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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狗村访友

2019-06-05陈应松

上海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助听器母亲

陈应松

到孝子方四儒家去,是十月下旬。方四儒说,来呀,有柿子、核桃和板栗吃。神农山区到了十月,所有的树都红了。鸡爪槭、黄栌、红枫、红桦、乌桕,甚至日本落叶松,金黄耀眼,红得淌血。也有坚持不红也不准备落叶的树,常绿乔木和灌丛,什么虎皮兰、马醉木、青冈栎、土榔、扶桑、冬青、杜鹃,还有更高山上的针叶林子,巴山冷杉林和秦岭冷杉林。

方四儒邀我们去喝新酿的苞谷酒,看红叶。走进神农山区,是一个红叶的世界,整个山冈都有着一种蓬勃向上的精神,没有什么悲秋的意绪,糖分充足,到处流蜜,蜜蜂与苍蝇齐飞,浆果一沟沟红得发紫。如果当年楚国的宋玉到神农山里来,就不会搞出那个悲秋的意象,什么萧瑟凋零、缭悷有哀,影响了国人几千年。

方四儒家在赤龙坪,那儿有一扇巨大的老砖墙壁,是徽派建筑的马头墙,屹立了一百多年,当年就是方四儒家的。方四儒家在祖父那辈就是本地殷实之户,所以他父亲才能留学日本,但也资助过革命,这屋子是当年地下党的联络点。可“文革”时说他剥削农民,克扣长工工钱,经常被拉出去批斗。他不堪忍受,后来跳崖死了。现在他母亲尚健在,且身体硬朗,快九十的人了,除了耳聋外,背不驼,眼不花,腿脚灵便,还出坡干活,种菜挖笋采野菌,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还养了两头猪。他母亲跟他妹妹住在一起,妹妹招婿,当年也是为了照顾她母亲,他们兄弟姊妹个个是出了名的孝子孝女。

方四儒现在退休了。退休了在城里有大房子,有老婆孙子,可什么都不管,一个人回了赤龙坪陪伴老母亲。老婆跟他吵,他不在乎,问题是大家都知道方四儒是个孝子,他老婆儿子也拿他没有办法。

我们到了赤龙坪,看到那扇大白马头墙,只有这扇墙了,还列为神农山区文物保护单位,是红色教育基地。刚解放时,房子分给了农民,后来住破了,农民就拆砖瓦盖厕所,盖猪圈,结果只剩下这扇墙了。

还没进村,就传来了几十条恶狗的狂吠,都是对着陌生人的。好家伙!这些狗一条条都是德国狼狗和中华田园犬杂交的后代,有一条站在最中间的、打头的,是一条纯种的老德国狼狗,眼睛阴鸷,眼皮耷拉,是条公狗。有来过的说这就是方四儒从城里带回的狗,其余全是它的子孙,与中华田园犬也就是本地菜狗杂交的杂种。当年带回这条狗,就是为了陪伴他母亲,也是为了保护他母亲安全的。因为他母亲耳聋,有条狗一可防贼,二可防兽,三可防鬼。方四儒虽然是个知识分子,可他信鬼神。他说人到老了,阳气不足,会逗些阴秽之物,深山老林里总有这些东西。

我们每人为对付赤龙坪的恶狗,都拿了一根树棍。这些恶犬,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其中方四儒家有两条,一条就是那十三岁的纯种德国狼狗叫冲子,一条是它的儿子,杂种,叫弹子。两条狗气势磅礴,狗毛蓬松。冲子虽然十三岁,但老当益壮,不仅繁殖了一村的恶狗,还有高寿征兆。因为在山村里空气好,吃绿色有机食品,喝山泉水,长得皮毛油光水滑,精神抖擞,任何生人胆敢大摇大摆地进村,那一定会遭到冲子和它的儿子弹子以及它们整个家族的抗击。因为它们,这个村有十多年没有出现过偷盗事件,也因此有十多个路过村里的采药人、税务员和盗伐者被咬过,全都鲜血淋漓,有的缝过几十针,惨不忍睹,也因此有了恶狗村的恶名。

方四儒不像养狗的人,又瘦,又闷,不爱说话,还结巴,但写得一手好文章。他原来在市文化局上班,当文艺科长,但因为每天打卡坐班,还时不时加班,周六周日也不能休息,这样就无法回山里探望和陪伴母亲,于是他要求调到了清闲的二级单位戏工室,挂了个副主任,当了一个内刊《戏曲研究》的主编,一年四期,闲得身上长满了青苔。方四儒十分开心,终于解脱了。可文化局长很惋惜,摆明了说马上提他当副局长的,可方四儒不想当这个副局长,赶快要求到二级单位去。那个单位说是研究戏曲的,实际上是养老,在一个老办公楼里面,五六个人,毗邻一家餐馆,炒辣的味道弥漫在办公室,上班的人整天咳嗽。那份刊物稿费每千字三十元,找不到稿子,送给别人上厕所都嫌纸硬。有几个人给他发短信,求他不要再寄了,说没有时间看这种刊物,你这种内刊邮寄一本要两三块钱,给你节约,你就把它寄给最需要的人吧。可谁现在需要看戏曲研究?戏曲是什么?朋友还酸他说,甭说是研究戏曲的,就是研究范冰冰我也没时间看,又要看微信又要搓麻将,没有时间学习戏曲。方四儒不在乎,这正是他想要的,又不坐班,编的东西又没人看,正好让大家把他忘记,他就可以溜到山里去陪伴老母亲,给老母亲尽孝。

我们进了村,狗们就将我们堵在村口,它们站在高坡上,我们在坡下,狗眼看人低,因此它们十分亢奋,十分雄壮,十分得意,十分嚣张。同行中有来过的,说别怕,狗就是这样,虚张声势,你越怕它,它越猖狂。甚至不用什么棍子。用棍子,它以为你是个叫花子,狗都是嫌贫爱富的。你不用棍子只管走,它反倒怕你了。不能退缩,也不看它,轻视它,视它为无物,它就会自讨没趣。如你与它纠缠,把它当棵葱,它不怕你。因为是狗,有流氓习气。同行的有人说,遇狗吠咬你,你速速地蹲下,装作捡石头的样子,狗以为你要还击,捡石头砸它,它会拔腿就跑,比兔崽子跑得还快。不管你捡没捡到石子,只要一蹲下,狗就怕了,对狗不能软,要硬,狗就是这么个贱东西。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往坡上爬去时,挥舞木棍,捡石头,呵斥,吼,蹲下,没有一点用,几十条狗站成一排,密密麻麻地与我们对峙。心想这事闹的,恶狗村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啊!束手無策时有人说赶快给方四儒打电话,让他出来接我们进村。我拨通电话,给老方说我们在村口,进不去了,被狗拦住了。方四儒说,好好,你们别动,别怕,我马上就来。

那些狗卷着粟子般的长尾,昂着脑壳,扭动身子,狗爪刨地,刨得尘土飞扬。哇哇喇喇,有的冲了下来要找人肉开荤。我们用棍子击退了它们的进攻,我们一起大喊,但是我们势单力薄,只能扯起喉咙狂喊方四儒,喊冲子弹子退回去,我们是你们主人的朋友。狗听不懂人话,才不管你是谁的朋友,先咬了再说。后来我们就不客气了,打狗看主人,但也得保住自己的命,拿起大石头就砸。砸中了狗,狗嗷嗷哀叫,咱就是要把这些狗砸死,太不像话了。可这些狗不是一般的狗,是些杂种狗,砸中了,跳起两米高,不服,不惧,被激怒了,龇着更加凶狠尖锐的牙齿,毫不退缩,向我们扑过来。我们捡石头都来不及,连连后退。这群狗褐黑色的毛,全竖起来,越砸越猛,没有一个孬种,吊着尺余长的舌头,淌着恶臭的涎液,把我们逼到一处岩坎下。这时候,只听一声断喝:“狗!”救星方四儒就屁颠颠地出现了,他用手轻松挥着,就像撵一只小猫,又喊了几声“狗!狗!狗!”狗就散了,队阵一乱,气也泄了,呜呜哇哇摇着尾巴退到后头去,那些狗都服他。

我们在那儿还操拿石头和棍子,惊魂未定,方四儒哈哈笑著说:“你们领教了吧。”遭到瘦丁丁的方四儒一顿嘲笑,我们这些人无地自容,埋怨说,老方,你这口酒可不好喝呀。问题是那些狗还余兴未尽地被拦在他的背后,还有跃跃欲试的冲动。我们只盯着狗的一举一动,没有看方四儒阴险的笑脸。方四儒嘿嘿地挥前挥后,帮我们退狗。狗开始分散了,往各家的门口退去。它们对外惊人地一致,就是咬,不管不顾地乱咬一气,为这个臭名昭著的恶狗村增光添彩。

还没走到方四儒家的屋场,在一个菜园的篱笆小路口,又蹿出两条慷慨激昂的狗,大家又吓个半死,一看这两条狗,正是刚才打头围攻我们的狗,冲子和它的儿子弹子。这个冲子高大威猛,都一把年纪了,还充少年英雄,真不是玩意儿。没等方四儒注意,它从篱笆后头冲过来就一口咬住了我们文化局刘科长的腿子,好像它前世与老刘有仇似的,咬了一口就开跑。它的儿子弹子也像弹珠一样跳起来准备咬我,被方四儒拖过一条棍子一棍夯去,打着了狗头。方四儒说:“邪了!连我们的陈作家也敢咬吗?不知道他写过《太平狗》和《狂犬事件》?小心他将你的脊梁骨踹断。”

被咬了的刘科长卷起裤腿,有狗齿印,还出了血。这得要打狂犬疫苗,我们说。好在只有一点点血印,因为科长天生怕冷,经受不住神农山区高海拔的秋寒,出发前穿上了厚厚的秋裤加绒裤,狗咬得匆忙,下口浅,想是教训一下初来乍到的我们,没有下毒手。方四儒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赶忙拿来肥皂,帮科长到沟里去冲洗,还说要划开伤口,就找了把小刀,烧过后划开他的伤口,让血流出来。刘科长也不恼,也不喊疼,笑嘻嘻地说:“这是啥欢迎仪式啊?见面就是咬。”我们就开玩笑说:“谁叫你级别最高,正科,我们还不够资格被它咬哩。”方四儒说:“不好意思,有几次都是这条狗闯祸,不过我的两条狗没有狂犬病,都带到城里打了针的,有几个被咬过,回城里去没有打狂犬疫苗还活得好好的。但狂犬疫苗必须得打,不打不行,这个费用我出了,对不起了。”刘科长笑着说:“你出个卵啊,都是公费医疗,不要紧,不要紧。想给我点颜色看?我照样喝苞谷酒。”

正说着,方四儒的老母亲出来了,说:“听到狗叫,就有贵客到了,还不进屋去坐。”

怎么?出了什么事?我们都知道方四儒的老母亲不是聋子嘛,是我们所讲的“门板聋”,就是彻底聋掉的老人,咋说听到狗叫?

“你母亲能听到狗叫了?”

“正要告诉你们好消息,昨天晚上,我母亲就说能听到了,好像有狗叫的声音。昨晚还打了几声秋雷,可邪乎了,把屋顶上的瓦打得直跳。后园打断了一根大树桠,折断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蜈蚣的印子,怕是蜈蚣精,修满了五百年上天了。这几十年,蜈蚣精把我母亲耳朵堵住,跟我母亲开了个玩笑吧?”

我们都说他迷信,哪有这回事。方四儒就说讲笑话的,但老母亲听到了却是真的。

“这五十年想想是怎么过来的?吃的药可以用汽车拖。这次吃的这个耳聋丸,整整吃了五年,还加上每天的按摩。这都是用时间慢慢盘的,你们说,如果我在局里上班,我哪有时间给我母亲按摩?终于把她的任督二脉和全身经络打通了,聋了五十年,唉,太难太难了……”

真的不容易,我们大家都佩服方四儒的孝心和恒心,并祝贺他的母亲恢复了听力,也向他母亲竖起大拇指说,方四儒是天下第一孝子,苦孝之人啊,天下难得,我们都要向他学习。怪不得方四儒满面红光的,颧骨红得像火炉里的刀子,这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一直以来,我们都听到方四儒喝醉了酒就是忏悔治不好老母亲的耳聋病,涕泗横流。方四儒只有二两的量,但好酒,每喝必醉,每醉必哭,都是哭老母亲耳聋,哭老母亲怎么背米到他上学的镇上给他吃,回去的路上饿昏了。这些我们都听烦了,觉得他快成神经病了。方四儒回到山里,其实就是想陪伴他老母亲,跟她说说话,可母亲什么都听不到,母子两个就像哑巴无法交流。为此,他一年四季就是求医问药,对全国任何一个地方治耳聋的医讯都不放过,要么写信或电话询问,或者亲自带老母亲前往,大包小裹的药弄回来给母亲吃。但效果几乎没有,甚至越吃越差,有一次吃一个河南神医的药,还吃出了黄疸肝炎,住院了几个月。

前些年的一天,他把他母亲接到市里,在市医院测了听力,说要给他母亲配助听器。可医生看了听力测试表,认为方四儒的母亲完全丧失了听力,说你就是佩戴什么样的助听器也是白搭。方四儒说试一下嘛,我愿意花这个钱,说不定通过助听器治疗一段时间能激发听神经恢复呢?医生说你是想得诺贝尔医学奖啊,但给你说,助听器可是要自己掏腰包的,不进入医保。方四儒说多少钱也掏,最好是配西门子的。西门子助听器稍微好点的要三千多,贵的五千多,他要医生配五千多的。医生看他穿的一双皮鞋,前面张了个口子,还散发劣质塑胶的恶臭,一看就是在淘宝上买的。上帝保佑,但愿这个方四儒给卖家打个差评。医生也没法,就给他配了一个五千多的。方四儒母亲戴了这个西门子的助听器,耳朵里本来清净无声的,现在好了,嗡嗡嗡直响,又听不明白,就好像耳朵里安了台柴油发动机,跟拿石头砸她的脑袋没有什么两样,这一个难受啊。戴了半天,耳朵的嘈杂轰隆声把她的胃弄翻了,吐了一地。方四儒阻止母亲将助听器掏出来,比画说您戴一段时间就习惯了,就能听清楚了。戴了半个月,戴成了神经官能症,睡不着觉。后来他又给老母亲配了一个国产的助听器,九百多块钱,有线的。这两个助听器被他母亲视为两匹恶狗,见着就害怕,瑟瑟发抖,现在就搁在他母亲的抽屉里,成了她给村里人夸耀方四儒孝顺的证据。有一天,她夸着方四儒,竟将助听器塞进那个狼狗冲子的耳朵里,冲子受不了,一下子就疯了,大喊大叫,又蹦又跳,围着屋场转圈,把一棵柿子树皮都啃光了,还跳下了门口的悬崖,自杀未遂,摔断了一条腿,至今冲子的一条后腿还是瘸的,成了村里人的笑谈。估计那个助听器塞进狼狗的耳朵里,就等于把狼狗捅了一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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