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扑克牌(外一篇)
2019-06-11代应坤
我从喜子家悄悄溜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样东西———扑克牌。这时候,疤瘌正带着一群六七岁的孩子玩“老虎吃小孩”的游戏。
那一年,我六岁。
疤瘌最先不叫疤瘌,叫钢子。娘死后第三年,他爹张铁锤又续了一个女人,叫汪万霞,两人没过半年,就开始对骂,摔碗砸锅。一次,张铁锤把瓷碗往门外扔,疤瘌正从外边风风火火地往家跑,瓷碗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右脸颊上,血当时就出来了,流了一地。张铁锤把他背到公社卫生院简单包扎一下,就赶回来做农活了,没想到那块月牙形的伤痕,像磁铁一样吸在他脸上,经过三冬四夏,也消除不掉。
其实,疤瘌的绰号不是外人喊出来的,是汪万霞喊出来的,因为疤瘌从来不喊她“娘”,汪万霞就生气,于是就喊起了“疤瘌”。
疤瘌比我大七岁。之前他是不屑于跟我们这帮小屁孩一起玩的,他有一帮年龄不相上下的哥儿们。自从脸上有了疤,他再到他们中间,心眼就多了:表演时,不让他第一个翻跟头,他生气,说小瞧他;偶尔提到邻村的张疤瘌、刘疤瘌,他也生气,说是映射他。如此这般,大家渐渐都不搭理他了,他只有跑到我们这边。
我把扑克牌偷偷藏在我家猪圈顶棚上,又用拳头重重捶了几下,认为平安无事,又大摇大摆地返回喜子家,继续玩“老虎吃小孩”。
袅袅炊烟在每家房顶飘起的时候,我们蹦跳着“作鸟兽散”。这时,喜子爹突然发现桌子上的扑克牌不见了,就喊:“孩子们别慌张,看看你们口袋可多一样东西?”
疤瘌第一个把裤口袋和上衣口袋翻出来,干干净净的;其他孩子也陆续把口袋翻得底朝天;我是最后一个翻的,刚翻了一只口袋,喜子爹便跑过来制止了我,说,不要翻了,你怎么会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呢?
一群孩子耷拉着脑袋回到各自的家。
不怀疑我,是因为我爹是大队民兵营长。
一连好几天,我们没有往一起聚集。这时候流言蜚语开始长腿,跑遍全村上下:喜子爹的新扑克牌被一群光腚孩偷走了。
过了一段时间,新的谣言又爬了出来:扑克牌是疤瘌偷的,其他孩子太小,没那份心眼。
当天晚上,疤瘌家屋子内便传出疤瘌求饶的哭叫声,混杂着汪万霞破锣一样的嗓门:“丢人现眼,不干正事,把他手指头剁了!”
一连八九天时间,不见疤瘌出门。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瘦成了刀条脸,眼睛红红的。他远远地站在一旁,看我和小伙伴们“耍龙尾”“跳方格”,不时扭过脸去抹泪。
其实他又多心了!当时他要是主动来到我们中间,大家还会跟他一起玩的。孩童时代,饭前打架饭后和,从来不记仇的。
等大家游戏结束,各往各家走的时候,他拦住一个又一个伙伴,用祈求的目光说:“你们讲,我可有偷扑克?我从来没看见扑克呀,对吧?”伙伴们也不回答,只顾低头走路。
只有我停下脚步,回答他:“嗯,是没看见你偷扑克。”
他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可是,庄上人都说是我偷的呀。”
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摇摇头。
七月天,生产队早上出工都早,往常我们这些孩子都会睡到太阳晒屁股。可是那天有点奇怪,大人一出工,我就醒了,醒了就想找伙伴们玩,走过疤瘌家门前,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伸头一看,疤瘌躺在地上,嘴上满是血沫。
大人们得知消息,就从棉花地里往家跑,几个健壮的男人二话不说,把疤瘌放在小竹床上,往卫生院跑。张铁锤一巴掌掴在老婆的脸上,骂了句:“要是你昨晚不打他,他怎会走这条绝路?”
半晌,炊烟在每户房顶飘起的时候,一具僵硬的躯体从公社卫生院抬回,含苞待放的生命之花,在农历七月半的前一天凋落。
这些年来,我带着无可名状的动机,铆足劲儿从小学一口气读到化工博士,我发誓此生完成两个心愿:一是研制出能消除任何伤疤的药物,二是研制出高效无毒的农药。两个愿望都实现了。
今年清明节的晚上,我一个人偷偷来到疤瘌的坟茔前,摆放了扑克、“疤痕一擦光”“无毒杀虫灵”,我双膝跪下的一瞬间,仿佛听到疤瘌一声长长的叹息……
大嘴的嘴
董庄村会喘气的都知道,我和大嘴、三歪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这几年我运气不错,没费劲就赚了几百万。买房子,买车,还打了一口直径一米五的深井,干旱天,水可供全村村民使用。
以前我是不玩微信的,自从镇领导夸我是致富带头人,我就喜欢上了微信,舌尖上的幸福,购买的奢侈品,参加的一些活动,等等,我得发布呀。
我跟微信形影不离,但大嘴、三歪却开始跟我若即若离,好多次邀请他俩喝酒,他们都说忙,听那口气比我还忙。
我就问三歪:“在一起吃顿饭怎么就这么难呢?”三歪笑了,让我问大嘴。
我想问大嘴,可他总不见我。七天前,他还把死猫扔进我家井里,弄得井水臭烘烘的。
在我的一再请求下,三歪决定以老大的身份给我们开会。
我问大嘴:“为啥把死猫扔进井内?”
他昂起头:“问你自己。”
“我千万次地问自己,但找不到答案!”
“找不到答案就对了!”
我更不明白了:“有话直说。”
大嘴抹了一下鼻子。“董庄人谁不知道谁呀?小时候你家揭不开锅,连换洗的裤子都没有,现在口袋有几个钱了,成天牛烘烘的,瞎嘚瑟……我打断他的话:“大嘴,我咋牛烘烘了?咋瞎嘚瑟啦?”
大嘴说:“你成天在微信朋友圈狂轰滥炸,你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嗎?你每一次炫富,我都想钻进地缝……”我站起来说:“哥,是我不对,我改,一定改!”
三歪说:“话讲通就行了,弟兄没有隔夜仇,喝酒!”
大嘴面部阴转多云,说:“老三,我把话撂这儿,以后你再秀,可别怪我把老鼠药倒你井里!”
大嘴嘴毒我知道。但看他一脸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我心里一颤,泪水差点跑出来。他的病不轻,谁能治呢?
作者简介:代应坤,系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四川文学》等刊物,出版《寻找阿依古丽》等三部著作。
(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