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9-06-10任乐
任乐
幼儿园里的故事
吃过午饭,李晴老师把孩子们安顿睡下,觉得有些困,到隔壁的洗手间用凉水洗了洗脸,洗完回来,就发现4号床上的施贝贝和5号床上的佟彤不见了。她满屋子瞅了瞅,哪儿都没有。
两个小东西溜得真快!李晴老师嘀咕一句,就到外面去找。
这是县教育单位下属的一家幼儿园,规模不大,只有大、中、小三个班。李晴老师带的是中班。幼儿园是个坐南向北的大院子,位于县城东郊的一个民巷中。院子里有两排平房、几棵榆树、一个花坛和一块草坪,还有滑梯、跷跷板等简易的娱乐设施。李晴老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旮旯拐角都看了,没发现两个孩子。这是一个夏日的中午,太阳火球样地悬在当空,地上滚着热浪,四周一片寂静。
李晴老师又到厕所、活动室去找,也没有。她推开大班寝室的门,问大班的值班老师有没有看到中班的两个孩子,值班老师说没看到。她又到小班寝室去问,小班的值班老师也说没看到。这时李晴老师就有些慌了,她又赶紧回到中班寝室,见一切和刚才一样,其他孩子全都安然甜睡,只有4号床和5号床是空的。5号床上的毛巾被翻在一边,4号床上人和毛巾被都不知去向。
他们会跑到哪去呢?李晴老师的心咚咚地跳。
李晴老师是去年幼师毕业又通过考试被正式录用后分配到这个幼儿园的。她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爱说爱笑,热情开朗,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李晴老师上美术课的时候,孩子们都能认真地跟着她画。教室里静悄悄的,就连平时最好动的施贝贝也变得安静了,小胖手捏着画笔伏在桌子上一笔一笔画得十分用心。
施贝贝和他的表妹佟彤同桌,以前,一上书写绘画之类的课,他不是做小动作,就是在地上乱跑,有时还拉上佟彤,也不让佟彤安心上课。老师一遍遍地说,根本不管用。老师把施贝贝的情况反映给施贝贝的父亲,施贝贝的父亲听了,笑着在施贝贝头上拍一下说,以后听老师话哦,好好学习。施贝贝自然没往心里去,该咋样还咋样。
施贝贝的父亲四十多岁,身形矮胖,挺着个大肚子;头发留得很长,有时散乱地披在肩上,有时拢起来在脑后扎个马尾巴;胡子也是,在下巴底下垂着一拃多长的一股儿,并且焗成了棕色。穿着名牌,开着豪车,似乎很有钱,具体是干什么的谁也不知道。据说他跟第一个老婆离了,娶了第二个老婆,然后又跟第二个老婆离了。施贝贝是他第三个老婆生的。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子,施贝贝自然也有几分与众不同,对老师的话根本不当回事儿,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时间一长老师就没心思管了,愿咋地咋地,随他去吧。自从李晴老师来了以后,施贝贝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只要是李晴老师上课,他就很乖,很听话,学习也认真,还时不时地举手回答问题。
李晴老师上音乐课、舞蹈课时,孩子们都跟着她放声地唱,尽情地跳;李晴老师领着做游戏,孩子们积极性更高,疯了似的跟着她玩,一阵一阵笑得地上乱滚,她也笑,笑得前仰后合……李晴老师就像一片云,一抹霞,一滴露,一束花,使这个一向死气沉沉的幼儿园猛然间有了活力,有了生气。那些三十多岁四十多岁半路出家的的非专业幼儿老师们自愧不如,她们有的暗暗向李晴老师学习,抽空就让李晴老师给教画画、教歌、教跳舞,也有的干脆请李晴老师帮忙代课,她们只要见李晴老师没课,便借口自己有事,让李晴老师给替班。李晴老师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推辞。她认为那些年龄大的老师有家有口的,事情一定很多,她乐意为他们分担。再说,自己年轻,多干点没什么。所以,不管哪位老师张口让她帮忙代课她都答应,并且把课代得有声有色。这样时间一长,李晴老师便落下个好人缘、好名声。
当然,幼儿园大小也是个单位,只要是单位肯定就鱼龙混杂,啥样的人都有,比如跟李晴老师一起负责中班的保育员马小红,就对李晴老师面上带笑,心里妒忌:你小丫头不是有能耐吗,不是能干吗,那好,那你就多干些吧!
今天中午本来是马小红的班,她推说家里来了客人,她得回去招呼一下,临时拉李晴老师给她顶班,李晴老师二话没说就答應下了,没想到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李晴老师自然知道丢了孩子的严重性。汗从她的额头、脸颊直往下滚,衣裙也已经被汗浸透,粘在了身上。她无暇顾及,心里只想着赶快找到孩子。她又分别到大班寝室和小班寝室去看、去询问,依然没得到任何线索。
会不会是拐卖儿童的人贩子把孩子偷走了?或者是绑匪悄悄进来将孩子掠了去……
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这大白天的,要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两个孩子偷出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幼儿园大门口还有门卫。再说孩子也不可能睡得那么死,除非……各种各样的设想在脑子里闪现,又都一个个被排除、否定。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两个孩子怎么就没有了呢?
她猛地想到了施贝贝的父亲。
施贝贝的父亲叫施亮,虽然弄得跟个艺术家似的,见了人也总是面带微笑、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但做事情却不太讲究规矩。上次有一回他就没到接孩子的时候趁老师不注意悄悄把孩子领走了。这次会不会又是他?她赶紧跑进办公室,翻开学生花名册,找到施贝贝父亲的电话号码,拨通后,那头传来的却是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停了会儿,她又打,还是占线。这么长时间说不完,肯定是跟哪个女人通话呢。李晴老师无奈地摇摇头。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施贝贝的父亲好色。有一次开家长会,他见有个女家长长得漂亮,就特意跑过去坐到人家旁边,没话找话地跟人家套近乎,缠着要人家手机号、加人家微信……过了几分钟,李晴老师终于拨通了施贝贝父亲的电话。
李晴老师说,是施贝贝的父亲吗?
电话那头说,是啊,你哪位?
李晴老师说,我是幼儿园老师,你把贝贝接走了吗?
没有没有,这么早我接他干嘛?施亮说,你是他们的李老师吧?
李晴老师嗯了一声。施亮立马兴奋地说,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人漂亮,声音也好听,我儿子经常提起你……
李晴老师说,贝贝吃完午饭不知跑哪去了,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施亮说,没事没事,丢不了,肯定钻哪儿玩去了。
李晴老师说,我到处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
不管他,過会儿他自己就出来了。施亮说,李老师,你对我们贝贝那么好,早就想着感谢一下你呢,这样吧,哪天我请你吃饭……
谢谢!不麻烦了。李晴老师说完就挂了电话。
咋这么个人,孩子找不到了都不当回事儿,尽扯些不沾边的!李晴老师一边嘀咕一边匆匆地返回寝室,朝屋里扫了一眼,还是不见施贝贝和佟彤。她真想对着满屋子熟睡的孩子们大喊一声:你们都起来,告诉我,4号床和5号床上的人到哪去了?可是她没有那么做,那样会搅了正在熟睡的孩子们的好梦,会引起一片恐慌和骚动。
这么一会儿工夫,他们能跑到哪去呢?李晴老师想,难道跑到院子外面去了吗?她赶紧到大门旁边的门卫室问门卫,门卫说没看到有孩子出去。他们要是乘门卫不注意的时候跑出去呢?所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到大门外边去找了。她先朝大门两侧望了望,没发现她要找的孩子,只看见两个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在路边紧紧地抱在一起……她快步走进幼儿园斜对面的那个小商店。李晴老师想,施贝贝身上经常揣着钱,说不定他带着佟彤到商店买零食来了。可是商店里只有一个正在选购水果的老大爷,并不见孩子,店主也说中午没进来过孩子。从商店出来,李晴老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慌乱地寻找着,泪水和汗水使她的视线有些模糊,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呼唤,施贝贝——佟彤——你们快出来!
这时,李晴老师猛地想起以前碰到的一件事:花丛中,施贝贝使劲搂抱着佟彤,努着小嘴在佟彤脸上亲,佟彤——边咯咯地笑——边躲闪着说,你干嘛?唾沫都弄我脸上了……
施贝贝依然抱着佟彤不放,说,我想亲你,让我亲亲你。
佟彤不让亲,两个人纠缠着,李晴老师走过去,拉开施贝贝说,施贝贝,你们拉拉扯扯地干什么?
施贝贝说,我们亲呢,老师,你长得很漂亮,等我长大了,也跟你亲……
还连男朋友都没谈过的李晴老师一下子僵住了,脸儿红红的,她望着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一阵臊热。过了一会儿,她缓过神来,绷起脸说,小小年纪,你哪来这些念头?回活动室去!
施贝贝也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他拉起佟彤悻悻地走了。
后来,李晴还有几次看到施贝贝跟佟彤拉拉扯扯、黏黏糊糊的。因为他们毕竟是两个四五岁的孩子,所以她也没有太在意。
直觉告诉她,两个孩子没有丢,现在他们也许又藏起来了。他们能藏在哪儿呢?她返回院子,先在院子里每个旮旯拐角、滑梯底下、跷跷板旁边看了一遍,然后又在草坪和花坛中仔细寻找。这时大班的值班老师走过来问,李晴老师,找到没有?
没有。李晴老师说。
会跑到哪去呢?
就是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
你先找,我给马小红打个电话,让她赶紧过来帮着找。
嗯,你打吧。李晴老师说。
大班的老师走后,李晴老师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屋里,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并向床下搜寻,当她掀开施贝贝搭在床沿下的床单时,不禁惊呆了,她本来悬着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施贝贝和佟彤两个五岁的孩子,一对表兄妹,像两个小肉球似的滚在一起。他们的身下铺着施贝贝平时盖的毛巾被,头枕着两个人的衣服。当两个孩子发现李晴老师撩起床单用惊讶的目光看他们时,他们只是愣了愣,并没有感到惊慌,施贝贝似乎还朝李晴老师笑了一下。李晴老师倒显得比两个孩子紧张,她压低声音说,快把衣服穿上。
这时马小红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一进门就嚷嚷,出什么事了?谁找不着了?当看到李晴老师正手掀着床单,呆呆地看着床下时,她也将头探了过去。眼前的情景让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将李晴老师推到一边,扯直了嗓子训斥两个孩子,你们两个大中午的不好好睡午觉,钻到床底下干什么?还脱得一丝不挂,这是从哪学来的?小孩子家家的,好的学不会,学流氓倒快,赶快穿好衣服出来!
孩子们都被吵醒了,有的坐起来揉着眼睛,有的打着哈欠,有的静静地听着,伸着脖子看着。
马小红说完,放下床单,又转身对着李晴说,李老师,不是我说你,教孩子就得一本正经点儿,该严肃时就得严肃,不能整天跟他们嘻嘻哈哈的,今天要是我在,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李晴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开始往上涌,头脑发胀,眼前冒火,人变得张口结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施贝贝已经穿好衣服站在了她们跟前。佟彤也怯怯地站到了自己床前,不敢近前来。
不知羞耻的东西,你们这是流氓行为知不知道?马小红冲施贝贝气愤地说,回头告诉你爸爸,让他好好管教管教你!
听了马小红的话,施贝贝反倒咯咯地笑了,换了副自信的神态,告诉我爸爸也不要紧,他不会打我的,他也跟一个阿姨脱光了抱在一起,我都看见了。
李晴老师跟马小红同时瞪大了眼睛……
手 机
丁天一出车祸去世的消息,你传我,我传你,很快院里的人就全知道了,大家都感到震惊,感到惋惜。
丁天一是县人民医院普外科主治大夫,开刀做手术技艺高超,在本地很有名气。两天前的深夜,他骑着自行车送妻子徐茜到医院上夜班的路上,被一辆小车撞倒,然后车轮又从他身上轧了过去,当场就死了。
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
每次来殡仪馆参加追悼会,大家的心情都是这样,一进入殡仪馆,就受到殡仪馆这鬼地方庄严肃穆的气氛感染,心情沉沉的,笑容没有了,高声谈论没有了,即便是很久没见的老朋友,见面也没有了寒暄,相互间只是很重地握握手。哀乐声让大家的眼皮往下垂,心往下沉。
殡仪馆的灵堂正中,停放着丁天一的灵柩,灵柩头上摆放着丁天一的遗像,下面是香案,还有馒头、水果等祭品和纸灰盆子,两边是挽联。没让大家和丁天一的遗体告别,是因为丁天一死得非常惨,到过车祸现场的陈副院长说,太惨啊,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不想让大家看到丁天一最后的惨样,同时也怕一些胆小的女同志看了以后失声尖叫,夜里做恶梦。
因吴院长正在福建学习,几位副院长临时碰头决定,由陈副院长致悼词。几位副院长说,老陈,你是普外科出身,跟丁天一的接觸更多一些,你致悼词最合适。陈副院长也没再推辞,接过宣传科提供的稿子,从口袋里摸出了老花镜……
几年前,陈副院长从普外科主任的位置上挪到副院长的位置,他清楚,自己熬了几十年,熬到副院长的位置,升迁再也无望了,只能在副院长这个位置上体面点退休,而且医院提拔自己,真正的用意是让自己给年轻同志让位置。升迁让他感到得意,给别人让位置又让他感到失落,可谓是得意中有失落,失落中又有得意。总归得意的成分要多一些,于是便有了时常回普外科看看的念头。
一次回到普外科,办公室里只有丁天一一个人。丁天一见老主任来了,连忙站起来让座,并给陈院长递上一支烟。陈院长接过烟,瞅一瞅,觉得牌子不怎么样,但为了不驳丁天一的面子,便把烟衔在嘴上点燃了。在普外科,陈院长赏识的年轻人不多,丁天一算是一个。陈院长吸口烟,意味深长地对丁天一说,小丁啊,慢慢熬吧,熬够了时间,加上人情练达,弄到我这个位置坐坐,应该不成问题。到时候,什么都会好的,香烟的牌子也会上去的,比如中华、玉溪啥的。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中华,给丁天一扔了一支,继续说,不过话说回来,总得有人帮你,上边得有人。说完,陈院长拍拍丁天一的肩膀。丁天一明白陈院长的意思,但什么也没说。陈院长以为丁天一会说请陈院长栽培或者说请陈院长多关照之类的话,没想到,丁天一什么也没说。陈院长怔了一下,失望地转身走了。
几个月后,院里讨论普外科副主任人选丁天一时,吴院长对陈院长说,老陈,你刚从普外科出来,对普外科的情况熟悉,你说说吧。
陈院长想了想说,丁天一的业务也还说得过去,但就是为人处事方面差点儿,心高气傲,不善于团结同志,搁到领导岗位上恐怕不太适合,还需要再磨炼磨炼。
吴院长又望了望大家,说,都表表态。
有人就说,同意陈院长的意见。于是,大家全都跟着同意了陈院长的意见。
陈院长可能觉得自己前面说得有点太笼统,难以服人,就又说,我说他心高气傲,是有根据的,他是硕士生,学历高,人又长得帅气,所以普外科好几个护士都追他,把他弄得真跟王子似的!追他的护士他一个都看不上,却要去追神经外科的病房护士徐茜。徐茜长得漂亮,当时追徐茜的小伙子很多,最后让他追上了,在他们两个结婚的时候,那个曾经也追徐茜的放射科大夫唐斌,心情不好受,酒喝多了,酒后胡言乱语,说他非徐茜不娶。其实他说他的,丁天一完全可以不当回事,理解理解人家就算了,可是他呢,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高声大气地说,我和徐茜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唐斌追徐茜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徐茜要是嫁给唐斌,那真正是把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你们说,哪能这样诋毁同志?怎么说也是一个单位的……
丁天一没能当上副主任,在包括陈院长在内的许多人看来都是正常的,情场得意,官场难免失意,要是官场再得意,那不好事全让一个人占了!
没让丁天一赶上的还有最后一次分房子。丁天一的房子在县城东郊,离县医院四五公里呢,上班骑自行车得半小时,这对丁天一来说无所谓,他想调房子主要是为妻子徐茜考虑。徐茜三班倒,一个人上下夜班路上害怕,可是分房的结果没有他。陈院长清楚地记得,丁天一唯一的一次来找他,就是为房子。
丁天一直通通地说,陈院长,我和徐茜都是医院的职工,我高级职称也评上了,分房子为什么没有我的?
陈院长反问,分房子为什么一定要有你的?
丁天一盯着面前桌子上一个空水杯,没吭声。
停了停,陈院长解释说,这次分房子的主要对象是各科室主任、副主任,再就是没房子住的本院双职工家庭,你不管咋说还有房子住呢,对吧?
丁天一不服气地说,这不是存心卡我们吗?
陈院长说,就那么二十几套房子,要的人又那么多,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定出各种苛刻的条件,让你来分也得这样。
丁天一见是这样,便转了口气,对陈院长说,你看徐茜深更半夜上下夜班,路上害怕……
没等丁天一说完,陈院长就说,小丁啊小丁,不是我批评你们两个,一个是医大毕业,一个是卫校毕业,都是学医的,太平间不知去过多少次,尸体也解剖过,还怕鬼,这不是笑话吗!心中没有鬼,鬼就不存在,有什么好怕的,心中有鬼才怕鬼!
丁天一见陈院长误解了他的意思,赶忙解释说,不是怕鬼,是怕遇上坏人,她一个女的,深更半夜的,路上遇上坏人怎么办?所以想请陈院长帮帮忙,看能不能把徐茜的工作调整一下,改上白班。
陈院长吸口烟,面露难色,这个嘛,完了再说吧,这不是我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你也清楚,我这个副院长也就是挂个名,没几个人把我当回事,就连我呆了多少年的普外科也没几个人把我放眼里。算了,不说这个,既然你开了口,找机会我把你的情况向吴院长反映反映。
丁天一说,那就好,那就谢谢陈院长了!
陈院长说,最好是你自己找一下吴院长,我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也不好出太多的力,要是实打实地给你办这事,人家还以为我收你东西了。
丁天一见陈院长这么说,自己两手空空,便红了脸,局促地说了声谢谢陈院长,便离开了陈院长的办公室。
陈院长看着丁天一离去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让陈院长没想到的是丁天一就这样永远地离去了。假如丁天一这次分到了房子,住在县城里,徐茜就可以自己上下夜班,就不会发生这次车祸;就是不能解决房子问题,只要把徐茜调整成白班,也不会发生这次车祸……想到这,陈院长隐隐觉得有些内疚,觉得对不起丁天一,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陈院长的心里感到悲痛,眼中噙着泪水。
陈院长开始读悼词: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我院普外科中青年专家、优秀的医务工作者丁天一同志……
读着读着,陈院长的手机响了,陈院长摸出手机,放到耳边低声说,我在开会。
陈院长,我在干桥路口……
声音有些熟悉,怎么像丁天一,干桥路口不正是丁天一遇事的地方吗?陈院长赶忙挂了,心跳骤然加快,难道是丁天一的阴魂不散,来找我麻烦?正想着,手机又响了,他手抖着看了号码,丁天一三个字赫然跳入眼帘,吓得他浑身抖了起来,手机便从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手机机身、电池、电池盖板一分为三,没了声响,随之而起的是陈院长的哭诉声:丁天一,我没……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没当上普外科副主任,你分不到新房子,你爱人夜班没调成白班,也不能全怨我呀,你自己也有没做到的地方,你干嘛总……总缠着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也很想帮你,可我当不了家,做不了主。你要是觉得自己死得冤,别找我呀,去找别人,找撞死你的肇事司机……
大家以为陈院长悲伤过度,精神恍惚,也可能是看了丁天一死时的惨样,受了刺激。
陈院长继续哭诉,我确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我检讨,我一定把你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我一定倾心帮你……
办公室的人连忙扶陈院长到车里休息,陈院长拉住办公室的人不让下车,一边颤抖一边说,鬼,鬼!
灵堂里,冯院长接着陈院长继续读悼词:丁天一同志一身正气,勇于抵制不正之风,不收红包,不拿回扣,时刻不忘“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把解除患者的痛苦看作是自己最高的追求,以高尚的医德和精良的医术赢得了广大群众的赞誉……冯院长的手机猛然响了起来,他摸出手机看了看,手抖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下来,摁了手机,说,请不要拿丁天一的手机搞恶作剧,开这种玩笑没意思!没有人应,他继续读悼词,声音低沉。
丁天一同志的意外逝世,不仅是我院的重大损失,也是我县医疗事业的重大损失。他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高尚的品质和崇高的思想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学习他热爱祖国,热爱人民,公而忘私的精神,学习他视病人如亲人、献身事业的精神……冯院长的手机又响了,冯院长看了一眼,手机上仍然显示的是丁天一。冯院长关了手机,坚持将悼词念完。
冯院长最后说,丁天一同志安息吧!
大家向丁天一的骨灰盒三鞠躬后,便依次和丁天一的亲人握手告别。徐茜垂着泪,双手和每一位来参加追悼会的人相握。冯院长右手和徐茜的双手相握时,左手在徐茜的手上拍拍,说声节哀保重,又低声问,丁医生的手机还在不在?徐茜说,手机在他身上,应该是一起装进棺材里了。
冯院长神色凝重地又和别人握手后钻进了小车里,见陈院长一脸惊恐地缩在小车里,嘴里不停地说着我检讨我对不起你之类的话,头皮便一阵阵发紧,想着赶快离开这鬼地方,回去立马给手机换个号,无奈小车司机还排在长长的握手告别队伍中。冯院长说,哪来这么多的人?
丁天一的亲戚朋友不多,但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相当一部分是他曾经救治过的患者,闻讯后都来了。同事中,许多与丁天一有过矛盾、有过恩怨、有过冲突的人,是可以不来的,但也都来了。在他们看来,丁天一一死,那些矛盾、冲突、恩怨便都烟消云散了。就说矛盾吧,是双方的事,失去一方,矛盾自然就不存在了。参加丁天一的追悼会,凭吊丁天一的亡灵,正好说明他们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不计前嫌。他们想,与一个死去变成鬼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又有什么值得计较的呢。所以,他们带着另一番心情来了,一可以抚慰丁天一的遗孀徐茜,毕竟是同事嘛,二可以让自己的良心得到一丝宽慰。
药房主任是可以不来的,他与丁天一有矛盾。当时,药房主任带着一个医药代表来,对丁天一说,给你介绍个朋友。丁天一也没太在意,由着药房主任将那人海吹一通,然后说他们刚刚出了一种抗生素,效果多好多好,想让咱们用用看。一次,一位伤口发炎的患者来就诊,丁天一给开了两针,病人去交钱时,钱不够,回来让他改处方,他才知道这种抗生素非常贵,他又改用便宜的抗生素,连换两种,药房都说没有那种药了,气得他只好又开这种抗生素,只是把两针减成了一针。后来药房主任带着医药代表来,塞给他一个信封。他才知道其中的猫腻,他把钱摔到药房主任怀里说,你把我当成啥人了?你这样做,是败坏医德医风,玷污白衣天使的称号,损害病人的利益,我要到院长跟前去告你!药房主任说,你这傻冒,其他医生都拿了,就你正经,我和药剂科主任也是为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谋点福利,你去了解了解,哪个医院不搞。丁天一指着药房主任说,你们这些败类,我真耻于与你们为伍!药房主任拨开丁天一指他的手,你少指我,你清高你的吧。打这以后,丁天一在办公室门上贴上了“谢绝医药代表入内”的告示。可是,没几天,告示被人撕了,他又贴,没几天又被人撕了。同科室的许多大夫渐渐与丁天一生分了,见了他没有了说笑,有的接到找他的电话,说声不在,便“啪”的一声挂了;有的跑到药房主任跟前,为药房主任鸣不平,说他丁天一装得跟正人君子一样,院里规定开化验单、检查单、住院证都有提成,他每月拿的提成比谁都多,伪君子!药房主任便忿忿地骂道,这小子太不识好歹了,真正的傻逼!
放射科的唐斌也可以不来,他和丁天一是情敌,他被丁天一打败了,一直让他抬不起头,他在心中曾多少次诅咒丁天一。丁天一的死,让他感到老天睁开了眼,什么人什么命,老天最公道,只是苦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徐茜。想到徐茜,又猜疑徐茜是不是命太硬,克夫,要是自己娶了徐茜说不定也会英年早逝,想到这,不由地打了个寒战。他和徐茜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和徐茜的玉手相握,是他梦寐以求的,垂泪的徐茜让他怜惜。
伊雪也是可以不来的,她是徐茜的好朋友,在丁天一和徐茜热恋时,她还暗恋着丁天一,但把那份感情深深地埋在心里,她羨慕徐茜得到丁天一的爱,在丁天一和徐茜举行婚礼时,她做了伴娘,却希望结婚的是自己,而不是徐茜,她表面上祝徐茜和丁天一白头偕老,心里却企盼他俩明天就离婚。丁天一出车祸后,她着实为徐茜流了一把同情泪,同时她也庆幸自己没能嫁给丁天一,否则守寡的就不是徐茜而是她。
汽车开出殡仪馆,殡仪馆里悲沉肃穆的气氛仍在车里笼罩着,车里的人面容依然冷冷的,心情依然沉沉的。随着与殡仪馆距离的拉大,这种气氛就渐渐减弱,车里的人相互间开始有了话语,有人感叹,唉,人有旦夕祸福啊。接着有人应,就是啊,人就那么几十年,还是看开些吧,该吃吃,该玩玩,该享受享受,不然要像丁天一这样,手一撒去了,多亏啊!在大家的话语中殡仪馆里悲沉肃穆的气氛慢慢缓解了,随着与殡仪馆距离的进一步拉大,人们与死去的丁天一间的距离也越拉越大了,大家活在阳间,是人,而丁天一在阴间,是鬼。
前边小车里的陈院长还在不停地说,丁、丁天一,你饶、饶了我吧……
后边的车是大巴,车里唐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着号码说:139xxxx2505是谁的?
药房主任坐在唐斌前排,连忙回过头来说,号码多少?你再说一遍。
唐斌又报了一遍,药房主任大惊,丁天一的!
唐斌面色陡变,神色紧张地问,谁拿死鬼丁天一的手机胡乱拨?
车内死一般的静,只有唐斌的手机振铃声,一声比一声响,大家的心头一阵比一阵紧。
唐斌怯生生地摁通电话,放在耳边。
喂,我在干桥路口……手机中传出丁天一的声音。
唐斌猛地叫起来,你……你……你还活着吗?说着便浑身颤抖起来,不停地说,丁天一,我……我该死,我是癞蛤蟆,我猪狗不如,我不该打你老婆主意,天一,我的哥哥,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饶……饶了我吧……
大家相互望一下,都没说话,都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药房主任手忙脚乱地从衣兜里拽出手机准备关机,还没来得及,手机便响了,药房主任扑通一声跪在了大巴车中间的过道里,一迭声地说,天一,天一,我知道我错了,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药品回扣我其实只拿了一点点,院长、各科大夫都有份,说实话,有些事情,我也是身不由己啊,你就饶了我吧……
药房主人声泪俱下,裤裆湿了一大块。
接着过道中又有几人跪下,忏悔之声此起彼伏。
丁医生,我错了,我不该撕你在办公室门上贴的告示……
丁医生,我是小人,我背后说过你坏话……
电话来了,电话来了!伊雪的手机突然发出甜美、稚嫩的女孩声音,提示让她接电话。要在平时,伊雪的手机一响便要引起一些嬉笑声,但今天,这怪异的铃声让车上的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伊雪略微呆愣了一下,从包里掏出手机,看着屏幕。
旁边的人低声问,谁?
丁天一。
不要接不要接!都说。
我又没得罪他,怕他干嘛。伊雪说着就摁通了电话。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大家神色紧张地看着伊雪。伊雪慢慢将手机放到耳边,表情冷寂地说,喂,找我什么事?你说吧,我在听呢。
电话那头说的什么,大家听不清楚。大家只能看伊雪的反应,听伊雪说什么。伊雪很快就说话了。伊雪说,不必了,他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手机,你换个卡,自己用吧。
挂了电话后,伊雪说,有点像。
都问,什么有點像?
声音。伊雪说。
原来,丁天一那天晚上被车撞的时候,手机掉在了路边的草丛里,今天一位环卫工人扫马路时捡到了。环卫工人想将手机还给失主,但他不知道失主是谁,就点开手机中的通讯录,想给失主的朋友打个电话让转告失主……
伊雪说,这个环卫工人的声音确实跟丁天一的声音有点像。
车里一片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