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对患了失语症的母女
2019-06-05李濛
李濛
我妈给我发来一張照片,照片上赫然是我刚刚刊载在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她问我:“是你写的吗?”
我的脑袋里传来一声闷响,我丝毫没想过我那从不买杂志的妈妈竟然能够读到它。那篇文章很长,详细地记录了一些小时候我被我妈痛揍以及长大后我们之间不断争吵的故事。
我在微信输入框里写:“那篇文章有虚构的成分在……”但文章中的细节分明都是我们无法擦除的共同记忆。我重新打字:“那些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但解释得太牵强,再次删掉。
我手心里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烦躁不安地用睡衣一角擦拭着手机屏幕上的指纹印记。过了半晌,我终于硬着头皮再次打开微信界面,发送了一条简短的回复:“嗯,是我写的。”
我无从知晓,也不敢问她读过之后的感受,反正我承认文章确实系我所写之后,她再也没回复我一个字。
我和她的关系始终就是这样,我不停地掘下一条鸿沟并站在沟的另一端,她每每想跨过沟渠与我并排站在一起,却又因太过急切而不得章法。
她和我爸把我保护得太好了,他们尽可能地不让大人世界里的琐事给我造成任何困扰。我感激他们的隐忍,但这份密不透风的保护,恰恰成了隔开我与他们之间的一道玻璃墙。
从小到大,他们从不肯让我参与到任何家庭事务中,连一言半语都不肯向我透露。毫不夸张地讲,我在填写高考报名表的时候才知道了父母的职业;在我奶奶病危住院时,我才窥到了家族中亲戚们那庞杂琐碎的关系。
二十多年来,他们给我买书,支持我学习,带我去很多地方旅游,当我成绩出色时奖励我,当我表现不如意时严厉地惩罚我,除此之外我们的关系再无其他。
他们从未在我面前暴露一丝成人的脆弱,他们在我眼中表现得完美又陌生。于是我也学会了把破碎凌乱的心事小心翼翼地聚拢成一堆,囫囵吞到肚子里。我只允许自己展现给他们一个美好的女儿形象。
我曾对这样“标准”的亲子关系感到骄傲,然而通过与朋友的家庭对比,我才发现,我们缺失的分明是对彼此世界的参与感。
我的一位好友是家中长子,从初中起就开始参与到家庭的重大决策当中。我的一位前同事与母亲的关系像极了姐妹,她从不避讳和母亲聊起她的经历……
我的母亲也曾多次表示想和我做“闺密”,她坐在床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封闭自我?有什么你就和我说呀,像朋友那样。”我拿起一本书,一边连连点头一边说道:“知道了。”
有那么几次,在我遭受挫折一蹶不振的时候,我心中那层厚厚的铠甲似乎松动了一个角落,我拨通妈妈的电话欲一吐为快,可是等到她拿起电话时,我几乎本能地调整了语调,云淡风轻地和她聊起了当天的天气。
她用恳切的语气跟我说:“你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和我说啊!”我随口答应着,问她和爸最近怎样。她却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很好啊,你不用管我们,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可是,爸爸妈妈,我不想做一枝被罩在美丽玻璃罩中的玫瑰花,要知道玻璃虽然透明,但整个世界映入我的眼帘时也已经因折射而发生了变形。
我希望我能和你们站在一起,虽然也时时活在你们的荫庇之下,但我可以和你们晒着同样的阳光,淋着同样的大雨,待我长到和你们一样粗壮高大时,我能够坦然地让你们看到我身上粗糙的疤痕,也能够用我柔软的枝条去抚摸你们身上被岁月割开的伤口。我不想要完美,我想要我们一起经历人生道路上所有的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