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墙边的山城

香港是个情分拘谨的城市，大凡薰染过帝国风采的伟大城市，在谈情说分上面偏差没有一毫厘。而拘谨并不是单纯的生分或保守，反倒是张力内蕴、魅力无穷，仿佛男人脖子上系着的领带，或是女人贴身不容一丝赘肉的旗袍，让人迁回反复扑朔迷离，翻飞着真玩笑与假正经。那涓涓细流的情分产出则如同海水化淡厂的工序，高压蒸馏，层层过滤，细致而复杂，耗能却省心。这些城又叫作大都会，城里人都会客的惯性与本能首先是根据人们的居住地址进行第一道筛检，服饰打扮一时骗得了人，起居之地就难逃大都会的法眼。纽约有上东区对比皇后区，伦敦有西区跟东区，上海有上只角与下只角，香港则有山顶半山俯瞰着山脚公屋。虽然我们对于成见偏见天生难以忘怀，现实却并非一成不变。城市的犄角旮旯很有可能士绅化，昔日穷旧的地址随着新兴人口与发展的翻新翻紅而翻身，但关于情分的海水化淡过程始终与时俱进，不舍昼夜，层层散发着拘谨的魅力。

香港作为曾经的殖民地，拘谨的魅力更加多了一层魅惑：华洋杂处，东西交汇，却始终泾渭分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仿佛大英帝国把他们在印度次大陆为了官员家属避暑而修筑的山城（Hill Station）假借挪移到这座靠着海墙填地而立足的城市，平地建起了万丈高楼，簇拥着太平山的富贵，怡然而清凉。

在这里，旅人可以拿外来观光的身份作为“护照” 与掩护，拿人生地疏的天真作为借口而蒙宠。人们不较真你的出身或发音，更多宽容你的不合时宜、鲁莽失礼，因此出入格外灵活，情分特别真切。幸好我没在香港卖弄过聪明，丢人现眼，带不出场;我的香港朋友看我有趣，便就这么宠着、护着，带着我穿过层峰，上山下海，踏上“阳关道”与“独木桥”，一览香港这座或危或倾、若即若离的城市，在人生逆旅中享受一片“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

既是山城，我最享受的城中活动便是“行山”，也就是爬山健行，有时结伴，有时一人。对我而言，香港之美不只在于购物美食，更在于人工与自然于咫尺方寸间的错落交融。任何人都可以在半天一天的时间内穿梭时空，走过香港的今昔未来，抚摸填海的海墙遗迹，窥探富贵，混迹排挡，登高青山与大楼，跻身海天一色，感受在弹丸之地却心旷神怡的拘谨魅惑。香港行山路径都规划、标示得清晰简明，登录港府网站即可获取信息。我心水推荐的第一条是宝云道，起点在湾仔半山的司徒拔道。这条健身道没有坡度，沿着山壁缓缓而行，贯穿半山来到中环，一路上树影清风、鸟语花香，远眺维多利亚港，近观香港的高层建筑以及半山豪宅。接近中环时，可以看见山腰上成立于1884年的LRC（Ladies Recreation Club）私人俱乐部，游泳池、网球场夹在绿意与高楼之间，即使在今时今日，仍然是满满的外侨，仿佛回到20世纪的光景。出了宝云道，可以接着上太平山顶，有几段陡坡，但都不难。经过高木小涧，还有一座座来头不小的洋楼别墅，有的则闲置，可以租用开派对。抵达山顶后，不要错过环绕山顶的路径，好比树顶的环形天桥稍作休息接着下山，一路来到香港大学，吃上一顿有名的德记潮州菜，夫复何求？

第二条推荐串联紫罗兰山与子岗山的卫奕信径，也在港岛，最高海拔约为436米，难度中等，可以让人在一日内上山下海。先抵达大潭水塘道，名称来自附近香港的蓄水池之一。沿路青笼，或水泥台阶，或泥石小径，山峦起伏，间有水塘，山脚即是著名的别墅区浅水湾。子岗山比紫罗兰山矮，登顶的陡坡却很考验脚力，下山非常险峻，坡面尽是避风头而低矮的杜鹃灌木，人好像直直要往山脚海面抛去，差点儿来不及停下脚步欣赏杜鹃的娇小白花。在终点处搭上巴士，不多久便到达赤柱海滩，点上整颗新鲜椰子，周围满是洋腔洋调，完全可以假装不在香港。

虽然有人曾形容这里是“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但这座海墙边的山城给我的从来没要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