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
2019-06-10王国华
王国华
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生活多年,我跟街道上的事物已经混熟了。漫长的冬天,松树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刮风都不会落下来。每个春天都如期而至的沙尘,仿佛给城市覆盖了一层深黄的幕布。拥挤的公交车,夏日夜晚光着膀子喝啤酒吃烤串的大汉……因为熟悉,不需刻意即可想起。时常在梦里出现的,却不是这些,而是那个城市的雕塑。
我当年居住的小区南门正对着长春世界雕塑公园的侧门,我办了一张年卡,可以进去晨练。忘记了多少钱,大概平均一次不到一元钱。
那是个极大的公园,整个夏季我差不多每天早晨都要去走一圈。一圈走下来,要一个多小时。我向往陌生,每次都走不同的路,走了一个夏天,还是没有数清这个公园里到底有多少条路,也许是夏天太短了。
晨练遇到的都是老年人,鲜见中青年。和深圳比起来,长春的中青年似乎都不怎么喜欢锻炼。我就想,那些老人即使在雕塑公园里跳广场舞,发出很大的声音,也影响不了什么。偌大的天和地,轻易淹没他们。一群蚂蚁在一个笸箩里跳舞,又有什么呢。
我还想,这么大一个地方,如果在深圳,会值多少钱?会被多少房地产商疯抢?
为什么想到深圳,而不是杭州、成都?此题无解。也许我心里总是想着深圳,后来就水到渠成地到深圳了。
在夏天,如果航拍雕塑公园,应该是一片浩瀚的绿色。绿色里潜伏着一条条道路,每条道路两旁都是一个接一个的雕塑。有的就直接站在离大路很远的草丛里。从1997年开始,长春定期举办一次世界雕塑大赛,这些作品大多收藏在了雕塑公园。数年积累,已有上千件作品。
那些雕塑多用石头或各种金属制成。捂了一夜的空气,早晨遇到冰凉的金属与石头,凝结成水,仿佛上面出了一身汗,摸上去是湿的。但我从没摸过。我不敢轻易碰触它们,担心将其惊醒。我跟它们还不太熟,这样做太唐突。我和它们更像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我走我的路,它们发它们的呆。
有时忽然内急,会偷偷溜进树林里解决。这里有那么一点野外的感觉。我安慰自己说,就当给植物施肥了。但我一定会远离雕塑,避免它们看到。
公园中間的湖水,苍茫一片。微风吹过,波浪一层追着一层,永远不肯停下来。阔大的水面拓展了视野,看了一会儿湖水,忍不住再抬头望天。
据说以前这个湖泊是郊区农民浇地的水源。土地被征用,建成雕塑公园。农民失去了庄稼和牲口,失去了水,身份也转为公园的工作人员。常见一些面色黧黑的人穿着统一的制服在路旁拔草。问起,有一些原来就是附近的农民。雕塑公园第一年开放时,满地绿油油,以为是绿化工程做得好,后来听说都是临时种上的麦苗。种草来不及,麦苗长得快。但种植者肯定不会等它们长成麦子再收割。庄稼越来越不值钱。冒名顶替一下绿色植物也算与有荣焉了。
名为世界雕塑公园,平时游人并不多。二十元一张票,当时与本地市民收入比,已经不低;去年回去发现已经涨到三十块钱。有一年《南方周末》的编辑马莉夫妇到长春来,我带他们去雕塑公园。马莉对着那些雕塑一张一张不停地拍,边拍边轻声惊呼。真不错啊,真不错啊。美术专业的朋友徐峰,本是地道的长春人,硕士毕业后到广东中山当美术老师,回家经常要到雕塑公园看看。那时候手机还不能拍照,他们都拿着相机,停下来歇息时,相机在胸前晃来晃去。
在长春生活期间,雕塑公园有过两次免费开放。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和六岁的女儿一起去的。女儿给我拍了一张照片,我自己很喜欢,每当报刊编辑要给我的作品配发照片时,我就把那些照片给他们,连续用了好几年。
原以为离开那个城市再也回不去了,虽然还有个房子在长春,但最多是个念想。没成想去年因缘际会回去了两次。七月份,回去参加大学毕业二十周年的聚会,期间拜望了一位曾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兄长。他问我想去哪里看看,我脱口而出:雕塑公园。我俩在巨大的孔子塑像前拍了张合影。远处的波斯菊热烈地开放着,在午后的暖风中颤颤巍巍。
第二次是临近十二月,还没下雪,干冷,又去了一趟雕塑公园。偌大的公园裸露在天空下,风从四面刮来,厚厚的羽绒服瞬间冻透。嘴巴都麻木了,需时不时焐一焐才能张嘴说话。陪同的朋友走了一会儿就冷得受不了。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再逛一会儿。
追念,只能安安静静的一个人。
这么多年,第一次认真和这些雕塑平静地对视。没有人来打扰。仿佛整个公园都是给我的。湛蓝的天空下,只有刀子一样的风。那些雕塑陆续醒过来,有了精气神。它们形态各异,有安静的,有动态的(其实安静也是动态,动态也是安静,辩证哲学)。横着、竖着,侧面、正面,黑的、白的、红的、彩色的,但基本都是以朴素的黑、白、灰为主。那些抽象的雕塑,扭曲的、尖锐的、圆润的,在凛凛烈烈的冷太阳下面闪着光,面对远道而来的我。
根本无法用文字来描述它们的形状。每一个描述都必然是断章取义、粗暴和无力,无法呈现完整的它。人、物品、季节、抽象的思考,都通过一块块坚硬的金属和石头记录下来。
它们真美。我说的这个“美”,应该包含了震撼、惊讶、欣喜、悲伤、新鲜、怀旧、爱恋等多种感受。这些词汇被雕塑家们一刀一斧一锯地变换成具体形象,通过观者的眼睛进入心里,再由心脏输血流遍他们全身。
雕塑之美,还需要名字的加持。每一个雕塑都有一个名字,刻在一块石头上,放在雕塑附近的绿草中。到了冬天,草已枯死,但还能掩映着石头。观者可以先看雕塑,暗自给它起一个名字,然后再看作者起的名字,两相对照,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有一个雕塑:一个人弓腰前行,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袋子。他后面一个人,托着前面那人的袋子。视觉上,前面那个人是实的,后面的人是虚的,用简单的几根铁丝做成。这个雕塑的名字是《隐形救助》,看看图,想想名字,很温暖。
一组石头雕刻,细长的线条,舞动着,圈在一个圆形的池子里。风吹日晒,石材已失去原先的颜色,显得斑驳苍老(或许作者故意为之?)。这组雕塑的名字是《喷泉》。原来,在作者手下,那些舞动的石头是水柱。
另一块巨大的石头,中间和前面凿掉,三面封闭,敞开一面,形成一个石凳。名字是《二人世界》。你仿佛看到两人空空地坐在那里。或者,那两个人刚刚起身走开,而他们的体温还在石凳上存留着。
还有一个巨大的,椭圆的两头尖尖的纺锤状物体。一两米长,名字是《种子》。凭空猜想,很难想到这个名字。看到名字后,转头打量雕塑,感觉神似且形似。另有一组半圆形孔门,上面围满雪花状的饰品,纯白色。名字是《雾凇》。雾凇是东北地区冬日常见的景观,松花江畔,蒸腾的江水潮气遇到冰冷的树枝,在上面凝结成固体。一团一团的,远远望去,眼前一花,心里一颤。
种子和单体的雾凇,本来都小,遽然放大,给人以相当的视觉冲击,由此引发生理上的惊悚。另一个更加写实的是《盘古开天》,一个巨人,手持大斧,迎面向下劈来。让人一望,为之一振。缩小之美和放大之美,都是改变物品原貌,挑战观者的思维逻辑,也挑战作者本人的想象力。
在长春雕塑公园里,多幅作品命名为《春》《春韵》《望春》《春之思》……看作者,基本都生活在北方寒冷地区。冬去春来,季节明显变更,万物生死存亡的转折,更易带来心灵上的震颤,激发创作灵感。若在我国岭南地区或其他热带国家,艺术家或许较少创作此类作品,因为他们一年四季皆见绿,实在对春天无感。
这些标题和这些名字连接起来,本身就是诗歌。
我走在冬日的一首首诗歌里。
湖边摇曳的芦苇在渐渐西沉的太阳中紧紧地簇在一起。所有的植物不再与寒风为敌,斑驳的白桦树一根根直插天空,像是赶赴天空的邀约。还有一种灌木,叶子全部枯黄发皱,但仍一团一团地挂在枝上。回到深圳后,我用“识花君”小程序搜索了一下,先后出现了“薜荔”“花楸”“黄花补血草”等名字,对照显示没有一种是正确的。识花君只认识盛开的花,认不出枯死的黄叶。也许枯死的叶子枯死的花都是一个样子的。生各不相同,死终究是一样。
那些雕塑姿态迥异地站在各自的道路上,历经了一个个春秋冬夏,接下来还将承受更多的风霜雨露。它们越来越沉稳,越来越淡定。但即便金石为身,也不免一日一日蒼老。
风一阵紧似一阵,湛蓝的天,干冷的空气,广袤的大地,跟拥挤的南方都市比起来,这会儿的雕塑公园简直称得上荒凉。那些雕塑似乎就应该在这里。已经不是这个城市选择了它们,而是它们一定要扎根这里。我跟一位多年的朋友说,走遍全国各地,看惯各地风景,才有资格说,雕塑公园真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好地方。如果将其挪到更繁华的都市,好多好多的人参观、拍照、抚摸,各种喧嚣的人声包裹起它们,它们很快就会被吵死。它们需要在苍凉中,在漫长的冬季,和匆匆赶来的几个知己(观者)相对。它们在清瘦的对视中慢慢恢复元气,雕塑家们渗入作品中的心血终要苏醒过来。
下次来看它们时,我和它们,都要更老了。即使我先它们而去,因为多次的对视,它们的身体里已埋入我的想法。我在它们的身体里仍能和后来者默默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