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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咫尺

2019-06-05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斯蒂夫马克

张辛欣

1月30日,2018年

我收到保险公司第一份二十五万美金支票,在银行存这笔钱的时候我低头哭,到TMobile店更换手机支付信用卡,从你的卡换到我的卡,在店里低头哭。

昨天晚上,穆斯林邻居萨米尔帮我把你和我的衣服运到大门外,十五大包。今天回到家,放在前门外边凉台上的口袋都没有了。斯蒂夫你的和我的十五大包衣服,都被慈善车拉走了。

二十七年你和我,就这么去了。

温暖夕阳,均匀地扫出栏杆的一条条影子。手机响,是卡拉,问捐的衣服如何了,假如没有拉走,周末带我扔到慈善机构设在路边的大箱子。突然无所顾忌了,我一直控制着,从你走到现在一个半月了,我一直节制哭泣,现在,不可克制地,一个人站在门外大哭,我关掉手机,没有任何人听到,我听自己的哭声,好像乡下婆婆,也好像灵歌,我的哭泣,你的和声,你的哭泣,我的和声。

全都去了,美妙记忆还在,等我去了,美妙记忆也去了。

你的精神恋人马修尔从华盛顿长途开车十小时来追思你,带着他的同性恋人波波一起。肥胖波波是做国防数据库的合同工,你奇怪马修尔怎么会和波波好,就因为波波像哈巴狗一样崇拜马修尔,波波会自己开门坐在马修尔家等着他归来。

追思会后马修尔开车送我回家,事先说好的,因为他要来拿走挂在你卧室的他的黑白照片。大学时候的马修尔,香烟在手,人斜在床上书堆里。下面是你大学听课的黑白照片,你专注的神情我一直认为是在凝视老师,当马修尔把他的照片取下来时我发现,你好像在仰望马修尔。他在你心里的位置是非常特别的。马修尔拿走他的照片,还要回他给你的一件纪念品,是什么他预先写了,我没有精神记住。我让他自己找,是一个铁片斧头,斧头上印着谁的头像,你放在卧室小书架最底下。

我请他拿走任何想要的你的书,卖房子书都会扔掉的。马修尔从卧室走入地下室,在大书架前转了一遍,说等一等。他走上楼梯,再不见回来,于是我艰难爬上楼梯寻找他。

马修尔坐在客厅沙发里嚎啕大哭,波波膝盖对膝盖地守着他,这是他带波波来的原因?关键时刻在身边守着。这俩胖人占满沙发,我没有地方站,就从后面搂住马修尔的背,汗唧唧的,热烘烘的,肥厚得我搂不过来。我给马修尔拿来纸巾——纸巾是我为你咳嗽特意备的,现在为你的马修尔,他哭着说,“好多书是我送他的……”

马修尔哭过又回到你的卧室,看你床头柜的书,左边两摞是历史和人物传记,右边一摞是莫里斯德恩的全部小说,比《权力的游戏》更魔幻,他的作品也是历史小说,这是最近你休病假马修尔特别送你的,他总是要你读他认为的好书。马修尔看着书又一次哭起来说:“好多书是我送他的……”

我也看你的床头书,有几本是我给你的,一本中世纪怪诞画家波西的画册,一本俄国诗人卡如瑞(Carrere)的非虚构英译本,我推荐你读,因为咱们在写一部非虚构,我觉得他的写法很生动。我问马修尔这本书怎么样,他似是而非地哼哼,他只看重他的品味和推荐。

马修尔从你卧室和地下室拿了几本书,说是他挑的,他带走。

我看了一下,有一本是1930年代漫画家在纽约的小说,我说我读过,带走吧。有两本我叫他暂时留下,一本是你老同学特斯编写的内战南方李将军士兵家信,一本是马修尔祖先总统的传记。我说,“等我读完,我寄给你。”

2月4日,2018年

古老部落族人围着篝火哀哭歌唱,现在我们发短信。英语短信沉寂了,你的家人、朋友,为你远近而聚,又全部回到快活透氣的人间去了,他们都在看球。

这是“超级碗”日。晚上全家都在看超级杯,你弟弟皮特、大卫和妹妹金妮穿着我给你买的爱国者球衣,在波士顿、在加拿大、在伦敦看“超级碗”,给你的家乡队助威。

你是一个秘密的叛徒,你不敢穿爱国者队球衫走到家门前的信箱,亚特兰大对波士顿历史性输球的那天你绝对不能穿上街的,别人会用石头砸你!丽萨把球衣分了,我留下一件灰暗标志的球衫。这是那一天你去健身房第一次中风时穿的,恢复后神经内科医生跟你说他认出球衫,知道了你的秘密。你弟弟大卫在祭奠会对所有人公开了你的秘密,说你首先是波士顿爱国者队球迷!

再也没有你狂吼的声音了,我再也不能制止你了,我曾跟你说:“斯蒂夫,你不觉得坐在电视机前吆喝一些人为你卖命是愚蠢的吗?”

“不觉得。”你说。你从楼上大卧室电视钻入地下室大工作间,你关起地下室的门,在下面尽情地大吼,我待在楼上仍然听到,“傻逼,白痴,快,快,妈妈,呵呵呵……”弟弟妹妹和妈妈互相打电话说球,祭奠你的前一天全家从各地飞来,挤在你的车里,丽萨立刻兴奋地说超级杯的超级歌手,你弟弟妹妹全都热烈响应,也许,祭奠你这件事,处理你的后事(他们实际做了多少呢?)让人沮丧,“超级碗”,给了你的家人投入超级狂欢而遗忘悲哀的超级理由。

我枯坐沙发,凝视昏暗,要想明天如何叙述你生命的最后一日,为你突然离世的冤屈寻找律师,我得留下我的见证我的记忆,得用英文写出来。英文我写得慢,查医疗术语拼写,尤其慢,重新拉长失去你的时刻,难以忍受。艾琳说明天她能过来写二十分钟,得带着丈夫和儿子一起来,帮我写你在医院的最后一天,凯瑟琳也说来,坐在一边陪我们写。

斯蒂夫,你的最后一日,被生生摧残的你的最后一日。写下这一日,我的存在使命结束。

昏暗中枯等。

突然,看到Helen微信报告来看我的班机时间。Helen用微信,你走后我才知道她也用这个。这让我有一点意外,当然,我应该明白,和中国有业务来往的外国人都使用微信,这是谷歌邮件和苹果短信死路之外唯一的中文快道,Helen在中国钱币考古业务和文学翻译方面,都和中国深有关系,而且不久前才获得翻译大奖。一如以往,Helen用英文写,我用中文回:“你退票,不要来看我了,不值得来了,我会失声大哭,会忍不住说斯蒂夫走的真相,你不必听,你翻译的我的十二哀歌,女读者都说我是‘真正作家,写得美丽哀伤,她们读的不是我,是你的翻译,你的作品。”

突然,彭小莲发来微信:“你还好吗?不敢打搅你,需要我的时候关照一声。We are always behind you! Take care!”

彭小莲,电影导演,我在中央戏剧学院学导演时她在电影学院学导演,就见过一次,她长得极为优美。再看到她,是一年前读到她写的《胶片的温度》,写旧日拍摄、旧日冲洗、旧日的工人师傅,我读出极其的温度。她在美国学过电影,懂英文,她一半中一半英的问候让我感觉亲近,我默默敲回:“斯蒂夫祭奠会。他的朋友——少数又少数,听他密友发言,才意识到斯蒂夫曾经想些什么。实在说,不想活下去了,腰腿不好,手拧不开瓶盖,无法铺床,不会做饭不会吃饭,为写一点残酷的深渊残存?我六十四岁不是四十六岁,也不是十六岁下乡时候。绝不想回国,哪里都不是归宿。遥远地希望你的身体还行(注:因为小莲五年前乳腺癌手术)。”

手机魔镜的这玩意,可以对遥远的艺术同行说死亡,绝对够不到魔镜的这一边。这时候,伦敦Helen英文写来(谷歌中译):Xinxin,这是恐怖的时刻,你的天翻,你的地覆,但你是头脑和精神超级活跃的人,你的能量、你的驱动力、你的智慧和创造力都极不寻常,你知道的。现在你是极其崩溃,常言说,一天一天走,你要善待自己。

小莲微信:“我特别明白你的绝望,活着真的很难,你要有一个生活目标才可能战胜绝望!我现在在尼泊尔,这里真的又穷又脏又乱又破,但是他们拍的电影,摄影、灯光、美术之好,让我震住了!”

我:“流落到美国的时候我就很清醒,我减少无用功,把生活方式减到纯粹,但是,活着没有意义了。”

小莲:“现在要把活下去的理由变得抽象一点,否则解脱不了。不想活,是最后一步对自己的放弃,这是最容易的。你慢慢站起来,是对自己的挑战!我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你什么都明白,但是人活着是意志的胜利,其他都是假的!”

我:“意志的胜利,中国朋友(这里就一个)说我‘想得太大,现在应该明白你是一个nothing。”

小莲:“一定要有反向思维能力!作为评委,我被邀请参加尼泊尔国际电影节,开幕式说是9:30开始,到了10:45了,观众还没有来全。最好玩的是,一个乐队吹吹打打从远处朝电影院走,举着传统大长管吹着,有人打鼓,让我们电影节这一大群人跟在后面。大家穿着正装,多数是黑西服,我是黑皮夹克,我笑得走不了路,跟人说话口水都喷出来了,实在太像中国农村出殡的队伍!电影院,像我插队的公社礼堂,地板是水泥的,电线拉在外面,怕被人踩坏,上面压着马路上捡来的石头。后来乐队走上舞台吹打,有一个胖子跳上去跳舞,实在是开心,我第一个跟着他在台下跳起来,大家都开始跳!我想,这大概就是‘幸福指数!接着看了开幕式电影,尼泊尔短片,我大吃一惊。电影语言非常漂亮,还是一个处女作!我现在永远会在苦难里看见快乐,开怀大笑,你会有这一天的!”

我:“靠!尼泊尔人!我已经很多天没有‘靠这类语言甚至念头了,每天跟每一个帮忙的人说难民语言:谢谢。”

Helen在等待我,我得回她(中文):“祭奠会上,斯蒂夫恋人,你译的明信片那位美国第二总统John Adams后裔(血缘分岔多少了?)说要给我打出他发言的手写笔记。Helen你不用来看我了,我得到笔记会跟你分享,你说想让斯蒂夫知道更多的我,你和斯蒂夫翻译的小人书《拍花子和俏女孩》,我画的本心——我画拍花子,就是为了给斯蒂夫一种直接可见的我,我从零开始学画小人书也改變着我的表达。斯蒂夫走的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对斯蒂夫知道的、他脑子里想的,知道得太少了,太少了,太少了……”

Helen(谷歌中译):“你和斯蒂夫的丰盛思维难以全知,你和斯蒂夫分享美妙的记忆、生活和思想,你们共同写作,宝藏一般的,别后悔你不知道的,继续写。”

我对Helen(中文):“这种不确切知道斯蒂夫怎么想的叙述角度,减少了叙述者的‘全知全能,增加更多叙述可能性?我几乎每天在手机敲一点新《我Me》。”

Helen(谷歌中译):“你为什么改《我Me》?你这书是七八年前出版的,你应该写新书,你可以写写眼下,用日记体写。”

我对Helen(中文):“就是日记体,你推我写的!多面进行时,动感、残酷、魅力,斯蒂夫的生命现象表达相当多的‘美国和我。”

Helen(谷歌中译):“这时候不应该推你太厉害。同时,从我的英国人看法,一本书一旦出版了,它就是它了,不必更多修改。你在最近的书里写美国,我觉得写新的不同的东西,也许可以帮你度过眼下。”

我对Helen:“你push(推)是对的!不然就可能流失了,感激你,非常,我在经历的不是其他‘中国移民,是亲身经历的、真切的无根难民,这是我从前写的美国‘占领华尔街、非法移民、法庭故事等等,都达不到的。”

魔镜是虚幻的,我分明知道,Helen是鼓励我,准确地说,她在夸大,然而变形魔镜的真实意义在于,这是最近距离唯一的镜面,握在自己的掌中。我向比咫尺还近的这个“小莲”说这么多年我的谋算:“三十年前我流落美国时是清醒的选择,减少无用功,把生活减到纯粹”这个句子还在手中没有送入魔镜,那边预先有了反射。

小莲:“我在中国只为了不要讨生活,不要把精力放在挣钱上,希望每天可以看书。我没房没车没钱,每月拿低保退休金两千五人民币,我活得特别开心,我终于活在自己内心。我把绿卡扔了,也是因为再也不想回美国了,和男朋友十六年的感情分手的时候也是希望一觉睡去,最好不要醒过来。后来甲状腺多发性结节病变,甲状腺全切,很快发现乳腺癌中晚期转移,我在化疗的时候独自一人,一个朋友都不想见,就是这个时候,我彻底在死亡边缘战胜了自己。”

我:“我现在去躺下了,人家全在看‘超级碗,我躺下继续念瑞典诗人特……名字好长,诗太惊人了……”

小莲:“你必须像我一样站起来!比你苦的人多得是,我在他们身上看见阳光。”

我:“苦难和苦难不能类比,偷渡的、犯罪的、驱逐出境的、贫穷的,都比我惨,我一直看到!但是我不这么看我活着……嗯,我在用一个指头敲这本残酷哀美的书写……”

小莲:“我在这里看了一个国产片,讲四个藏区小瞎子的故事,临时换上去的片子,观众那个激动啊,导演如果在场,一定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每一个小细节,底下观众都反应热烈,到最后一个小瞎子在手术,三个小瞎子上台表演,女孩唱‘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他能重见光明,希望他看见蓝天,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的时候,你简直想不到,电影里的观众还没有鼓掌,电影院里的观众已经疯了一般地鼓掌,以至于后来把银幕里的掌声都淹没了。坐在我前面的美国胖子激动得举手跷起大拇指。真可惜导演不在,最后上字幕的时候还是掌声,我也非常感动,后来看见三个中国人,北京电影节来的人,我眉飞色舞夸这场面,开始他们对我还热情,我赞了这片子以后坐车回宾馆时我跟他们说话,没人搭理我,大概是嫉妒吧。车里一个中国导演说他片子得奖他给助理一人十万,给了两个人,助理特别激动,特别感激。感激他?你信吗?我觉得他们大声说中文是说给我听的,我连头都不回,从此不再跟他们说话,烂人一堆。”

我:“搭理他们!”

小莲:“你们不搭理我,我不需要巴结你们,昨天他们坐小飞机回加德满都,然后回北京!电影节的评委都说,中国人可真有钱啊!我们都是坐大巴八小时回加德满都,因为尼泊尔没火车,电影节很穷,然后大家再飞各自的国家,party上我和伊朗导演聊天就看见这些中国人自己团在一起,大家都在谈电影,他们无法加入,我就是不给你们做翻译,他们很快就撤了。你看这张照片,中间是比我大一岁的印度评委,左边是斯里兰卡评委,他的短片在戛纳获奖。他走路很慢,老婆陪着,审片常常就睡着了,但是大家都特别尊重他,他说不拍戏了,因为年纪不饶人啊,后来聊天,居然只比我大一岁,也是六月生日,于是所有人惊呼我‘年轻,说我身体真棒,走路那么快有劲,身体是笔直的,我只能笑笑,关于我身体的称赞,我自己知道,我再也不会找男人,连脱下衣服的勇气都没有,不仅全身是疤痕,连乳房都缺一个,医生建议我保乳,我坚决不要,我和在纽约的前男友现在重新交往,他结婚生子说他曾经天天为我祷告,知道我又能拍戏,说祷告成功了,我谢谢他,我放下了,我现在第一次体验到人的幸福感。”

孤寂中,在数码建造的墙之间,跳来跳去,通过透明墙,跟一个正在伦敦的人触壁(敲屏)谈,不动地方,跟一个正在印度的人触谈,敲着这边,墙头提示那边有话,跳到那一邊,不动地方跳着谈着,心扩大着,我分神想到,斯蒂夫,你生命最后和马修尔,他在格鲁吉亚,你在亚特兰大病床,触壁玩笑,你觉得那么好!我觉得这么——好。

“我好”——我好像又听到你用中文回答我的英文询问(Are you ok?),寂静中,我听到斯蒂夫你的声音,你的音调,两个字都念出中文的低谷第三声,说得一点不错,然而就是有着微妙的洋腔洋调。也许因为你说得太用力,因为你说得太认真。

Helen对我(谷歌英译中):“你不仅要写出斯蒂夫,也写出包括你头脑里的——他是很有意思!非凡阅读者,电影观察者——你的创造性思维,这是真正的你!”

——Helen说什么呢?我?我的头脑?假如我曾经有这些,我现在没有了,或者我曾经也没有,Helen只是千方百计想拉住我,但是我本能敲出:“嗯,我写的要包括这些!我不回中国的原因是需要活在‘美国这种空间,我在这里一直孤独,现在,实在太孤独、太恐惧了,同样我意识到,我的极度孤单和恐惧的新真实中有一个同样真实的极小圈子,包括你的存在,我的编辑和艺术同伙,在我书写进行时是一种真实氛围!一种奇妙的精神的氛围。卖房子得放弃所有的书,而扔书这个美国现实,我有奇妙的对比。你告诉我伦敦人把在地铁看完的书放入回收箱任路人自取,我把你的英文句子转给美国人(他们只懂英文),英国人让美国人感到惭愧?噢,你休息!我突然意识到,伦敦你那边时间是半夜了!晚安。”

Helen:“You are in an extreme situation(你在非常处境中)。我呢,三更半夜,扔书,现在不是下决心的理想时间吧,晚安。”(伦敦那边是英文中文双语回的。)

斯蒂夫,让我来报告你,“超级碗”你家乡队爱国者输了!输了也好不是吗,你就不会因为超级沮丧脚步沉重;要是赢了,你和家人电话对说,你太兴奋会咳嗽不止。

安静,超级的,只有手指敲击小屏的声音,还有增湿器发出的瀑布声,细微的连绵的。

2月5日,2018年

律师大马克来了。

你的追思会他来了,独自坐着,聚餐时只有他遥远一张桌一人独自吃。你生命最后时刻还提到大马克,一方面是关心他,另一方面是关心你自己,你庆幸你买了律师残疾保险,一个月有五千美金收入,而大马克没有买。大马克的脑瘤压迫神经,他的腿抬不起来了,卖掉了两层楼房子,换一层楼的小房子,铺了斜坡。他的一只眼瞎了,又做了一次手术,他约你吃午饭,然后你立刻给我邮件,说大马克手术没有任何改善,医生把瞎了的左眼缝了起来,免得影响右眼的视力,“大马克想自杀”,你把他的秘密写给我。大马克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自杀是绝对违规的,他不想痛苦地残存,你我十分理解,你的邮件同样告诉我,你对大马克说:“请想着你的儿子,儿子不能接受这样失去父亲。”

大马克撑住了。不是你送大马克,是大马克送你。

追思会时,我眼看到你两年来不断报告的大马克,三百六十磅超重的大马克,瘦成一个瘪瘪的衣服架。我告诉大马克,你关心他,他知道的,当然,我对大马克有过绝念的事继续严守沉默。我和大马克说着话,又得应付一下其他人,等我再回身,那张桌子空了,大马克不在了。我给大马克追写短信,感谢他来送你。

大马克回短信说,你的追思会上,我表现高贵。大马克还说,他刚发现一家新开张的甜甜圈店,他想带儿子和我去尝尝那家店的甜甜圈。真是大马克,病到这份上,还是爱吃。

大马克来接我,他坐在车里,儿子来叫门。儿子杰夫超肥胖,像很多肥胖家庭,彼此看着,肥胖不刺眼不突出,觉得自己还成。儿子杰夫胖得乳房犹如少女,以至我的目光很难从这对乳房移开。

坐进大马克的车,我震惊,车里太脏了,“脏”字都不能够形容,车是垃圾场,食品包、咖啡纸杯,到处溅满汁水。我的脚踩在垃圾上,胖儿子坐在后座垃圾堆中间。病到这份上的大马克仍然在开车,仍然到办公室做法律业务,也是,不然怎么活呢?我感谢大马克,说斯蒂夫去年夏天过生日时突发奇想非要吃甜甜圈,生日的早上自己去买来,买六个,店里奖两个,八个甜甜圈,我只吃一个,斯蒂夫每天当早点吃——我没有跟大马克说我批评你来着,你胃酸过多,得注意胆固醇,你不应该吃甜甜圈!斯蒂夫,我的斯蒂夫,我应该尽你的性子随便你吃,只要你爱吃……

这家新开甜品店没有铺残疾人斜坡,门前有两层台阶,大马克用带爪拐杖撑着自己,胖儿子杰夫扶他一侧腋下,给他当拐棍。

在甜品店坐下来,大马克坐在我的对面,如你告诉我的,大马克左眼被缝住了,但是并没有缝紧,有一道细缝。他右边嘴角歪斜,喝的咖啡流出来,他口齿含糊地问我,“你怎么样?”我对他说我遇到的艰险,他侧过脸手捂左耳后侧听着,我说,我哭,大马克说,等一等,等他挪一下位置,他右边的耳朵听不真切,要用左边耳朵听。大马克在桌子对面艰难挪动,他左边的耳朵对着我的嘴了,他能听到我了。

我跟大马克说你走后周围律师的德行,我说到你最后的大案子和一张百万美金支票在对方律师手中,说对方律师一定要等到你有了法律接受者他才把写着你的名字和顾客名字的结案支票邮递出来,现在,支票在接受者律师办公桌上了。大马克听到此,以拳击桌。我就问大马克,“你从业这么多年,你听说过这样的结案故事?你遇到过混账保险公司对手律师是这么好吗?”大马克说:“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大马克连续击桌!

我在甜品店中哭,我无处躲避,我捂脸痛哭,大马克说:“看我,你看我。”

我就放开手,看对面的大马克,缝着一只瞎眼,嘴角歪斜,流着褐色咖啡。

“看我,我能帮你做什么,任何的,请告诉我。”

2月7日,2018年

我收到你妈妈的来信,手写的,你妈妈不会用电脑,不会打字,是秘书才会打字的那一代女人。你妈妈非常老派,写信日子在上端,是“2-3-18”——

亲爱的Xinxin:

我在看公園那边的日落,那是你为斯蒂夫临摹的那张波士顿风景名画的地方。

我在想你和斯蒂夫,想着你们深深地相爱。

我读你为斯蒂夫写的优美悼词,以歌当哭,我在哭泣。

Xinxin,三年前我失去了Joe,我每日思念他,希望他在惠顾我们全家。这里是我的期望:他和斯蒂夫在我们哀伤时帮助我们,我相信我们的灵魂不会死,灵魂正在歌唱。

Xinxin,做一个坚强的女人,我知道你是的。

追思会充满了爱,斯蒂夫不虚此生,有这么多朋友和同事。

爱并坚强,在极为悲伤的日子里

Florence

我看着你妈妈的手书。我找出她的另一份手书,是我们结婚那天,1991年10月12日,她在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赞美你我特别的日子,六行字,清秀,细长,每一个字距都一样。她新近这封信,有的字距消失了,她可能意识到了,于是大写每一个字的开头,以示区别。不过,写着写着,行与行渐渐挤在一起了,于是,写字的人提起更大精神,行距又拉开了,字也在拉开,你妈妈如同扶着台阶扶手走向你的追思会,她努力自持,斯蒂夫,我在纸上看到你妈妈自持的姿势,只有她写追思会回信,这是老派人的做法。我把刚收到的信和当年的信,一起放在你和我旧日照片边上。

我把你妈妈给我的信翻译了,与遥远的中文读者分享。我把信拍下来转Helen,让她分享你妈妈的心情,你妈妈读到的哀歌,是我的,也是她的,甚至,更是她的。我还把这信转了朋友D,我隐约希望,这封充满爱的信可以堵住D传言的嘴巴和心思了。

2月9日,2018年

殡仪馆说,继续存放你要再交费了。和你身体最后告别的时候我问过你弟弟大卫,他能不能临时收留你?把你放在我身边我会凝视你,呆呆地凝视你,和你一起离去的念头清晰徘徊。

我再一次请求大卫,他说好。我请殡仪馆用联邦快递送到波士顿。

2月11日,2018年

你回家了,你走后第一次入我的梦,你在微笑,非常模糊的微笑。

2月12日,2018年

你妈妈来电话,说五月中旬入葬,那时候土地不冻了,容易破土。“我有一个问题,”她说,“斯蒂夫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病重的?他为什么会提到葬在波士顿爸爸身边?”

“你记得,”我顿了一下,回答说,“前年夏天斯蒂夫和我去拜访你,他问起你小时候的故事,咱们三人一起去看爸爸的墓,斯蒂夫跪在爸爸墓前哭,然后又去了你的家族墓地,家族人都在一起。那天晚上我俩散步,斯蒂夫问我,想过走后葬在什么地方吗?我说,不知道,斯蒂夫,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斯蒂夫便说,我想在爸爸身边。”

你妈妈沉默了。对我的说法——对我的怀疑,从此消失了?

你有灵,你知道,我的话有一半是编的,你跪下哭爸爸是真的,你妈妈站在你的身后,扶着你的肩,她的眼睛看着前方,她记得你嚎啕大哭,她记得我们去她的家族墓地,你仔细阅读每一块碑,她把上一次她带去的花,枯萎的花,拿到旁边树林里。其余的,我婉转表达的,你想在爸爸身边,是我杜撰的,也许是真的,斯蒂夫,那是我一时直觉,如果我不送你回家,如果你埋在南方这里,等我走了,谁来照料你呢?

2月24日,2018年

Helen来了。

你猜过她长什么样,网上几乎没有她的照片,直到最近你看到她一张低着头的照片,她得了翻译奖,翻译低头谦卑感。

她中年,淡色头发,远比你我根据她肩膀推测的要消瘦。她有一张圆脸,带一点细细的皱纹。她比我小十二岁,和我一样属蛇。她机智、能干,以至于你觉得作为以矜持为风度的英国人,Helen进取得让你有点意外。

Helen傍晚到的,我俩立刻开始谈话,谈我的书、她的翻译,甚至她的中国古代钱币博物馆业务。看着她一张洋脸,我和她说英语,她的英语柔和,不很英国腔。我给她看了《坏女孩》没有发表的更多草图,我站在她身后,口气神秘地说,想像用“拍花子”的眼睛看周围这一切——我的斯蒂夫,我居然冒出了想像,你走了几个月,这是第一次……

Helen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傍晚麦克帮我送她去机场。麦克想送英国人Helen,因为他只在一部网上播放的英国搞笑剧里见过英国人。一个英国人遥远地来到眼前,还是一个文学翻译,麦克是想趁机跟她推销他写的科幻,想推销到国外。离开的路上,Helen突然说到一个韩国科幻作家和翻译,麦克插话说他的科幻写作,我立刻说,我读《纽约客》这篇文章时想到Helen,我以为文章说到了翻译与误读,可惜没有继续讨论翻译而是讲小说故事了。眼看到机场了,车停下了,我和Helen的对话急促重叠,關于翻译和再创造,这是告别语。Helen把她的手机递给麦克,示意拍一张,她随即搂住我,是的,这是告别合影。

Helen一只手臂从后面搂住我,这只手臂在镜头里完全看不到,只有我能感到她的手臂搂得很紧很有力。我靠在Helen怀中,感到自己非常软弱,我感到我太需要安全地靠一靠、躲一躲,你走后人们拥抱我,但是我没有任何地方躲避,半夜我靠安眠药躲入昏迷,早上起来一个人对付你留下的一切,你走的惨景随时袭来,不分早晚中午。告别时候的告别照,Helen搂抱的手臂,让我一瞬之间躲入自我营造转化文字的小龛——这是你走后我跟每一位善心人本能的呼救,求求庇护我,求求临时庇护我,帮我建一个临时小龛,让我写出一段有关避难所的文字,我会用文字报答你的善心!我承认,我是文字难民,我寻求的庇护应该与无关文字的外人无关,我对外人呼救是滑稽可悲的,我知道耻辱,知道感激,知道我负有文字的使命,只有我的斯蒂夫你庇护我二十七年,我是你一个人的语言难民,你对我的庇护不是阅读之后才发的善心,你的庇护出于这片美国土地最优秀的大气与宽容,你的大气你的宽容,难道蜿蜒地(直接地!)传递给能够读我译我文字的这个英国人Helen?这一刻,调姿势、调镜头的十秒钟,我感受到她好像正在接替你的责任,接替你坚定的庇护使命,我格外地感受到斯蒂夫你漫长二十七年一直坚定地庇护我!

你妈妈跟我说,“人活得越长久,越看到每一个人都携带着悲伤。”

这句话在我心中徘徊。

你妈妈还说,“你会撑下去的,Joe走后,我想我撑不了一年,你看……”

是的,三年过去了。

你妈妈还说,“听到我和Joe都喜欢的老电影歌曲,我还会流泪,不过眼泪会流干的,相信我。”

我不是流泪,是嚎啕大哭,无由地,大哭突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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