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李白
2019-06-05祝勇
祝勇
很多年中,我都想写李白,写他唯一存世的书法真迹《上阳台帖》。
在中国,没有一个诗人的诗句像李白那样,成为每个人生命记忆的一部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他的诗,在每个中国人耳边心头长驱直入,像传递我们民族的精神密码。
然而李白毕竟已经走远,他是作为诗句而不是作为肉体存在的。谁能证实这个人真存在过?
新旧唐书,都有李白的传记,南宋梁楷画过《李白行吟图》,但这些人都没见过李白,只有那幅字是例外。那幅纸本草书的书法作品《上阳台帖》,上面的每个字都是李白写上去的。它的笔画回转,通过一管毛笔,与李白的身体相连,透过笔势的流转、墨迹的浓淡,我们几乎看得见他手腕的抖动,听得见他呼吸的节奏。
如今,李白存世的墨稿,除了《上阳台帖》,全世界找不出第二张。李白墨迹之少,与他诗歌的传播之广,反差到了极致。幸亏有这幅字,让我们穿过灿烂的诗句,找到了作家本人。
站在它面前那一瞬间,我外表镇定,内心狂舞,我想,九百年前,当宋徽宗赵佶成为它的拥有者,他心里的感受应该就是我此刻的感受。
根据宋徽宗的说法,李白的字,“字画飘逸,豪气雄健”,与他的诗歌一样,“身在世外”,气象不输任何一位书法大家,只不过诗名太盛,掩盖了他的书法知名度,那字迹,一看就属于大唐李白。
它有法度,那法度是属于大唐的,让我想起唐代佛教造像的浑厚与雍容,唐代碑刻的力度与从容。然而,在这样的法度中,大唐的艺术,却不失自由与浩荡。
这与北魏这些朝代做的铺垫关系极大。隋唐之前的魏晋南北朝,像一团麻,但是在中华文明的链条上,这些小朝代却完成了关键性过渡。在粗朴的汉朝之后,之所以形成放达的大唐美学,正是因为它在离乱中融入了草原文明的活泼和力量。到了唐代,曾经的悲惨和痛苦,都由负面价值神奇地转化成正面价值,成为锻造大唐文化性格的大熔炉。就像每个人一样,在他的成长历程中都会经历痛苦,而所有痛苦不仅不会将他摧毁,最终都将使他走向生命的成熟与开阔。
假若没有北方草原文明介入,大唐文明不会迸射出如此亮丽的光焰,中华文明也不会按照后来的样子发展,一点点地发酵成李白的《上阳台帖》。
或许因为大唐皇室本身具有鲜卑血统,唐朝没有像秦汉那样,用一条长城与“北方蛮族”划清界限,而是包容四海,于是,唐朝人的心理空间一下子放开了,唐诗里,有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视野,有了《春江花月夜》的浩大宁静。
唐诗给我们带来的最大震撼,就是它的时空超越感。
这样的时空超越感,在此前的艺术中不是没有出现过,比如曹操面对大海时的心理独白,比如王羲之在兰亭畅饮、融天地于一体的那份通透,但他们只是个别存在,不像大唐,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勇气独自面对无穷的时空。
有的时候,是人大于時代,魏晋就是这样,到了大唐,人和时代,彼此成就。
(蝶恋花摘自《课外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