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空间
2019-06-11程皎旸
程皎旸
1
昨天晚上,小鹿告诉我,她又怀孕了。
算上未婚同居的五年,我和小鹿在一起八年,她为我堕胎两次。我们说好不要孩子,小鹿似乎也从不怕上手术台。但不知为什么,当昨晚小鹿告诉我她又怀孕时,我看着她圆圆的眼睛在嘈杂的夜色中闪着湖泊的光,忽然不忍心再让她去杀孩子。可能是我相信“事不过三”“命中注定”,也可能是我觉得自己三十五了,该做父亲了。
小鹿听了我的想法,一下子就抱着我哭,哭着哭着又笑。我这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想要孩子,只是她不敢说,怕我不高兴,怕我们养不活。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开始审视自己的生存空间:
这是位于深水埗麒麟阁三楼的一百呎套房。发黄的四壁被我随意贴上买杂志送的海报:女人的嘴巴、男人的胸肌、小动物的绒毛、说不清道不明的抽象图案……天花板吊着月亮型的灯,发出粉紫色的光——这是小鹿在家私城玩刮刮乐时店家送的。大门后是电脑桌,桌下塞满储物箱。我们早就卖掉了上一个租客遗留的电视,只剩床与衣柜相对而立。柜门上被小鹿贴了几片方镜。她喜欢对着镜子与我亲吻,就像《巴黎野玫瑰》里那样。剩下的空间用来容纳可折叠的圆形餐桌、洗衣机、冰箱、杂物柜、鞋、杂志、脏衣服等。
昨晚之前,我们从不觉得这空间有什么不妥,身边大多数朋友都租着和这差不多大小的屋子——总好过那些挤在三百呎公屋跟爸妈兄弟姐妹抢空间的寄生虫。房租年年都涨,但还没过万——这在香港简直算稀奇。我和小鹿轮流做兼职就可以养家。如果大家都累了,就在家歇一阵,叫来好友,揽在一起喝酒、抽烟、煲剧,疯癫到天明。
半睡半醒的开心时刻,我觉得贫穷也没父亲曾说的那样可怕。
至于我们要在这空间里住多久、租金忽然過万该怎么办,我们可以再想——说不定那时,政府已批了我们租住公屋的申请;又或者,我或小鹿买的六合彩中了大奖,那就万事无忧了。
但此刻,世界不同了。
当我和小鹿下定养孩子的决心后,所有问题的解决都得加快进程。我望着黑夜中五花八门的壁纸,竟然开始担忧:宝宝出生后应该在哪里生存?
我低头望了望小鹿,她已经躺在我胳膊上睡着了。看着她温柔如月的睡颜,我忽然有了答案:我不可以让我们的孩子在这荒唐的小空间里苟活。
2
谈奋斗已经太晚。我和小鹿都没念过什么书,更没什么正经的工作经验,哪怕一起去卖内脏,也不一定给孩子赚来更好的生存空间。我开始焦虑。
得知我的烦恼后,朋友老马给了我张名片:
“易空间服务站,改造您的空间,改善您的生活。”纯白色名片印着这样的一句话,句号后跟着一个明黄色的笑脸。
老马是我童年玩伴,比我大五岁,做了七年夜班保安。我觉得他仿佛一个行走的Google问答,几乎能解决高档屋院居民的所有问题,令我佩服。他却说自己是夜班值得多,什么鬼怪都见过,不足挂齿。
虽然我从没听过什么易空间服务站,也并不理解什么叫改造空间,但我信得过老马。
第二天,我带着小鹿,按照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尖沙咀的永旺阁。
这座老式商务大楼夹在低矮的金铺和药行之间,显得格外细瘦。抬头望去,不同楼层的窗口挂满霓虹招牌、拉着横幅。绿光红字的,什么平安卡优质保安课程、超级泰拳馆、顺海游戏机、春夏秋冬火锅,就是没见到易空间服务站——我和小鹿面面相觑,犹豫了几秒,还是进去了。
“咔啦啦——”
电梯外的铁闸被管理员拉开,乘客稀稀拉拉地走出来:穿豹纹西装的瘦高男人、扛蛇皮袋子的南亚大叔、三个身形如番薯但披金戴银的中年女人、甩一条猫咪尾巴的洛丽塔少女、驼背弓如虾的拄拐老婆婆——我们等着她像乌龟般缓慢地移出电梯,才一脚跨了进去。
“23楼。”我对电梯管理员说。他没有理我,默默挪了挪矮胖的身子,喘着粗气推合铁闸,再伸出生满老人斑的短粗手指,摁亮楼层按钮。
电梯缓慢上升。我望着头顶上那老式的吊扇呼啦啦转,信心逐层递减。
直到电梯再次开门,我才双眼一亮:印着“易空间欢迎你”字样的玻璃门自动在我眼前打开。
“还真亮堂……”小鹿在我身边自言自语,终于又笑了。
我也感到轻松几分,牵着她踩着光亮的瓷砖走进去,仿佛一对新人步入漂亮的教堂——我又想起,自己答应给小鹿补办的婚礼还没着落。大厅的长沙发上坐满等候的人,他们大多数和我年纪相仿,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光鲜亮丽或奇奇怪怪,就像任何一个等候大厅可以见到的人,拿着号码单,面无表情地等待。看来老马没有骗我,此公司的交易并不是高不可攀,这又让我放松了几分。天花板上垂挂着液晶屏幕,显示着号码,沙发对着一排窗口,由不同的告示牌隔开:“空间储存”“空间升级”“空间改造”“抵押/交易处”“领取特制药”等。窗口里坐着的身穿制服的年轻男女在为顾客服务。
“您好,请问是艾先生和艾太太吗?”一位身着粉色衬衫裙的小姐走过来。
我们连忙点头。
“马先生昨天已经为您二位预约了私人服务,请跟我来。”
我们跟着她,经过那排灯光明亮的窗口,进入一个通道。两壁涂着猩红的油漆,每走几步便会望见一扇胡桃木门。小鹿似乎有点紧张,她攥紧了我的胳膊。珊瑚粉色的地毯十分松软,让我感觉像踏入了人体内脏。
小姐带我们到了走廊尽头的那间房。
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年轻小子迎了出来。他身材高挑,眉清目秀,蓄浅棕色短发,对我们笑得温柔:
“两位好,我是阿森。”
我们握了握手,进了房间。一番寒暄后,我们对阿森说起家事及目前的困境。阿森也认真向我们介绍了公司的服务类型,并根据我们的情况,设计出最可行的改造方案和支付方式。
觉得合情合理,小鹿却忍不住落泪了。
“太太,您千万不要内疚,每天都有很多人来这里找我们帮忙。你们的情况在香港是很常见的。”阿森连忙递过纸巾,“再说,让您的宝宝在一种全新的环境里成长并不是坏事呀。”
我看着小鹿抹眼泪时低下的脖颈,整个人也仿佛是被暴雨打弯的野草。我知道,她哭,不止因为宝宝要面对的改造计划,更是担心我承担不起那样特殊的支付方式。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伸手紧紧搂住她,用下巴亲亲她的额头,希望她能明白为了宝宝我什么都受得起。好在她逐渐停止抽泣,再次露出微笑。
见我们情绪缓和,阿森也松了口气。他为小鹿开了一张药单,嘱咐我们三天后再来药房取药,并拿走为宝宝准备的水晶孵化器。
临走前,小鹿欲言又止,不断回头环顾四周。
“艾太太,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阿森客气地问道。
小鹿面露难色,但还是说了:
“先生,我们是老马的朋友,对贵公司的业务十分信任,只是……这改造空间的服务,我真是从没听过,不知……”
阿森笑着挥挥手,示意我们靠近。
“我完全理解您的心情。过来吧,我给二位看一样东西。”
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玻璃匣,里面躺着一朵黑色的永生玫瑰。
“我们公司有保密协议,不可以透露客户隐私。但这个,是我为自己做的,给你们看看也无妨。”
我和小鹿凑过去仔细瞧,并未发现这花与礼品店里卖的有何不同,直到阿森用手机电筒照亮它,我们才看到有凸起的圆点在花瓣上,仿佛盲文那般。紧接着,他在手机上点了一下什么,再对准那些圆点一扫,一个视频画面就出现在手机上。画面里,是一间装潢华丽、布满花草的房间,房间中摆着一张欧式圆床,上面躺着一名女子。
我被吓了一跳,但碍于情面,故作镇静。
“别害怕,这是我的妹妹。”阿森微笑说。
他双击屏幕,再左右摇晃,让我们三百六十度完整看到他妹妹的模样。
那真是张年轻漂亮的脸庞,皮肤比阿森更白皙。
“我们可以感应到她,你试试。”阿森捉住我的手,轻轻触了触屏幕,一阵稳定的心跳传到我的大脑里,我惊得睁大双眼。小鹿见状也伸手触摸,她倒是不怕,反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是一个植物人。”阿森缓缓抚摸她的面庞,告诉我们这个秘密。
原来,自阿森的大哥结婚后,家里就没有地方再容纳妹妹。阿森不想让她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又没钱给她租房子,就利用空间改造的技术,给她建造了一个花房。
小鹿不再说什么,低下头。我拍拍阿森的肩膀,表达男人间的理解。
3
三天后,我和小鹿再次来到易空间服务站,到“领取特制药”的窗口领取了一盒粉色药丸,还有一颗透亮的水晶球——有荔枝那么大。我收妥这两样东西后,按照阿森的指示,去“交易处”签了寿命抵押单。
我看着工作人员将我的合约转交给阿森保管时,觉得自己忽然成熟:父亲为改善孩子的生存空间而出卖寿命,义不容辞。
小鹿已怀孕三个月,小腹略微凸起。她按照医生吩咐,每日三餐后服下一粒药丸,然后将水晶球紧紧握住,放在小腹前,打坐冥想,持续十分钟,之后再吸气,胸部往外、脊椎拉长,呼气时再将胸口向内收,如此反复四次。最后,她需用药盒自带的水晶针扎破乳房,抹一滴血在水晶球上——这一秒无比神圣,我们会看见血像落地的雪花一般,瞬间融化,而球体内则迅速升起一团鲜红的烟雾,眨眼即散。
虽然我心疼小鹿,恨不得代替她流血,但阿森交代过,只有母乳滴血才有孵化的功效。每当我看着小鹿一脸严肃地完成整个仪式时,我想她的感受应该与我一样:她正在履行母亲的义务。
最初几日,小鹿还会像起初怀孕时那样时不时感到恶心、呕吐,甚至贫血。但服药一周后,这种反应逐渐消失,小腹也平坦了几分,倒是水晶球开始膨胀,由一粒荔枝变成一颗苹果。苹果里生出一团雾状的东西,像云朵一般,飘在透明的空间里。
这颗苹果仿佛一枚净化器,让我和小鹿的生活变得洁净起来。我们互相监督,不许彼此再碰烟酒,甚至立了早睡早起的规矩,轮班做早餐。最初的一周,我觉得自己充满幸福的能量。我甚至有点后悔:如果早知道养孩子能有这样神奇的功效,我当初就不该让小鹿堕胎。
直到第二个星期三的早上,我一醒来就看见小鹿满脸忧愁地盯着我。
“怎么了?不舒服吗?”我一骨碌爬起,却低血糖一般眼花了几秒。
我还以为昨晚没睡好,起身一看,被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一夜之间,我额上生出川字纹,两鬓生出白发。
我想起阿森的话:寿命抵押成功后,我的人生将会加速。由于每个人在年轻时的生活习惯不同,阿森也无法预料我要承担怎样的生理状态,直到胎儿诞生,我的快速衰老才会停止。
小鹿走过来,踮起脚,轻抚我额头的皱纹,满眼含泪。
“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我安慰她。
她更用力地握紧了那颗水晶苹果。
这段时间,老马夫妻时常来家里探望。马太太说,她的姐姐、姐夫也经历过胎儿改造。
“不怕的,算下来,姐夫也没有老多少,事后染发、吃中药补补,看起来就精神多了。”马太太鼓励我们。
我笑着说不怕,但不知怎么胃部开始隐隐作痛。我想起去年因急性胃炎被送医院,医生叮嘱我不能再贪酒,否则会留下后遗症。我又想起父亲年老时也因患胃病而苦不堪言。我开始担心自己早前造下的孽会提前作用于自己,更担心自己遗传了家族胃病——如果那样,我就不能很好地照顾小鹿和孩子了。
也许是见我的状态不佳,小鹿也不再精神抖擞。她虽然没有变老,但心理却被折磨,夜夜失眠,没有食欲,时常被噩梦惊醒,说梦见水晶球被摔碎了。
“孩子的骨头都碎了一地。”小鹿紧紧抱着我,在我怀里战栗。
尽管我最近一被驚醒就感到头晕,但作为丈夫、孩子的父亲,我必须陪着她,一遍遍安慰她,直到她再次入眠。黑暗里,我感到胃痛又逐渐袭来。我努力蜷缩成团,强抑痛感,为不影响小鹿的睡眠——但还是看见她在睡梦里微皱的眉头,那一刻真是觉得自己是世上最没用的男人。我忽然想起年轻时,父亲对我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天天鬼混,迟早要遭报应!”不禁悲从中来,感觉自己比那时的父亲还要苍老。
在水晶球变得有气球那么大的时候,那团云雾有了小人儿的形状。就如阿森所说,水晶球的孵化作用比子宫更迅速。小鹿终于不再担忧,暂停了在便利店的兼职,每日都捧着这颗透亮的气球,将它放在睡衣里,躺在床上轻轻抚摸,与它说话。从远处看,她就与大肚子孕妇没有两样了。
我的肚子也逐渐大了,松软的肚腩像烂泥,不听腰带的束缚,脖子也短了似的,走起路来,头总忍不住向下耷拉,远远看去像个虾球。每次我想要伸直腰背,却觉得脊椎咯咯响,酸痛像蚂蚁咬着一样。
我开始嫉妒小鹿了。我真想与她换个身份,我来滴血,她来卖命。
但一看到小鹿像少女般模样诉说憧憬时,我又心甘情愿了。
这段日子,小鹿开始避开辐射,不再看电脑、手机。但她又总想再看一眼阿森为我们孩子设计的生存空间,我只好将那些计划书全打印出来。
“真是像童话里的房子一样。”小鹿捧着那沓A4纸,喃喃自语。
纸上印着的图片,是阿森按我们的想法制作出来的空间样板图:一间带阳台、室内泳池、花园的九百呎三居室,卧室呈爱心形状,四壁被刷成海洋蓝色,画着我和小鹿都很喜欢的小丑鱼。我们还照着家居城的亲子家私设计了带有帐子的婴儿床,孩子一出生就会睡在里面。配套的菲佣也是从阳光中介请来的,我们看过照片,长得蛮和善,据说曾在菲律宾做过小学教师,可以教授纯正的英语。
小鹿将这些图片来回翻阅:
“我觉得这一切都太神奇了。你想啊,用手机对着水晶球扫一扫,就能看见孩子在另一个空间里的成长轨迹,还能摸到他,亲亲他,和他对话,你说,这是不是童话故事?”小鹿兴奋地睁大双眼,面上泛起少女时的红润。
我也感慨万分。想不到,百无一用的自己,倒是用寿命为孩子抵来了一个这么棒的生存空间。我又想,干脆等我身子养好一点儿,再去卖命!让我的孩子直接在另一个空间里上学。听阿森说,那里学校的教学水平可以和九龙塘的贵族学校媲美!
我越想越百感交集,想抱着小鹿亲一亲,却又觉得力不从心。
两个月过去,药丸吃了三分之二,距离生产日只剩半个月。小鹿精神愈发好了,但我却因为看上去过于衰老,被商场保安部开除。
好在老马人缘好,他求人把我调到了他那个居民楼做夜班保安。虽然工资少了些,但工作轻松。我不知是不是年龄猛增的缘故,居然安于这份乏味的工作,甚至还会在午饭时间打盹;一醒来就走神,满脑子都是那水晶球里的孩子。他和我曾想象的任何形态都不一样,他是一个外星的宝贝,由云朵化成的天使。我并不能看清楚他的五官,但我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就像儿时迷恋的棉花糖公仔。
“再坚持一阵儿,很快就好了。”老马鼓励我。
我低头看着自己那鼓囊囊的肚腩,努力想振奋起来,却又觉得空落落的。
“不过……我姐夫吧,好像也没有你老得这么厉害……”老马觉得奇怪。
这一说,我就愈发多疑。
“我现在丑吗?”我多次问小鹿。
小鹿好像完全沉浸在孩子即将生产的喜悦里,或者已经习惯我的老态,她捧着水晶球,轻轻亲我的额头: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小鹿在安慰我。我看看镜子就知道自己有多难看:花白的头发,皱纹深,眼袋肿,嘴角下垂,后背拱着,肚腩撅着,十足一个失败的小老头。
我想起阿森说的,我最多只会抵押十年寿命——顶多也就四十五岁,如今看起来怎会这般显老?
我瞒着小鹿又去了一次易空间服务站。
4
这一次远不如上次顺利,等了差不多一小时才见到阿森。
两个月不见,阿森似乎又变帅气了,皮肤愈发光洁,哪里像三十岁的人?完全是少年。 一种可怕的怀疑在我心中蔓延。
“艾太太最近可好?”阿森一如既往地礼貌。
我假装焦急地说:
“你快出去看看吧,我妻子……在大堂晕倒了!快救命!”
阿森赶紧叫上助理小姐,紧张地跑了出去。
等他再回来时,我已经坐在他的电脑桌边,手里握着那装着永生花的玻璃匣。
阿森一脸惊愕,吓得面色惨白,求我住手。
“我为什么会老成这样?!”我想怒吼,但声音却十分沙哑,并开始颤抖。
“你没钱啊,只能用命抵押!这在合同里都写好的啊!”阿森急得直跳脚。
“可你明明说,只要我抵押十年寿命!咳……”
我刚刚吼起来,就剧烈咳嗽,弯下腰去。
阿森趁机走近,想抢走玻璃匣子。我奋力举高手,要砸碎它似的。
阿森终于肯说实话。他跪在地上,一脸痛苦:
“我求你别怪我!我也是想让我的妹妹能永葆青春,所以……所以我在你的寿命抵押手续上做了手脚,多拿了你二十年……但是你别急!等我有了钱,给我妹妹续命,我就把你的还给你!”
听到这,我感到一股飓风在胃里扭打着直吹到胸腔,我头痛欲裂,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砰——我听到玻璃器皿破碎的声音。
5
回家路上,我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丧尸一般,四肢忍不住抽搐。旁人当我是疯子,不断地为我让路,生怕挨着我。我感到那股飓风一阵阵地在体内翻滚,像是随时要将我撕碎。
“你这是怎么了?”小鹿连忙搀着我,将我轻轻放在床上,挨着水晶球。
我望着她关心的眼神,不敢告诉她,我们都被骗了!在孩子出生時,我就会成为一个六十五岁的老人,像所有衰老的失败者一般,满身病痛,再没力气保护她,没能力为她和孩子带来幸福。
“快看,孩子已经快成型了。”小鹿将水晶球捧到我面前。
不知怎地,看到水晶球的瞬间,我的心又融化了。真是奇迹啊!短短两个月内,我就可以见到这孩子的五官了。
“是个女孩呢!”小鹿露出了酒窝。
“她会和你一样可爱。”我忍住胃痛,紧紧握住小鹿的手。
我看着母女美好的面容,体内那股飓风竟倏地平静下来。我甚至忘记了阿森那可憎的模样,忘记了破碎一地、迅速枯萎的永生花瓣,忘记了被阿森掐住脖子差一点被憋死的瞬间……
我想到一个月后的生产日,想到孩子以婴儿姿态呱呱坠地于水晶球里的空间,想到她可以在我以寿命换来的富裕家庭里安度童年——我高兴得几乎要醉倒。
这一夜,连梦也是甜的。
第二天,我却在小鹿的厉声尖叫中醒来。
她捧着水晶球,像捧着定时炸弹般惶恐。我凑近一看:水晶球缩小了一圈,球内的女婴失了五官,只剩苍白的脸庞,手指也退化得不再齐全!
“怎么會这样……怎么会这样?!”小鹿发疯了一般尖叫着。我头皮发麻,手足无措,忽然想到昨天那破碎的永生花……
我立马冲进厕所——镜子中的自己竟然年轻了几分!白发少了,皱纹浅了,面颊也有血色了,眼睛也不再浮肿……
我想到了自己签署的寿命抵押合约:“若抵押寿命被强行撤回,水晶孵化器也会逐渐失效。”
而我的寿命又有二十年被阿森押在那永生花里……
我不敢再想,摔门而去。
“阿森呢?我要见阿森!”我在易空间服务站的大厅里大嚷大叫,顾客见到我都怕得躲到一边。我被几个年轻男女拦在门口。
“先生,请您冷静……”
“你们让那个混账出来!他偷了我的命,他杀死了我的孩子!”
这一声怒吼变得十分洪亮,我又变得浑身蛮劲,一下子就挣脱了束缚——我知道自己的寿命抵押合约在逐渐失效,我的青春正迅速归来,可我却无法感到高兴。如果我早知道昨天的冲动会牺牲我的孩子,我宁愿一直老下去……
我像一只被激怒的公牛,在易空间服务站里横冲直撞,直到被一根警棍电倒。
我抽搐着倒地,恍惚间见到一个身着保安服的男人蹲在我面前:
“先生,请您冷静……阿森已经死了。”
“死……死了?”我颤抖着问。
一个穿大红色制服的女人扶我起来:
“先生,您一定要听我解释,我们都被阿森骗了!他那朵永生花里,养着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一直挪用公司为客人储蓄的寿命,通过他妹妹的身体,为自己增值……”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仿佛沉入深海,什么也听不到了。
6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永旺阁的大门口,眼前是来去匆匆的脚步和见怪不怪的目光。
我猜可能是被易空间服务站的人给赶出来的,但此刻我已经无心再回去纠缠。正午的日头很毒,我游魂一般飘在楼林之间,皮都快被烤干。
迎面走来一群穿着蓝色旗袍校服的女孩,她们前呼后拥着跑向卖冰淇淋的美食车,叽叽喳喳地从我肩旁飞过。我仿佛也跟着她们飘走了,飘回十多年前的旺角,那个开在街头的士多。小鹿背着杏色双肩包,穿着白色的衬衫校服裙,和其他几个女孩,你推我搡,跑来找我买烟。
我接着向前飞,飞过了陪着小鹿偷偷抽烟的后巷,飞过被小鹿爸妈破口大骂的唐楼门口,飞过小鹿的中学毕业礼,牵着她在大雨中奔跑,不管她爸爸拿着棍子从家里追出来。我带她去我工作的地方兼职,茶餐厅啊,便利店啊,糖水铺啊,走马灯一样转。夜晚,我们在太子酒吧跳舞,五彩斑斓的音乐在我们耳边转来转去,我们摇头晃脑地说“我爱你”。
“叮叮叮——叮叮叮——”
红灯的信号灯在我耳边响起,我叶子一般跌在地上,不得不在安全岛上停一会儿。
我望着巴士、小巴、的士、私家车赛马一般飞过,化成一条白光,一团烟雾升起,化成了水晶球。水晶球在我眼前缓缓膨胀,成了一只猩红的太阳。阳光下,我白净透亮的女儿像雪人一样逐渐融化,先是没了五官,再没了四肢,接着一层层塌落,成了一摊血水,流入下水道。
小鹿的尖叫声仿佛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捂着耳朵狂奔。
车停了。身边的人又开始快速行走。我忽然不想飘了,像泥巴一样瘫在沥青地上。
我直勾勾地望着烈日,眼睛被日光刺出泪。泪水化作父亲愤怒的双眼。眼神由暴戾到无奈再到荒芜。
我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我居然想着抵押寿命,把女儿隔离在另一个空间里一劳永逸。
呼啦啦——我听到车子又开始在马路上驰骋。它化作一股笑声,扇着我的耳光。我攥紧拳头,使劲地砸在自己的胸口。力气又回来了。
7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家。也许是爬的,也许是滚的。那个生了锈的大门又在我眼前一动不动,我却头晕眼花。
我不知道小鹿在不在家。我不知道那个水晶球里的孩子现在融化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忽然降临却又被自己搞砸的幸福。我不知道除了回家还可以做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它忽然成了不听话的蛇,在我手里扭来扭去,在锁边吐信子,就是不肯钻入锁眼。
我听到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噪音。我使劲地在门上戳来戳去——
门忽然开了。
还不及我退缩,一个肉身就结结实实地向我贴过来,一双柔软却有力的胳膊紧紧抱住我。我感到一个圆乎乎的球体顶住我的肚腩。哦不对,我的肚腩已经消失了……
“孩子还在。”
我听到小鹿的声音,像是湿漉漉的雨滴,砸在我耳边。
“水晶球失效了,孩子又跑回我肚子里了。”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连忙卸下她的胳膊,半跪在地。
我看到了,那个圆滚滚的肚皮,比三个月前要大一倍的肚皮,像是气球一样飘在我眼前。哦不,它不是气球,它是养育我孩子的空间——比天堂还要美好,比水滴还要纯粹。
我抬头,看到小鹿抚着自己的肚皮,哭肿的圆眼睛像毛月亮一样漂亮。
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背着重重的书包上学,一到学校就卸下担子时那种似乎快要飞起来的轻盈感。对,我觉得一撒手就可以飞到天上去了。
但我舍不得。我紧紧地握住小鹿的手,轻轻把脸贴到她的肚皮上——我仿佛感到肚皮里有只小手在触碰我的皮肤。这比风拂面还轻的触感仿佛在对我说:
“爸爸。”
后记
一切恢复正常后,我不再幻想给宝宝制造什么新的空间,正如小鹿所说,那可能是童话故事。我带小鹿去了医院体检,一切正常,她目前的孕期是六个月零两个星期。我们依偎在床上,我抚摸着她的肚皮,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是那个三十五岁的自己。
我依然在那个老旧的居民楼里当保安,但我无法再满足于八小时都坐着的乏味工作,我开始在夜晚兼职当搬运工。尽管小鹿还是担心我会吃不消,但这与出卖寿命比起来好太多了。
我开始向其他工友打听有没有面积稍大一点儿的廉租房。有人建议我去元朗租村屋,可以和他们一家合租,他们住一楼,我们住二楼,共用厨房和厕所。我想,这还算是个办法,就是牺牲一些私人空间。我开始更努力地搬货,希望能早点搬过去。
这一天,一切如常。下午六点,我收拾好个人物品,在墙角的储物间更换制服,准备离开。忽然,一个居民挽着个高挑的男子闪了进来。他们没有看到缩在墙角整理衣服的我,径直走向电梯旁。
我隐约听到居民在对那个男人诉苦,房子太小,老人瘫痪,拜托他去看看怎么能够扩大一下空间云云。
那个背影礼貌又斯文地点着头,时不时拍拍居民的肩膀——他让我感到既熟悉又可怕。我一直盯着他,仿佛要刺穿他。可他却毫无察觉,直到走进破旧的电梯。
那会不会是阿森?
冰霜仿佛从足下开始向上攀,一些怪诞的想法牢牢冻住我。我原地不动,却仿佛看到逼仄又阴湿的老旧住宅,发了霉的四壁,衰老的皮囊横七竖八地睡在一起。那空间阴暗,却悬挂着一个个水晶孵化器,像孩子的眼睛一般,在衰老的皮囊堆上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