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湟目连戏:青海大地的江南记忆
2019-06-11郭晓芸
郭晓芸
目连戏因佛教故事《目连僧救母》而得名,它广泛流传于安徽、江苏、浙江、江西、湖北、湖南、四川、山西、福建、河南等地,是中国最古老的戏曲剧种,堪称戏剧鼻祖。
民和回族土族自治县西沟乡麻地沟村是我省唯一保留着这一古老剧种的地方。2008年,《目连宝卷》这个古老的传统戏剧被列入青海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麻地沟村这个无名的小山村,走进了人们的视野。
目连戏:从江南到河湟
目连戏是如何关山远渡,来到青海的呢?
在麻地沟村村民中,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这里的村民的祖上都是在明朝初年举家从南京竹丝巷发配至此的,目连戏就是在那时随着麻地沟村民的祖先来到青海的。
由于时光流逝,许多能证明这段历史的族谱及文字资料都被毁,但老人们仍然以祖辈口传的故事来作为佐证,并对此深信不疑,代代相传:
洪武年间元宵节闹社火,居民们走街串巷自娱自乐。有个人装扮成大脚马猴骑在马上逛花灯,并做出各种动作来取悦众人,他却因此被扣上“对马皇后大不敬”的帽子。震怒之下的朱元璋,降旨将这一带的居民全部西迁屯田。他们从江南来到地处蛮荒的青海后,定居麻地沟,也将一种古老的剧种——目连戏带到了这里。
六百余年来,由于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麻地沟人在明清时期上演《目连宝卷》时的场景已无从考察,早已没入历史的洪流以及村人的记忆中,但麻地沟村《目连宝卷》以一部罕见的大型连台古戏作为文化铺垫,对于民和县及周边各民族的迁徙过程、生活习俗及我省早期的汉传佛教寺院的研究,仍具有很好的学术研究价值。
“豆杂面的锅盔,教奴家擀擀”“屎巴牛滚着蛋来了”“木匠铺里斧头响,铁匠铺里冷钟鸣。核桃铺里呱啦响,枣儿铺里满堂红……”当听到老艺人口中唱词里的青海方言,也许没有人会想到河湟目连戏来自于千里之外的江南,但是目连戏所反映的情节,又的的确确属于那片相去遥远的土地,江南和河湟,就这样梦幻般地联系在了一起。
黄河以北唯一的目连戏
麻地沟村81岁的老人王存瑚是村里最后一位会演唱《目连宝卷》的艺人了,是我省第二批非遗项目《目连宝卷》的代表性傳承人。几十年来,他珍藏着一套《目连宝卷》剧本,从不轻易示人。王存瑚说这套《目连宝卷》剧本原为十卷十五册,现在仅存八卷八册,其中第五卷和第九卷上世纪60年代被毁于一旦。仔细翻阅这无总书名、正文之前亦无署题的《目连宝卷》,一股历史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顿生虔敬之情。每卷的封面上,曾以钢笔书写卷名,后以毛笔重新书写,正文为毛笔以楷书竖行抄写,每半页6行。
青海省艺术研究所的霍福先生曾撰文对麻地沟村的《目连宝卷》手抄本大加赞誉,并引用了文化部专家组2001年实地考察后得出的结论:“青海民和现有的《目连宝卷》戏剧剧本在我国戏剧史上前所未有,而且在我国黄河以北也是第一次发现目连戏,在黄河以北是青海独有。”这段话,中肯地评价了这套《目连宝卷》手抄本的价值。
此刻,这套剧本静静地躺在一张方桌上,王存瑚老人很认真地指着剧本,一字一顿地念道:“第一卷《白云犯戒》;第二卷《员外上寿》;第三卷《云南从军》……今天是正月十七,应该唱的就是第二卷。这里面错别字较多,如果以后再整理时,应该修正过来,不然后人会因唱词与剧本不同所产生的偏差,误解这出戏的内容。”
同行的民和县文化体育广播电视局的马玉忠先生为了搜集、整理这部《目连宝卷》,与王存瑚老人相熟多年。他说,别看王存瑚只上过几年小学,识字不多,每次捧起这套《目连宝卷》时,都会有如神助一般识文断字,令人惊奇不已。而老人的演唱,在兴奋处高亢迭起振奋人心,在悲凄处低沉悲凉,催人泪下,在喜乐中唱腔温婉自然,听者无不动容。
目连绝唱
在麻地沟村人的记忆里,演出《目连宝卷》的记忆仅存三次:第一次是1907年,第二次是1916年,最后一次则是1945年。而无论是哪一次演出,作为价值极高的古文化遗产,《目连宝卷》那既不同于其他剧种的唱腔和表演特征,以及那优雅动人的古声古调,吸引着人们的关注。
驱车驶进麻地沟村时,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会被村口那座戏台吸引。马玉忠说,这座戏台是村里刚刚修好的,选址于此的原因就是这里是当年演出的场地。“现在眼前这片六亩左右的田地就是当年的演出场地,如今不演了,自然就种上了庄稼,戏台修起后,承载了村人们回望历史的心情。”马玉忠说。
每年农历正月十五那天,麻地沟村的目连戏便会开演,在经过长达十五天的连续表演后,二月初一那天便迎来高潮——刀山会。据王存瑚回忆,除演唱《目连僧救母》的戏文外,还有骡马、农具、生活用品等交易活动。就在那次最后的刀山会活动现场,王存瑚还初次领略了皮影戏的魅力。“那一年天气很寒冷,许多赶来观看演出的人穿着翻毛皮袄,站在山头沟间,远望犹如一群群白羊,颇为壮观。活动当时在西北地区非常有名,为了让远道而来的观众能够欣赏到目连戏,每天下午唱完当天的戏后,还会将前一日的戏再演一遍,这样观众们就可以跑一趟看到两场戏。”六十多年后,这种文化交流、商贾云集、观众如云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
关于刀山会,早在1990年,我省著名民俗学家朱世奎曾访问了麻地沟村的王进林老人。这位曾在1945年参与刀山会的老人,以自编的一首俚诗来描述了当年的盛况:
巍巍刀山五丈八,
百八钢刀四口铡。
锋芒利刃寒光闪,
刘黄赤脚往上踏。
南上北下过天桥,
脚踩钢刀头发麻。
惊心动魄刀山会,
西地名胜第一家。
朱世奎先生说,通过这短短五十来字,刀山的高度、所需刀的数目、上刀山的角色等尽数知晓,刀山会的紧张场面以及其在西北地区的名头也可见一斑。
在王存瑚老人家中,记者还看到了一把当时上刀山用过的钢刀。钢刀有80厘米长,由于年代久远,黑色木质刀鞘已经多处开裂,当王存瑚抽出这把表面满是锈斑的钢刀时,仍能看出其钢口甚好,在阳光下泛着隐隐的乌光。
濒临凋零的艺术之花
六十多年过去了,受父亲王进禄熏陶,8岁即学习目连戏的王存瑚,也已步入暮年。14岁时就已能唱全本的他,对于1945年正月的记忆始终是鲜活的。这位只上过几年小学的农民,凭着对这种古老文化的热爱,凭着惊人的记忆力,一生都将这种大型剧目唱法的“七腔八调,二十四哼哼”熟记于心间。最终,在老人的配合下,现在已整理出了十卷《目连宝卷》资料。
2008年,民和县为了抢救和挖掘这种濒临失传的民间戏剧,曾邀请北京的专家实地采访,其时78岁高龄的王存瑚,首次面对外人唱起了那些烂熟于心的古老唱词。即使没有粉墨,即使他的舞台是自家的土炕,他却如置身万人观看的大戏台那般,纵情表演。
然而,王存瑚心中的忧虑却没有减轻丝毫,他说,麻地沟人讲上刀山时说:“若要上刀山,要唱全本戏;唱不了戏,就不能上刀山。”如今村里六七十岁的人中,已经没有人能够演唱,而八十岁的人中,也就只有他一人,他即将成为这种古老文化的最后守望者,或许多年后,后人只有从那些影像资料中触摸那段历史了。“我81岁了,声嗓不成了,想唱也唱不出来了,除了我村里再没有能唱的人了。年轻人对此根本不感兴趣,不想学。一想到老传统就要在我这里断根,很着急。”老人神色黯然地说。
(作者单位:《中国土族》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