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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消失

2019-06-07邵风华

西湖 2019年5期
关键词:话务员益母草哑巴

邵风华

它们有时候确实是一抹阴影,是已经不存在的生活……

——罗伯特·穆齐尔

大笑

他的妻子走了之后,他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吃饭(餐桌面向厨房的位置),在原来的地方上床、睡觉(靠近窗子的一面)。上床之后,右侧身,向着床里面空下的一大部分。有时候,他和以前一样蜷缩着身子;有时候,把床头上的一只龙猫拽过来,抱在怀里,以填补某种在他看来有必要填补的空虚。

其他的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那时候还没有离婚,他的妻子只是不再回家。当然了,她找了一个又一个借口。那些借口听起来都有道理。其实呢,即使没道理他也不可能去深究。每一个看起来相同的日子,其实都有很多不可为外人道的不同。每一年也都是这样。在这一点上,每一天每一年也就没什么不同。他希望保持着这个,这种感觉,直到他再也出不了这个房间。

的确,那些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想一想,其实没什么好难过的。他甚至没有觉察到什么煎熬(像有的朋友警告他的那样)。直到有一天,妻子带着她的大哥和一个女性朋友敲开了他的门。先是那个女的气势汹汹地到他的床前逼问(给他们打开门之后,他又重新回到房间里躺下),是不是他说过她的什么坏话(当然是他的妻子出卖了他),他甚至感觉她有跟他动手的可能。

然后,她的大哥过来跟他谈起了他们的友谊。这让他想起了十二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刚刚认识时的一部分场景——他走神了。而她的大哥在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通之后,直视着他的眼睛,希望他看在他们友谊的份上做出某种让步。而他看着他的脸,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哎呀,他觉得友谊真是一种滑稽的东西。

他一直在笑。他躺在床上,控制不住身体的抽动。他发现躺着笑要比站着或坐着费力得多。要动用全身的力气。或者说,是笑所耗费的力气把他的全身带动了起来。他边笑边想,有一天,他一定要把它写下来。

一路平安

月亮和老路结伴去了南方。她们将要去广州、深圳、大理、香格里拉,和高原上的某一所藏族学校。月亮告诉我,她们的行期是两个月,也就是说,她们将在高原上和一个名叫李兵的人以及一群藏族孩子共度春节。我曾从月亮手里买过李兵写的一本小册子,名叫《人如辽阔高原的一只虫》。如今,她主持着高原之上的一所慈善小学。

我是在豆瓣上与月亮认识的。她告诉我一家小小的咖啡馆的名字,约我去那里换书。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那家咖啡馆。后来,我经常一个人到那里去,坐在窗前温暖的阳光之下,读书或者写字。咖啡馆只有四十幾平米的样子,装修简单,朴素可人。我甚至还为它写了一首诗。

月亮当然是网名。湖北人,大学毕业后在南京的一所学校当老师,后来为了爱情来到这座荒凉的海滨小城。先是做她的老本行,后又辞了职跑到北京去学瑜伽。我们认识后,每当我对本地的荒蛮略加抱怨,她都对我说:“你看,我一个湖北人,又从南京来,还想在这里扎下根来;你作为一个东营人,为什么就不能热爱它呢?或者,你能不能因为你的存在而让它变得可爱一些?”

于是,就有了我和朋友们组织的几次诗歌朗诵会:在西城的某个酒吧,或清风湖中的画舫之上。

与老路就相识于一次朗诵会上。她是月亮的朋友,大学学的是心理学,却通过自学考取了珠宝鉴定师,然后在西城一家酒店租屋开了一间珠宝工作室。我去过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正好一位流浪歌手来东营,老路请他和几位朋友过来吃饭,然后大家就在她的工作室弹琴唱歌。老路就像一个男孩子,短发,胖乎乎的,朝气蓬勃而又大大咧咧,喜欢两手同时插在裤兜里,大声地说笑。有一个礼拜天,她们俩跟随我去遥远的乡间淘宝,初冬的阳光之下,她们俩在村路上兴高采烈地奔走,就像一只胖蝴蝶牵着一只瘦蝴蝶。

后来天晚了,我们去邻近的滨城吃饭,又去攀登某处景点的水泥航母。是日晚,月明星稀,惠风和畅,抚栏而立,心游八极,月亮禁不住在月光下练起瑜伽,而老路则打了一路太极。我走出十几步,背过身去小解,然后对月亮和老路说,有时候,男人就是比女人方便。谁料想,她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地朝我大喊——

“你——以——为我们不敢吗?!”

话务员小姐

如今,话务员这个职业早已消失了。一种职业的消失就像一个王国的消亡一样让人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惆怅。而这王国,它只能存在于人们的传说中,因为遥远和虚幻而变得童话般可亲。我们总是试图在时光的废墟中打捞那些过去时代的影像和记忆,仿佛不如此,就不能拥有曾经存活过的证明。不可否认,在寂静的笼罩中咀嚼逝去的生活,也是一种提前到来的对于命运的尊重……现在,还有人会对那些竖立在邮局门前的绿色老邮筒念念不忘吗,还有人时不时有一种拿起笔来给远方的友人写一封书信的冲动吗?手握一支钢笔,一笔一划地写下“你好吗”,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生活中的苦恼与烦闷——不一定是为了得到友人的解答,只是为了倾诉肺腑。那时候,电话还不是一种日常应用之物。有急事需要通知远方的家人和亲属,写信是来不及的,只能拍电报。“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是加缪的小说《局外人》的开头。这部小说大约写于1940年,可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电报仍是我们这里最快捷的信息传递方式。我刚刚工作的时候,还没有私人电话,每个单位里只有办公室一台办公电话。最古老的手摇式。一手摁住话机,一手摇动手柄。听到电话机发出“铃”的一声,就赶紧把话筒放到耳边。“小谭,帮我接一下某某乡政府”,或者“麻烦你,帮我接一下某某局”。那时候,不同的电话机之间是不能直接接通的,需要邮电局的话务员人工转接。每个话务员面前都有一块板,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蜂窝状接口,有用户打进电话,需要话务员先行接通,询问要打给哪里,再由话务员手动插线进行连接。由于经常给各个单位下达会议通知,就与话务员熟络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当然,话务员的名字,是在晚上没事时把电话打到邮局与对方闲聊得知的。都是刚毕业的单身青年,晚上闲来没事,我们就拿起电话跟话务员闲聊——话务员都是女孩。小张,你的声音可真好听。我姓谭,你要问我的名字不用故意这么做的。小谭,你的声音可真好听。长夜漫漫。话务员轮值夜班,也感到无聊。当然,话务员与人聊天是违反规定的。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不是真的认识,也没有在生活中有共同交集的朋友。但是年轻啊,觉得听到陌生异性的声音也是一种快乐。在和话务员闲聊中,得知了好多通过其他正常渠道不知道的事情。她们处在小城的信息传输中心,正是通过她们的手,把一根根的电话线连在一起。有一个晚上,小谭对我说,我给你听一个电话,但你千万不要出声啊。她把一个电话同时转接给我。我听到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通话的声音,在电话里,她告诉他自己生活的种种难以调和之处,又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这可怎么办呢,她说,她丈夫那段时间一直在克拉玛伊油田工作,半年没回家。接下来,女人开始哭泣。小谭再次把电话接过来,告诉我男女双方的单位,但没有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晚上在各自单位的办公室打的电话,小谭说,一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但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电话,我对小谭说,我更喜欢和你聊天。这天晚上,小谭很开心。时间不长,程控交换机开始大规模使用起来,每部电话都有了一个固定的号码,可以直接拨号了。

大约四年后的一天,我一个人在银河公园散步。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云南某个出版社出的盗版书《英雄梦》,作者是比奥伊·卡萨雷斯,我当年最喜爱的作家之一。当我坐在湖心岛的凉亭下看书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女人跟孩子说话的声音。女人长得小巧玲珑,容颜秀丽。她带着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小家伙正拿着一把小铲子起劲地刨土。我把书放在栏杆上,走到女人身边,一把把她拉过来。女人没注意,几乎扑倒在我的怀里,她惊慌地推拒着,瞪着我的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我。

小谭,你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对她说。

益母草

我小的时候经常生病。这大概缘于贫困的乡村生活。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早年的乡村生活让我见证了穷人的美德——现在想来,“穷人的美德”这样的词句真是充满了令人生厌的酸腐之气。我们那个村子位于潮河岸边,刚刚记事的时候,村里似乎还没有赤脚医生,只有一位姓丁的中年人在几公里外的农场当医生。村人生病,要么去邻村,要么等那位丁大夫周末回家。即便是这样,看病买药依然是一份不小的开支。我小的时候经常生病,这让母亲耗尽了心血。后来,听说住在村北的四奶奶会看病,于是母亲背着我来到四奶奶家。

四奶奶住在她们家的一间偏房里,正房里住的是她的儿子和儿媳。四奶奶盘腿坐在炕上,黑乎乎的屋子里只有她的眼睛发出吓人的光亮。四奶奶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给我把脉,然后就和母亲说了一些草药的名字,让母亲带我去野地里采。野地自然是野孩子的天堂。我们这些小孩子,几乎能叫得出所有野草和野菜的名称。我们采了一些白蒿、牛蒡、大青叶,还有益母草……从此以后,四奶奶成了我们家最信赖的医生。

十二岁那年,我去父亲就职的外地上中学。回家少了,生了病也是去乡里的卫生院,而不再专门跑到四奶奶那里。但还是经常听母亲说起四奶奶的事情:四奶奶的儿子不孝顺,不给她饭吃了;四奶奶的脚不知长了什么毛病,不能走路了,等等。有一次,母亲很神秘地告诉我,四奶奶的脚治好了。你知道是谁给她治好的吗?不等我回答,母亲就自顾自地说,是村南的小哑巴。我不禁大为惊异:一个从小就不会说话、没上过学的哑巴,怎么会给人看病呢?

有一天,母亲去看望四奶奶。四奶奶说,她的脚病要是再不治,可能下不了炕了。本来年纪这么大,也活不了几年了,治不治也没啥,但想想儿媳妇正怀着孕,要是不能走路,怎么帮儿媳带孙子呢。四奶奶请我母亲去把村南小哑巴叫来。我这病只有他才能治,四奶奶说。母亲当时就和我现在一样惊疑,但还是遵从四奶奶的嘱托把小哑巴叫来了。小哑巴见到四奶奶,先是咿咿呀呀地比划了一阵子,然后就出去采了一些草药回来。我母亲熬了药汤喂四奶奶喝下去。小哑巴再次比比划划,用四奶奶喝药的那只碗盛了半碗小米,又插了一支香,点上。那支香烧了一会儿就歪了,小哑巴就把它扶正;一会儿又歪了,又把它扶正;香歪了三次,小哑巴扶了三次。等香烧完了,四奶奶也下了炕。

直到现在,那也是我听到过的最神奇的事情了。而小哑巴后来的结局,也同样充满了魔幻之感:大约一年后,年仅二十三岁的小哑巴就去世了。在世的时候,他没和任何人有过主动而有效的交流,就是他的家人也将他看作是一件拖累;他去世的时候,村里也没有任何人感到有什么异样,只有四奶奶哭得两眼红肿。她悄悄地告诉我母亲,如果她不泄露小哑巴的秘密,不叫小哑巴来给她治病,小哑巴是不会死的。都怪我,是我太自私,把孩子给害了……懊恼不已的四奶奶于六个月后撒手人寰。四奶奶的离世,把她那神秘的知识永远地带走了。

很多年后,我成了政府部门的一名科员,按照组织的安排,去黄河故道旁一个凋敝的村庄蹲点。第一次去那个村子的时候,恍然回到了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同样地破败,同样地贫穷。只有村外的树林显示着病恹恹的生机。在村长家,我看到一捆捆堆在院墙边的青绿的植物,又细又直,有点像芝麻秸,但显然又不是。看到我疑问的目光,村长一面躲过他患有精神病的儿子朝他脸上吐过来的唾沫,一面尴尬地笑笑,说那是从村边树林割的益母草,准备晒干后卖给制药厂的。哦,这就是我幼年常常采集的益母草吗?我竟然忘了它们的样子。我本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片土地上所生长的一切的。这个酷似我故乡的小村,就是靠着收割树林里成片的益母草换回孩子们上学用的文具,以及农药和化肥。

当秋天来临,益母草长到半人高的时候,村里的男人和那些丈夫卧病在床的妇女,稀稀拉拉組成一支收割益母草的队伍,向树林和树林的更深处进发。常常,走在前面的女人用小推车推了满满一车,后面钻出来的男人则挑着很少的一担。到了去往自家的路口,互相递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拍打掉身上粘附的草叶和泥土,心满意足地走进家门。

冬天的大巴

那一年,我和舒忠到北京去。我是第一次去,他呢,我已经忘了。我们是这样设计行程的:我先要起个大早,从家乡小镇坐客车赶到四十里以外的舒忠的家,然后由他的一位亲戚把我们送到附近的华北油田,搭乘到河北任丘的大巴,从沧州下车,然后再从沧州坐火车去北京。是啊,的确是够麻烦的。可我们还是要这样做,因为这样就可以省下从他家到沧州的路费了。那一年,我刚刚参加工作,还没有转为正式人员,工资很低;而舒忠还是一个农民,就在家里种着几亩薄地。况且,他的妻子正怀着孕呢。

是与现在差不多的时候吧,天已经有些冷了。我们按照既定的线路行进在光秃秃的华北平原上。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看着田里一层薄薄的雪和雪地上翻飞的麻雀,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忧伤。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已经写了八年诗歌。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怎样继续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写下去,会有一个怎样的未来。从大学踏入社会,许多事情让我始料不及,仿佛汪洋中的一条船,漂漂荡荡,无可凭依。那一年,我与所有的同学失去了联系,在一个遥远荒僻的乡野修筑公路。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要这样度过了。

我们要到北京去。我和热爱文学的青年农民舒忠,一起去参加一个诗会。可是,我不得不说,那个活动真的让我失望透顶。没有人认真地谈诗,没有人热诚地交流,整个气氛让人觉得有一种荒谬之感。有的人开会时带着保镖,有的人为了争夺一位漂亮的女诗人而动武,结果其中一个被打得缠着绷带、架着双拐来到会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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