,一路顶风冒雪去上学。
饺子的历史可谓由来已久,大概在三国时期,饺子已经成为一种传统食品,不知道草船借箭时的诸葛亮是不是那天吃了饺子,在周瑜提出只限十天造十万支箭时心中有数。雾蒙蒙,帆影幢幢,一艘艘装满稻草人的夜航船准时起航。却说曹操传令曰:“重雾迷江,彼军忽至,必有埋伏,切不可轻动。可拨水军弓弩手乱箭射之。”“少顷,旱寨内弓弩手亦到,约一万余人,尽皆向江中放箭,箭如雨发。”这是我的杜撰,倒是曹操生性多疑的性格早为孔明摸得门清,沾了光的,吃了亏的,都是茶壶里煮饺子——心中有数。
父亲也心中有数。一到冬天父亲就闲了起来,除了从仓房里薅把干草喂牛喂羊,别的也没什么事情,天寒地冻,半瘫的肢体又不能随意到处晃悠,于是在门口等弯腰老九的消寒图。弯腰老九家在卧龙岗村,肯定不是诸葛亮躬耕陇亩的地方,只不过作为一个普通的村庄坐落在老河滩的对面。弯腰老九一声喊,父亲就走出家门,当年一起脱坯垒墙的老伙计免不了寒暄几句,说上几句不轻不重的话,知道都还“活着”,或者忍不住唏嘘——这个“活着”里有千般委屈万般无奈。
有关数九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南北朝时宗懔的《荆楚岁时记》,至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数九,意即从冬至这天开始九天为一个单位开始数,一直数到九九艳阳天。这是人与时间的对垒,父亲乐此不疲。父亲几乎不识字,“亭前杨柳珍重待春风”对他来说犹如天书,不如梅花来的痛快。至于“下点天阴上点晴,左风右雾雪中心,图中点得墨黑黑,门外已是草茵茵”还是知道的,无非是阴天时在梅花的下端点上一点,晴天时点在上面,雨雪时就换成母亲染布的胭脂,这样去年今年比对就能知道降水多少,差在哪里。
这是庶民的智慧,在冷暗的长夜展开一树梅朵,用最为笨拙的笔法记录光阴。“一九二九不出手”,告诫母亲给孩子缝一只暖和的套袖,這样出门时不至于冻手。“三九四九冰上走”,天更冷了,需要在低矮的老屋里点燃一只火盆,火光明灭,映红了一家人素朴的面庞。“五九六九沿河看柳”,这时的柳树枝条已经开始泛青,体内鼓动着沉默的春潮。“七九河开,八九雁来”,眼看漫长的冬日即将过去,人枯黄的脸庞也开始活泛起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冬去春来,父亲重重地点上最后一笔,给寂寞一冬的老牛添上几把豆料。就是这样,再漫长的冬日也会过去,再贫瘠的人家也能迎来春天。
“夫冬至之节,阳气始萌。”我虽然一直对此保持怀疑,如此冷硬的时节哪来的什么阳气,极目所见,是斑驳的积雪,是萧瑟的草木,是呼啸的北风,是苍凉,是空旷,是时光兜兜转转隐藏起所有的生机与蓬勃。
而真实的情况是:“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泉水动。”传说蚯蚓是阴曲阳伸的生物,在与百虫一起蛰伏之后陷入深深的睡眠,蚯蚓肯定也累了,在黯然无光的地下吞吞吐吐,为大地上的生机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后深藏。冬至一阳生,麋子能感知到阴气渐退而解角。山泉开始流动。这是大地深处的苏醒,以一种沉潜的姿势暗藏于万物之中。
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的老年,在越来越从人群中剥离开来的过程中发现岁月静好。你在远方,那个你可能是我一生相伴的身影,在冬至这天影子越拉越长。有时,我把自己想象成两个人,一个在远方,在天涯海角望着故乡的模样,那些熟悉的草木沉寂,在随着节气的轮回中沉寂、沉默,积蓄着力量。光阴折叠,那个拉长的身影无论再远根仍在故土;一个我在村庄,在时间的逡巡中寻找已逝的种种,少年时的身影,青年时的漂泊,而后与远方重叠,身与影终于合而为一。
就当是一种安放吧。古时候的人相信冬至“不可动泄”,在这近乎闭关的过程中让我看清自己的来路去路。“土事无作”,不动土,不“凿地穿井”,“不发天地之藏”,那天地所藏的乃是我们静而无扰的力量。
冬至,“万物闭藏,蜇虫首穴,故曰德在室”。德藏于室,藏于安静,藏于不惶惑、不慌张。德也是力量的一种,此时的力量在万物中深藏。
小寒:时光菩提
小寒不小,这个小不是形式上的度量,是气度,是冷的硬度、厚度与广度。白毛风来的凛冽,夹杂着雪花在乡路上奔跑,我需要努力睁开眼睛,才能看清脚下的路。麦子沉睡,草木沉睡,万事万物都沉浸在睡梦之中。
村庄也在沉睡。夏日转动的石磙,成了一个若有若无的静物,雪花落在上面,又被一阵风吹走,石磙仍然是光溜溜的石面。一个石磙的年月苍老,大概是四大爷当年从南乡买来的,这个圆滚滚笨重的物件,耗费了四大爷身上的所有力气,拉车的老牛累了,四大爷就把石磙卸下来光着膀子推,如此走走停停,终于将一尊神一样的事物运回村庄。时间是公转,石磙是自转,在围绕村庄旋转的过程中,完成了命运的涅槃。
冷气积久而寒。有时我会惶惑,在逆向的时光中穿行,越来越遇见村庄的古朴,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或者就藏在某卷史册的深处,在翻阅的过程中眼前一亮,心一动,就能感知到先民在村庄里生活的细枝末节。他们并未走远,只不过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于时间之中,存在于我不知疲倦的书写式追忆里。三九二十七,篱头吹筚篥,这隐形的筚篥不知藏在何处,呼呼的北风吹过,到处都是嘹亮的回声。
风越来越硬,冰越来越坚,昨日鸭鹅还在坚硬的冰面上化开的一方小小范围活动,今天冰面就合拢了,它们无奈地叫着离去,在摇摆的步调里表达了对寒冷的无奈和抗议。一场北风一场寒,小寒明明比大寒还要冷,却不知为何冠上了一个小字。
进入腊月就是年,先从腊八开始。腊八先说腊八蒜。吃腊八蒜是华北地区的一个习俗,顾名思义,就是在腊月初八这天以盐、酒、糖、醋泡蒜装入小坛,到除夕开封。我们村可不是,过了秋入了冬就开始泡,供销社有卖专用材料的,如果想改变口味,就自己买来糖醋调料搭配。反正到了腊八这天,蒜就泡成了青绿色,谁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反应呢,拈一枚丢进嘴里,甜、酸、爽,就是丢失了辣味。
四大爷出过远门,知道腊八蒜的来历。说是外面做生意的人啊,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围绕腊八施了一个小小的阴谋诡计。蒜与算同音,临近年关,商号店铺都要把这一年的收支清算出来,方可明晰盈亏,包括久拖不还的一些账目。去催吧,大过年的不好意思,就把预先准备好的腊八蒜一一分好,逐门逐户送到欠账的人家。哦,人家一看,这是给打响声了,临送出门嘱托几句:这就办,这就办,请老板放心,年前一定结算。
那时光景,我家也会欠钱。不是不还,实在是捉襟见肘,母亲的计策就是拖,拖一天算一天,到了大年三十,早早贴上对联,这样债主即便看见也不会催要了,叹一口气,背着手转身离去。这样的事情让人愧疚,贫穷有时是比寒冷还要可怕的事情。冷气逼人,好歹还能找到取暖的方式;窘困让人心寒,一边是每日里忙忙碌碌,一边是一年到头家徒四壁。
冬天是一个适合内省的季节,小寒所带来的冷硬更让人清醒。小寒向内,一层一层的冷气紧逼,让冰冻更加坚硬持久。我想,那冷硬的深处,是不是也有一个极致的内核,当某天达到了足够的强度硬度,核爆般胀裂——就会由内而外迎来一层一层春天的暖?
应该是这样,我在小寒的风中游走,一些与生命有关的细节慢慢开始裸呈。日子每一天水般安静,没有起伏没有波澜,每一个寂静的深夜我仍然在辛勤涂鸦,涂抹一些有关记忆的章节。我知道,书写并不一定能够带给我物质上的更多好处,也不一定能使我成名成家,时间久了,有些东西渐渐淡化。读书,在灯火阑珊中看见往日,看见时间的概貌,在他者的感怀中感知生命的悲伤或喜悦。就像一个囤积的过程,我在先天不足的情况下开始积累、学习一些与书写相关的书籍——也许不仅仅是,在我身上,阅读以滋养书写,书写以拖动更深阔的阅读。
腊是一个过程,是一个动作,也是一种味道。腊,干肉。柳宗元在《捕蛇者说》里提到的“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就是指腊肉的过程。腊月,足够低的温度,适合风干、入味,把要腌制或熏制的肉鱼鸡鸭悬挂在乡村的屋檐下,任冷风吹,任光阴在纹理中浸润、流转,就留住了节气的味道。
腊肉有四川腊肉、湘西腊肉、广州腊肉、陇西腊肉等等,似乎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其中,我尤其钟爱湘西腊肉,以家养的猪肉为原料,在腊月宰杀,把新鲜的猪肉切成长条,每块三至五斤,把食盐炒热,加适量的花椒粉,然后一层一层涂抹,腌制在木桶里。熏是一个重要的过程,山野中的草木清香一点点渗透,混合以朴素的烟火日月,就形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离不了想不够的故土之味。如此制作的腊肉放在木楼上,风吹过,月光流过,季节杂沓走过,可保两三年不坏,且历久弥香。
我母亲做腊肉的方法实在简单,把肉在锅里煮熟,涂抹上一层盐巴悬挂在屋檐下。就这还是待客之物。小时候吃着一点没觉得好,只觉得一嚼满嘴油,腻。现在想来,却让人想念。切成薄片,以面粉滚过,入油,轻轻一炸,待至金黄出锅,酥脆而香,风味并不输给其他地方的腊肉。
腊八粥是腊八的重头戏,只是来历有些曲折。释迦牟尼修行深山,每日入定,餐风饮露,以期有一天能修成佛道。六年,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足以磨灭一个人的心性,也足以考验一个人的耐心。他以为就要不成了,身体日渐瘦削,怕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进山谷。牧羊女或者是一位点化的仙人,在途经释迦牟尼盘坐的山野时动了悲悯之心。乳糜,来源于梵语,即以谷类磨成的粉末所制作成的食物。牧羊女施释迦牟尼以乳糜。释迦牟尼食罢,盘坐于菩提树下,于是年十二月初八悟道成佛。
这是有关佛教的一段神话,仙界与人间原无太远的隔阂,无非是一颗平常心,无非是一段内心修养的过程,身在红尘不怕,亦可翩然走过不起风尘。如此,腊八粥的习俗得以延承,各大寺院在这天举行浴佛会,并施七宝五味粥予众人;街巷之间,各家各户互相馈赠,以示睦好。
时光菩提,小寒与大寒,更能衬托出一段安静的光阴。虽说“雁北乡,鹊始巢,雉始鸲”,但老河滩除了风仍是寂然无声。也好,一切都在酝酿之中,一切终将到来。只等凌汛河开,村庄终会坐化成佛的模样,关照众生。
大寒:一匹草马奔驰过荒原
大寒之大形容面积与深度。冰冻三尺到底经过了多长时间?如果从立冬算起,村东的池塘里结了一层几可忽略的薄冰,“水始冰”到大寒的“水泽腹坚”大约有百日之寒。这是寒冷的累积,层层叠加反应在水的嬗变之中。上善若水,泽被万物而不计名利,只是在节气的变化中冷眼看世间。
一候鸡始乳。鸡是村庄的芳邻,公鸡司晨,每日站在高高的树杈上望向东方,那喔喔的啼鸣近乎神义,提醒民间,提醒村庄里的人醒来,又是崭新的一天。母鸡下蛋,从鸡莳里迈着方步走出来,并不掩饰小小的功绩。在乡间有什么好掩饰的呢,一眼望去是繁茂的日子,一眼望去是走不完的春种秋收,村庄没有时间悲伤,咬着牙挺着脊梁走下去,才能看见时光深处的收获与憧憬。
母亲热爱养鸡,几乎当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副业。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尝试着把鸡蛋放进铺了棉花与麦草的篓子里,孵小鸡。蛋是一种隐喻,盘古开天大概也是如此簡单的过程,酝酿,苏醒,睁开惺忪的双眼,只看见隐隐约约从一层坚硬的蛋壳之外透过的微光。笃笃啄着,已经成型的鸡雏也知道如何破壳而出,而后滚落在阳光下,跌跌撞撞在春天的光影中奔跑。
二候征鸟厉疾。征鸟,譬如鹰隼,不惧冷寒,从苍茫的山谷深处飞来,翅膀遮天蔽日。性格阴鸷强烈让它们充满自信,御风而行,穿过茫茫雪野,穿过寂寞的山川与河流,目光锁定每一个在冬日里瑟缩的猎物。盘旋,俯冲,在一系列流畅的动作中完成对食物的猎取,完成作为追捕者的使命。
每个人都是时间的猎物,在奔跑的过程中脚步踉跄,你四顾原野,你想要坐化成佛,你追逐权势与财富,而时间从来不会轻易怜悯。你看见最后的一束光,近乎神的旨意,天堂的大门已然敞开,走过,即是今生与来世。
节气七十二候,最多的物候是野生动物,而在野生动物中,最多的又是野生鸟类,统共二十一个物候标志。这是古人对鸟的观察,对自然原野的观察,从迁徙、留守或日常活动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当然,会有诸多错讹乃至无端的臆想,但一点也不妨碍古人的浪漫,鸟在原野,人在村庄或城邑,彼此守望间完成对时间的约定。
那时冷,我说的是小时候,每当过了小寒节气,老河滩、村东的池塘就会结上一层厚厚的冰。三候水泽腹坚,是把水也进行了拟人化,腹是肚腹的腹,意即即使走进水的中央,冰也是坚实的、稳固的,就像人终于可以站在水之上。水在冰下舒缓流动,带动鱼和水草的忧思,人在冰上站立,恍然间与天地融合在一起。此时的冰,是水的另一种表达形式,从随物赋形到固化成冰,完成了对时间的讲述。
这时的村庄依然冷清。请不要怀疑我的描述,眼下的村庄除了春种秋收,其余的时间皆为荒芜与沉默。一个孤独的孩子顶着风冒着雪,站在村庄的路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的心中被想念塞满,爸爸的承诺,妈妈的眼泪,在离别时无望的哭嚎,只为等待春节的来临。那些年轻的父母是村庄里的候鸟,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之后就准备远赴他乡。他乡在哪里?在南京,在北京,在上海,在广东,在一个个星罗棋布的城市。流水线,是生产产品与物件的,每日里机械穿梭,肉身要与之同频——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灶神也是村庄里的小神,是烟火日月的首席代表。灶神平日里不端架子,坐守在锅灶旁,日子简单的时候,灶神可以看见铁锅里熬煮的稀粥,主人家切了一盘咸菜丝,潦草对付一下,接着扛起一把锄头走向田野。只有逢年过节,铁锅里才多了一些油水,鸡呀肉呀鱼呀来上那么几次,才算犒赏这个简洁的乡村之家。
灶神不抱怨,出身来自民间的他知道乡间的辛苦。灶神姓张,来源于《酉阳杂俎·诺皋记》的记载,说灶神的名字叫张单,貌如美女,其妻小字卿忌。生有六女,都取名察洽。这与老祖母的讲述略有不同。老祖母把一把柴草丢进灶膛里,火光摇曳——张单原本也是庄稼人,娶了个媳妇叫丁香,这媳妇又能干又孝顺公婆,所以张单就很放心地出门做生意。一来二去呀,这个汉子在外面发了财,和一个叫海棠的女子过在了一起,回家一纸休书休了丁香。丁香女无奈又嫁给一个打柴人的儿子;海棠呢,好吃懒做,几年就把家产败光,丢下一无所有的张单再嫁。成了流浪汉的张单,腊月二十三讨饭讨到丁香家门前,被认出后羞愧难当,一头钻进灶坑里憋死了——这一死倒成了神仙,只因玉皇大帝也姓张,可怜张单,看他还有羞愧之心。
老祖母讲完,忽然一凛,看了看灶门口的灶神,连忙说不该不该,都怪我老婆子多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就笑,管什么张单李单,二十三,祭灶官,祭了灶官之后的灶糖才是我想要的。
灶糖是一种粘牙又粘嘴的糖,歇马庄的李驼子摇着拨浪鼓走进村来,喊:“灶糖,麻糖,螺丝糖,粘牙粘嘴甜又香。”有人就围拢了过来,这天李驼子的生意格外好,所以人也大方。小闺女小小,每人一小块,提前领略了粘住灶君牙的灶糖到底有多么神奇。吃了灶糖的灶神,骑上一匹草马飞越天际,不知回去天庭如何汇报,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呈上这一年的《灶神笔记》。日理万机的玉皇大帝不知是看了还是没看,随手丢在玉案上,吩咐哪个闲神留下灶神款待几日,除夕夜重返人间,当好村莊的第一书记。
范成大写《祭灶词》:“古传腊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云车风马小留连,家有杯盘丰典祀。猪头烂熟双鱼鲜,豆沙甘松米饵圆。男儿酌献女儿避,酹酒烧钱灶君喜。婢子斗争君莫闻,猫犬触秽君莫嗔。送君醉饱登天门,勺长勺短勿复云,乞取利市归来分。”虽然记述有些偏颇,但翔实记载了祭灶神时的前朝旧事。杯盘丰盛,猪头鲜鱼,豆沙米圆,一应事物摆上供桌,“男儿酌献女儿避”,契合了“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乡间风俗。这就是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作祟,怕是灶君再见女儿身想起自身羞惭。
迁徙他乡的候鸟渐次归来,村庄好像重新注入了活力。时代在发展,一切好像都在改变,年轻人衣着光鲜地从新买的轿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盒好烟:“二大爷抽根烟。木根爷身体还那么好,抽根烟吧。”木根爷手撑着屁股下的木棍试图站起来,没能,摆着手还是接过年轻人递上的卷烟。改变显而易见,这些年轻人即使来了也很少在老村转悠,转过一道弯,紧靠官路有一溜二层小楼,那是他们迁徙落脚的家园,结婚时挂上的窗帘落满灰尘,被罩床单需要清洗,蜘蛛在吸顶灯上结网,缠缠绕绕,落满飞虫空空的躯体。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和煤土;二十六,煮大肉;二十七,宰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守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时间飞逝,这是命运注定的程式,谁也不能逆转。即使冰冻再过坚硬,也不能挽留易逝的时间。所谓的团聚与幸福只是昙花一现,那个守望在村口的孩子还会再次陷入怀念的泥淖。
我不能劝慰,也不能留住时间,只是悄悄重返童年,站在老祖母身边。老祖母在扎一只形而上的草马,飞腾的腿脚,长长的鬃毛,好像一时间就能飞过村庄的上空。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是灶神君的职责所在,吃了灶糖的灶神是否能恪守诺言,保守一方平安,只有天知道。
一匹草马奔驰过时间的荒原,只见白茫茫一片旷野,并无一人。过了大寒,又是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