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逸老人张舜徽
2019-06-11詹晓悦
1992年11月27日,中国历史学家、文献学家、版本目录家张舜徽先生与世长辞。这位自号“无逸老人”的国学大师,一生都在传统学术的道路上默默耕耘着。湘水东逝,张舜徽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学术著作,其难得的治学精神和生活态度更值得我们今人学习和思考。
1945年,刚过而立之年的张舜徽先生,便写成了《广校雠略》。这是先生毕生学术著作体系的第一部,也是20世纪中国文献学理论发展的重要著作。中年时期的他则追求更高的学术境界,研究领域更广、程度更深,著作包罗宏富。在小学方面,有《说文解字约注》;研究经学“深入而不欲出”,便有《郑学丛着》;关于清人文集笔记的整理,有《清人文集别录》和《清人笔记条辨》;在哲学方面,有《周秦道论发微》和《周秦政论类要》等等。晚年时期,先生《中国文献学》这一毕生研究的集大成者,既阐述了历代校雠学家和清代考证家整理文献的丰硕成果,又对今后文献学的研究目的和基本任务做出了思考与探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吾离后人近,而离今人远”是先生生前常讲的一句话,先生生前有学贯四部,业兼体用的“通人之学”,反对偏守一隅的“专家观点”。他一生读书、著书、教书,同古代文献打了一辈子交道,深得古代文献之益。在文献学方面,提出了不少独特的见解,以长远的学术眼光,成为了新中国文献学科的奠基人之一。
先生对文献学的贡献,第一体现在对“文献学”的相关概念进行了重新界定。早在《广校雠略》,先生便在引述学者章学诚、全祖望相关论述后,提出:“夷考世俗受病之由,盖原于名之不正耳。夫目录既由校雠而来,则称举大名,自足统其小号。自向、歆父子而后,惟郑樵、章学诚深通斯旨,故郑氏为书以明群籍类例,章氏为书以辨学术流别,但以校雠标目,而不敢取目录立名,最为能见其大。”他称“目录、板本、校勘,皆校雠家事也”,强调三者的联系,以达到“辩章学术,考镜源流”的目标,这种思辨的学术看法是值得我们今人在研究学科关系时学习的。
在文献学研究中,先生还对著述的体例提出了区分。他在汉代王充《论衡》群书区分法的基础上,提出“著作”是“名世间出,智察幽隐,记彼先知,以诱后觉”,以《五经》为例;“编述”是“前有所因,自为义例,熔铸众说,归一家言,此之谓编述”,以《史记》《汉书》为例;“钞纂”是“比叙旧事,综录异闻,或订其讹,或匡其失,校之二科,又其次也”,并以《新论》《论衡》为例。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唐代以前,著作多是关乎作述,空洞的文章较少,然而唐代以后,由于雕版印刷术的发展,著作的类型、版本越来越复杂,读者难以区分学问著作的高下浅深,不能对学术观点做出合理的判断。先生对群书做出了这样的区分,则便于读者阅读的古籍著作时做出合理的判断。
除了对历史中文献学的模糊概念进行了梳理与重新定义,先生还强调古籍整理与研究结合的文献学理论,这一观点在他的晚年代表作《中国文献学》中得到了清楚的阐释。文献的有序整理是许多文献学家所认同的观点,但是先生认为这还远远不够,他更站在研究价值的立场上,提出整理文献更重要的是与研究相结合,继承过去校雠学家们的方法经验,对历史中保存下来了各种载体资料进行整理、编纂、注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下一步的研究步骤打好基础。这样宏伟目标的提出更加彰显了他长远的学术眼光,正符合了他“吾离后人近,而离今人远”的说法。
先生的“而离今人远”还体现在他不附庸于政治的严谨学术态度。在特殊年代,他也不赞同为了政治的需要,将一些学术知识进行政治性阐释的学术风气。先生熟读诸子百家著作,从政治角度来看,对法家思想的评价较高,对儒家思想的评价较低。在文革期间“评法批儒”运动中,他并没有为了在政治上取得自保而随声附和,反倒是坚持自己的观点,不随波直流。
日月易得,时光如流,从青年到老年,张舜徽先生以“辩章学术,考镜源流”作为毕生的任务。先生对经典著作刻苦钻研,对学问上“淹贯博通”;更身体力行,写成博大精深的学术著作,在文献学的学术理论和实践中颇有建树。而这样的学术成就,是离不开先生的“无逸”精神的。
先生在其《八十自叙》中写道:“余之一生,自强不息,若驽马之耐劳,如贞松之后凋,虽勉从事,不敢暇逸,即至晚暮,犹惜分阴。因自号无逸老人,所以自概其生平也。”而他的演讲《自学可以成才》中提出的一苦、二勤、三多、四不、五有的精神(“一苦”,是苦学;“二勤”,一是勤于求教,二是勤跑图书馆;“三多”,是多练基本功,多读有用书,多接近通人;“四不”,即不晏起,不近烟酒,不滥费时间,不看无益之书;“五有”,即有恒心,有毅力,有耐性,有信念,有傻气)正是他“无逸”的精神的体现。
张舜徽先生没有一天上过正规的学堂,他的学术知识是全靠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而成。他认为,只有勤学苦练,才能够将基本功打好,自学成才。为了使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进行学术研究,他严格把握自己的作息时间,“闻鸡而起,尚拟著书;即至晚暮,犹惜分阴。”晚上九、十点睡觉,早上四点钟便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
先生对学术的恒心和毅力还体现在困难环境中对学术的坚持,对中华传统文化继续发展的信念。其文献整理代表作《说文解字约注》写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当时先生全家被赶到一间破浴室去住,上漏下湿,生活环境极为艰难。白天先生忍辱接受批斗,晚上就回家写书。冒着随时会被抄家的危险,本着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学术良知,十年如一日,他写成了200余万字的著作《说文解字约注》,其中毫无吹牛拍马、趋炎附势或自暴自弃之语,显示出一位国学大师的高远境界。而支撑先生写完《说文解字约注》的,正是他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自信心。
有后人评价张舜徽先生“除了在学术和教书,没什么故事”,这是因为先生性格谨慎,行事低调,再加上交往的多是学术圈中人,与显贵交涉无多,他将所有的精力都奉献给了他热爱的学术领域。一生只做一件事,是充足而豐富,“无逸”而“无憾”的。
先生唯一一次没有早起床是1992年11月27日。这天早晨,家人来到他床前,发现他已驾鹤西去。逝去时,他的一只手还放在台灯上,似乎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想起来继续研究他热爱的东西。终其一生,先生严谨治学,著书立说,在学术领域默默地耕耘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他的“无逸”成果,将指引我们在学术道路上走得更加顺畅,而他的“无逸”精神,更是值得我们学术人借鉴和思考的宝贵财富。
作者简介
詹晓悦(1997—),女,汉族,广东潮州人,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6级本科生,汉语言文学(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