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内的山东大嫂

邓友梅

在巴黎，当我看见一名女士穿着大襟小褂开着车而来时，我怀疑自己看错了。等驾车的女士笑着对我说“你就是从北京来的邓大哥吧”，身边的朋友为我介绍“这就是兰英，徐教授的夫人”，我才知道这就是我们正等候的人。我从他们的婚姻打听起，答案令我大吃一惊。

徐教授叫徐广存，山东人，是巴黎第三大学的中文教授。当时老徐青春年少，有朋友劝他早日成家，他却迟迟难下决心，一直到老徐回国。

老徐一到山东，就跟招待他的侨联负责人交了心，说他想找个媳妇。

这位干部对他说：“别的都好，就是出身成分不好，你要不要？”老徐回答：“我是要找媳妇，家庭出身碍我啥事了？”“她没文化。”“没在中国上学，就去法国上学。”那干部两手一拍说：“有个姑娘，他爷爷那辈是地主，可是她连地主都没见过，就因为家庭出身，一直被监督劳动。尽管她算得上是美人，热情善良，天生一对巧手，可就是没有一个青年敢要她。如果你有意，你们自己谈谈可好？”老徐连连称谢，却不知道在那年头，帮这种忙是要担政治风险的。

那天老徐先到干部家，姑娘挎着篮子一进门，他第一眼就看呆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寻到个这么水灵秀气、体形健美的女孩！他看得那姑娘脸一红低下了头。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时，那姑娘就大大方方地看着他问道：“既然约我来见面，有啥话你就说吧。”“你的意见怎么样？”“我同意。”“我们之前连面都还没见，你怎么就能同意呢？”“我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介绍人，他是好人，不会害我，他相信你，我就相信你。”“可是嫁给我，要去外国。”“嫁鸡随鸡。”“那，咱们就算谈成了？你就不提点条件？”“不要金的银的，只要你保证，跟了你以后，万一你嫌弃了我，你可以把我休了，叫我自己去找活路，可绝不能再把我送回来。”老徐答应了她的条件。

他们举办了婚礼。婚礼上兰英穿了自己做、自己绣的中国式红绸嫁衣出现在礼堂，引起轰动。然后，他们便去度蜜月。

他们来到一座小城，白天游玩，晚上找来位老太太教她法语。几天之后，老徐突然说有急事，便乘火车走了。当晚老徐从巴黎打来了电话，对她说：“巴黎华人太多，你就留在那边学法语吧。什么时候能用法语说话，我再去接你。”兰英听完只说声“好”，便把电话挂了。

老徐给旅馆的经理打电话。开始时经理说：“太太很苦恼，已经两天没去海边了，每天只在屋子里念法文。”过两天说：“太太屋里传出了笑声。”再往后只说：“太太一切都好，其他的无可奉告。太太交代过，没有她的同意，什么也不能说。”老徐放下电话很高兴，但又觉得奇怪。他做了各种猜想，开始怀疑自己逼她学法语的办法是不是有欠周到。万般失望之际，他回到了家。

到家时，老徐抬头一看，自己家的灯亮了。他急忙跑到楼上，兰英竟然扎着围裙做饭呢。他惊讶地问：“你几时回来的？”她用法语说：“饺子都包完了，还先到超级市场买了面粉，得有三个小时吧！”他用汉语问：“你坐的哪班火车？”她仍用法语说：“我自己开车回来的。”老徐只好改用法语交谈，心疼地说：“又学法语又学开车，把你累坏了吧？”兰英说：“连监督劳动的零头都算不上。吃过饭你把门口那辆车送还租车公司吧，放到明天又多花半天的钱。”老徐红着脸笑笑说：“跟你服个软吧，我来巴黎这些年，还没学会开车呢！”

老徐有了个温暖、幸福而又舒适的家。兰英不认识中文，但能读写法文。她学会西餐烹调、服装剪裁和缝纫机操作，按山东习惯把新买来的袜子底剪开，镶上一双绣了花的布袜底才给丈夫穿。有天老徐脱了鞋，露出脚上这绣花袜底的袜子，把一个艺术商人看傻了。那人坚决请老徐把太太找来，兰英来后，那人就在餐桌上与她谈妥了一笔生意。法国人把她绣好的袜底镶进玻璃镜框内，挂在墙上跟油画一样当装饰品。那个商人独家经营她的作品，在巴黎很出名。

到了这时，老徐对太太心服口服。老徐说不清兰英如何运筹，只知道自己的薪水没增加，生活水平却大大高于以前。

经济状况改善后，老徐很想为家乡做点事。老徐说：“我想谢谢生我养我的家乡。”兰英半天没吭声，最后眼里含着泪说：“你别再叫我寒心了，那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啊！你要捐钱我不拦着，可我绝不跟你回去，你也别写我的名字。”

老徐第二年只身回中国，给家乡的小学捐了钱，背着兰英用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名字。过了两年，有本小说传到了海外。小说写了一个海外华人，回家乡找了个老婆，以此招摇撞骗，说他如何爱国。谁知有一天他醉酒后吐露真情，人们才知道他“性无能”，便回中国干此缺德事，因为只有中国女人才会为了钱嫁给天阉之徒。

人们把这件事告诉老徐，老徐听完一笑，说：“真是骂我又怎么样？人间自有公论。”朋友特别同情兰英这样一个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女性，连中文小说都没看过，却遭舌刀笔剑之害。正当大家为兰英鸣不平时，这个女强人突然放弃多年的誓言，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中国。

我见他们夫妻连背带抱，把四个长得如同一個模子中刻出来的孩子拖下飞机，既同情又觉得好笑。我问：“这么远道而来，怎么不留两个在那边，非得全带回来不可呢？”兰英说：“我就是为了孩子们才回来的，叫他们看看祖宗生活的地方，也叫家乡人看看孩子们。”

旁边有个来接他们的乡亲说：“都回来的好。叫人们看看，没做过缺德事的人，不怕人诅咒断子绝孙！”

（摘自《八十而立》中国社会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