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叙事研究综述
——兼论展览叙事核心议题
2019-06-07李明倩
李明倩
一、导论:叙事学的发展历程与基本问题
叙事学,或称叙述学(Narratology),发端于20世纪早期的西方文学研究。1928年,俄国学者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Vladimir Propp)在《故事形态学》中阐述了俄罗斯民间童话故事的深层结构,为现代叙事学的诞生奠定基石。1968年,法国学者茨维坦·托多罗夫(Tzvetan Todorov)发表《诗学》,对叙事学中的关键概念,如视角、文本结构、叙述句法等进行探讨。稍后,他在《“十日谈”语法》中正式确立了“叙事学”这一学科名称。1972年,法国学者热拉尔·热奈特(Gerard Genette)发表了《辞格之三》,建构出一套可以应用于文学叙事作品分析的系统理论,为完善叙事学体系做出了重要贡献。1975年,法国学者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一文问世,在结构主义叙事理论中具有里程碑意义[1]。1980年,美国学者西摩·查特曼(Seymour Chatman)的《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进一步拓展了研究领域,为电影叙事作品提供了有力的阐释工具[2]。
之后,叙事学迅速从法国延伸至欧美,开始重视文本与外在的关联。1989年,美国批评家沃尔特·费希尔(Walter Fisher)提到在人类文化活动中,“故事”是最基本的[3]。由此,叙事学开始延展到各个领域,从单一走向多元,呈现出90年代异彩纷呈的学术面貌。1999年,美国学者大卫·赫尔曼(David Herman)在出版的《叙事学:叙事分析的新视野》中使用了叙事学的复数形式“Narratologies”以反映这一发展趋势[4];2009年,德国学者安思佳·纽宁(Ansgar Nuning)从不同的语境意义出发,提出了“诸语境叙事学”(Contextualist Narratologies),将浩繁的研究总结为16个类型,基本涵盖了目前所有的研究范畴,包括:女性主义叙事学(Feminist Narratology)、社会叙事学(Socio-Narratology)、认知叙事学(Cognitive Narratology)、新历史叙事学(New Historical Narratology)、历时叙事学(Diachronic Narratology)等[5]。
在几十年来对“叙事”(Narrative)的丰富探讨中,学者们基本对其核心概念取得了一定共识。热奈特将叙事界定为一个事件或一系列事件的表征[6];西班牙学者苏珊娜·奥涅加(Susana Onega)和何塞·兰达(José Angel García Landa)认为叙事乃是对一系列具有时间和因果联系事件的符号表征[7];美国学者波特·艾伯特(H. Porter Abbott)定义叙事由故事和叙事话语组成,是对事件的表征,故事即一个事件(行动)或事件的序列,叙事话语则是被表征的这些事件[8]。通过这一系列经典的定义我们可以看出,“事件”及其所处的序列是叙事的核心。
关于叙事的研究对象——叙事文本(Narrative text),荷兰学者米克·巴尔(Mieke Bal)的定义受到广泛认可。她提出叙事文本是叙述行动者(Narrative agent)用一种特定媒介,诸如语言、形象、声音、建筑或其它混合媒介向叙述接受者传递故事的文本。其中,故事(Story)指的是这一文本的内容,它使素材具有特定的表现形式,以特定方式呈现。其中素材(Fabula)指按逻辑和时间先后顺序串联起来的一系列由行为者引起或经历的事件[9]。
对叙事成立的条件,法国学者克里斯汀·麦茨(Christian Metz)提炼了五项要素:一个开头和结尾,一个双重的时间段落,任何叙述都是一种话语,叙事的感知使被讲述的事件非现实化,一系列事件的整体。另一位法国学者亚当·让·迈克尔(Adam Jean-Michael)则归纳出更为严格的六项标准:连续发生的事件,主题上的统一,经历转变的谓语,过程中行动的完整,情节构造建立因果关系,一个(内隐或外现的)最终评价[10]19-38。
二、国外博物馆叙事研究的发展概况
从宏观上而言,国外学者对叙事的论述主要集中在两个方向:一支由结构主义激发,强调叙事结构,阐释叙述的性质、形式和功能;另一支由热奈特奠基,关注叙述话语,聚焦故事与文本、叙事过程与文本之间的关系[11]。但在具体的研究个案里,讨论的边界在逐渐模糊,探索的范畴也在不断延展。
罗兰·巴特曾提出“世界上有无数形式的叙事……叙事出现在神话、传奇、寓言、传说、短篇小说、史诗、历史、悲剧、悬疑剧、喜剧、哑剧、绘画、彩窗玻璃、电影、当地新闻、谈话中。叙事以无限的形式,存在于所有时间、所有地方、所有社会中”[1]。2003年,美国学者杰拉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具象化了这一诗意的言论,认为叙事学在探析叙事的性质、形式和功能时,并不考虑表现的媒介[12]。米克·巴尔更进一步,认为应当把叙事学视为一种“关于叙述、叙述文本、形象、事项、事件以及叙述故事文化产品的理论”[9]。因此,存在内在叙事的博物馆,可以归为叙事学的研究对象。
然而,真正对博物馆的叙事展开探究始于20世纪90年代前后,相较于文学、电影、互联网等领域取得的丰硕成果,叙事理论在博物馆中的应用显得相对薄弱。1991年,美国学者杰罗姆·布鲁纳(Jerome Bruner)率先指出了叙事在博物馆教育中的重要意义[13]。1992年,米克·巴尔首次将叙事理论中的叙述聚焦、叙事声音和时间等概念运用于分析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展览,提出了一种新的博物馆阅读方式。后来,她还将展览与电影比对,认为可以将叙事研究引入到观众参与的层面[14-16]。2000年后,英国学者托尼·本尼特(Tony Bennett)在他的著作中阐述了在民族叙事和殖民治理的维度下,公共博物馆作为政治和知识的表征空间,如何在澳大利亚的殖民体系中开展进化论的管制实践以及如何在新的民族叙事中书写历史[17,18]。
2010年,诺丁汉大学建筑环境系和莱斯特大学博物馆研究所共同举办了题为“叙事空间”(Narrative Space)的国际会议,其出版物《博物馆创造:叙事,建筑,展览》于两年后出版[19]。其中收录的论文从不同层面讨论了博物馆中的叙事,包括景观叙事、建筑叙事、展览叙事、展品叙事等,探讨了如何在博物馆的时间与空间线索中呈现叙事线索、如何在展览中有效利用戏剧、影视中的叙事技巧打动观众等问题,体现了学术界较为前沿的相关认知。
“故事”作为叙事文本的内容,实际上是叙事理论的主要研究对象,而在博物馆中“讲故事”(Storytelling)作为展览叙事的进一步发展,需要更多主题、结构、话语上的巧思和创新,在美国博物馆界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2011年,美国学者莱斯利·贝德福德(Leslie Bedford)明确指出:“讲故事是博物馆的真正工作”[20]。2013年,美国博物馆联盟(AAM)以“故事的力量”为主题召开年会,邀请与会代表一起探索博物馆中故事的力量与影响[21]。无独有偶,2014年,北美科学中心协会(ASTC)会刊《维度(Dimensions)》设置了“故事的力量”专栏,其中的8篇文章从更为广阔的视角阐述了在博物馆、科学中心展览和教育活动中讲故事的问题[22]。
整体而言,西方对叙事学在博物馆中的研究主要经历了两个阶段:20世纪90年代至2000年初,文化理论学者将博物馆作为叙事文本或叙事现象,运用理论展开分析和阐释;2010至今,博物馆界学者认识到展览叙事的意义和价值,从而作为理论指导运用到博物馆实践之中。
三、国内博物馆叙事研究的演进历程
叙事学对我国的影响大概始于20世纪80~90年代,以申丹、谭君强等为代表的我国学者投入了大量精力翻译和引进西方卓越的叙事学成果,奠定了我国叙事学的理论基础。目前国内的研究重点主要集中在文学领域,通过运用叙事理论对国内外文艺作品,尤其是我国独具特色的古典诗词、明清小说等开展了深入探究,取得累累硕果,并在空间叙事、审美文化叙事等新兴领域做出杰出贡献。
而到了2000年之后,叙事理论才慢慢进入了我国博物馆学界的视野之中。建筑学领域的学者率先将叙事的概念与博物馆相结合[23],还就建筑空间的情节设计在博物馆展示中如何实现展开了论述[24]。2009年,北京大学的宋向光及其学生刘佳莹共同发表了题为《博物馆的媒介优势——结构主义叙事学视角的博物馆展览试析》一文,由此开启了在实践和理论层面对博物馆展览叙事的持续研究[25]。
13年来,国内对博物馆叙事的重视程度稳步提升(见图1),时至今日已经成为了重要的学术议题。据作者初步统计,截至2019年10月,以博物馆和叙事为主题的期刊、会议、学位论文共计158篇。以发表论文数量为标准,大概可以将博物馆叙事研究的发展历程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2006—2011年),博物馆学界对叙事的关注还相对零散,主要以个体为代表,成果由各自的兴趣衍生而成。但在这寥寥数篇文章中,依然不乏极具启发性的论述,尤以上海交通大学安琪的博士论文《博物馆民族志:中国西南地区的物象叙事与族群历史》最为引人注目(后以此为基础的同名著作出版于2014年)[26]。安琪在宏观的跨学科语境中探索博物馆叙事的属性,以国家叙事模式和族群叙事模式为线索讨论西南地区的民族博物馆的历史与当下,一定程度上引领了国内博物馆叙事研究。
第二阶段(2012—2015年),博物馆叙事研究的数量较上一阶段增长接近5倍,体现出博物馆学界对叙事已经形成较为广泛的重视。在主题上,有三分之一的文章探究建筑空间的叙事设计,而一半以上的文章则从不同层面对博物馆展览的叙事进行了论述。这一时期,涌现了一批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更为细致而深入的分析[27]。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台湾学者张婉真的《当代博物馆展览的叙事转向》于2014年问世[10],该书对展览叙事的基础问题,如构成特征、存在限制、真实性和虚构性等展开了系统阐释,是国内第一部从叙事理论出发,针对博物馆展览叙事的学术专著,颇具价值和影响。
图1 博物馆叙事主题论文年度发表数量(单位:篇)
第三阶段(2016—2019年),期间共计发表论文108篇,在数量大幅增长的同时,其发展面貌呈现出以下三个特点:第一,博物馆展览成为研究主体。以博物馆空间为题者占比20%,而以展览为题的论文占比高达75%;第二,边界不断延展,开始出现关于博物馆文创、课程、观众的叙事研究[28,29];第三,个案愈发丰富。大约四成左右的论文采取了以小见大的切入方式,对具体案例展开详尽论述[30,31]。浙江大学许捷的《叙事展览的结构与建构研究》是国内首篇专门聚焦于叙事展览的博士学位论文[32]。该文通过对现有展览发展策略的探索,从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阐述了如何搭建叙事展览框架结构和规划展陈空间。
纵观整个博物馆叙事研究发展历程,展览陈列和建筑空间[33,34]成为最为主要的研究对象,文献数量分别占总发文量的66%和24%。而展览由于其文本的复杂性、构建的多元性日益获得更多关注。因此,本文将对展览叙事研究进行更为具体的梳理和探讨。
四、我国展览叙事研究的核心议题与取得进展
(一) 何为展览叙事及其意义
许捷注意到展览叙事内涵的复杂性并阐释了其具有的三重意义:一是用故事指代展览框架或内容;二是展览中的叙事,即用展品来讲故事;三是将叙事作为展览的建构方式,即用故事来驱动展览。同时,他还提出故事讲述(storytelling)已经包含了叙事的基本要素,是其在博物馆中更完善的实现形式[32]8-9。张婉真则认为叙事的真正成立需要满足若干要件,通过与描述(description)、辩论(argumentation)、说明(explication)、对话(dialogue)四种其它文本类型的比鉴,思考展览中所涵盖的可能文本类型。同时,考虑到展览对叙事的限制,她认为可以把展览中不能完全成立的叙事现象称为展览的叙事元素[10]48-56,98-99。
刘佳莹和宋向光从传播媒介的层面探究了展览叙事的研究意义,提出叙事行为的直观性和逻辑性满足了博物馆媒介对文化信息的感性表达和理性追求, 从而让博物馆的媒介优势得到了有效发挥[25]。2011年,台北历史博物馆的张誉腾明确表示博物馆应学会“讲故事”,这是建立展品与观众之间联系,吸引观众、感动观众的最佳方式[35]。中国科技馆的朱幼文则着眼于科技类博物馆,认为“讲故事”恰好与科学教育中揭示和传播“科学精神、科学思想、科学价值观”相呼应,并且能够深化展览的文化内涵、实现更有效的知识传播[36]。
(二) 展览如何叙事
大量文章围绕这一问题展开论述,是目前展览叙事的主流研究方向,讨论主题可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展览的叙事内容,即内容文本的结构、主题、视角、模式等;二是展览的叙事话语,即呈现展览的形式表现、空间布局、数字交互设计等。相较而言,前者取得的成果更为丰富,角度更加多元且阐释更加深入。
在对展览叙事内容的研究中,选择联系当下、强调人物作为叙事主题成为吸引公众的有效方式。复旦大学的郑奕提出博物馆展览需要保持与当代社会的相关性,从而进一步引发观众共鸣,以激励其同理心,才能真正企及观众[37,38]。吴爽和马之恒则站在科技展览的角度,论述了重新诠释科技史人物、运用“小人物”“小故事”展现“大时代”“大主题”的价值和方法[39]。而在叙事结构上,突破线性叙事,采取“二元叙事”在学界获得了一定共识。浙江大学的王思怡从地方性历史展切入,认为“主题—历史二元叙事”较之传统的学科分类型和编年史型展览,能够在展示传播中更有效地突出重点、激发兴趣,并分析了在这种结构支撑下如何进行藏品更新、故事展示和情境塑造[40]。宋向光和刘佳莹从历史陈列着手,提炼出古代社会史类、近现当代社会史类、近现代人物史类、科技发展史类四种叙事模式,从展览的素材选择、结构与层次、叙述者、展线和文本阐释各自特征[41]。
对叙事话语的探索是从文本走向空间的过程,代雨桐把叙事展示空间归纳为“平铺直叙式”“复合交叉式”“折子戏式”“开门见山式”“蒙太奇式”五类[42]。而在展览空间中如何设计情节成为热点之一,庄元在硕士论文中系统地阐述了情节设计的三个要素:注重空间连贯、情节点的表现和情节线的设计[24]。东华大学的吴云一和同济大学的项秉仁提出当下的展览叙事设计已经从展示知识转变为体验“漫游”[43],广州美术学院的童小明进一步细化了这一认识,将情节、编排、场景、语言载体和编码总结为构建展示空间情感体验的必然条件[44]。
(三) 展览叙事与政治、历史
南京大学的殷曼楟总结了30年间国有博物馆叙事范式转变的三个阶段,在由物、形象至景观的转变背后实际上体现了国有博物馆的体制立场:信任“见证之物”的纯自然性,对藏品作为“见证之物”及“形象”这一矛盾未察或含糊化立场,有意识地利用这一矛盾以及视觉叙事策略的大众化[45,46]。武汉大学的刘春阳则深入探究了地方博物馆展览叙事同质化的成因,提出地方性叙事被整合进民族国家的叙事中实际上是国家政治权力合法性的表述[47]。安琪以中国西南地区的民族博物馆为研究对象,阐述了其既受制于特定历史时期的国家主流话语——社会达尔文主义、五族共和理论、民族平等政策,乃至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自身又动态地进行对“西南族群”自主表述的复杂历程[26]。
将博物馆与政治相联结,源自于西方从福柯到托尼·本内特的理论体系。而进一步把展览叙事放到这个更为宏观的语境下去认知其发展和动因是非常重要的研究视角,希望未来能出现更多富有启发性的真知灼见。
余论:博物馆叙事研究的存在问题与未来展望
时至今日,叙事研究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博物馆学术热点。然而,在新的成果不断涌现的同时,还需要冷静看待其中存在的问题。
首先,对部分概念的盲目使用反映出对叙事理论的认识不足。举例而言,很多对博物馆建筑空间展开论述的文章套用了“空间叙事”这一概念。但实际上,空间叙事并非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内涵空间中进行叙事或对空间进行叙事性地设计。在叙事学理论中,“空间叙事”指的是一个抽象的研究维度,是与时间相对的空间框架[48]。这一概念与特定的感知点相关联,在故事中既可以以“静态” 的地点存在,表现为叙事描述的背景;也可以作“动态”的描述对象本身,容纳行动和事件的发生。
其次,很多文章中提出的观点策略、对案例的阐释大多出于经验总结,体现出理论知识、宏观思考的相对欠缺。在现已发表的论文中,仅有不足两成的文章真正引入了叙事学、人类学、社会教育学或其它理论[49];而从宏观着眼,对博物馆展览或其它主题进行思考、具有理论建树的成果则不足10篇。因此,目前对于叙事展览的定义边界、本质特征等基本的理论性问题尚未达成广泛共识。
2019年“博物馆展览策划理论与实践学术研讨会暨第三届科博论坛”以“主题与叙事”作为会议主题之一,2019年第二届博物馆人类学研讨会则拟定“族群表征与博物馆叙事”“叙事策略、价值诠释与展陈逻辑”作为分会场议题。在这其中,我们可以看到对理论的回归、对历史的反思、对“物”的检视、对个体的关注……这些方向在不断更新与填补着博物馆叙事研究的历史,也在逐渐书写与建构着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