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神
2019-06-07�P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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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的故事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别说是你了。
直到现在,我仍然会恍兮惚兮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
然而,此刻我正站在蓝天白云之下,温热的肩头分明感觉到阳光的分量。我还狠命掐过自己,尖锐的痛觉和大腿上的瘢痕证明我是醒着的。我也反复问过我身边的人,老婆、孩子、我最信任的亲朋好友,以至所有站在我面前的人,都被我弄得不耐烦地反问我是不是有病了:明明你活得好好的,干吗老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难道我是在做梦?难道整个世界都在做梦?
起先我也是坚决不认同自己有病的。我活蹦乱跳,能说会唱,思维尤其敏捷。有回我与单位里的铁嘴辩论“白马非马”的哲学命题,我旁征博引,雄辩滔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持续三个小时不打一个格愣,把铁嘴听得白眼乱翻,理屈词穷,前所未有地向我拱手认输。我吃嘛嘛香,胃口还好得出奇。我知道玫瑰是香的,洗手间是该敬而远之的,臭豆腐则是闻着臭吃起来香的——有时候我一口气可以吃下二十块而不打一个嗝儿。每天我都会在镜子前站上好一会,极其认真地观察我的气色。虽然脸颊有点儿清瘦,眼角的皱纹好像增多了一些,眼里似乎布满疑云,胡子也因为忘了刮而糟乱了些,但这都是精神不宁的结果。我的舌苔依然鲜润,唇边还新萌出两个红艳的痘痘——这不是阳气旺盛的标志吗?
可是我的疑虑丝毫无法减轻。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像亲友说的那样得了什么怪病,于是我痛下决心走进医院。
我挂的是五官科。为了可靠,我花了八十元挂了专家号。专家是个货真价实的退休返聘的老牌主任医生。他虽然看起来有些疲倦,脸颊上还生着好些黑豆似的老人斑,但他满面慈容,态度和蔼,说话前经常会思忖几秒钟再开口。他专注地端详了我一会后,问我有什么不舒服。我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吃得好,睡得香,眼不花,耳不聋,甚至嗅觉和以往相比,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同,比如现在是金桂飘香的时节,我闻到的还是和以往、和别的任何人闻到的同样令人愉悦的桂花香。再比如,我从来不爱吃羊肉,因为我一闻到那股特有的膻味就有想吐的感觉,现在我还是闻不得羊膻味儿,它一如既往会让我犯晕——我注意到老主任医生厚厚镜片后的眼眸明显放大了,他摆摆手示意我停止叙述,再一次打量了我几秒钟后,说:既然好好的,你来找我干什么呢?
我有些慌乱,意识到不能这样描述我的痛苦,于是赶紧提高嗓音直截了当地说:我的问题是……怎么说呢,有时候我会在毫无征兆的前提下,突然之间嗅到一种……一种我总是无法准确说清的、但是我肯定是从来没有嗅到过的极其怪异的气味。它绝对不是花香,也不是泥土或草叶被阳光灼烤后的气息,更不是油盐酱醋或厨房烹调的气味;它仿佛是化学气体,却绝对不是汽油或酒精的味道,也不是哪个工厂偷排的废气或者下水道蒸腾出来的沼气味儿。总之它无法描述也无法比拟。它来无踪、去无迹,仿佛是突然从天上降下来的;有时候仅仅持续几分钟,有时候竟然好几个小时都阴云不散地缠绕着我,甚至像可恶的游魂一样直往我脑袋里钻,搅得我头晕眼花,太阳穴卜卜胀痛又心烦意乱,我想逃避它却束手无策。我就是把所有的门窗都关严、戴上两三层口罩或者用厚棉被把自己的头给裹紧,那怪异的令人厌憎的气味仍然在我脑海,不,心里甚至是血液里四处乱窜。糟糕的是无论我问任何人,是否也闻到一股时浓时淡而让他/她讨厌的气味,他们全都会一面深呼吸一面茫然或嘲讽地看着我,说是一切正常甚至还感到空气良好得沁人心脾;那一刻的世界该是什么气味还是什么气味,一定是我的鼻子出什么问题了。
万幸的是,正像我说过的那样,这种怪味并不是时刻骚扰我的,它会自然消失,也会一连几天不再重现。
老专家又摆了下手,示意我结束叙述,然后胸有成竹地點了点头,拉下额头的镜灯,温暖的双手托住我的腮帮子,聚精会神地观察了聚光处我的鼻腔,接着又是耳朵深处、口腔、喉咙,总之属于他范围内的地方都严肃认真地检查过之后,他把镜灯推上额头,又思忖几秒钟后,肯定地对我说:你挂错号了,应该去神经科看看;我认为你的问题不出在五官,而应该在大脑、神经甚至是心血管方面。
我完全没有料到问题会这么复杂。我绝望地相信自己得了严重的怪病,说不定明天就会一病不起甚至呜呼哀哉。我心慌气促,以至于当我按照神经科医生的要求楼上楼下四处奔波,整整花了大半个上午和整个下午的时间做了CT扫描、核磁共振、脑血流图,以及耳朵、眼睛、鼻腔B超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检查之后,两条腿也绵软得几乎迈不开来了。
可是那位年轻的神经科大夫的结论却是:你应该去看心理门诊或者到脑科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因为并没有发现你有什么器质性疾病,你的问题应该出在心理上,或者是精神上。
这怎么可能?折腾了我一整天,居然就是这么一种不负责任的结论。莫非他们本来就没有能耐,却又想多收我一些检查费?我有一种受到戏弄的感觉,忍不住大声反驳:我活了这么多年,连失眠的滋味都很少体验过,怎么可能有什么心理或者精神疾病?
年轻的神经科医生冷笑了一下,并不太在意我的不敬:你的这种态度本身就可能是——你肯定自己没有过幻听、幻视或者这样那样的幻觉吗?比如感到自己被人陷害或者不怀好意地非议,甚至无中生有地怀疑自己被盯梢、被追踪,总之是要迫害你的情况?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连你对我说这番话的奇怪感觉都没有。
那么,你可能得的是单纯的幻嗅症。
幻嗅症是什么鬼?况且我根本不是什么幻嗅,而是千真万确地嗅到了怪味,也嗅出了结果。
嗅出结果是什么意思?年轻医生下意识地抚弄起自己的腮帮子,像突然害了要人命的牙疼似地,嘴里间或抽搐几下,两眼则定定地逼视着我。不过他的目光是斜着的。他像许多医生一个样,始终不拿正眼看病患。
我蓦地意识到问题还是出在自己身上。由于不想把问题复杂化,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也不方便说清我所经历的全部实情,我并没有告诉医生“结果”,难怪他会感到困惑。而要我把这个问题对他说清楚,我又觉得不合适,况且这个年轻医生也难以令我信赖,我不觉得会对诊断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于是我果断抓起病历,向医生说了声对不起,匆匆离开他的诊室。
我决定放弃求医,顺乎自然,走着瞧再说。可是我的好朋友易伟却认为不该轻言放弃。他愿意亲自陪我到市立医院去找他表叔——一位资深留美医学博士、著名的神经科科室主任,去他那里看看。
科主任果然气宇不凡,一脸的博学和经验丰富,举手投足都透着让人无可置疑的从容与自信。他的白大褂里面露出考究的阿玛尼西装,保养得很好的大方脸容光焕发。虽然他已经谢了顶,头顶心的皮色却鲜润油亮,周围一圈头发虽然也不多了,却乌黑整齐,而且他说话中气很足,嗓音磁性悦耳。我奇怪他当年怎么不去学美声或播音主持。更奇怪的是他脚上套着的却是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易伟显然注意到我的疑惑,悄声对我说这正是科主任善于保养的结果。他太忙,动手术又要长时间站立,上班时穿布鞋可以减轻压力,保持血脉畅通。
然而我此时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个上面,甚至连科主任亲切询问我病情的话也没有听见——我一进科主任那间独坐的宽大办公室就突然发了病——现在,那股我熟悉的却又仍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气息越发浓烈起来,一股子似塑料非塑料、似金属非金属、似某种劣质化妆品又不是、似谁在烧落叶又不太像的气味,总之我已多次体验过的那种特定的怪味,无影无形地风一样蛮横地涌向我的鼻腔中,不,是脑门中,是心深处;同时我的脑海又不断闪现那一幅熟悉而可怕的画面:无数莫名而令我悚然的物体,密密麻麻、群鱼一般乌泱乌泱地在眼前蠕动;不,是活塞一般起起伏伏杂乱地跳动着,搅得我心跳加速,毛骨悚然,几乎就要被那怪味呛晕过去了。但我没有晕,因为我已有了经验。我的脚步仍在室内徘徊。很快,我毅然趴下身子,钻进科主任那红亮宽大的办公桌肚里,那气息发源和凝聚之处,正是我头上桌子横档缝隙间一个褐色甲虫般的东西——我一把摘下它,钻出桌肚,跪趴在科主任面前,抑制不住得意地举到他眼前让他审视。可是,显然对我的异常举动感到恼怒的科主任却猛地把皮转椅挪后,大声质问我: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易伟是知晓内情的,他兴奋地扑到我面前,瞟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得意地拍拍他表叔的肩膀: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吧!
科主任这才认真看了一下我手中的东西,仍然一脸茫然。
窃听器,有人在你桌底下偷装了窃听器!
科主任霎时像挨了一拳般从皮转椅上蹦了起来,第一个动作是敏捷地扑向门口,砰一下把门推上。回过头来时,他好像突然矮了一个头,哆嗦着接过我手上的“甲虫”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红堂堂的脸上彻底失去了血色。
这就是我要来看病的原因。我说:已经有好几次了,当我在某些特定的地方嗅到这种我说不上来的怪异气味之后,就会发现窃听器或者微摄设备……
哦!科主任颓丧地跌坐在皮转椅上。椅子被他壮硕的身子压得吱吱呻唤,而他的声音也仿佛在呻吟:这是谁呀?是谁这么卑鄙啊?也难怪,我这个位置太那個了,想坐的何止一个两个?
他的额角上沁出了亮晶晶的冷汗,语音也哆嗦起来:不会是……不会是纪委安的吧?
不会不会。我急忙安慰他说:纪委应该不会用这种手段。而且,我以前发现的几例现在都没事,应该主要是内部矛盾的产物,有人想要抓你的把柄,监控你。或者,搞倒你。
科主任安心了些,但是额头的冷汗还在不断滋出来。他完全失去了矜持,抓起白大褂胡乱抹着脸,说:现在是怎么啦?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这么说,你这种……这种嗅觉有很久了?
快有半年了吧。我说:奇怪的是除了这点我并没有其他异常,日常生活也好好的,不影响吃,不影响喝。平时也时有时无地嗅到异常的气息,却没有发现过别的实质性结果。
单单有这种结果?单单只发现窃听器?
目前看就是这一种状况。
居然会有这种症状?毫无逻辑呀!难道是一种特异功能?
我看他就是被神灵附体了!易伟也大发感慨:完全就是……就是嗅神下凡!
我和科主任同时瞪了易伟一眼。我坚决否认这种无稽之谈,而且我从小到大几十年,并没有过这种……这种症状啊?
科主任竭力集中精神,愣怔怔地审视了我好一会,心不在焉地翻了翻我带去的那沓检查报告,叹息着说: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呀?奇了怪了!这是我从医几十年从来没有遇到的病例,我现在没法给你诊断。请等我冷静下来仔细研究,再请教我国外的同行们,或许可以给你一个诊断。现在我……
我知道现在他是不可能有心思探究这个问题了,于是便礼貌地向他告辞。科主任执意把我送到电梯口,半是歉疚、半是感激地紧紧握住我的手,再三向我表示感谢,说幸亏我帮他发现了隐患;更重要的是,使他一瞬间更深地认识了社会和人性的复杂与险恶。因此他希望和我交朋友,保持联系,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谁偷装窃听器——他的手是冰凉而粘腻的,而且还在颤抖着。
我自然表示随时可以为他效劳,却没料到仅仅隔了一天,科主任便给我打来了电话,言词热切甚至都带了点讨好的语气,一定要请我吃个晚饭,以表达他由衷的谢意。我婉言谢绝,再三表示这件事对我纯属意外,也决不是值得我高兴的事情,希望我们都能尽快将它遗忘。科主任只好对我说了实话,说是他其实还想请我帮他个忙。他的亲家公是个处长,听说了科主任的事情后也有点“兔死狐悲”,急切地希望我也能帮他去“看看”。
在科主任的描述中,他这位亲家公处长是个洁身自好又讲求原则的人,平日里待人也和气,尤其不愿意亏欠他人,是吃顿饭都要抢着买单的那种人。所以我觉得,科主任强调说:他遭人暗算的可能性就更大了。因为他在工作中不容易跟阴暗势力同流合污,又处在重要的位置上,很多人包括他的上级,都不容易通过他来获得更多的利益。
听他这么一说,我表示可以去“试试”。因为我完全认同科主任的担忧。现实中像他亲家公这种人如果真有,那就更容易被人看作讨厌的甚至是危险的异己分子、一块利益集团的绊脚石,必欲除之而后快了。
有意思的是,当晚我一进到科主任亲家处长的办公室,便对结果了然于胸了。因为那熟悉的气息不仅又钻进我的鼻腔,而且那源头简直就在我的鼻子底下,像个不怀好意的精灵,一潮一潮地戏弄着我的神经。然而这次我没有急于揭露真相,我想先听听亲家处长自己的判断。果然,他又向我重复了“原则”的重要性,及其对坚持原则可能遭遇的种种压力所持有的坦荡无畏的襟怀。他还强调说,虽然也希望我帮他看看,并不是出于畏惧或者迷信,更多的是想证明生活的本质是光明的、真善美的;假恶丑虽然也有,终究是邪不压正的。
听着他简直有点慷慨激昂的表白,我不禁暗自发笑,头昏脑胀的感觉也轻了几分。同时,却也感到一阵悲凉。他这种表白如若不是出于“演戏”的需要,那么他也未免太天真了。或许,这反而证明了他的某种心虚或不够自信?
正在这时,耳边突然爆响一声霹雳,紧接着又是好几下巨响,亲家处长的办公室外金蛇狂舞,一道又一道刺眼的闪电疯狂地抽打他的窗户。深沉黑暗的夜空像是崩塌了,密集而哗哗呐喊的雨点从破漏的天穹倾泻如注,俨然是要淹没整个世界,包括处长的表白。
处长终于露出了惊惧,他下意识地捂紧耳朵,随即一下子扑到窗前,拉严了窗帘。等他回到我跟前时,眼中光焰灼灼,一言不发却满怀某种渴望凝视着我,分明是希望听到我宣告他没有任何麻烦。可是我爱莫能助。我的鼻腔里早已灌满那股熟悉而令我越来越厌恶的不祥气息。于是我伸出手去,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扳倒他沙发旁的落地台灯,胸有成竹地将台灯罩翻转过来,很轻易就在灯罩壁上揪出一只不知几时蛰伏在那里的“甲虫”。
出乎我意料的是,此时这位亲家处长的反应与以前一些当事人有所不同,既没有大呼小叫,也没有明显的疑惧表情。
他只是一反先前的雄辩滔滔,厌恶而迫切地贴近那只冷漠而无情的玩艺儿,仿佛要闻闻它是否可以下肚似地看了一分钟,然后瘫在沙发里,深深垂下头,双手环抱在胸前,陷入长久的沉默。
趁他长考的时候,我又在他办公室上下左右每个角落再嗅了一遍,确认没有新的发现,便向他告辞了。
亲家处长似乎忘记了外面的倾盆大雨,还是没有动弹,只是微微抬头,仿佛不明白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而去似地,目光黯散地看着我带上房门离去。
我相信,正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肆虐,就像凄厉的风雷电雨一样荡涤着他的灵魂,摇撼着他的信念。
能发现隐患,也许亡羊补牢还来得及。我想。
然而没多久我就听说为时已晚,一切都不可挽回。在我揪出窃听器不到一个月后,亲家处长就被上级调整到下属单位当了工会副主席,他的仕途恐怕就此划上了句号。市立医院的科主任悲愤地告诉我,尽管他的亲家此时已经痛感到自己忽略了与局长“一致”的重要性,没能让上面和左右的人顺畅地“办事”,是太不成熟也太自以为事了。亲家处长愤怒又哀怨地断定,窃听他完全是一个预谋,为的就是搜寻理由贬斥异己。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堕落,和他们打成一片;那样的话,哪怕自己真有什么劣行,也不太会出什么事,因为那样大家都会互相帮衬,互相遮掩……
至于我自己,“病”没有治好,却发现因此而跌进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中去了,尽管我反复叮嘱易伟和别的知情人不要扩散什么“嗅神下凡”的事情。我无疑也和一切人一样,有虚荣心,有成功欲,熱衷于表现自己或企图出人头地,但却并不喜欢是这样的表现。我的异能对自己并无好处,获得的也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成就,反而要不断面对许多人的困窘、惊恐和绝望,搞得自己的心境也越益灰暗。老这么下去,我担心自己的精神真会出问题,甚至人格也会被撕裂,再也品味不到人生的光明与美好了。
可是我欲罢不能。几乎天天都会有人通过易伟或者哪个当事人找到我,请我吃饭;或者直接提着名烟名酒甚至红包来央求我去“帮个忙吧”。我理解他们的心理,就像许多心虚胆怯者四处拜谒名山大庙,或者寻求所谓能够未卜先知的江湖大师一样,不少人只是出于保险起见的心理;如同人们上医院去体检,希望得到的是健康无恙的安慰而不是所谓“早发现早治疗”。当然,更多人是心中确实有鬼,或者深感自己面临着某种异常——比方说,妻子似乎突然具有了未卜先知的本领,竟然流露出对某人某些秘密言词或将要进行某项活动的把握——她是不是找了私家侦探来监视我呢?有人则认为单位领导的讲话似乎“话中带话”,甚至是有的放矢地在敲打自己……
不管怎样,我还是能推则推,尤其在没有明确的发现之前,我绝不接受任何人的宴请或礼品。只有在实在推脱不了时,我才勉为其难。然而,我在社会上的名声还是越传越大,也越来越疲于应对。就这样,没几个月时间里,我就从好多社会名流、官员、老板的汽车或办公室或卧室里揪出了百来个窃听偷拍器材。
尽管我早有经验,尽管那些当事人的反应我也有所预料,但每当结果呈现的时候,他们的表现虽然大同小异,还是会让我感慨不已,就像第一次发现这种特异结果一样内心震撼、五味杂陈;虽然也不乏类似窥秘狂获得的刺激感。
他们多半会双腿一软、颓然瘫坐,愣愣地盯着那个“甲虫”,久久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有的则一分钟前还潇洒自如,甚至一脸轻松地开玩笑说什么:“万一我私生活被发现,老婆不让我回家了怎么办?”但很快,他就尝到了天旋地转的滋味——一个窃听器、一个针孔摄像头,藏在他办公室的空调里。他的脸顿时惨白,直勾勾望着天花板,眼珠子骨碌骨碌乱转;想喝口茶压压惊,端茶杯的手却不听使唤,抖得杯中水也扑簌簌地洒了出来。总之,他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对我哀叹:这不可能是我家人装的。情人她藏得很深啊……
当然,也会有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有个私企老板就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甲虫”,狠命摔在地上,然后又踩又踏地狂叫着:
孽子!孽子!我就知道你们等不及了——他指的是他前妻和儿子,说他们早就觊觎自己的财产了。他甚至怕我不相信似地砰砰捶着桌子,口吐白沫地对我发誓:你看好了,我明天就去公证处立下遗嘱,把我的全部财产,一分不剩全留给我家那几条知心暧肺的狗!
还有一次,我在酒宴上遇到个风度翩翩、派头十足,总是侃侃而谈、志得意满的银行官员。他高大魁梧、西装革履,举手投足潇洒自如,完全就像个指挥若定的大领导。席间,他听到别人对我的尊崇吹捧后便调侃我道:说你能神灵附体、是“嗅神”什么的,老实说我是不相信的。我可是个唯物主义者,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神人呢?除非我亲眼所见。怎么样,要不你也到我单位去看看,验证一下我是不是经得起检验的好干部?
结果自不用说。我几乎不用吹灰之力就在他车上查出了插卡式窃听器,还看到一张前所未见的分外扭曲的脸。这张脸给我的感觉是,满脸鲜艳的油光和过去那份强大的气场一瞬间荡然无存,皮肤和鼻子嘴巴都皱在一起,成了干巴巴的一团抹布,就好像他突遇核武器爆炸,被辐射了。
相反的例证是,一个在我眼中相当正直也理应安全的人,市一中的校长、省先进工作者,居然也被安上了窃听器。而校长是我见过惟一一位面对结果仍然保持冷静的人(但我又怀疑他也许是演技太好)。校长的脸虽然胀红了,却仍然露出得体的微笑,平静地对我说:我和同事们的关系一向很融洽呀,谁能对我这样做呢?是在考验我吗?还是社会上什么人在观察我呢?好在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去好了,反正我一如既往,做我的工作就是了。
让我预想不到的是,没几天后,校长又悄悄找到我,庄重而沉痛地对我说:对你,我还是承认吧,我是有两个情人。我马上就终止交往!
实在说,我并不关心他有什么问题。何况我又不是他的领导或者纪委官员,他为什么要特意向我交代自己的隐私呢?这使我深为困窘,甚至感到难为情。我讷讷地宽慰他:这只是你的私生活呀,也是你的自由,就像我也有我的隐私和自由。因此,如果她们让你感觉很美好,或是充满了激情,你仍然可以继续……
校长却还是反复向我发誓,声明他已经和情人切断了联系,并且绝对不会再犯类似错误。我恍然意识到,他这分明是在防范我呀!我急忙向他解释,自己顶多只是知晓他被人做了某种手脚,却不可能知晓别人都窃听到了什么。我甚至强调,我们只是萍水之交,你今后完全可以忘掉有過我这个朋友。可是校长仍然忧心忡忡地盯着我,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了。
这情状引起了我的警觉:校长的担心很可能不是他一个人的,其他人完全可能也会对我这个知情人产生疑虑。这可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但是事实上,我明显已经高度介入了人们的私密领域,而且他们都因此越发视我为神人,怀疑我神到可以知悉他们被窃听的内容。如果今后没什么恶果还罢,一旦外界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或许会认为是我起了什么作用。这对我可决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别一种后果也让我隐隐不安。那就是:尽管我的不少当事人发现问题后,都积极寻求合适的应对方案:有人终止了地下生活;有人努力工作,并在单位谨言慎行;有人小心翼翼地加强信息保护;也有人想到“分权”以纾缓自己的压力……但是,却也有许多人力图报复,刻意培植亲信,秘密开展“揪黑手”的活动;还有人则想为自己找一个“代理人”,甚至,暗中找人给可疑者反装窃听监视器材。
更有甚者,易伟告诉我说,有一种奇异的风气正在蔓延。许多人见面时都要热烈拥抱,趁机摸摸对方身上是否带有设备;许多人有重要谈话竟要约去洗浴中心,以“坦诚相处”——我虽然怀疑易伟有所夸张,却还是感到震惊,这种人人自危的现象前所未闻,却都是由我而起的。我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本以为我的异能会有助于匡扶正气、警醒人心,结果却可能是相反的。甚至,如果人世的运转真的都是上帝的安排,那我不是在扰乱天道吗?“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而我何物小子,胆敢犯上作乱?闹不好以后会受到天谴,自讨苦吃!即使不是这么回事,我所起到的作用也几无正面价值,除了惑乱人心外,还扰乱了社会本有的运行节奏和内容;甚至,有时简直可说是在助纣为虐呢……
我决意金盆洗手,从此抽身!可是我该躲到哪里去,才能彻底摆脱那些死缠烂打的求助者呢?首先易伟就不好对付。他不仅对我的退意嗤之以鼻,还拼命撺掇我立即注册一个工作室,由他来做经纪人,找到一个窃听器至少收费一万云云。他坚信被人下套的个个都脑满肠肥、腰缠万贯,根本不在乎那几个铜板,一定会排着队来给我送钱——我不能不承认我很受诱惑,一时间眼前金花乱坠,哗啦哗啦地简直要把我淹没……
可是就在这时,一记莫名的闷棍劈头打下,彻底把我敲醒。
那天晚上我开车外出,刚刚驶出小区就感到了异样。一辆原先停在小区门外的黑色SUV,毫不掩饰地紧咬在我车后。我想加速甩掉它,不料小区周围都是人车稀少的开阔大道,我刚转过一个弯去,这辆SUV就尖锐地鸣响喇叭,闪着大灯从我左侧野蛮地贴上来,将我别到路牙旁,随即插到我车前,把我拦停。我惊恐万状地看着车上跳下来三个年轻人,竟然忘了锁上车门。他们顺利地拉开门,一齐挤了进来。
我正要喊救命,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年轻人一把捂住我嘴巴,厉声道:不许喊!也不用害怕。我们不是来害你的。
我偷眼看他,终于能吁出一口气来。因为他并不是想象中面目狰狞的歹徒。他和坐在我身后的两个人都衣着普通、相貌平常,既没有揍我,也没亮出刀子什么的,我停止了挣扎。但这些人的态度还是十分严峻,张口就直奔主题:我们知道你。是你拆掉了尚峰集团董事长身边的偷拍设备——你是他什么人?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
我眼前倏地闪现出尚峰集团董事长那张圆滚滚而笑眯眯、两道眉毛浓密得像两把黑刷子似的黑脸膛。可他当时给我的印象相当和善可亲呀?我语无伦次地辩解自己并不认识这位大人物,完全是应他朋友的要求才做了这么件事。他们的态度松泛下来,口气也变得软和了,并且叫我不要慌张。他们是尚峰集团的职员,都不是坏人,而董事长才是个腐败霸蛮的坏人。他们曾多次向上级和有关部门举报董事长,结果都石沉大海。他们是出于正义和无奈,才想出窃听董事长、寻求铁证的下策。现在他们找我的目的,是要我不再破坏他们的计划。
我喘息了一会,战战兢兢地问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我们别无办法,哪怕是鱼死网破,也要和他斗争到底。他们争相列举了董事长许多劣行。说他贪婪无度,在本地和上海等地至少拥有三十多套房产。而且他作风恶劣,刚愎粗暴,集团人背后都称他“霸王”。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年轻人咬牙切齿地说:你能想象吗?我就被这个蛮横的霸王当众羞辱过。那天他到厂里巡察,我正在电脑前忙工作没注意,没有及时起立向他致意,霸王竟然一个耳光打上来,斥责我“不长眼”!以后还多次在内部会议上将此事作为反面案例,说这种“不懂规矩”的职员,以后见一个炒一个!
坐在我身后的两个人也愤愤地告诉我,不光小职员,集团不少高管也受过他欺凌。有回他带朋友到下面分公司去,进酒店时一见那包厢叫“落雁厅”,顿时火星四溅,掉头就走。原来他嫌那包厢名不吉利。换包间后又嫌不会喝酒的分公司总经理“没陪好”他的客人,当众大骂并一拳抡去,竟把总经理的一颗牙打掉了。事后,总经理还被迫辞职。反映上去,有关部门也来调查了,结果却不了了之,连个“通报批评”都没有,明显助长了“霸王”的嚣张气焰。
除了作风霸道,生活上“霸王”也极奢靡,比如白酒非茅台不喝,红酒只喝拉菲;背后人还叫他“茅台霸”。他将多名女下属发展成情妇。有的情妇在集团是公开的秘密,他甚至在酒桌上以此自夸……
这一惊非同小可。很少失眠的我好些天都久久无法入梦。懊丧和疑惧像辗不死抹不净的蚂蚁在我心里乱爬乱啃。有天夜里我索性爬起来,到阳台上去透透气。
从我家的高层望下去,城市之夜与我阴云密布的心境完全不同。大地上像被哪位天神洒下密密麻麻的钻石,红黄蓝绿、熠熠生辉,流溢着令人晕眩的气息。森林一般的楼群也缀满静美璀璨的灯火,仿佛要与满天星斗竞彩斗艳。四通八达的街道难得地清寂下来,却仍有几辆趾高气扬的摩托车轰鸣着狂飚,仿佛在嘲笑我的迂阔。
我喃喃发誓,明天就到乡下老家去避上一阵,彻底挣出这个漩涡!主意既定,我觉得心情松快多了,使劲吸了口清凉的空气,鼻息中居然有不知何处飘来的田园幽香,眼前也仿佛看到老家屋檐下,乳燕张大黄口向母燕乞食的情景。而村边那些鲜红娇艳的桃花正在怒放;浓艳的油菜花田,则好像一方一方美丽的黄手帕。风好像喝醉了,懒洋洋地晃悠。黄花间蜂飞蝶舞,一派绚烂——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嗅到那可怕而怪异的气味了。会不会吃了那一吓,我的“病”就此好了?果真这样,那可是太好不过啦!我情不自禁地合掌祈祷,但愿上天能够救我。
当然,就是好不了,我也决计不再帮任何人的鬼忙了——不!也许以前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原本都是虚妄的?我也像那只蝴蝶一样,压根儿就在庄周的梦中?或者,世界本就像眼前迷离的夜色一样,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只不过我的神经真的像年轻的神经科医生认为的那样,发生了“幻嗅”。如此而已。
正欣幸时,耳边忽然传来惊心动魄的鸣响声。我扔在床边的手机一声紧一声地催迫着我。这么晚了,谁还会给我打电话呢?恐怕是易伟吧。我走进屋里拿起手机,却发现号码是陌生的。
我犹豫半晌,毅然将手机又扔回床上……
(责任编辑:钱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