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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坟

2019-06-11石也

西部 2019年2期
关键词:天福郎中石匠

石也

1

七天以后,村子里来了一辆警用吉普车,从里面下来两个警察,给我的外甥天福戴上了一副寒光闪闪的手铐,把他塞进车里。在后排座上,警察把天福摁在中间,两个人紧紧地夹着他。山谷沸腾了,不知人们怎么知道的消息,所有的人从沟沟岔岔涌到了这里,过年也没这么热闹。他们谁也不说话,轮番伸着脑袋打看天福。警车似乎不着急离开,非得让人们看个够。天福闭着眼睛,满脸通红,额头和鼻尖上沁着一层汗珠,看上去雾蒙蒙的。他可能是洗了一回脸,换了一身衣服,两管常年吸进淌出的鼻涕也不见了,头发顺溜了,头一回显得干净利落,好像要出远门,想是他娘给弄的。人们自觉地排成两列,依次从吉普车的两侧经过,谁也不敢挡在车前。在所有眼睛的注视下,吉普车启动了,发出尖利的警笛声。我弯腰透过车窗的玻璃看见天福睁开了眼睛,那里面满是坚毅和镇定。吉普车缓缓行驶,我机械地跟随着。天福和警察一动不动,像三个形态各异的木偶。我回头一看,所有人都跟着吉普车慢慢移动着。那么多道目光集中在一个点上,也没有力量让车再停留一会儿。吉普车旋转着警灯,慢慢加速,扬起一道高高的尘烟远去了。所有的眼睛还那样盯着空空的路口,烟尘腾空漫起,随着村路的弯弧,久久不肯散去。直到吉普车消失得没了一丝踪影,人们才开始说话,谈论着天福挖隋家祖坟的事儿。散场的人们左顾右盼,交头接耳,说话小声而神秘,怕被人听见似的。趁人不注意,我钻进路边的树林里,看着人们离去。最后只剩下天福的爹娘,朝着吉普车驶去的方向张望着。空中的烟尘散尽,好像从没被扬起过。

我头一回看见真警察,看见真的大盖帽。我也经常戴着大盖帽,不过警察的大盖帽是绿色的,我的是灰白色的。我真是佩服警察,那么绿的颜色是怎么弄出来的,那么好看的帽子圆顶是怎么弄出来的,黑色的帽遮儿是怎么弄出来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我的大盖帽就是用一个帽子,折一根有弹性的细木棍,揻成圈儿撑在里面,就做成了圆顶。圆顶圆不圆取决于里面细木棍揻的圈儿。有时太匆忙了,细木棍揻成了椭圆,帽子的圆顶也就成了椭圆的形状。就算是椭圆形的大盖帽也很威风。警察的大盖帽上有警徽,而我的什么也没有。要是警察不是来抓天福那该多好,那我就更喜欢绿色大盖帽和上面的警徽。可他们偏偏是来抓天福的,这让我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好生为难。

我看见大伯赶着猪群迎面走来了。猪群间也荡漾着烟尘,不过没吉普车扬起的那么多那么高那么久。大伯突然站住,喊道,你给我出来,跟我去放猪。你个胆小鬼藏哪儿了?有能耐你这辈子不出来,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我坐在树林里,不想说话,不想出去,不想看见任何人,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想藏一辈子。大伯凭什么这么说我?猪群走远了,大伯也不理睬,又喊了一阵子,还是没看见我。我就是不想出来,不想见任何人,就算是在林子里看蚂蚁上树,就算是看风吹树叶,也比看见人强一百倍一万倍。大伯又喊了一阵子,见四周还是没什么动静,就慌了,顾不得猪群了,到处说我失踪了。

竟然说我失踪了,那我就失踪给你们看看。我悄悄地在一棵高大的榆树下躺着,听见外面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混在一块儿,紧张,急切,焦虑,惶恐……后背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震动。怎么就没了呢?会去哪儿?会不会是跟着吉普车走了?肯定是把孩子吓到了,刚才还在这儿呢。没看见往哪儿走了,我也没留意……我很开心,说不出的快感让我如此舒服。大伯的猪群好像散了,我听见外面的人吆喝着,听见了猪不耐烦的叫声。爹不是能揍我的屁股吗?娘不是能骂我吗?你们不是能训斥天福吗?还有老隋家,你们不是非得叫天福去给那个早就烂成灰的死人下葬吗?现在我才知道,小孩可以惩罚大人的。天福叫警察给抓走了,我就失踪给你们看,急死你们。我看着高大的树冠,风吹着枝叶,仿佛整个天空都在跟着晃动。

2

七天前的早晨,赶猪上路的时候,我的外甥天福神秘地告诉我说,四舅,韩郎中给我炼丹术了,一会儿到地方我就能叫你长生不老。我看了他一眼,睫毛上粘着浓重的眼眵,也遮不住乌黑发亮的眼睛,像两粒煤精,两道粗壮的眉毛上面是宽阔的额头,额头上面的头发乱得像一篷乌鸦窝,鼻尖儿上冒着热汗,两管鼻涕不停地淌出来,不停地被吸回去。他与往常一样不洗脸,今早也不例外。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的样子。天福显得异常兴奋。山道拐过一个大弯儿,看不见大伯了,只有我们两个。他十分警惕地向前后左右看了看,终于掏出了一直揣在裤兜里的右手,展开便迅即合上,又揣了进去。我看见脏兮兮的手掌里好像有一张发黄的纸。他神秘而悄声地说道,韩郎中叫我给缠磨了七天才给我的,他说是照着他家祖传的秘方誊下来的,这回可是真的。我没理他。他有些失落,撇撇嘴说,你们别不相信,等我炼出了神丹,谁也不给,就叫你们后悔。山道的拐弯儿把大伯露了出来。我盯着大伯屁股上吊着的那块狗皮。狗皮比正常的坐垫小一圈儿,颜色灰黑相间,边缘抽搐般地翻翘着,有毛的一面朝向里边,上面的血丝凝固着,干瘪而清晰。快七十岁的大伯整天丢三落四的,大娘索性把狗皮缝在大伯裤子的后腰,吊在屁股上,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只要坐下来,狗皮就会垫在屁股下,隔凉又保暖。从我记事起,那块狗皮似乎就永远那么悬着,永远跟着大伯走动的节奏左右摆动,像一根依然活着的尾巴。可能是我没显露出对炼丹术的关心,天福很不开心地说道,等我用了神丹,我就会长生不老,看着你们一个个地死去,你们都死绝了我也不死……天福一边走一边嘟囔着。

草木繁茂的山道上,黑黑的猪群慢慢地蠕動着。无精打采的天福突然问我,四舅,猪怎么是黑的?怎么不是白的?我说,猪天生就是黑的呗。天福看了一眼天空说,四舅,你看天上什么也没有。天上有太阳有星星,可天福怎么觉得天上什么也没有呢?我也像天福那样看着天空,也觉得什么都没有。一块石头绊了我的脚,一阵疼痛随我走出去很远才消失。天福仰着脑袋说,天上一定有一群什么,它们从上面投下了暗影,把猪弄成了黑色。我看了看大伯,又看了看天福。天福说,他们原来不是黑的,是叫天给弄黑的。我看了看天,天上还是什么也没有。天福说,天上肯定有一个我,有一个姥爷,有一个四舅。停了一会儿,天福接着说,不知道天怎么弄的,把咱们弄成黑的了。路面凸现着怪模怪样的石头,没有规则的石缝之间,经过蹄踩车压后变得殷实的木棍和草梗安静地浅浅地陷在沙土里。它们的皮早就脱落了,裸露着欲腐未烂的毛茬茬儿,有的已变了形。看见这些东西,天福总是问一些奇怪的问题,它们是从哪儿来的?肯定是从天上来的。偶尔被猪蹄踏上,木棍草梗微微地翘起来,有的落在原处,有的被弹出,闪让出跟它们的形状完全相同的土沟。那里的泥土湿润而新鲜。天福的身体里仿佛弄出了一个声响,我看了过去。天福正把一块石头甩向“二阳子”。好好走道!天福高叫了一声。二阳子的脖子上戴着铃铛,是一头健壮勇猛的公猪,也是整个猪群的头猪。它去哪里,猪群就会跟着去哪里。这个不安的大家伙时常拱起乌黑庞大的身体,急切地爬上母猪的后背,然后舒舒服服地哼叫着。天福见不得它以强欺弱的混蛋行为,经常收拾它。四舅,天福转身对我说,晌午咱俩好好收拾二阳子,叫它不走正道。大伯瞪了天福一眼说,收拾它干什么?它就是个畜生,记吃不记打。天福有点委屈地说道,姥爷,它怎么就记住了吃?怎么就忘了打?大伯说,你也是个小畜生,为淘气挨过几次打了?哪次你记住了?天福的头软了下去。挨了一块石头,二阳子规矩地领着猪群走得板板正正。大伯说,今天去骡子沟。说完话便走到我俩前头。

拐过豁嘴儿石,杨石匠蹲在地上绑鞋带,对大伯说,腿脚还硬朗?大伯说,一年半载的还死不了。你还能上山?杨石匠站起来,跟着大伯一起走,边走边说,我不想上山,可不干不行,喝西北风也填不饱肚子。大伯说,干吧,南死人北死人,乱坟冈子里埋的都不是累死的人。杨石匠转身看着天福和我,放这么大一群猪,也没看这俩小兔崽子累。我和天福冲着杨石匠狠狠吐了吐舌头。杨石匠没搭理我俩,对大伯说,他俩都这么大了,你还跟着上山干什么,不放心啊?我看着杨石匠,发现他的腰好像比昨天更弯了。大伯说,我倒不是不放心,天福非得要一根三股绳的鞭子,骡子沟有山麻。

豁嘴儿石顷刻间就到了身后。我回头看了一眼。这石头就那么待在那儿不动弹,村子里的人都记下了它。活着的,都记下了它;死去的,活着那会儿也记下了它;以后在村子里新出生的人也会记住它。这么多年了,还有这么多人,不管记住和不记住,那块石头似乎永远在那儿立着,裂着像豁嘴一样的口子。大伯说,身子骨怎么样?杨石匠说,不行喽,比不得当年了。大伯说,你这不错了。你再看叶磕巴儿,六十不到躺炕上了。杨石匠说,叶磕巴儿就是累的,像他那么干,就是挂铁车也得散架。大伯说,叶磕巴儿出力太猛了,早晚都得找上。杨石匠说,你这辈子擓着了,没怎么受过大苦,也没怎么出过大力。大伯说,那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得老。杨石匠说,老和老也不一样,你好歹还赚个好身板,再看看俺们呢,什么也没赚下。大伯说,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杨石匠说,你可得看住这两个小淘气包,没他俩惹不了的祸。大伯说,小孩子家,不淘气怎么消食。杨石匠加快了脚步说,人就是个贱种,小时候不用干活,就知道没命地淘气,没白没黑瞎折腾,也不知道歇一会儿。等长大了,哪还有工夫想歇一歇,就是想歇着你都歇不着,就是贱种。虽说加快了脚步,但杨石匠走得还是很慢。走出去很远了,他才超过了边走边吃草的猪群。杨石匠回过头,对大伯说,你慢慢走吧,我得快点儿。

看着杨石匠消失的背影,天福无限神秘地对我说,四舅,你听见没?我姥爷和杨石匠他俩都老了。你猜他俩为什么会老?我说,你说为什么。天福说,这还不明白?他俩没学会炼丹术,就不能长生不老。我惊讶地看着天福说,你真会炼丹?韩郎中给你的秘方真能炼出来仙丹吗?那你给我看看呗。天福说,现在不能看,看了就失灵了。我说,你就是胡诌八扯,看一下就能失靈了啊?天福说,我告诉你啊,那些东西都在砬子洞里。我说,什么东西?天福说,一会儿领你去看就知道了,你就先放猪吧。

3

其实挖坟也有我的事儿,只不过我属于从犯,警察好好教育一下也就行了。我得到的好好教育就是被父亲用棒子给狠狠揍了一顿。我为天福感到莫大的委屈和愤愤不平。我躺在大榆树的阴凉里,听着外面的人四处找我,爹娘哥哥姐姐还有大伯大娘邻居,他们都非常着急。我一点儿也不着急,他们越找不到,我就越开心。除非把天福弄回来,否则我就不出去,就叫你们着急。

到了下午,他们还是没找到我。我饿了,那也不出去,饿死也不出去。天福都叫警察给抓走了,还戴着手铐。跟天福一比,饿点儿算什么。我想着天福,眼前晃动着那副冷森森的手铐。我还是头一回看见那东西,戴在手上一定比冰块还刺骨,我甚至能感到那能穿过身体的寒气。戴上它,人肯定就不会动弹了。可怜的天福,他一定被摁在地上,一定被打得口鼻流血,兴许被枪毙了也说不定。我们这帮孩子经常在一起玩谍战游戏,凡是抓到的特务一律枪毙。不过被枪毙的特务一会儿就会自动复活,然后接着玩,接着被枪毙。要是天福真被警察枪毙了,就不能再复活了,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觉得天福回不来了,可怜他就这么死在外面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一股莫名的悲伤和绝望充满了我的心。他要的三股绳的鞭子还没搓好,他的仙丹还没炼出来,他想长生不老,可才七岁就被枪毙了……

不行,我得救天福!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劫大牢。我在谍战游戏里经常扮演英雄,专门去劫大牢,很有经验。我幻想出一条线路,就是蹑手蹑脚绕到后面,用木棒撬开铁栅栏把天福背起来迅速钻进山林里,等警察发现了,早已是人去牢空。我和天福就在树林里看着,一起拍手叫好,庆祝我们的胜利。可是我觉得不行,因为在游戏里都是提前设计好线路,敌我双方都知道囚犯会被救走,守牢的人都假装看不见,等发现了,也是假装惊讶,假装愤怒,然后再假装追赶。去救天福,劫大牢,那可是真刀见真枪,警察怎么会假装看不见呢,弄不好把我也给抓进去了。这可愁死我了。我想去找“狗头军师”隋玍子,想想又觉得不行。天福和我挖的就是隋玍子爷爷的爷爷的坟,他不会出什么好主意的,再说出去就会被爹娘找到了。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时不知做什么好。

4

太阳爬上来了,我看见暖暖的光在猪的毛上一层一层地盈动着。天福频频地把石头扔进路边的树林里,频频的哗啦声便间或出现。姥爷要给我搓一根大鞭子,带红缨的。天福神秘依旧。怪不得大伯天天都要去骡子沟。我在心里嘀咕着。天福钻进路边的林子,折了一捆树枝抱在怀里。你折树枝干什么?天福撅着小嘴说,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们谁也不许看。

走到砬子洞时,天福用树枝遮住了我的脸说,不许往洞里看。你折树枝就是要挡住我眼睛啊?天福说,算你说对了,就是不让你看,急死你。透过树枝的缝隙,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砬子洞,洞口被草木掩映着。洞口上面的石头上长着厚厚的青苔,绿油油的。里面有什么?天福傲慢地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跟你玩了。我撇下天福,义无反顾地向前面走去。你快回来吧,给你看还不行吗?天福一下子扔掉了树枝,站在原地,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的样子。我偷偷笑了笑,回到他身旁。里面都有什么?天福把脑袋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里面全都是我炼丹的东西。我说,你不是才从韩郎中那儿弄到秘方吗?怎么这么快就开始炼丹了?天福说,我早就弄好了,等弄到秘方再砌炉子,那就不赶趟儿了,你们就都老了。我看着天福,难不成你真会炼丹啊?我有些相信天福了。你这话说的,不炼丹我要秘方干什么?我问天福,真是邪门了,那你怎么知道韩郎中有秘方?天福说,这你就不懂了吧?韩郎中人家那是大夫,肯定有秘方。我说,韩郎中的秘方给了你?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据天福说,那是七八天之前的事儿。有个晚上他做梦了,梦见太上老君,告诉他说要赶紧炼出神丹救人,要不村里的人会在一夜之间老去。太上老君说,只有神丹才能叫村里人长生不老,还丹成仙,还说郎中会有秘方。第二天早晨,天福好好想了一遍这个梦,决定向韩郎中索要秘方,按方炼丹,拯救全村的人。天刚亮,他就堵在韩郎中家门口,把梦里太上老君的旨意说了一遍,引得韩郎中好一顿嘲笑。天福根本就没管这些,站在门口堵着,说不给秘方就不走。韩郎中告诉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秘方,天福不相信。一连七天,韩郎中去哪儿天福就去哪儿,形影不离,摆出一副不拿到秘方誓不罢休的样子,弄得韩郎中哭笑不得,只好承认家里有秘方。第八天,韩郎中叫天福在门外等着,过了很久才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写着钢笔字的黄色的纸。天福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就逼着韩郎中给他念了一遍。念完了天福才知道,原来炼丹最重要的东西是人的骨灰,配以黄芪和党参等七味中药,用太阳光照见的无根之水再拌进狼屎泥,调和成粥状,做成黄豆大小的圆球,在炉子里煅烧,直到圆球能发出夜光才算炼成。韩郎中还特别嘱咐天福,按此秘方炼出的这种神丹只能外敷而决不能口服,只要吃进肚子里,人就会立刻死去。把一切弄明白之后,天福还是不依不饶,说韩郎中糊弄他,给他的秘方是假的,理由就是写着秘方的黄纸太新了,根本不是祖传的。天福说祖传秘方用的纸应该是又老又旧的那种。韩郎中没被他给气死,说秘方原件不能给他,只能誊写一份,天福这才算是满意了。

进到砬子洞里,刺鼻的草药味儿噎得我喘不上气。这是什么味儿?天福叉着腰在洞里来回地走着,仿佛在检阅什么的样子,你就偷着乐吧,一般人想闻都闻不着。你说这能是什么味儿?这就是神丹的味儿。天福伸手指着山洞的四壁说,你看这些砬子,它们是不是比人的岁数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不解地看着天福,不知所以。天福说,这些砬子原来也不比人活的岁数多,它们闻到仙丹的味儿,才会长生不老的。你说这些砬子会死吗?我不由得敬佩天福了,他说得无懈可击,谁也没见过砬子会死,看来还真有仙丹,真会长生不老。天福神秘地说,现在就缺一样东西了。我说,还缺什么?天福说,人的骨灰。我说,这个秘方也太怪了,还得用人的骨灰。天福说,要不怎么叫秘方呢?秘方都有绝活儿。我说,你去哪儿能弄到人的骨灰?天福說,我也为这个发愁。我说,我怎么觉得是扯淡呢?天福说,这你就不懂了,秘方都很难的,用秘方炼出仙丹更难。我不怕难,等我炼出仙丹了,闻一下就能多活一百岁,你就等着长生不老吧。

我打量着山洞,看见一座用狼屎泥和石头砌成的炉子,就奔过去伸手摸了摸,炉子已烧干了,炉口处呈现着乌黑的烟熏火燎的痕迹,炉膛里铺着一层灰烬,旁边是一堆薪柴,上面放着一块纸壳子。我说怎么好几天也没看见天福,原来他躲在砬子洞里砌炉子。环绕炉子周围摆放着七块石头,上面堆着一些草药。石头中间的空地上是一堆狼屎泥,旁边放着一个破烂不堪的塑料盆,里面装满了看似脏乎乎的积水。天福说,这些就是无根之水,都是我早晨从草叶上弄下来的露珠。天福抱住炉子的上端用力一抬,露出一块薄石板,上面摆放着二十多颗用狼屎泥做成的圆球,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儿。怎么样?你看我会不会炼丹?你寻思我在扯淡呢?我真会炼丹。我有些惊愕地看着天福,这些你是怎么弄的?天福笑而不答。

5

黄昏的时候,我听见了猪群呼啸走过的声音。我听着外面的人说话,好像是猪群跟天福一个德行,也闯下了大祸。他们都在责备大伯和我。我影影绰绰地听懂了,因为找我,猪群散了,没人管了,把生产队的地瓜好一顿拱。明明是猪拱了地瓜,凭什么要怪大伯,还要怪我和天福,我和天福又没去放猪。活该,拱得好,最好是把天拱了,把警察拱了,把关天福的房子也拱了,我就不用去劫大牢了。活该!拱得好,痛快!我想象着猪拱地瓜的情景,那才叫过瘾。二阳子领头,一大群猪跑进地里,把嘴插进土里,一条垄一条垄地拱,拱出来多少就吃多少。我分明看见每头猪的嘴唇都冒着白浆。这群猪太够意思了,知道警察抓走了天福,就替天福报仇。等天福回来了,我会告诉他再也不要打二阳子了。

猪也知道报仇要彻底,它们就不停地拱,不停地拱,把地瓜拱完吃尽,就这么干,我看你们能怎么样,反正吃进肚子里再也弄不出来了,再出来就是猪粪。我开心死了,恨不得跑出去抱住二阳子亲两口。我在心里说,二阳子你不就是喜欢欺负母猪吗,往后你爱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你爱走哪条道就走哪条道,什么都随便你。我饿了,我差不多一天没吃东西了,眼瞅着天就要黑了,我该去什么地方,饿不着,还不能叫他们找到。我想到了一个绝好的主意,可我站起时才知道,身上一点儿劲也没有了。

四肢发软,头晕目眩,我沿着河岸的树林艰难地走着。就在这时,吃过晚饭的人们再一次涌出来。他们提着简易灯笼,呼喊着我的乳名。我还以为他们把我忘了呢。从晌午开始就再没人找我了,好像谁都不在乎我是死是活,看来不是。你们喊吧,你们找吧,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找到的,除非你们把天福给我弄回来。我在河岸边的树林里潜行,奔腾的河水足以淹没我弄出的所有声音。天已经黑了,我看见无数的灯笼在晃动,像熬红的星星。我估计此时天福已经死了,肯定有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脑浆迸裂,那些好不容易想出的炼丹术也就随之没了。就算天福还能回来,他肯定会把炼丹术忘得一干二净。

他们找了大半个晚上也没找到我,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么丢了。夜深人静,那些人都回家了,整个山谷除了水声再也听不见什么了。我看着在树顶缓缓上升的月亮,终于抑制不住哭了起来。我想告诉月亮,我真希望天福马上就出现在眼前;我向月亮祈祷,保佑天福平安。可是我真饿了,便越过河流,站在白天被猪拱过的地瓜地里,看见遍地枯死的地瓜秧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叶脉。看来真被毁了,复仇的快感驱散了剧烈的饥饿。我真得好好感谢二阳子,感谢猪群。我张开双手在枯萎的地瓜秧间翻找着,一会儿就找到了四五个残损的地瓜,在河里洗了洗,吃进了肚子里。明天怎么办?吃什么?我又走进地里拣到了一些地瓜,埋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枕着那个小土包,看着满天繁星。

6

骡子沟像一张巨大的簸箕,敞着宽宽的入口和窄窄的出口,任人畜走进走出。沟当中几棵碩大的古松树下,生有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野草,野草里淹没着一座孤零零的坟茔。这就是“狗头军师隋玍子爷爷的爷爷的坟。听老人说,隋家请人看过风水,这个茔地最好只葬这一座坟,别的都要迁走。隋玍子的爷爷就这么做了,把别的坟都迁走了,就留下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要是这个人还活着的话,怕有二百岁了。二阳子可不管他二百岁还是三百岁,领着猪群就进去了,立刻淹没在草浪里。我看见黑黑的猪脊背偶尔从草丛里裸露出来,像移动的坟顶。对面的山上,回响着悠远的砍树声和模糊的拉锯声,想必有一个声音就是杨石匠弄出的。杨石匠应该去砍石头,可杨石匠为什么要去砍树呢?

大伯把鞭杆儿直直地插进地里,缓步走向一面斜着的山坡。鞭子垂下来,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完。天福跳进草丛向我招手,我奔了过去。我们翻起一块石头,新鲜的泥土间布满了雪白而脆嫩的草根。一群大个儿的黑蚂蚁仿佛受到了惊吓,叼着晶莹滚圆的卵往不深的洞穴里钻。天福逮住一只,把蚂蚁的屁股往舌尖儿上一放,一小股甜酸的液体针一样刺进了他的舌苔。天福好一阵兴奋。对面山坡上,一根被扒光了皮的木头从青黑色的林子里向下冲来,像一道银狐的闪电,推送着巨大的声响。天福站了出来,惊悸地看了一眼。

大伯像个幽魂一样在山坡上转悠着,他的手里已经有许多山麻秆了。山麻秆细如八号铁丝,扒下的麻柔韧白亮。天福,来把山麻拿下去。大伯喊天福。我也跟着天福跑了上去。抱回了山麻,我俩把它们堆在鞭子下。天福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冲向猪群,不停地拣起石头投向二阳子。我也跟着天福一起打。二阳子惊慌地蹿来蹿去,嘴角吐着雪白的泡沫。其他猪也受到了惊吓,不安分地躁动起来。也许是打累了,天福伸开四肢躺在那座坟茔边,一只黄腿骡子蚂蚁爬到了身上,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四舅!天福惊慌而自豪地跳了起来,喊道,四舅!黄腿骡子!黄腿骡子!我跑了过去。黄腿骡子是一种非常凶残的蚂蚁。它们的身体呈淡淡的黄红色,会用松枝垒起圆圆的“炮楼”形的窝。天福的胳膊上凸起了一个大包,透明、锃亮。天福和我四处寻找蚂蚁窝。在这儿!四舅。天福尖叫着高喊了一声。“炮楼”垒在那座坟茔的顶上。怎么弄?我看了看天福。用火烧!我看着“炮楼”上里出外进的蚁群。天福冲向山坡拾柴火。

偌大一堆柴火堆在坟边。我俩小心地把柴火垒在“炮楼”边缘。不一会儿,一个黑乎乎的大柴堆包围了“炮楼”。天福跟大伯要来火柴,点燃了柴堆,大火烧了起来,“炮楼”间的蚂蚁立刻死去。火光带动的风力让青草的叶子摇摆不已。柴堆渐渐散了架,四周的青草被火舌舔得蔫了下来。火苗烧尽了,一层雪白的灰在微风中起起落落。天福捡起一根木棒挖着坟顶。用火烧时,这种蚂蚁会逐渐钻到地里,直到高温伤害不到它们。挖了许久,木棒已经秃了,还是没有看见一只蚂蚁。天福像个小畜生,呼哧呼哧不停地挖着。盘结的草根紧紧抱着泥土,断裂的草根散发着浓重的苦味儿。

我看见大伯腋下夹着一捆山麻,缓缓地走到鞭子下,用手在身后捋了一下,那块狗皮就端端正正地垫在屁股底下了。大伯佝偻着身子,一心一意地扒着山麻。一大绺白亮白亮的山麻皮犹如凝固的银色波浪,悬挂在斜斜的山坡上,闪烁着耀眼的光。扒完皮的山麻秆乱糟糟地堆在那儿,白得像来不及融化的雪。大伯坐在山麻秆和山麻皮之间,仿佛一块发黑的人形石头。炽烈的阳光当空泻下,漫卷的热浪层层叠叠,草木喧腾着涩涩的气味儿,在山谷里翻滚、荡漾……吃饱了的猪群隐在草浪里,时不时地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

天福对此毫不理会,不停地挖着。坟顶的泥土被掀开,携带的湿漉漉的水汽迅即被阳光蒸干了。天福头发里冒着热汗,哧溜着两管混浊的鼻涕,弓着腰,乌黑的泥土翻滚着被掘开被扬起被抛远……挖着挖着,只听“咚”的一声,木棍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天福惊愕地看着我,我也惊愕地看着天福。我俩立刻蹲下,四只小手拼命地扒着泥土,一块渗着油渍的木板赫然于眼前。天福觉得不可思议,四舅,怎么会有一块板?蚂蚁呢?我拿起木棍敲了敲木板,传来一阵空洞的声响。天福从我手里夺过木棍,一会儿工夫就把木板上面的泥土掘开了。裸露出的木板竟然这么大。天福用木棍撬着木板的一个边,没怎么费劲木板就被撬开了,露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坑穴。我看见坑穴的四壁全都是木板,丝丝缕缕的草根树根从外面穿过来,盘根错节地绑缠着一堆白惨惨的骨头。怎么会是骨头呢?我惊愕地看见了一个骷髅,眼窝深陷,没有一点儿肉丝和半点血色。天福跳进坑穴,一边仔细地看着一边兀自嘟囔着,是不是蚂蚁啃的,怎么这么干净?

坑穴里面很干燥,隐隐地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腐烂腥气。天福深深地吸了吸鼻子,伸手拨弄着骨头,寻找蚂蚁的踪影。一些又小又细的骨头只是保持着原本的形状,经天福轻轻一碰便散落开来,成了细细的粉末儿。在骨头散落的一瞬间,一小股模糊的灰白色粉粒犹如细雾一样蓬勃而起,迅即又簌簌下落。蚂蚁呢?天福显得焦躁不安。我也感到奇怪,刨了这么深的坑,怎么会找不到蚂蚁的藏身之处?我看了一眼那个山坡,大伯还在那儿扒山麻。天福突然浑身痉挛,嘴唇颤抖地说,我知道了,骨灰,骨灰,我找到骨灰了。天福像离弦的箭一样跃出坑穴,采来三四片硕大的草叶,重又跳进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骨灰,放在展开的叶子上,直到觉得够用了,才用另外的叶子包好。我知趣地扒了一根树皮递给他,天福向我送来一束感激的目光,然后低下头耐心地用树皮捆着草叶。他神色凝重地双手擎着草包缓缓地走出坑穴,又回头看着里面。我跳了进去,随手扯拽着一条草根,却发现一根粗大而略有弯曲的骨头随之牵动。仔细看了看才知道,这条草根已经穿过了骨头。我把草根两端拽断,拎着那根被草根穿过去的骨头玩耍着。天福就那样看着,不动声色。我抡开手臂,那个骨头在我身前上下翻飞,带起了呼呼的风声,一些细小的颗粒纷纷洒落。天福向我招了招手说,我给你说个事儿。我说,什么事儿?天福说,我算是知道炼丹怎么就得用骨灰了。天福指着坑穴里一片狼藉的骨灰说,你好好看看,这可是个坟,埋了个死人,烂成灰了。你说什么才能长生不老?我不明所以地摇着头。天福说,就是这些骨灰,人烂成了骨灰,再就不能死了,这才是长生不老。我好像也明白了,越发地佩服天福。天福说,韩郎中的秘方是真的。你和我姥爷在这放猪吧,我得去炼丹。天福转身就走,又回头告诉我说,对谁也不能说这个事儿。

天福端着草包走了,我隐藏在密密的草丛里,透过草叶间的缝儿看着大伯站起来,那一大绺儿山麻皮被卷了起来,白亮亮的。我随手抡着那根被草根穿透的骨头,一边抡着一边跑向大伯。你拿的是什么?大伯吃惊地看着我。我说,一根骨头。大伯厉声问道,从哪儿弄的骨头?天福呢?大伯的眼睛四下搜寻着。我指了指坑穴说,在那儿弄的。大伯撂下山麻皮捆和鞭子,快步走向坑穴,屁股后面的狗皮摇摇摆摆,不停地晃着。站在坑穴前面,大伯凝固了一样停下了身子,那块狗皮也停止了摆动。大伯站着,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大伯突然回过身盯着我,你俩真是地祸不闯闯天祸!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坟!我知道那是坟,村子里到处都有坟,我看过很多。大伯蹲下身子,眯着眼睛看坑里的那些骨头,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仔细地清理着木棺上的泥土,说,你可别见怪,俩孩子小,不懂事儿。我要是给埋了这么些年,也得成这个样子。大伯嘟囔着,谁给埋了这么些年都得成這个样子。

7

天亮了,我竟然在树下睡了一晚。我伸着快要僵硬的四肢,听见广播说,生产队要开个什么会,是队长的声音。他说到了天福和我,还说到了大伯。我看见人们陆陆续续地奔向生产队的场院。我可不能去,要是去了肯定得挨批。我能想象到,猪拱了地瓜,大伯一定会挨批的。这就对了,叫你们大人也尝尝挨批的滋味儿,活该!

天福挖坟的当天晚上,大伯、爹娘还有天福的爹娘就把俺们俩五花大绑,不让吃饭也不让睡觉,像押着两个贼一样,送给了隋家,说是任凭他们发落。到了隋家才知道,村子里那么多人都在这儿,路边都站满了人。他们伸着脖子,闪出一条通道,看着我和天福被押送进了院子。房前屋后都是人,不就是想看热闹吗?那就看呗。当着众人的面,隋玍子他爹开始审问我俩。我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儿,心里怕得要命,好在有天福,他勇敢得让我都不认识了。隋玍子他爹问,你俩为什么掘俺家的祖坟?天福说,我四舅没掘,是我自个儿掘的。隋玍子他爹气愤地说,没问你是谁掘的,我问你为什么要掘祖坟?隋玍子从人堆里挤出来,手指着天福,你听见没,我爹问你呢,为什么挖俺家祖坟?天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再玩什么也不带你了。隋玍子他爹更加愤怒了,你快说!为什么?天福不屑一顾地歪着脖子看星星,愤怒地说,抠蚂蚁!我的姐夫、天福的爹上来就响亮地扇了天福一个耳光,厉声问道,你为什么要掘人家的祖坟?我说,坟上有蚂蚁窝,就是抠蚂蚁。天福的爹哀求般地说道,小孩子不知深浅厚薄,看来真是无心的。绝没有这么简单。隋玍子他爹吼道,祸祸了俺家的祖坟,就是想坏俺家,这是安的什么心?天福说,谁想坏你家了?隋玍子他爹说,还不承认?可怜我的老祖宗,死了那么多年还不得安生。他猛地转过身,质问天福的爹,你说怎么办吧?天福说,怎么就不得安生了?他都死了,都烂成灰了,都长生不老了,怎么就不安生了?你给我闭嘴!隋玍子他爹吼道。我看你就是浑不讲理。天福伸出脚踢起了一股尘土,他都跟土一样了,怎么就不安生了?天福又伸出脚踢起了一股尘土,然后使劲儿踩踏着。土不安生了吗?人群发出一阵唏嘘声。

一直审到了半夜,天福还是不服气。往回走的路上,天福不停地对我说,我就是弄不明白,大人怎么那么糊涂,都烂成土的人了还能不安生?要是像他们说的那样,那个烂成灰的人还能安生,那就叫他安生一下,我看他怎么安生。我觉得天福说得对。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天福又被五花大绑,跟着潮水般的人群来到了骡子沟。在那个空洞的坑穴跟前,隋家的人黑压压地跪倒了一大片,我和天福被摁着跪在两侧。我听见悲戚而沉重的唢呐声响起,隋玍子他爹匍匐着爬进坑穴,小心地摆正了那个吓人的骷髅,理顺了那些骨头。等他弄好了爬出坑穴后,我和天福被推着走出去很远,在后背上插进灵幡,然后转身跪着走向那个坑穴。唢呐一直那样哀嚎着。到了坑穴前,我和天福被摁着磕头。我看见被撬开的木板缓缓地合拢着,最后严丝合缝地遮蔽了坑穴。几把铁锹挥动着,不一会儿就把被掘开的土重新堆上了。我看见大伯、爹娘和天福的爹娘依次跪下,在坟前烧纸。在浓蓝色烟雾的笼罩下,他们对着土包虔诚地磕头。

8

快要到家了我才弄明白,这叫再葬,就是为那个烂成灰的人安魂。天福说,最糊涂的就是这些大人,比猪还糊涂,明摆着的,那些灰其实就是土,用土把土埋上,就是安魂。我看他们埋了半天,也没看见魂在哪儿。原想再葬以后就没事儿了,可隋家不依不饶,谁寻思竟然报警了,把天福给抓走了。

不过有件事还是让我很开心的,那就是天福弄到了人的骨灰,能炼出叫人长生不老的仙丹。你们开你们的会,我等我的天福,反正天福不回来我就不出去,饿死渴死困死打死也不出去。我要像天福那样,什么都不害怕,被扇耳光也不低头,被五花大绑也不惧,被摁着磕头也不服,被戴上手铐也不信再葬能安魂。天福没错,我也没错。

太阳越升越高,我困了。就在似睡非睡的混沌里,我看见天福用戴着手铐的手拎着那块被草根穿透的骨头,不停地奔跑着挥舞着。夕阳金色的光辉洒在忽起忽伏的身上,瘦小羸弱的影子像一条黑色的飘带,在草叶上无声地掠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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