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莺(外二篇)
2019-06-11王垄
王垄
在我家乡所能见到的鸟类中,黄莺像是一位神秘莫测的隐士,常常来无影去无踪,更多的时候则是“只闻其声,不见其鸟”。当然,黄莺只是隐居山林的小隐,与隐于市的大隐相去甚远。偶尔能一睹黄莺芳容的乡亲,不禁为它美丽的外表啧啧称奇,那由鲜艳分明的亮黄色和灰黑色组成的羽毛,如同给它穿上了一件绅士般的外套,使它的每一次悄无声息的出行,都有了令人陶醉的气息。
黄莺的叫声给辽阔的乡间平添了深度和美感。当劳动了一天的人们从五月的田垄上荷锄而归,身边的丛林里,突然有一两只黄莺在树叶间跳来跳去,它们清脆婉转、动听多变的鸣声,构成了老家最为悦耳的天籁之音。这样的叫声丰盈着泥土的心跳,应和着庄稼的诉说。这是乡间小曲的清唱,如故土淮剧般悠扬,它洗去了乡亲们一身的疲累,他们把憧憬举过头顶,用梦一样的手掌感受五谷,感激母性村庄的淳朴。
黄莺还有一个名字叫黄鹂,这可能算是它的别名或者昵称吧。我最早与黄莺的相识,不是源于哪一次寻隐者的偶遇,而是来自儿时所读的诗书中那俯拾即是的诗句。别看黄莺在现实的草莽之间有点不显山露水甚至神出鬼没,但作为备受古代文人雅士喜爱的一种意象,它却常常高调地出现在长长短短、平平仄仄的诗文之中。诗意的黄莺以其暖色的飞舞、高亢的吟唱,使其翅膀所携带的春天,像冬日过后刚刚苏醒的眼睛,比天空纯净,比白云悠远。五谷杂粮作它的听众,山川河流是它的知音。
与同样作为诗歌明星的其他鸟类相比,黄莺一扫鹧鸪、鸿雁等近邻远亲给人们带来的阴晦和凄清,总是以暖暖融融、轻舞飞扬的模样,显示出自身的优越以及对旅人、游子和乡民们的心灵慰藉。“朝莺雪里新,雪树眼前春。”春雪春树,春鸟春声,让刚经历了一个严冬后灰头土脸的人们不由眼前一亮,开始用柔柔细细的触角体察身边丝丝缕缕的春意。“春来深谷雪方消,莺别寒林傍翠条。”早春枝头,雾霭烟岚一样的无边春色、旖旎春光,在大地的浅绿中缓缓弥散,怎不叫诗人心旌摇荡、诗兴大发?杜甫有诗“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白居易有诗“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欧阳修有诗“黄鹂颜色已可爱,舌端哑咤如娇婴”……这里的一只只黄莺,简直就是春天的使者,它们以动听的歌喉、曼妙的舞姿,让回春的大地多了几分灵动和活泼。它们一只只争先恐后地飞进不同朝代、不同心境的诗人的灵魂深处,仿佛是精神上的一个图腾、宗教里的一个偶像。那些林边、树下、田头或者庄稼地里的等待与祈祷,那些行走、奔跑、追寻或者相亲相爱的力量,一一被小小的黄莺收藏,并用它火焰似的歌唱、光芒似的飞翔,撒播更新的春的契机、更美的爱的希望。
如此看来,我们完全有资格把黄莺叫作乡土培养的高才生,或许它始终深藏不露的原因在于它想不断历练自己、不断地提高自己,努力做一个真正合格的乡村抒情王子。哦,亲爱的黄莺,我多想是你最为亲近的一只,用我一生一世的爱,陪伴你,呵护你。
蜻蜓
与整天聒噪不休的知了相比,蜻蜓的性格是内向型的,像一个文静的小女孩,即使飞着、跳着、舞着,也是绝对地优雅,绝对地有分寸。它永远待在一个静默的世界里,无声是它最好的语言。可以说,一只蜻蜓有多么含蓄,浮躁的季节就有多少深度。
童年的夏天,总有一只蜻蜓扇动着美丽的翅膀陪伴我左右。那翅膀是透明的,宛如薄薄的丝绸,比知了的翅膀还要清晰、纯净。我曾经呆呆地以为古人创造的“薄如蝉翼”这个成语中的“翼”,本来就是指蜻蜓的翅膀,只不过被名字只有一个字的“蝉”讨了便宜而已。
说起古人,我自然会想到那个叫杨万里的诗人,正是他的那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使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蜻蜓,一夜之间变得闻名遐迩,甚至千古流芳。照着古人的习惯,杨万里就该像“雍鹭鸶、崔鸳鸯、郑鹧鸪”等诗兄弟们一样被后人冠之以“杨蜻蜓”的美名。
但我所见到的蜻蜓,一定不姓杨,也一定不是从唐诗宋词里飞出来的,它只是乡村养育的小姑娘,单纯本分,朴实无华。它也曾在荷叶上停留,更多的是穿行于乡间树木、草丛、芦苇和庄稼之中。它的翅膀,有玉一般的纯粹,花一样的迷人。它在乡村的手心里飞翔,轻轻地扇动便能搅动夏天的波纹,让人感到大自然的心跳,竟也是如此地精致、细微。
老家的蜻蜓种类很多,有的被叫作“吊吊港”,有的被叫作“黄娘娘”,名字究竟是怎样的写法,我到今天也搞不清楚,也许只有昆虫学家才能将它们正确地区别开来吧。孩子们常常想方设法去捉蜻蜓,用得最多的就是在一根长长的芦柴前面打好一個三角形,然后将蜘蛛结成的网弄到上面,这样就可以去黏知了。至于用这种“武器”去黏比知了小得多、轻得多的蜻蜓,更是手到擒来,不在话下,它使孩子们几乎成了蜻蜓的“冷酷杀手”。黏来的蜻蜓有的被放入蚊帐里用来“吃蚊子”,有的被当作自家公鸡母鸡的美食,有的干脆被扯断翅膀扔在地上一脚踩死。小伙伴们笑我“假慈悲”,因为我不但从不那样做,看他们做了,心里还有一种很疼的感觉,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时候,我最喜欢的是一种红蜻蜓,它在绿叶间驻足,活像一朵红色的小花。在夏日的傍晚,当我看到一只通体透红的红蜻蜓时而栖息于水草上,时而在水面优雅地飞翔,仿佛看到一个红衣少女在水波潋滟的舞台上尽情地舞蹈。它上下翻飞的舞姿像箭矢一般掠过水面,荡开的波纹一圈圈、一串串,优美与感慨尽在其中,内心再多的苦闷也会因蜻蜓点水而豁然开朗。我以为红蜻蜓才是蜻蜓中的精英,是最受文人墨客宠爱的尤物。我相信红蜻蜓一定是在一种圣洁的仪式中纷飞,它牵着我的目光在干净的空气里追寻,那种潇洒和动人,美得让你不忍心眨一下眼睛。
多年后,在一次返乡的途中,竟有一只红红的蜻蜓停靠在我的肩头。一份久违的信任和默契,让我感动地放慢了脚步,世界在瞬间屏息,红蜻蜓在我微型的祖国里自由地呼吸。也许,它是作为大自然的使者向我传递什么秘密,我的思想已经成为它的另一双翅膀,我和蜻蜓一起,谱写着乡村熟悉而又远去、珍贵却很难得的乐章。
蜜蜂
借助阳光的缆车,老家的油菜花轻而易举地爬上了春天的高地。漫山遍野澎湃的金黄色,像是一幅流动的画,风流韵事尽在其中。而我却情愿把它比成一个硕大无比的婚房,蝴蝶、蜜蜂,还有各色各样的小鸟,用不同的姿势,为季节献出了纯洁的初吻。蜜蜂无疑是它们中的佼佼者,因为它还奉上了甜甜的蜜。
蜜蜂是一个符号,也是一个隐喻。从小学的课本里,我就知道蜜蜂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尽管这一切蜜蜂自己并不知道,要不,它会知“荣”而后勇,一定更加辛劳,更加卖力地为人类酿造最甜的蜜。在童年的认识中,蜜蜂生来是劳动的好手,注定要忙碌到最后一刻。最美的春光它都无暇顾及,眼中只有花,准确地说只有花的粉。它整天提着一只小小的壶,收集阳光馈赠的精华,废寝忘食地酿制不属于自己的甜蜜。叶子没听见过蜜蜂的埋怨,果实没看到过蜜蜂的羡慕。蜜蜂不与浪漫的蝴蝶为伍,也不学蜻蜓常常在花丛中迷路,当生命垂危的时候,它只期望有一阵清风吻干那额头的汗珠。
如此诗意盎然的蜜蜂,自然是我追捧的对象。在稚拙的作文中,我对蜜蜂的崇拜近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当蜜蜂扇动那微型、奇妙的翅膀,我觉得整个的春天就像一泓平静的湖面泛起了涟漪。这时候,春的颜色和形态仿佛已无关紧要,关键是声的柔情、声的美感、声的魅力,让每一个踏春的人为之陶醉。太响的喧嚣是不受欢迎的,蜜蜂如含苞欲放的花朵般的声音才契合了时令的性格。一只蜜蜂的声音是细微的,一千只,一万只,直至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清的蜜蜂发出的声音,能使清醒的春天不再完整,万物在颤抖中欢快地呻吟。
我坚持不懈地写着蜜蜂,从头到脚,写它的姓名,写它的个性,我写完了全部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也没有写尽蜜蜂人生的三分之一。我曾经用一只小玻璃瓶子,专门在乡村土墙的小洞口收集蜜蜂,看这些可爱的小家伙在白色透明的囚牢里,如何赢得了我的同情。我也曾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农家屋檐的芦柴管里寻找蜜蜂吐出的蜜。那一管细细长长的蜜条,给困难年月的我们带来无穷的幸福和快乐,因而我们乐此不疲,笑声满天。“三月桃花四月梨,桃红梨白四季清”,除了菜花,庄子里、田野里,各色各样的花儿成百上千,竞相开放,正是放蜂的好日子。我和父亲为蜜蜂选一片花海,把满腔的心事从蜂箱里放飞,其余的景致似乎与我们无关。行人不懂蜜蜂的江山,乡下小子们的欢呼雀跃,让时光永远停留在童年。在醉人的花香里,我只对蜜蜂毕恭毕敬。不远处,乡亲们在忙着选种育秧。我记得父亲总会对我说:“庄稼误一季,活人误一生。”我揣摩着蜜蜂的想法,采花酿蜜要赶最好的时辰,因为春天过去就是夏天,花期易逝,一切都不能耽搁。
等我渐渐长大懂事之后,我对蜜蜂的喜爱上升到了一个理性的程度。在日记中,我反复地表达我的心愿:像蜜蜂那样生活,辛勤采花酿蜜,在和暖的阳光下,模拟蜜蜂的樣子,进进出出,忙忙碌碌,大面积的花就要败了,时不我待。像蜜蜂那样生活,即使被荆棘刺伤翅膀,在劳动中还得提防黄蜂,无视最美的风景,坚守生命的诺言。这是蜜蜂的暗示,也是祖祖辈辈对我的箴言。(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