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方文化在白先勇小说中的价值和功能
2019-06-11黄璐
黄璐
[摘 要]白先勇小说中有大量关于地方文化的描写,地方文化是白先勇小说重要的组成部分,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白先勇小说以地方文化彰显人物形象特征、烘托小说主题、彰显民族文化精神、透视中国传统文化命运,有着特殊的审美价值和功能。
[关键词]白先勇小说;地方文化;价值;功能
白先勇饱含深情地描写了富有地方色彩的饮食文化、风俗民情、方言俗语、民众心理等,艺术化地展现了地方文化的深邃内涵和地域特征。地方文化是白先勇小说重要的表现内容,在白先勇的作品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具有特殊的价值和功能。本文将从以下四个方面探讨地方文化在白先勇小说中的价值和功能。
一、以地方文化彰显人物形象特征
“文学就是人学”,文学作品要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就离不开写人。写人,塑造出不朽的艺术形象正是现代小说创作的重心。马克思说过,环境塑造人。小说中人物的刻画离不开特定的环境,离不开跟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社会风俗、习惯等。那些卓有成就的作家往往在特定的地域环境中来塑造人,刻画人性。汪曾祺在谈及自己的小说时曾说:“写风俗是为了写人”。①因此,作家在小说中的民俗描写都是为了塑造人物形象,彰显人物性格特征,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生动。
在《永远的尹雪艳》中,白先勇塑造了尹雪艳这个不朽的艺术典型。尹雪艳的形象是旧上海十里洋场的产物,“是上海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周身都透着上海大千世界荣华的麝香”。尹雪艳身上具有典型的上海特质。白先勇在刻画和塑造尹雪艳时,不仅抓住了人物的地域特征,还融入民间八字、巫术的说法,使她具有一种不同于凡人的“超自然性”和神秘感。小说开头就说尹雪艳总也不老,无论人事怎么变迁,她仍旧穿着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尹雪艳现今是台北有名的交际花,曾经是上海百乐门大红大紫的高级舞女,多少五陵年少统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尹雪艳迷人的地方实在讲不清,数不尽。不光是外貌、仪态,更为重要的是她身上的神秘感。按民间八字禁忌,尹雪艳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这种民间迷信的说法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性,上海滩的男士们都对她增加了十分的兴味,跃跃欲试。果然,沾上尹雪艳的男人,终究都没有逃过厄运,落得家败人亡的下场。曾经追求尹雪艳的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为了击败尹雪艳身边的逐鹿者,拼命地投资,不择手段地赚钱,最后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被枪毙了。曾经是上海金融界热可炙手的洪处长抛妻弃子,把尹雪艳变成了洪夫人。但他的八字到底软了些,没能抵得住尹雪艳的重煞,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台北的新兴工业巨子徐壮图,原本是个务实厚道的正人君子,但自从认识尹雪艳后就仿佛着了魔,性情大变。有一天,当徐壮图向一个工人拍桌子喝骂时,那个工人突然发了狂,一把扁钻从他胸前刺穿到后背。难怪吴家阿婆说尹雪艳是祸乱人间的妖孽,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变的呢。为了影射尹雪艳是“魔”,以及她的不可捉摸,作者在形容尹雪艳时一再采用与巫术、庙宇有关的词汇和意象语。如“通身银白的女祭司”“祈祷与祭祀”“冰雪化成的精灵”“神谕”“像一尊观世音”等。这些暗示语表明了作者塑造尹雪艳这个形象是具有深刻的象征含义的。尹雪艳可视为欲望的化身和死亡的化身。
如果说《永远的尹雪艳》反讽的是人性贪婪自私的一面,那么,在《花桥荣记》中,作者则通过“烧纸钱”这一民俗事象来展现人性的光明面。中国人自古就有敬重鬼神的传统习俗,在丧葬仪式中为死去的人念经超度、烧纸钱,以此祭奠亡灵、寄托哀思。在小说《花桥荣记》中,老板娘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和人情味的人物,她为孤苦伶仃死去的李老头子、秦癫子烧过不少纸钱。卢先生死后,她还特地请和尚道士来为他念经超度,烧纸钱安魂。老板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妇女,然而她却能以这种看似平凡的方式给客死他乡的同胞以死后的终极关怀。她的古道热肠与她所身处的冷漠自私的社会环境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些来自本原的人性关怀,彰显老板娘善良纯朴、真诚热情的性格品质,在她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流淌着人情的温暖。
恰如其分地运用方言,对刻画人物形象、突出人物性格特征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白先勇一再强调,人物的语言要符合人物的身份。因此,在创作时,他很注重并善于使用方言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征。在小说《玉卿嫂》中,白先勇生动地塑造了玉卿嫂这个桂林女性形象。在外貌气质上,她深得桂林山水灵秀之气的滋养,爽净、标致,“秀”是她突出的外貌特征。在性格方面,“玉卿嫂這个人是我们桂林人喊的默蚊子,不爱出声,肚里可有数呢!”突出了她娴静文雅,独立自主的性格特征。通过桂林方言的运用,一个立体、生动、丰满的桂林女子形象呼之欲出,跃然纸上。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金大班的形象则是通过上海方言体现出来的。如她在面对童经理的责难时,马上伶牙俐齿地反击,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道:“娘个冬采!”“好个没见过世面的赤佬!”几句上海话,就把一个混迹于上海、台北夜总会的泼辣粗俗的大班形象栩栩如生地表现了出来。
二、以地方文化烘托小说主题
小说的主题是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描写、通过塑造的艺术形象表现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中的一切民俗描写都是为表现主题服务的。①因此,白先勇小说中大量关于地方文化的描写,并不是为了单纯地展示山川风物、奇风异俗,满足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是以它们作为小说的线索,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烘托小说的主题。白先勇将风土民情、饮食起居、方言俗语、神话传说,同历史变迁中人物和事件巧妙地编织在一起,表达了他对国家兴亡、社会巨变之感慨,对面临危机的传统中国文化之乡愁。
欧阳子在《白先勇的小说世界——〈台北人〉之主题探讨》中,把《台北人》的主题概括为三点:“今昔之比”“灵肉之争”与“生死之谜”,并认为这三个主题互相关联、互相环抱,其实是一体,共同构成十四篇小说的内层锁链。白先勇在《台北人》中描写了大量的风情民俗,通过地方色彩的渲染来烘托小说深刻的主题意蕴。
在《花桥荣记》中,白先勇以写实的笔法描写了一群远离故土客居台北的广西人的生存境况和命运遭遇,以及他们内心无法诉说的乡愁。小说的故事情节,是围绕着富有浓厚的地方文化特色的桂林米粉店——花桥荣记来开展的,小说中的各色人物在花桥荣记粉墨登场。
桂林米粉是广西最有名、最具特色的传统美食,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桂林米粉成为了群众喜爱的老少皆宜的食品,它具有平民化、大众化等显著特点。所以当白先勇把他关切的目光投向这群客居台北的底层广西人时,桂林米粉店无疑是洞察众生相的最佳窗口。桂林米粉不仅是一种饮食文化,更是一种“家乡的味道”。在小说中,叙述人“我”的爷爷从前在桂林经营一家桂林米粉店,店名叫花桥荣记,战后“我”在台北长春路上开了一家米粉店,名字也叫花橋荣记。光顾店里的常客大多是广西同乡,为着要吃点家乡味,才常年来这里包饭。他们的“思乡之情”“思乡之苦”构成了小说的情感基调。小说在对“乡愁”的渲染中,凸显出 “今非昔比”的主题意识,这一主题思想贯穿整个小说的始终。小说一开头就写道:
“提起我们花桥荣记那块招牌是响当当的。当然,我是指从前桂林水东门外花桥头,我们爷爷开的那家米粉店。黄天荣的米粉,桂林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小说结尾几句:
“我好指[照片]给他们看,从前我爷爷开的那间花桥荣记,就在漓江边,花桥桥头,那个路子口上。”
小说以爷爷开的桂林米粉店花桥荣记开始,又以爷爷的花桥荣记结束。小说首尾呼应,描写的都是过去花桥荣记的光辉历史,在“想当年”的感慨中,抒发了深切的乡愁和“今不如昔”的主题思想。在小说中“今不如昔”的主题思想还通过桂林地域自然环境与台北地域自然环境的对比体现出来。老板娘一心向往自己日夜思念的故乡桂林,心里一直在抵触、瞧不起现在的台北:
“我们那里,到处青的山,绿的水。人的眼睛也看亮了,皮肤也洗得细白了。几时见过台北这种地方?今年台风,明年地震,任你是个大美人胚子,也经不起这些风雨的折磨哪!”
提起桂林,老板娘总是自豪地说“我们桂林”“我们那里”,她把所有美好的记忆和念想都留给了山明水秀的桂林,而台北在她眼里则是一个今年台风,明年地震,如噩梦一般的地方。对老板娘来说,台北只是陌生的异地,无法给她“家”的感觉和温暖,虽然从表面上看她为谋生存也能勉强接受现实,但实际上并无法真正地融入其中,内心缺乏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老板娘时时刻刻都在拿台北跟桂林作对比,但越是比较就越发觉“今不如昔”,“乡愁”就更加浓烈,也更加无法释怀。
在《花桥荣记》中富有地方文化特色的桂戏同样具有烘托“乡愁”主题思想的价值和功能。在小说中,老板娘“我”和卢先生都非常喜爱桂戏。老板娘从前在桂林是个大戏迷,小金凤、七岁红他们唱戏,她天天都要去看的。小说描写一个秋天的午后,卢先生在小公园里拉弦子,原来是在拉桂林戏,于是老板娘便央求他唱了段《薛平贵回窑》。在咿咿呀呀带着点悲酸的弦音中,卢先生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沉浸在对未婚妻的深深思念中;而老板娘则朦胧睡去,忽而梦见小金凤和七岁红在台上扮演《回窑》,忽而梦见那薛平贵变成她先生,骑着马向她跑过来。一段家乡的桂戏把他们对故乡、对亲人深切的无穷无尽的思念都唱了出来,把“乡愁”渲染得淋漓尽致。
同样是表现小人物的“乡愁”意识,在另一篇小说《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中,白先勇就借用了“杜鹃啼血”的神话传说来烘托小说的主题思想。小说描写的是底层小人物王雄的悲剧故事。王雄是湖南人,年青时被抓去当兵,后来又随军到了台北。退伍后,他在台北当佣人。他痴爱着主人家的女儿丽儿,因为她长得像自己年少时在湖南乡下定了亲的“小妹仔”。丽儿喜欢杜鹃花,王雄就在花园里种满了杜鹃花。丽儿小时候跟王雄很“投缘”,但等丽儿入中学后,改变了对王雄的态度,有意疏离他,甚至嘲笑他,王雄变得沉默暴戾。有一天他与女佣喜妹发生了强烈冲突,对她进行施暴后,跳海自杀。因为按照王雄的说法,湖南乡下有赶尸的习俗,人死在外头,要是家里有挂得紧的亲人,那些死人跑回去跑得才快呢。他之所以选择跳海,就是希望自己能够顺流去寻找自己的亲人,魂归故里。
杜鹃花的名字,来源于“杜鹃啼血”的古老神奇故事。传说周朝末年,蜀地君主杜宇,号曰望帝。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魂化为鸟。暮春啼苦,乃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感人肺腑,名为杜鹃。杜鹃啼血溅洒在花丛上,便化为杜鹃花。显然,白先勇借用这一神话传说,将其象征意义融入小说中,暗示王雄和杜宇一样含恨而死,又因为对情的执著而魂兮归来,杜鹃的啼叫又好像是说“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它的啼叫容易触动人们的思乡、归乡之情。宋代范仲淹有诗云:“夜入翠烟啼,昼寻芳树飞,春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这和王雄“怀乡的哀愁”也暗中吻合,有力地烘托了小说的主题。
三、以地方文化昭显民族文化精神
文化,是民族之根,民族之魂。一个民族特有的风土人情、思维方式、价值观念、信仰禁忌、节庆仪式、生活习尚等,都是一个民族历史文化传统和文化心理的具体体现。文学作品要真实地反映社会现实生活,刻画民众心理,彰显民族文化精神,就必须以具体的生活样式来表现,必然离不开跟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风俗。正如唐弢先生所说:“民族风格的第一个特点是风俗画——作品所反映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生活、风土人情、世态习俗,也就是历来强调的采风的内涵。文学作品要表现社会生活,也要表现社会情绪,离不开富有民族色彩的风土人情、世态习俗。”①汪曾祺也说过:“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②他认为:“风俗,不论是自然形成的,还是包含一定的人为成分,都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对‘活着所感到的欢愉,风俗是民族感情的重要组成部分。”③由此可见,地域风俗文化在构成作品民族风格、反映民族精神品质中的重要作用。然而,小说如果只是单纯地去描摹山川风物、奇风异俗,那么,这与风俗志的描写并无两样。因此,在一个作品中,光是描绘某个地域的风俗特色是远远不够的。换句话说,在小说中的风俗民情描写的目的和用意,不在于铺陈渲染奇风异俗,而是透视地域文化心理,彰显民族文化精神,塑造民族之魂。正如果戈理所说: “真正的民俗形式,不在于描写农妇穿的无袖长衫,而在民族精神本身。”这就是说,要深入地表现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或一个地方人们的地域文化心理,就要写出地方色彩所折射出的民族性格、民族心理和人性之美。古今中外的作家都非常注重以地域民俗文化来刻画民族性格,表现民族精神。譬如鲁迅就特别重视地方色彩在小说中的独特作用,在作品中生动细致地描写了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风俗民情,在《祝福》《故乡》《药》《社戏》《端午节》《孔乙己》《阿Q正传》等十多篇小说中均涉及到了绍兴地方民俗文化。在这些小说中,有清明节上坟烧纸、年节祝福祭祀等节日信仰民俗,以盐煮笋、茴香豆下酒等饮食民俗,还有入殓出殡作法事的丧葬民俗,用人血馒头治肺病的俗信,以及社戏等地方民间艺术。可以说鲁迅小说中充满了浙东绍兴风味的民俗文化。鲁迅是通过民俗文化的描写来刻画国民愚昧、麻木的灵魂,以期达到改造国民性之目的。以描写湘西风土人情著称的沈从文在小说中描绘了一幅幅色彩斑斓的风俗画,如端午节赛龙舟的节庆民俗、唱山歌择偶的婚俗、以小白羊作为定情物的礼俗,等等。沈从文通过对湘西边地原始质朴的风俗民情的生动展现,讴歌了人性的真善美,彰显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白先勇从早期小说创作开始就十分注重对地方风土民情的收集、整理和书写,如在早期的作品《玉卿嫂》中,作者就饶有兴味地描绘了一幅浓墨重彩的桂林风俗画。在作品中既描绘了过年节庆习俗,又描绘了饮食风俗,以及艺术民俗等。尤其是白先勇出国后,受到西方文化的巨大冲击,深感文化认同的危机,使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认同。因此,他更加自觉地、迫切地去发掘和描写延绵了几千年的中国人特有的生活方式。在作品中,白先勇就是通过对这种模式化的生活方式的书写来透视出民族文化心理的积淀。
值得一提的是,在《玉卿嫂》和《花桥荣记》两篇以桂林为背景的小说中,都提到了富有地方特色的美食——桂林米粉。桂林米粉早已随着桂林山水而名扬天下,成为广西的文化符号。相传秦始皇统一中国时,派50万大军南征,在桂林兴安修建一条沟通湘水和漓水的运河——灵渠。大批北方将士南下修筑灵渠,前后达数年之久。北方的将士们自小吃面食长大,吃不惯南方的米饭,出现了严重的水土不服现象。后来军中有一个伙夫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将大米磨成米浆,加工成像北方面条一样的食品,这就是后来的米粉。可以说,桂林米粉是南北饮食文化相互融合的结果。桂林米粉制作精细讲究,一碗小小的米粉里要加入各式各样的香料、配菜,再浇上中药熬制而成的卤水,色香味俱全,爽滑可口,令人回味无穷。桂林米粉突出了一个“和”字,这不仅仅是米粉与配料、佐料之间的一种和谐,更是食物与人类健康之间的适应与和谐,米粉的主题就是“米粉拌匀谓之和”。①桂林米粉流传千年,说到底,就贵在“和”,体现了“和”文化的精髓。自古以来,在桂北地区就流传以米粉传情达意的习俗。白先勇在小说中对桂林米粉进行了精彩绝伦的抒写,桂林米粉不仅是一种具有代表性的地方风味美食,而且它作为人与人之间友好往来、增进感情的重要媒介,发挥着重要的独特作用。在《玉卿嫂》中,容哥儿从小就特别喜欢吃米粉,一口气能吃五六碟,吃完美味可口的马肉米粉,抹抹嘴,受用得很。容哥儿对新认识的朋友庆生颇有好感,为进一步深入的交往,增进彼此间的感情,他请庆生到戏院看桂戏,看完戏之后又请庆生到高升戏院对面的哈盛强去吃马肉米粉,边吃边聊,每人吃了五碟米粉,其情洽洽,其乐融融。在《花桥荣记》中,老板娘每个礼拜总要亲自下厨为桂林老乡卢先生做一碗冒热的米粉:卤牛肝、百叶肚,香菜麻油一浇,洒一把油炸花生米,热腾腾地端出来。一碗饱含家乡味道的桂林米粉,给沦落天涯的异乡人带来几多温暖,多少个中甘苦、深情厚谊都融在这碗米粉里了。
桂林米粉历史悠久,是南北文化相互融合的结晶,同时融入了多种民族元素和地域元素,具有丰富深厚的文化内涵。白先勇小说通过对这种地方饮食民俗文化的精彩描写和叙事,昭显了中国传统的“和为贵”文化精神;真实生动地表现了桂林人爱国爱乡、古道热肠、真诚质朴、与人为善的精神品质,体现了人性的真、善、美。
四、以地方文化透视中国传统文化命运
在当今全球化步步紧逼的背景下,我们的传统文化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来自西方现代文化的强烈冲击和挑战。民族性与世界性成为一个重要的课题。人们迫切需要重新认识民族力量,重新挖掘民族文化的生命内核,以寻求建设民族文学走向世界的支撑点。时代向作家发出了召唤,而作家也感应了时代的要求。白先勇认为,“我们需要新‘五四运动”,“我们要重新发现、重新亲近我们的文化传统”。虽然“重新发现自己的文化源头,然后把它衔接上世界性的文化”这个题目很难,但是必须要做。②重新发现自己的文化源头,其实也就是要重新发现我们的“根”。正如韩少功所说:“文学有根,根不深,则叶不繁。” 而“根”就暗藏和深埋在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深厚土壤中。因为民族性包含于地方性之中。地域文化的自然景观(山川风物、四时美景)与人文景观(民风民俗、方言土语、传统掌故)是民族性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文学作品富有文化氛围,超越时代局限的一个重要因素。究其原因很简单,相对于变幻的时代风云,地域文化显然具有更长久的(有时甚至是永恒的)意义——它是民族性的证明,是文明史的见证,它能够经受住时间的磨洗,战乱的浩劫,昭示着文化的永恒生命力。因此,作家需要重新回归本土,发掘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文化传统,以摆脱西方现代性话语对自身的桎梏。
可以说,白先勇是带着强烈的文化使命感以及文化自觉进行创作的。在早期的小说创作中,白先勇以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他对命运、人性和文化心理的关注和思索。而在后期创作的《台北人》中则进一步深刻地体现了他一以贯之的对于历史兴亡、文化盛衰的洞悉和思考。白先勇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他曾经生活在大陆、台湾和美国等几个不同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中,这给他的思想和创作带来深刻的影响。从祖国大陆到客居台北再到漂泊海外,白先勇目睹了台湾国民党旧官僚的没落、客居台北的下层人民的疾苦、旅美中国人的困惑,以及传统文化在强势的西方文化面前的虚弱与尴尬,由盛而衰的悲凉、思乡念国的惆怅、文化认同的迷茫交织在心头,于是他把这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感情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在小说中渗透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兴衰感、沧桑感、失落感。
如在《游园惊梦》这篇小说中,作者将传统文化的兴盛与个人命运的沉浮交织在一起,藉钱夫人的个人命运的沧桑史来暗示极具代表性的地方文化精髓——昆曲的命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命运谱写了一曲挽歌。小说的主人公钱夫人(蓝田玉)从前是在南京得月台唱清唱的,最擅长唱昆曲,后来嫁给六十开外的钱将军做填房夫人,享尽了世间荣华富贵。却只因“长错了一根骨头”,到台北没几年,钱将军去世,她的身份地位也随之发生巨大变化。作者对于钱夫人命运遭际的书写以及细微的心理刻画,是通过一个具体真实的生活场景体现出来的。因为人性的深邃和幽暗处往往隐藏在日常生活的真实细节中,只能在作家充满生活质感和生命气息的细节场景中才能得到充分体现。《游园惊梦》设置的这个生活场景即是钱夫人应邀来台北参加窦夫人(桂枝香)举办的家庭宴会。窦夫人的宴会富丽堂皇、派头十足,衣着明艳的客人在宴席上享受着各种山珍美味,喝着花雕酒,悠哉乐哉。眼前这个繁花似锦、如梦如幻的宴会深深地触动了钱夫人心底的那根弦,勾起了她对往事的深切回忆,重温旧梦,不胜今昔之感。现今的钱夫人青春已逝,富贵繁华殆尽。小说通过她过时的穿着打扮,入座时感到心跳等暗示了她与宴会氛围的格格不入。难怪钱夫人会无限感慨地叹道:“变多喽”。曾经高贵华美的“蓝田玉”如今已变得黯淡无光,不合时宜,取而代之的是赶上时代大潮的“桂枝香”。小说最后,钱夫人——这位曾在南京得月台唱昆曲的名角儿,嗓子突然“哑”了,唱不了了,与她一起“哑”掉的还有昆曲。钱夫人的命运轨迹暗合了昆曲的命运。昆曲是我国最古老的戏种之一,发源于14、15世纪苏州昆山一带,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珍品。曾经盛极一时璀璨辉煌的昆曲,却由于曲高和寡,渐渐地淡出历史舞台,被其他通俗流行艺术取而代之。
除了暗喻昆曲的兴盛史,小说还藉钱夫人的文化背景映射了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的兴盛。钱夫人是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出身,得月台位于秦淮河畔,她的姐妹“桂枝香”“月月红”“天辣椒”都是秦淮河的歌女。“秦淮河”有重大的历史文化内涵,即六朝金粉、金陵春梦、朝代的兴衰、人事的变更等等,当然还有“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感慨。而这种几千年流传下来的秦淮文化,迄今也告一段落。如此,作者显然以“蓝田玉”的身世背景,影射了中国文化的背景。①“蓝田玉”风华正茂时嫁入侯门,身份地位显赫,而现如今她的身份地位明显下降,青春年华也已消逝。显而易见,作者以此暗喻中国传统文化由盛而衰的命运。
我们有着五千年光辉灿烂的传统文化,然而,在现代工业文明的冲击下,特别是在经济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下,传统文化日渐衰微,这不得不令人反思。重新发现传统文化的源头,思考传统文化的前途和命运,其出发点和最终目的都在于保护和弘扬优秀民族文化,重铸民族魂。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和影响,白先勇具有深厚的历史感和忧患意识,这让他产生了重振民族文化艺术雄风的想法。白先勇小时候在上海观看了梅兰芳表演的昆曲《牡丹亭》,给他留下了永世難忘的印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这种精妙绝伦的传统艺术。出于对中国五千年传统文化的热爱,白先勇凭借一腔的热情,以强烈的文化使命感,意欲重振昆曲的辉煌。他联合两岸三地艺术家倾力打造青春版《牡丹亭》。之所以取名为“青春版”,寓以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在新时期薪火相传的意味。青春版《牡丹亭》在两岸三地上演200场,获得巨大成功。白先勇身体力行,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