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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与刘抗的鱼雁往来

2019-06-04王欣

中国美术 2019年2期
关键词:刘海粟傅雷书信

刘海粟是中国新美术运动的拓荒者、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和上海美专的创办者。刘抗是新加坡现代艺术的先行者,曾就读和执教于上海美专,陪刘海粟同游欧洲,与刘海粟数十载师友情缘,被其师誉为“南天一柱”。自1929年刘海粟第一次欧游,在巴黎与刘抗、陈人浩、傅雷结伴同行,参观博物馆,拜访艺术名流,游览各地名胜之始,刘海粟与昔日上海美专的学生,此时正在法国留学的刘抗、陈人浩之间缔结了更为炽热亲近的师友情谊。与傅雷一见如故,结为莫逆,而后常年抵牾,难解心结。1931年,刘海粟先行结束游学回到上海,重理美专事务。从此无论是同在美专任职还是抗战爆发刘抗远走南洋,几十年间,师生的情谊互通靠往来鱼雁维系,艰难时世中亦从未间断。近两年来,新加坡刘抗家属陆续整理出刘海粟刘抗间往来的大量书信,从20世纪30年代到80年代跨越半个世纪。书信所及包括刘海粟邀请刘抗来母校执教,探讨绘画艺术,困难时期刘海粟请刘抗代为鬻画补贴生活,同上黄山写生种种。

信中的内容事无巨细,拉拉杂杂,三言两语间谈及了人和事的细节,这些记录不经意地成了历史的注脚。十分感谢刘抗先生的长公子刘太格先生和夫人葛月赞(Gretchen Liu)女士慷慨地为我们提供了这些信件的内容,并交由刘海粟美术馆负责信件在中国大陆的出版事宜。担此重任,我们唯有兢兢业业地完成信件的整理,排序、录入和出版,才能不负刘抗家属的托付,不负历史的机缘。大约从两年多前,我们开始着手整理这些文件。尽管信件保存得十分完好,然而毕竟年代久远,信件随主人辗转多地,纸张老化散落,信纸与信封不能匹配的现象也时有发生。同时两位通信人的字迹有时也不易辨认,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刘海粟的境遇糟糕,身体孱弱,多次中风,使他几无握管之力,笔迹颤抖难辨。在此也要特别感谢杭州的刘远山先生帮助我们辨读和录入了几乎所有的毛笔书信,一些海老晚年病中手书的难认文字则由其小女儿刘蟾女士帮助辨认。一些书信信封遗失,信末只落款月日,我们只能根据信中所及事件推算写信的年份。但终有几封书信,只知时代不能确定年份。此次书信集共收入了 70封信,其中绝大部分是刘海粟写给刘抗的信,刘抗写给刘海粟只有区区几封。由于1949年复杂曲折的社会政治环境,刘海粟的早期书信留存很少,因此此次出版的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的信件就显得尤为珍贵,对一些历史细节的印证莫过于当事人当时当地的记录来得可信。

为了清晰地阅读和理解这些书信,我们将刘海粟和刘抗的通信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第二个时期是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第三个时期是20世纪80年代。两人通信中常常谈及身边的朋友,其中有一位重要的友人,他的痕迹似有若无地隐现在他们的书信中,这就是傅雷。傅雷于20世纪20年代末在法国经刘抗介绍结识刘海粟,彼此意气相投,傅雷归国后受刘海粟之邀到上海美专任教,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疏远绝交近二十年,直至20世纪50年代才恢复往来。对照着2016年重版的《傅雷家书》和新出版的《傅雷书信选》,对于一些事情的解读当会明晰而丰富起来。新加坡刘抗家属亦贡献了一些刘抗与傅雷的书信用于《傅雷书信选》的出版,这对我们阅读刘海粟与刘抗的往来书信,了解通信人的思想和生活以及接近历史真实都是很有裨益的。刘海粟刘抗书信的出版以及这些年其他历史人物的书信出版,都为我们的观看和研究提供了一个日常的、私人的通道,他们书信往来中的信息符码所编结成的人际交织网络尽可能地将躲避在时代惊涛下的个人日常生活打捞起来。

20世纪30年代的书信主要是关于刘海粟邀请刘抗等人来美专任教、美专的办学状况和张弦的去世等内容。1933年2月刘海粟与刘抗之间的一组来信是关于刘抗、陈人浩在接受了刘海粟的邀请准备赴上海美专任教,但临近赴任时接到校长刘海粟的来信商榷降低薪水的事宜。刘抗显然觉得突然,因为上海的生活开销昂贵,所以很难接受。在20世纪30年代的另一封信中刘海粟又向刘抗提到“薪水问题”,但这一次好像容易些,“附去手条当可解决”。此外,张弦和刘抗在青岛带队美专旅行写生时亦接到校长的信,让他们“经费务必量入为出,万不得已时只可缩短期限”。凡此种种,可以窥见20世纪30年代,上海美专的经营和生存仍然十分不容易,经费的短缺造成了师资的不稳定,与教师的合约常常是一年一签,薪水也是一聘一议,时有浮动。

张弦,留学法国,1928年学成回国,受聘于上海美專任西画科教师。1929年,陪同刘海粟游学欧洲,期间常常与刘抗、傅雷、陈人浩结伴而行,结为挚友。从书信中可以得知,1936年春,张弦和刘抗还带领美专旅行写生至青岛,岂料仅隔两三月,他便在家乡病逝。从刘海粟给刘抗的信中可以得知此事对刘海粟的打击很大。同时,此时已离职美专的傅雷在得悉噩耗后更是悲痛欲绝。两人分别给刘抗去信,就此嘱咐不同的事宜。刘海粟在1936年8月下旬(具体写信日期已无法查证)给刘抗的信中写道:“日前得弦兄逝世噩耗,悲恸欲绝,万念俱灰。弦兄致力艺学,坚苦卓绝,今不幸短命而死,天道无常。今后吾道益孤。明日赴济南,搁三数日即图南归,余面继不一一。专此,即拜日祉,海手启。弦兄画件望即封锁,当为图善后抚孤等费。”刘海粟嘱咐刘抗要将张弦的画封锁,以便留作筹款抚恤之用。傅雷在1936年8月20日给刘抗的信中写道:“昨夜一函甫发出,今日又接噩耗,悲恸之情,难以言喻……校方对他有何表示,大师又如何?虽说一死皆空,但我还想知道世情冷暖,详情续告为盼。”[1]傅雷托付刘抗向负责张弦凭吊事宜的相关人转交吊礼八元。同时他虽然已离开学校,但对校方特别是校长刘海粟的态度十分在意。傅雷和刘抗的通信中提到的大师就是指刘海粟。在1936年8月28日傅雷给刘抗的信中提到:“同日我有写信给大师,向他提议:(一)把张弦的死讯在报上登一条新闻(这是不费一文的),让他数年来的桃李得悉;(二)筹备一个遗作展览会;(三)设法替他卖掉些作品,所得的款作为他遗孤的教育费;(四)设法叫博物馆收藏他的一张作品。但信去后亦迄无回音,甚为诧怪!望见信后速即复我!大师有没有回沪,照理他不能久游在外。”[2]不知道刘海粟封锁画作留作抚恤之用的想法是不是来自傅雷的建议。最终1936年10月14日张弦遗作展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楼开幕,刘海粟、傅雷、刘抗等都出席了。张弦的存世作品很少,刘海粟美术馆收藏了六幅张弦作品,极可能就是遗作展义卖时刘海粟购买的。如何对待张弦之死,成为刘海粟与傅雷友谊崩裂的炸点。

1937年抗战爆发后,刘抗、陈人浩避走南洋,直到1974年才有机会回到上海与刘海粟相见。期间相隔三十余年,鱼雁不断,情谊未曾为万重山水阻隔。特别是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的艰难时世中,南洋的学生和朋友们给刘海粟提供了宝贵的精神支持和物质帮助。在物资匮乏的三年自然灾害中,刘抗想方设法为刘海粟和傅雷采购和邮寄他们所需的食物,以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在1961年2月20日刘海粟给刘抗的信中写道:“数日来临睡饮一杯奶粉,吃几片苏打饼干,辄颓然就枕,通体皆适,此颓然之时辄感人浩与兄之厚赐必置也。”“晚在怒庵家闲谈,适得你寄来各物渠高兴之至”。在这些信中,当时日常生活的细节被如实地记录下来,对于像刘海粟这样对自己的私人生活鲜有涉及和记录的历史人物而言,在信里留下的点滴的日常生活记录就显得十分珍贵。在20世纪60年代的另一封信中刘海粟写道:“澳洲猪油两罐收到,谢谢。如能寄些牛油、虾米之类,感念无极。”通过刘抗的帮助,年迈多病的刘海粟可以获得一些基本的助于健康的食品供给。此信中又提及:“昨晚在怒庵园中纳凉,谈得很痛快。”可见此时刘海粟和傅雷之间的坚冰有所融化,彼此开始往来。1966年9月,傅雷夫妇选择自杀告别凶险的人世。刘海粟心情悲恸,竟不能提笔。当年11月30日,由夫人夏伊乔代笔给刘抗回了信:“您的九月初旬的来信,海翁看了就老泪纵横竟然提不起笔来怎样答复您。”尽管刘抗给刘海粟的来信已经遗失,但1966年9月初发生在刘海粟身边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傅雷夫妇的突然离世。这就是刘海粟老泪纵横的原因。因为特殊的社会环境,刘海粟在给刘抗的信中始终都是以隐晦的手笔表达对傅雷的哀思。他在信中屡屡提及“老友初亡每怀往事尽付烟云 ,不禁老泪纵横”。“老友之亡已一周年矣,謦欬如接于耳目,为之泣然,感慨无量。”

南洋的学生和朋友们还帮助刘海粟卖画以补贴困难的生活。刘海粟在1965年的一封信中写道:“晚境亦不甚佳,今后拟鬻画争取外汇,补助生活,尚希大力支持。” 因而跟刘抗等学生和朋友的通信是刘海粟艰难岁月中最大的慰藉。1966年,刘海粟生病,手颤抖地不能写字,由夏伊乔代笔给刘抗去信,信的末尾写道:“常常来信,对老人病情是大有好处的,就是几个字也好。”1968年,夏伊乔的代笔中写道:“老人十分想念你们!收到希即复信为盼。”1966年,刘海粟在给刘抗的亲笔信末尾附言:“你们多多来信,我看了就快乐,与我健康情况有大好处。”的确,刘抗、陈人浩、黄葆芳等在南洋的上海美专师生,不负校长师恩,无论在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老师很大的帮助,在帮助老师的日常生活的同时也通过自己在南洋的影响力不断播撒刘海粟的艺术精神。1968年,刘抗在新加坡商报的新年特刊中撰文介绍刘海粟的艺术人生,对照同时期刘海粟在上海的灰暗处境,这的确像一道如剑的阳光劈开了压在头顶的黑暗云层,在刘海粟的精神世界中洒下了一点光。刘海粟立刻写了长信,回忆了荣耀的青年时代,并洋洋洒洒从战国的甘罗,汉代的贾谊、项羽到唐代的李贺,宋代的岳飞,从释迦牟尼创立佛教到马克思写共产党宣言,古今中外,旁征博引,论述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观点。在这封长信中,刘海粟好像暂时抛却了孱弱的身体,完全靠着精神的支撑回溯了被封存已久的青年时代,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了与自己经历相似的印证。

20世纪80年代,步入耄耋之年的刘海粟老树新枝,迎来了又一个春天。此时他给刘抗的信中腾跃着满满的忙碌和生机。在1984年的信中刘海粟写道:“我去年秋天游齐鲁遍访胜迹,重登泰山之巅一览群山小,气势不同凡响。入冬又来羊城欢度春节……文化部已批准六月八日出访日本。秋访意大利,在罗马接受国际艺术荣誉雕塑奖。”1985年给刘抗的信中写道:“近日已动笔为宏伟壮观的国际性的大展作泼彩黄山图,一直住在衡山宾馆十楼两间大房间,作为我的画室。为了抢时间每天常常工作到深夜。除了用极短的时间喝茶、吃饭。不喜欢别人打断我的工作,因为白天经常有人来访问。虽然年迈,我的作品越來越大了。前年为钓鱼台国宾馆创作了宽五米、高二米泼彩黄山图,又为国务院紫光阁画了丈二匹的黄山西海(尚未完工),现在又为贝聿铭在新加坡设计的建筑创作以5英尺×10英尺横幅泼彩黄山为主体,两旁各以5英尺×4英尺书法诗词。”此时刘海粟又进入一个新的创作繁盛期,与刘抗的通信中主要交流自己的最新的创作和行程。自1974年刘抗、陈人浩参加新加坡访问团到中国访问,在上海与刘海粟见面之后,国内的形势也日益好起来。到了20世纪80年代刘海粟与刘抗见面增多,刘海粟曾去新加坡办展,刘抗也曾到中国陪刘海粟一道十上黄山,这对师友在晚年又重温了青年时代一起旅行、作画的同道之情。

这些来自新加坡刘抗家属提供的刘海粟、刘抗的书信,以友人间笔谈聊天的细碎情节建构了刘海粟的日常,特别是灰暗时期的日常生活,帮助我们从细节中了解了一些刘海粟在艰难岁月中的生活和精神状态,了解刘抗、陈人浩等刘海粟在南洋的学生如何尽力积极帮助老师度过困难时期。据刘抗的儿媳妇葛月赞女士回忆,20世纪60年代的新加坡刚刚建国,社会生活也有待积极建设发展,刘抗和陈人浩正值中年要养家糊口,负担沉重。即便在不轻松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尽力满足老师的请求。这段经过艰难历练的师友情和生活细节在尘封的书信中被真实地保留下来,以供后人阅读和研究。

(王欣/刘海粟美术馆)

注 释

[1] 傅雷著,傅敏编,《傅雷书信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211—212页。

[2] 同注[1],2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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