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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股票

2019-06-10邱贵平

西部 2019年3期
关键词:胶质瘤副总经理

邱贵平

我和李水财都是下岗工人,我是水泥厂下岗工人,他是造纸厂下岗工人,我1998年下岗,他1994年下岗,之前我们井水隔着河水,一点儿瓜葛没有。

我是在2008年与李水财成为同事的。

我们共事的那家企业叫“顺发发展有限公司”,是家族企业,也是当地最大的企业,工业总产值占全市(县级市)三分之二强,纳税总额占市财政半壁江山。

公司荣誉室雪白的墙壁上,相框鳞次栉比,照片全是各级领导考察顺发时留下的光辉形象。也有被淘汰下墙的,那是该领导被反腐判刑,或者调离了,与公司沾不上边。

政府在市中心廣场打出巨幅标语:顺发强则西坪强,顺发富则西坪富,顺发好则西坪好。

顺发之所以好、之所以富、之所以强,是因为出了个刘尚财。刘尚财军人出身,当过班长、排长,多次立功,复员没几年下海创办顺发。顺发能够做大做强,得益于他的军人作风;顺发能否做稳做久,取决于他是否改变军阀作风。

刘尚财对军装情有独钟,除了出差,平时基本穿军装。员工制服也是军装,周一和重大活动必须统一着军装,违者罚款一百元。

刘尚财的军阀作风充分体现在会议上,与会者必须统一着军装,违者罚款二百元。

刘尚财动辄在中层会议上拳打或掌击桌面,黄河般咆哮:“告诉你们,在顺发有老子一个脑袋就行了,你们要做的就是服从服从再服从,执行执行再执行,不需要有想法,想法多了,简单的事情反而做不好。我叫你们往东,你们就不要往西;我叫你们这样做,你们就不要那样做。老子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员工同样要以服从指挥为天职。军人不服从命令,蹲禁闭枪毙。员工不服从指挥,罚款开除。听明白没有?大家还有没有不同意见?没有?那好,散会!”

实行军事化管理的顺发,一切服从命令听指挥。刘尚财把加班加点比作“连续作战”,把克服困难抢占市场比作“攻克碉堡”,把竞争激励比作“比武练兵”。一句话,要想在顺发混出个人样,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厚其脸皮,伤其自尊,空乏其脑,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顺发员工私下有个说法:在顺发干满三年,不是一般人;干满五年,是了不起的人;干满十年,简直不是人。

如果这个说法成立,下岗第二年就进入顺发的李水财已经不是人,是妖魔或者神了。

我下岗后做了十年自由撰稿人,受网络冲击写作难以维持生计,在朋友推荐下作为人才引进到顺发从事宣传工作。

干了不到一个季度,我就不想干了。

在顺发,最痛苦的不是加班加点,也不是尊严扫地自由入笼,而是找刘尚财签字。顺发财务支出就凭刘尚财一支笔,大到汽车中到桌椅小到拖把,都要找他签字。

刘尚财办公室门口经常排起长龙。有些胆小的员工,找刘尚财签字的时候,会出现心悸、脸红、盗汗,甚至低烧、发抖等生理现象。

有一回,一个新来不久的女员工找刘尚财签字。她是采购部的,报的是原料付款发票,厚厚一叠。她由于拿发票的手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刘尚财板着钢板一样的脸质问支出的来龙去脉,她更加紧张了,全身发抖满脸是汗,支支吾吾哆哆嗦嗦答不上来。

刘尚财猛一拍桌子,咆哮起来:“混蛋,怎么搞的,一问三不知,给我出去。”女员工吓得哭了起来,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办公室,恳求经理今后不让她去报发票。

经理说:“这是你的工作,怎么能不去?”女员工继续恳求,经理是刘尚财拐了十八弯的亲戚,不高兴了,拍着桌子训了她一顿:“难怪北大才子要去卖肉,你们大学生真是不中用,这点事都做不了,别人想找老板想见老板还没有机会呢,我这是重视你,看得起你!”

女员工说:“那我不干了。”便不辞而别。

刘尚财小学文化,斗大的字好歹认识一轿车厢,会写的字只有一后备厢。刘尚财写得最多最好的是“同意”和“刘尚财”五个字。“同意”二字写得极有特色,不是横着并肩而立,而是竖着叠在一起。说叠在一起其实不准确,应该是合为一体,因为整个“意”字全塞到“同”字门框里去了。

如此一来,“同意”两个字,像一扇坚不可摧高耸入云的古城门,足有鸡蛋大。“刘尚财”三个字耀武扬威倚在“同意”右侧,仿佛看守城门的猛士。“刂”旁落笔苍劲有力,好似一长一短两把利剑;“才”字那一撇,犹如一把横扫千军的长枪,与“刂”旁的那把利剑交叉在一起,杀气腾腾。

这个签名不是刘尚财自创的,而是有一年去北京出差,花两千块请高人设计的。签字笔则花了一千块,是从北京古董市场淘来的。刘尚财香肠般粗壮的手指,握着雪茄般粗壮的签字笔,仿佛握着一把快枪。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笔杆子里面出财权。”这是刘尚财的口头禅。

因为一笔宣传费用,我去找刘尚财签字。

那是我第一次去他办公室。办公室好大,给我一种幅员辽阔的感觉。老板桌有台球桌那么大,两头堆满了报纸报表画册之类的印刷品,博古架上的奖牌奖杯琳琅满目,墙上挂着几幅笔法拙劣的字画。硕大的真皮沙发隐隐散发出动物的气息。刘尚财手中的茶杯也大得惊人,估摸可装一斤水。

刘尚财一天三包烟,一根接一根,基本用不着打火机。花盆里的绿色植物被熏得蔫头耷脑,有的已经枯萎。

放眼四顾,看不到一本书。

我一进门,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刘尚财脸上本来风和日丽,一接电话便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忐忑的我不敢走近,站在十米开外,正犹豫是否离开,刘尚财“啪”地掼下话筒,感觉话筒被掼裂了。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叱道:“你敢偷听?”我小声道:“不敢不敢,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是来报发票的。”刘尚财猛一拍桌子:“混蛋,报什么发票,给老子滚出去!”

这一刻,我猛然雄起,心说:你不就是土豪吗?有什么了不起!士可杀不可辱,老子不干了!我把发票往桌上一扔,以眼还眼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刘尚财又拍了一下桌子:“你给我站住!”我阔步向前。刘尚财突然大笑起来:“你小子有种有个性,给你开个玩笑,不要生气嘛。告诉你,公司还从未有人敢跟我甩脸子。”

我停下脚步,转身,警惕地望着他。

刘尚财抽了一大口烟,鼻孔尾气滚滚,眯着眼向我招了招手。

我迟疑地走到桌前,刘尚财挥笔把发票签了,边签边说:“下次我打电话的时候,不要找我签字。”又说:“我刚才的样子很吓人吧,有没有吓着你?吓坏了我可不付医疗费。”

冷静下来的我连忙拍他一通:“你个大老板,雄狮一样威武,我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山羊,怎么能不害怕!”刘尚财哈哈大笑:“看不出嘛,你小子挺会说话,好好干,老子亏待不了你!”

刘尚财说罢,朝我挥了挥手,虽然有赶狗的嫌疑,但旗开得胜的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那以后去报发票,刘尚财都比较给面子。

回到办公室,李水财的眼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我读懂了他的眼光,他想从我脸上读出报发票的遭遇,但是一无所获。一出刘尚财办公室,我就用从容和淡定化妆了表情。

我和李水财同一个大办公室,办公桌紧挨着。

我们那个办公室明里叫“综合办”,暗里叫“打杂办”。我除了做好本职工作,还要兼顾迎来送往陪酒吃饭乃至环境卫生等各种杂务,总而言之,领导一句话,叫你干啥就干啥。有时一个人顶两个人用,有时顶三个人用,一顶一的日子很少。

李水财的主要工作是写各种各样的材料,汇报材料、评审材料、项目材料,通过这些材料,获取国家各种政策扶持和资金补助(贴)。

我的主要工作,是编纂出版每月一期的企业内刊,集采写发行于一身,以及撰写各种各样的讲话稿,甚至老板及其家族的悼词、婚礼祝词、孩子作文都要我代劳。我的字写得不错,请柬什么的也得代写。

我和李水财的工作有交叉,但平起平坐,谁也无权指挥谁,统一接受综合办副总经理的领导。

推荐我的朋友和刘尚财有一定交情,我虽然孤家寡人没有一兵一卒,但一去就是副经理待遇。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刘尚财才没有因为我的大不敬让我滚蛋,反而另眼相看。

李水财混了十二年才是个副经理,心里难免不平衡。

我明显感觉到李水财的敌意。我到公司不久,便有文笔比他好、水平比他高、为人比他谦逊的传闻。我没来之前,他是公司唯一的笔杆子,很有存在感。我一来,他就不是唯一了,虽然我主动示好,他却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热脸贴冷屁股,我也就和他不冷不热着。

四十出头的李水财身材修长,浓眉大眼,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张脸棱角分明,玉树临风,文质彬彬。但是李水财为人拘谨不善言词,喜欢背后打小报告,上司面前唯唯诺诺,下属面前高高在上,喜欢他的人寥寥无几,白长了一副好皮囊。

2010年秋的一天,李水财突然消失了。他第一天没来上班,我沒在意;第二天没来上班,我也没在意;第三天没来上班,我感觉有点蹊跷,问他下属,下属说不知道。

我想了想,打他手机。关机。

我去问副总经理,副总经理闪烁其词:“水财家里出了点事,请了半个月的假,他不在期间,你要多承担些工作。”

我还想问出了什么事,副总经理摆了摆手:“我还有事,你忙去吧。”

我只好打住。

半个月后,李水财现身,瘦了一圈,更加沉默寡言,一闲下来就坐在那里发呆,目光涣散情绪低落,时不时叹气,偶尔拍一下桌子。此前他也叹气,但是频率很低,一天也就叹那么一两次,从不拍桌子。现在叹气的频繁程度,跟烟民的烟瘾有一拼。

最大的变化,是他浓密的头发剃了个精光,光头上罩着一顶棒球帽。

我小心翼翼问道:“李总,家里出了什么事?”

李水财不看我,面无表情道:“没什么事。”

我说:“健康第一,身体是打工的本钱,多保重啊。”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擦起镜片来,擦了三四分钟,好像上面有污点,却什么也没说。

我只好闭嘴。

下属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对他不闻不问,像过去那样不卑不亢应付着他。

下属对他非常不满,嘴上虽然没说什么,眼里的怨恨划根火柴就能点燃,心里怨恨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有个“80后”女员工,经常对着他的背影翻白眼。

几天后,我和副总经理一起陪客。副总经理五十多岁,是老板近亲,不抽烟不好色不贪玩,似乎也不太贪财,就是好酒。因为帮他女儿捉刀的毕业论文被评为优秀论文,他对我刮目相看。

酒酣耳热之际,副总经理把嘴附到我耳上:“你前几天问我李水财家里出了什么事,其实不是家里出了事,是他自己出了事。”

我连忙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说:“领导,我再敬您一杯。”说罢一饮而尽。副总经理这人其他方面喜欢以权压人以势欺人,跟李水财是一路货色,但酒桌上公平公正,敬酒必喝来者不拒。

副总经理干罢,我一边斟酒一边问:“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出事,是病了。”

“病了,病在哪里?”

“病在这里,开刀!”副总经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严重吗?”我虽然猜到几分,却明知故问。

副总经理不说话,端起酒杯和我干了一杯。

我一边斟酒一边问:“是什么病?”

副总经理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王顾左右而言他:“贵平啊,你酒量不错,自从你来了,我就轻松了许多,李水财酒量小得像娘们儿的心眼,在综合办不能喝酒,干什么干,工作不好开展嘛。再说了,男人不喝酒,活着有个什么劲,我培养了他十几年,还是不能喝,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他这人就是怕死,越是怕死越容易得要死的病……”

副总经理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拿起酒瓶往桌上一顿:“不说这个,喝酒!贵平,你再打个通关!”

一周之后,我献出一瓶珍藏六年的茅台,请那位推荐我的朋友作陪,专门请副总经理喝酒。副总经理喝得很是畅快,不仅告诉我李水财得了什么病,还告诉我他得病的大致原因。

根据副总经理口实,我又暗地打探一番,基本弄清李水财患病的前因后果。

李水财得的是胶质瘤。

通过百度和医生朋友,得知胶质瘤是发生于神经外胚层的肿瘤,又称神经胶质瘤。神经外胚层发生的肿瘤有两类,一类由间质细胞形成,称为胶质瘤;另一类由实质细胞形成,称为神经元肿瘤。由于从病原学与形态学上还不能将这两类肿瘤完全区别,而起源于间质细胞的胶质瘤又比起源于实质细胞的神经元肿瘤常见得多,所以将神经元肿瘤包括在胶质瘤中,统称为胶质瘤。

胶质瘤一般长在腿手之上问题不大,无生命之忧,有的甚至不治而愈。若长在脑袋上,问题就大了,临床治愈率仅百分之三十,且容易复发。

非常不幸,李水财的胶质瘤长在脑袋上,他消失的那半个月,其实是到省肿瘤医院做手术了。

李水财初次发病前六年,也就是2004年,顺发开始上市运作,内部先进行股权配置,副经理以上管理层享有数额不等的股权,每股一元。

李水财那时还是主管,刘尚财额外开恩,配给他四万股。李水财不想要,又不敢不要,借了两万块,加上两万块存款,买了四万原始股。

和李水财一样,少部分人不想要又不敢不要。刘尚财发了话,不要就是不信任老板,信任是互相的,一个不信任老板的人,老板凭什么信任他?

西坪地远人自偏,见识少,以为上市像上北大清华一样难,能够上市的公司,管理那是相当规范的,薪资报酬那是相当丰厚的,老板那是相当亲和的,办事那是非常公平公正公开的,制度那是非常合情合理合法的。

西坪管理混乱,主要部门主要负责人皆是刘尚财的“皇亲国戚”,打骂员工现象时有发生,还拖欠克扣工资和货款,开人跟开票一样随意。这种公司如果上市,岂不乱了套?怕是刘尚财借上市之名,行非法集资之实吧?这并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刘尚财曾有这方面的“前科”。

创业初期和中期,融资困难的刘尚财两次强行内部集资,员工若不参与,便以开除相威胁,实在拿不出钱,每月从工资中扣除,直到扣满集资额。说好回报银行利息的三至五倍,实际只付银行最低利息,说好三年偿还本金,拖到第五年才还。员工敢怒不敢言。

也有人心存侥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上市呢?到时一元变成十几元甚至几十元,钱来得跟水一样,几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赌一把吧。

李水财坚决不信,打死不信,以每股一块五的价格,全部转让给坚信顺发能够上市的人,轻而易举赚了两万元。

如果说2004年之前,顺发上市还在纸上谈兵,那么到了2007年,则进入实际操作阶段。正是为了树立企业形象的上市需要,才办起了内刊,才有我的加入。

与此同时,刘尚财花重金从北京请来专业团队,外称“上市小组”,对公司进行重度包装。为上市小组随时提供材料和服务,也是综合办的重要工作。

刘尚财对上市充满信心,多次在中层会议上放言,2009年一定能够上市,到时在座的一夜之间改变命运,不是千万富翁就是百万富翁,那些不相信公司能够上市偷偷把原始股转让或者卖掉的人,会把肠子悔烂悔断,我告诉你们,这就是不相信公司和老板的下场!

自那以后,李水财就变得心事重重起来,直至抑郁成疾。

得知前因后果,我对李水财充满同情,主动示好,甚至迎合他,帮他做这做那的,尤其接待上主动替他出面。

李水财最怕陪客吃饭。他曾经说过,陪客吃饭对我们是享受,对他来说比吃中药还难受。

脾气再怪的人也经不起巴结,李水财对我的好感与日俱增,开始主动跟我搭话,话虽不多,毕竟有了一点儿共同语言。当然,对于股票和胶质瘤这两个敏感话题,我避而不谈。

时间过得很快,2009年过去了,顺发未上市。我发现李水财情绪明显高涨心情明显好转,很少叹气,话明显多了起来,有时还跟我讲讲笑话,这在以前从未有过。

2010年过去了,顺发仍未上市,李水财容光焕发,基本不叹气。迫不得已陪客吃饭,还会喝上一点儿啤酒,最多喝两杯就死活不肯再喝。据他自己说,超过三杯,他就会酒精中毒全身过敏。

通红的脸、脖子和胳膊,可以证明他所言不虚。

转眼到了2011年。这年9月,顺发成功在深交所上市,上市当天,股价三十元零六毛八。

顺发上下欢欣鼓舞之际,李水财却如丧考妣面如死灰。那以后,李水财回归到原来的李水财,略有不同的是,股票跌了心情好些,跌得越惨心情越好;反之则不好,涨得越多越不好。

上市后,顺发管理日益规范,为加大宣传力度,专门成立宣传部,我升任经理,有了两位下属,还有了独立办公室,和综合办隔着一层楼,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与李水财的实质性来往却少了。

李水财依然是副经理,这对他是个沉重打击,对我的敌意或者说醋意死灰复燃。

2012年夏,李水财旧病复发,再入省肿瘤医院手术。恰好我在省城出差,从副总经理那里得知情况,便前往探望。

李水財又瘦了一圈,没了人形。

据他老婆讲,我是公司唯一到医院探望他的人。也许出于感动,也许病有所悟,李水财跟我说了不少掏心话,不仅说到股票,还说到他老婆。

以下这些话,是他支开老婆时说的。

李水财告诉我,虽然他一股原始股也没了,老婆却一直关注着顺发股票走势,与他的心态大相径庭。他是恨不得跌,跌得越惨越好,跌得越惨,感觉损失越小,心里越好受,反之越涨越难受。老婆则巴不得涨,涨得越高越好,涨得越高,越兴奋越愤怒,对他的责骂越猛烈。

“我的脑壳都要她被骂裂了!”李水财无可奈何地说。

当初老婆极力怂恿李水财购买原始股,借的那两万块钱,是她求爸妈告兄妹借来的。李水财卖掉原始股,她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反对,但是李水财一意孤行,她也没有办法。

顺发上市后,她把所有怒气和不如意都发泄到李水财身上,动不动就河东狮吼:“天杀的,造孽啊,一百多万啊,两套房子啊,就被你这样白白扔掉了,祖宗三代也挣不到这么多!”

更要命的是,她产生了幻觉,以为四万原始股还属于李水财,鼓动他从转让对象手上要回来,不行就打官司。

她不但每天关注顺发股票走势,还对李水财数落不止,比如:“今天整整涨了九毛,四九三十六,你又损失了三万六,你这个猪头、败家子……”

“今天跌了八毛,就是跌了八块,依然包赚不亏,原始股那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你却把它们扔了,你这个天杀的,不得好死!”

“这个歹毒的婆娘,钻到钱眼里了,老子不死也要被咒死!”李水财越说越气愤,越说越难过。

我连忙安慰他:“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有钱不一定有一切,没健康就没有一切,别跟她一般见识……”

正安慰着,他老婆走了进来,李水财连忙闭嘴。她问我有没有公司原始股。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我说了句没有,连忙告辞。

李水财老婆却缠住我不放,坚持送我到院外,问李水财刚才跟我说了什么,是不是在说她坏话。敢情送我是假套话是真。我连忙说:“说了,说的都是你的好话。”她哼了一下:“他把我说得再好也没用,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一百多万啊,天杀的,就这么打水漂了……”

我不想安慰她,也没法安慰她,快步走出医院。

李水财复发的胶质瘤是恶性的,幸运的是尚未扩散,经化疗三个月后恢复。住院期间,他居然没有被停发工资,没有刘尚财指示财务绝不敢这么做。别看顺发管理混乱,财务管理却极为严谨,针眼大的漏洞可能有,扣眼大的漏洞绝对没有。

李水财一出院,就在自家客厅挂上了配有精美相框的刘尚财大头照。

上市后,刘尚财的威望如日中天,每个办公室和车间厂房,悬挂着他的由综合办统一提供的十六寸彩照。照片上的他神采奕奕,那么大气或霸气,笑得那么慈悲或慈祥。

那张照片是我拍摄的,刘尚财非常满意,难得表扬了我几句。他这个人基本不表扬下属。

总部门口矗立着一尊高达三米的刘尚财青铜塑像,员工进出门要向它行注目礼。部分中层领导和员工家里挂着刘尚财大小不一的照片,并想方设法让刘尚财知道。

至于刘尚财亲属家里,无一例外挂着刘尚财的照片,照片一张比一张大,相框一个比一个精美。

李水财特意把挂着照片的那面墙拍了张照片,发彩信给刘尚财。刘尚财收到彩信,特意接见了李水财,请他落座请他喝茶请他抽烟。李水财受宠若惊,去了刘尚财办公室N趟从未受此礼遇。李水财虽然不抽烟,却把刘尚财发的那根香烟收藏了。

刘尚财笑着说:“你什么意思,我还没死,挂我照片,是不是咒我?”李水财呼地站起身,毕恭毕敬道:“老板,我对您的崇敬可是发自内心的,天地可鉴。我父亲前年去世,家里连他的照片都没挂,您在我心里,跟父亲一样亲切。”

刘尚财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顺发现在不比以前了,是上市公司公众企业,不搞个人崇拜,你赶快把照片摘了。”李水财说:“老板,这是我的个人自由,您无权干涉。”刘尚财拍了一下桌子:“你敢不听老子的话?”李水财咬牙道:“老板,这次我豁出去了,斗胆不听!”

刘尚财哈哈大笑,笑得惊涛拍岸,却不说话,朝他挥了挥手。李水财刚要转身,刘尚财突然叫住他:“听说你又住院了,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没事吧?”

李水财眼里隐隐有泪:“托老板的福,还好,死不了。”刘尚财说:“别说丧气话,工作重要身体也重要,没有身体,怎么为公司出力!你上次住院的发票还在不在?”李水财连忙说:“在在在。”刘尚财说:“连同这次的发票,你明天一起拿来签字,你是老员工了,我心里有数。”李水财哽咽道:“谢谢,谢谢老板!”刘尚财说:“你这个人啊,就是目光太短浅,听说你把原始股都转让给别人了,这下损失大了吧?”李水财连连点头:“我鼠目寸光,活该……”

虽说这时候我和李水财几乎无话不谈,但以他的个性,他是不会把这些告诉我的。这是通信员告诉我的。通信员进去倒水的时候,撞见这一幕,活灵活现情景再现给了我。

一般的老板,皆配有秘书;不一般的老板,皆配有女秘书。顺发上万员工,相当于一个师的兵力,无论怎么衡量,刘尚财都是个不一般的老板。不一般的刘尚财,不配男秘书也不配女秘书,不配工作秘书也不配生活秘书,而是像部队首长那样,配通信员。

刘尚财对通信员的要求,说高不高,说不高又高。说高,一是要帅,二是要当过兵,年龄不超过三十,三年一换;说不高,是没有文凭和能力限制。通信员没有职务,工资却远远高于经理,员工背后称之为“公公”。

刘尚财办公室前面有休息厅,休息厅前面,是通信员办公室。通信员办公室是个通间,不设门,可随意进入。休息厅有门,门是虚掩的,征得通信员同意,方能进入。进了休息厅,如果没有其他人在场,你可以敲门了。

敲门有学问,敲太重,刘尚财认为你没修养;敲太轻,刘尚财听不见。不敲门擅自进去,心情好的时候,让你退出重新敲门;心情不好的时候,让你滚蛋。不幸的是,刘尚财心情不好的时候总是多于心情好的时候。

报发票的人,无不对通信员客气有加,男的敬烟,女的媚笑。刘尚财那几个从不对下属露笑脸的兄弟去找他的时候,也要皮笑肉不笑地对通信员笑一下,有时还会扔一支烟给他。

我跟通信员分享了一条“软中华”之后成了哥们儿。不管我有没有预约,皆可优先找刘尚财签字。通信员非常喜欢听我讲黄段子,作为回报,在我的暗示下,他会把发生在刘尚财办公室的一些我所感兴趣的人和事透露给我。

李水财曾经问我家里挂了老板照片没有,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爱戴老板不一定要在家里挂他的照片,反正我心里永远铭记着老板的光辉形象,脑子里永远闪耀着老板的光辉形象。”李水财淡淡地笑了笑:“你个大作家,就是会说话!”

2014年,顺发原始股解禁,解禁那天,股价飙升至四十二元,李水财老婆嘴角冒泡眼球充血,歇斯底里起来:“天杀的!一百六十万啊,要千刀万剐啊……”

李水财第二次出院后,处于半休半工状态,刘尚财非但沒有解雇他,还发给他全额工资。

2016年春,李水财脑袋里的胶质瘤第三次复发并扩散。李水财第三次住院手术。

医生对李水财老婆说:“他这个状况,坚持不了多久,你要有心理准备。”

住院期间,顺发股票持续下跌。李水财病情越来越糟,心情却越来越好。

李水财生前最后一句话是:“跌得好,跌得好啊。”

2017年初秋,李水财死在医院。李水财死得安详,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微笑。

那一天,顺发股票一泻千里,从两位数狂跌至个位数,直至跌停。几乎同时,李水财停止呼吸。

李水财死在西坪医院。省肿瘤医院医生告诉他老婆要有心理准备后不久,为了省钱,老婆就把他弄回了当地医院。

期间,我去探望,李水财头肿如斗,处于半昏迷状态,已经认不出我,当然也认不出别人。

李水财死的时候,我正请假在外开笔会。副总经理打电话给我:“贵平啊,水财昨晚去了,你能赶回来就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能不能赶回来,你都要给他写悼词,这个任务非你莫属……”

那是我迄今写得最为动情和艰难的悼词。

那天,天气极冷,滚滚乌云仿佛冰冻在天空,让人怀疑明天的阳光是否能够融化、穿透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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