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毛焰的手记
2019-06-11冷冰川
对毛焰能说些什么又不能说些什么呢?
毛焰那么早熟、讲究,自负又节制,也“雅好孤独”一类;沉郁又超然得让人难以排遣,而画布上的克制和克制里的危险、哀情、灵性,像是他最好的东西;充满了创作中最动人的精微和脆弱。最好的他在他最好的骨头上寻(最峭的)刺和徘句,他甚至有意无意陶醉于赞神的自我表现和自我激情(我们都玩这种智恋技巧,把想要强调的东西反复强调出来;所以沉醉的时候我总想,人是否真的有话要说)。他出手慢,很慢,因为没有其他动机。不多不少数幅、数首之作,便有臻于一生的完好。这是一个孤身的阴影。一转身就回不来的。
事实也是,他是用来“告别”的那种艺术家——像最后的一片落叶最后的一场雪,再也不会回来哪种告别;带着他的狡黠(和说不清泥色的根肌)。隐身在江南稻作文化的诗性里,毛焰一幅一幅地与我们及他的命运告别,留下难以捉摸的戏真和杰作。还有一点冒犯。(更真更隐秘的毛焰一直在冒犯的背后,在无边的黑暗的路边守候、漫游、消弥。这是他另外的创作了。)
毛焰讲究。毛焰讲究的时候有种更加小心谨慎的熹微之情与颓意。他讲究的时候,我反而看到一种贫穷、清洁的形象。如新摘的花青,有种单纯的无羁;我首先以为这是一种巨大的人生热情(我不相信冷静的心中的一切),好像一个老而纯粹的艺术家在做最后一种无法补救的青春寻访——比如无意(或有意识)地成为你画中的每个人、成全每个莫测高深的完整自由的自已;你为每幅画选了这样一个迷(因为你的手不相信它的“自然之手”能被解开)。你和画中人一样表面冰冷,内心却是波涛堆雪。这是一种真实的匹配。又有点像你布上不可言说的灰色的灵感,种种庞杂、警惕、脆弱和穷究文辞的华美技艺。这个譬喻或许不够准确,因為毛焰象征式的清贫无羁比一般“自然”来得自然。 他爱茶爱酒爱文学爱女人爱深思熟虑的绘画……艺术家渴望绮丽的时候,就会自行创造一个世界,并且沉浸其中;其引人之处是(那是好多剧烈的精彩出处)每天在高蹈的姿式里看得见你陌生的新事体新挑剔、还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我见着他对这孤注倾入的全力身心(所有身心的忧伤我都要看两遍,一遍是欢欣,另一遍还是欢欣;因为这是人的奉献)。毛焰的每一幅画都是一个孤独的图景,一个人独自坐在一间房内和一颗被抵押出去的心。这孤独是一座旧花园,聚集了很多阳光,却抛下无数灰色,和沉默;一二三最后统统泥沙俱下各得其所。公牛时间茉莉大象女孩骨骼风流茶……他想让所有的情形看起来都合情合理,我想他是编了谎话的,所以我们都很高兴。 创作、生活的荒谬自由混沌之乐不过如此腔板。这种独享的灵感、满足、虚托帮往往是说不清楚——估计别人也不会懂得,所以他没有浪费口舌。
毛焰只属于读懂他的人。
尽管毛焰“常常谈的是心怀鬼胎之类的……”(毛焰自语),但他的感性其实是“温和”,和他诗歌、书法创作里的温良一样沉甸;他需要赶紧画一张画来平息这种天真。但他绘画里的精神强度晦涩、冷洁,让人眩晕陷落,但充满纯诗。一种未知的朦胧墟落——没有脚灯,整个场面都不外露。他表面上几乎不带情绪、不带感情地认识、视角配得上他淋漓尽致的刻画和复杂,所有的华美、 哀歌、暧昧、邪趣统统被混入隐约松驰的毛式瞬间“书写”。这“瞬间”书写带着灵魂到肉体的舒坦——我以为首先要让自己高兴起来,用心的作者才能描出更别意的另类剧烈——“孤芳自赏”就是这种别格的品质;因为艺人一直骄傲,付出的又不肯说清,一声不吭的雪藏起来(创作里的“虚荣”“虚无”就是这种不言不语的深情、消耗,一种华丽的炮灰)。毛焰的“人物”都不急不躁的守在他一扫而空的灰调叙述里,苦是必要的,稍微涩一点;挽歌调的灰色是挥不去了,仿佛毛焰的披霞和百感交集。 这灰颠沛病痛孤绝,契合那褪色的、褪了又褪的托马斯(长河式的)“虚像”。毛焰的虚像角色,象镜中反射的一种有刺的凝视,真实无法共享。毛焰的“虚像”原形丰盛,他一直描写灵性的微光、剧场式的哀歌和青春铅华,而在他自己的灰色哀歌时刻,却近乎忍着不说——他就是这样把所有的东西保持到一个最低点,一个最基本的能量,并在这个“最基本的低点实现最复杂、最深遂的表达;不是深度,是深邃。”(毛焰语)。不少好东西就是这般在沉默中准备、在沉默中完成,潮汐或涨或落;我们似要那等暗黑中的人生或戏剧,以此和这个时代炫丽浮华保持简单沉默的平衡、平行(或正身相对)。毛焰独自在暗黑中增强、展示蚀骨的忧伤和物恋式的耽美倾向,以此不断“知道”来自深心高处的祈求或溅落。那是他独自沉思独自挽回的另类颜面和清洁。那是敬畏么?
毛焰的可读性全在于他笔下看似无精打采的无意识损耗里,一种语意的含混、深入、晦暗的多重关系的完美结合;所有的人物、情绪、主题相等,放在他灰色天平上重量都相同;毛焰不表现表面的情绪。他貌似最不经意、温度很低的绘画都象是隐藏着一个陌生、克制,高傲荒寒的灵魂单品,那是毛焰的留白,是他为现实隐藏的一句重要台词。台词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这就是他给我的灵感。 现实中他一直无故离席,一直幻想与庸常抽离;千肠百结,又肆无忌惮的独享绝境、诱惑、创作中的颓孤之景……这反而成了毛式的一个高辨识度的优质动作;理论上高难度动作就是要被完全实现的。毛焰创作的能量都是被高难度的自身自然的语言落定、吁请并提炼,孤身一人。 确切的说,毛焰很年青的时候就以某种隐身长者的身份讲述个体沉默的精魂、失神和其他的种种灰色;诗也简单,心也简单。他细密、复杂、年复一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精彩面具,这些“异名”的自画是他一次次的寒瑟、游离、甜蜜,一次次肉感的想象力和解题。特别是人本色、野蛮又消竭的时候,通过这些化身、面具、诗,毛焰一次一次填满他象征丰收的羊角和我们视觉、经验的深穴。这次灵魂是肉做的。杂沓着蜜刺的嗡响。
毛焰的手是绝对自由,画看上去像是相反的表情在脸上自动颤栗交融;与此同时,逼真的诗和绝境像小偷被完全逮住。我想值得称赞的不应是毛式技巧,而应是被他克服掉的技巧;像自灵魂本身的手,拂过额上肋骨上的弯弯曲曲。这是毛焰与自身的上帝进行交流的姿态(是诗人朝向他的时代的原姿式),把只能维持瞬间的东西转换成额外明澈的自我怀抱中——人所要表达的是人从未曾尽意表达出来的;这是直入人心“剧场”,它让毛焰的笔色有鲜活夹生的能量和孑然的状态,一直是它丢开大众单独为自己描下的想像让我们迷恋。他一直有意地站在那里,一头大象的步伐,不急不躁的在他饱满又够得着的地方,等待枝桠落下折断。他甚至是拘谨地描绘着“原手艺”的能量(是能量而不是力量,力量对毛焰来说,是粗鄙了)和手艺里的人性、神色。每一笔都远离我们的想像,每一笔想像的能量又互相珍玩,因为它们有了相互的欲念、相互的表现。他像是为赶脚的欲望皮囊画像,含着文艺复兴的某种风格的诀窍。每处都听凭自然人极致的裁量,每次地深度充满灰色注脚——用铸铁、岩石、其它捕获物,还有三平方公里的自由结晶。这是“毛焰剧场”。
毛焰的肖像早已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写真写实,所有无聊的普常现实、细节、表面关系都妨碍人内在自主又不拘的感觉、轮廓。人本身有天赋的能力描绘“自身”,并在灵魂的虚实间寻出种种更加尖锐的毛边“本身”。 毛焰一直是径直往内神走,异常专注、不计后果,结果他顺自然地“成了”一个又一个逆觉的元神、角色、异像和灵见;事实上创作到了某种深刻的地步,东方西方、写实写意、传统现代来去自由的。如果仅仅是拥有大量的表面知识技艺,直接照着模特的形实,而不是寻着你已经独立思考、理解,并模仿过的自然心、形体,你将永远是无聊自然形实的奴膝;因为我们实在无法保持住什么“忠实”。想想老大师们是怎样地驯服实物,是怎样深深地把它们刻在记忆里,以至于不是实物在提醒他,而是实物在顺从他,回应他(万物过眼即为我“原”有)。人时刻想标刻出的就是这自然自如心和自由的诗意,按照自己的方式。这是自爱。
艺术家的角色是担当催化剂,是人与物间相互杂陈的点点滴滴的关系,像灵肉的互生互寄关系。当我们看到毛焰作画时的真实专注(人们不见得知道他认真的程度,这是他莫测高深的惯式)——他就“注”在那里(以从不跌倒的姿势接近他特有的狂喜),像圣画里的字句(字句里我们看到他各式各种的谜,而他本身就是一种解答);在他的字句里,我们和他都回不来了……人人都在谈论毛焰颓相孤境的技艺(表面上技艺隐成冰冷的东西),于是它就变得更加难以接近。一种流亡的技艺?冷冷地来,又不知所踪的消失。回到哪去了呢?
如果技艺造成了伤害,那就是技艺的过错。毛焰的技艺采用了一种虚构或一个寓言形式时,才那么生动地生发光亮、光鲜。毛焰在神经末梢中激发出的敏感、独立之物,为我们提炼出遥不可及的真情实据,和纯绘画的感染力。
毛焰的画涂得薄,很薄;调色板上的颜色不多。色彩上他坚持“自己”的固有色,不受或避免受光源的影响。事實上他减去多余的颜色(减弱立体感,淡化“肖像”的附属情绪),像夹在旧书页里枯花瓣淡淡的颜色、发脆的旧香气,那是纳博科夫的蝴蝶章——人和艺术的复杂其实都隐藏在平常的物事和单纯中。 他专注于深度内心化地描绘、跋涉,专注于直接塑造、意外、甚至是怀疑、矛盾的方法,从不表演徒劳无益的激情(他激彻的光只有他才能看得见)。他似乎是抹掉了观者,用他才能释然的光线、角度,内心化的见着“自己”——一种苦心经营的视觉技巧、光线、精神使他不能不用一种神话或象征式的方法去描写。他也是这样接近他描绘的角色,守着角色的孑然门面。不管是遵循意志还是漫无目标地行走,他总是悄然地走到高山的顶上(那是上帝不在地方),无缘无故的挥挥帽子,又走了下来……他的抽离、忽略、游荡、暗示等等灵感是“真实”在场(这真实是不可再得);大概是,谈论真实的人永远都不肯(或不能)说出全部的真实吧。(高山草甸上,人人独自吃草。)
毛焰薄施淡涂的虚像一直变化着,探索着(特别是思想、技艺实验失控的时候),使我们总有一种要错过他本质的印象(像副歌中的副歌、意外中的意外,看似最少的问题,却又是最复杂最悲悯的一种灰色)。毛焰说的从来都不是一幅二幅、一个二个人的“肖似”门面,是一个人在“肖像画”历史中独自展开的空间和与之历史建立起的一种智恋联系,是他与时代独自发呆独自抵达的肖像、想像,是毛焰的自身画像。事实上他固执地忠于自己的疏离、孑然独爱的想像,忠于这种瞬间的绽出,并让它们在布上走来走去;他一直在分享这孤独、伟大的能量(这“伟大”和艺术里的贫穷一样,只照顾属于它自己的东西)。也只有这里人们能够相认相识“时代”创作的深寒、幺蛾、皮囊和内心的杂陈点滴。真像一部没有对白、情节的电影,我们只能相互凝望、寻找,在狭窄的走廊中彼此摸索,梦到现实(和现实里的他)的可能性都没有——一个寻找一个,一个曾是另一个,两个什么都不是……这是我喜欢的一个美的隐喻。肉身的灵魂相互找不到最好。
多少年来,毛焰没有宏大叙事、没有夸张起伏,他站起来给予的切肤敏锐,也是他自己想得到并能够得着得东西。他只身一人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连贯和一致性。始终,就是恰如其分。毛焰深似一口井,又像月光下深雪中的做爱,不像是寻常物。不能平常,这是他的游戏、象牙字词和权柄;赤脚舞蹈,最合人性。可惜个体性灵的抒发从来不会“太多”,因为人性(创造的)抒情是即刻毁掉的世界。所有特殊美好的东西都是这样为你我单独准备的。在灰烬和大地、茉莉之间。
冷冰川:冷冰川,当代艺术家。现在巴塞罗那和北京生活、创作。此文完成于2016年7月巴塞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