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天临学术不端风波未了局：多重问题尚待回答

翟天临学术不端风波不断。这缘起于近日他在微博中晒出一张《北京大学博士后录用通知书》。根据该通知书，32岁的翟天临被录用为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員。但在此前有网友在直播中提出，博士论文能否在知网中查到时，翟天临接连反问：“知网是什么东西？”此举被公众质疑其博士学位“掺水”。

就学位论文的审核情况，记者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摄影系、制片系和动画学院的多位在读学生了解到，由于学校大多数专业实践性较强，在硕士阶段，专业型硕士通常只需撰写创作报告，并按照相关规定制作完成毕业作品。而学术型硕士生需严格依照学校有关要求撰写毕业论文。据记者了解，翟天临硕士阶段就读的是电影学专业中电影表演创作及理论方向的学术型硕士。

“我们大多数本科学生都不知道知网，硕士也只有学术型硕士比较了解。但他（翟天临）作为博士，不知道知网确实过分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2015届一位本科学生说。而一位就读于北京电影学院的博士生公开表示，“电影方面的C刊本身就很少，发C刊确实有难度，但是花三年时间发一篇，还是可以达到的”。他还提到，翟天临这种纯导演、表演专业，由于专业性强，是属于比较好写好发的。

翟天临“涉嫌学术不端”一事持续发酵。引发公众关注的，不仅是演员自身的虚荣和侥幸，背后剑指高校人才选拔、学术懒政等问题。北京电影学院作为“亚洲规模最大、世界著名的电影专业院校”，内部是否存在学术把关不严、师生私德不正、裙带关系普遍等现象？而北京大学作为中国顶尖学府，人才选拔、审核机制是否存在漏洞？

2月14日下午，记者来到北京电影学院，学院因艺考将至，大门紧闭，需持证件方可进入。此外，记者多次联系翟天临工作室，工作室王姓负责人的电话始终未能接通，邮件也尚未答复。

目前北京电影学院处于舆论漩涡之中，多位在校老师三缄其口，婉拒接受采访。“天临是我看着长大的演员，我的校友、师弟、学生，恳求大众宽容。我自己也会严格约束我的研究生，端正写论文的态度，更会严格要求我自己。”一名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剧作专业副教授在朋友圈中写道。

学术不端如何形成？

目前来看，“翟天临涉嫌学术不端”主要集中在博士、硕士两个阶段。

就博士阶段而言，翟天临被认为涉嫌学术不端的情况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第一，博士学位被疑“掺水”。公开检索显示，翟天临博士在读期间公开发表文章两篇，分别为刊载于2018年5月《综艺报》上的《如何用“下意识”让表演更生动鲜活》，以及2018年8月在《广电时评》上发表的《谈电视剧〈白鹿原〉中“白孝文”的表演创作》。两本刊物均非国内核心刊物，无法达到博士学位申请要求。

第二，发表论文涉嫌抄袭。就《谈电视剧〈白鹿原〉中“白孝文”的表演创作》一文而言，翟天临称，此文是自己饰演电视剧《白鹿原》白孝文一角后的创作成果，但记者通过PaperPass官网予以查重核实后发现，除去互联网转载等信息外， 本地库相似资源列表（学术期刊、学位论文、会议论文、书籍数据，下同）总重复率为54%。

其中，论文25%均出自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院长黄立华教授于2006年发表在黄山学院学报上的《一个有灵魂深度的人物——〈白鹿原〉之白孝文论》一文，目前，黄立华本人明确表示翟天临该篇论文实属抄袭；而另一篇《如何用“下意识”让表演更生动鲜活》，本地库相似资源列表显示，重复率为11%。

目前，北京电影学院官方文件中，仅对学位论文的重复率提出要求，而硕博士在读期间发表的论文重复率暂无规定。

翟天临的论文是如何通过审核并予以刊发？《广电时评》杂志的官方简介显示，该杂志社由中国广播电影报刊协会，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监管中心主办。根据其“投稿须知”，该刊严禁抄袭，文责自负，并实行“三审三校”制度。

那么，重复率如此之高的情况下，刊发过程中是否存在有偿行为？为何“三审三校”机制失灵？2月13日，记者来到《广电时评》杂志社编辑部，大门始终紧闭。行政部一名吴姓工作人员表示，相关负责人还未上岗，暂时不方便答复。截至发稿前，该杂志并无任何回应。

此外， 对于博士学位的取得，学位论文是否合格成为焦点。根据北京电影学院2018年5月发布的《2018届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安排》，翟天临的博士论文名为《电影表演和中国传统美学的关系研究》，导师为表演学院副院长陈浥。记者查阅后发现，中国知网上并未收录该论文。

为何博士论文不公开披露？翟天临工作室公开回应称，“经由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院领导确认，该校的博士论文，是由校方统一安排授权上传知网，与个人无关，2018届博士学位论文预计将于2019年上半年在知网全文公开”。

除了博士学位被质疑“掺水”，翟天临的硕士论文同样备受争议。其硕士学位论文《“英雄”本是“普通人”——试论表演创作中的英雄形象与人性》近日再被曝抄袭。记者通过PaperPass官网进行查重核实后发现，这篇近3万字的硕士毕业论文，重复字数近万字，本地库相似资源列表总重复率为39%。同时，查重结果显示，单篇最大文字复制比6%，重复均为陈坤的本科毕业论文《性格化表演之我见》。

北京电影学院官网公布的《学位论文学术不端行为处理办法》（以下简称《处理办法》）第七条规定，学位论文需要检测，合格之后方能授予学位。这一检测分为两个阶段：一是答辩前常规检测，所有申请博士、硕士学位的学位申请人员的学位论文均须参加检测；二是答辩后随机抽检，一般在校学位评定委员会开会前，研究生院根据专家评阅（双盲评审）和答辩情况对学位论文定稿进行随机抽检。

那么，翟天临的硕士论文是如何通过的双重检测？检测过程中究竟是哪一环节出现疏漏？

关于论文重复率，《处理办法》同时明确：论文相似

比（去除本人已发表的论文及著作）在 20% （含）以下的学位论文视为通过检测；在 20%～30%之间的学位论文视为未通过检测，由导师负责对学位论文中存在的问题性质进行认定，根据认定结果作出对论文修改后重新送检或延期答辩等处理意见；在30%（含）至60%之间的学位论文视为未通过检测，一般作延期答辩处理。按此规定，翟天临的硕士学位论文，应该均按延期答辩处理。

翟天临并非孤例。根据2018年5月北京电影学院发布的博士生答辩名单，包括翟天临在内的同届答辩博士生20人。有网友在中国知网上予以了统计，在2010年至2018年6月期间，按照一人至少要有一篇一作核心期刊的标准来看，超过三分之一学生没有达到此要求。

除了处于风口浪尖的北京电影学院，北京大学同样成为舆论焦点，背后剑指校方资格审查疑似存在漏洞。和翟天临同期参与博士答辩的，还有另一名表演学院学生白行朗，目前已被北京大学录用为艺术学院全职博士后研究人员。

但记者在知网检索发现，白行朗公开发表的四篇文章均不位列核心期刊。北京大学录用他们为博士后的依据是什么？同期竞争者又为哪些？目前不得而知。

翟天临所申请的专业是什么？记者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官网查询发现，一份名为“2019年博士后招收需求汇总表”的文件显示，学院在今年共有29项博士后招收计划。其中与电影产业相关的为最后一项，名为“影视产业链研究/创意产品投资与价值评估”，申请人条件为具有影视方面相关经验，主要研究内容有影视产业链构成与发展线等。记者多次拨打该项目指导教师、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金融系教授赵龙凯的办公室座机，但始终无人接听。

导师资质是否合格？

记者查阅翟天临的硕博士论文后发现，指导导师均为表演学院副院长陈浥，但翟天临在硕士论文致谢和博士答辩致谢中，均将导师名字写错成“陈邑”。

根据北京电影学院官方介绍，陈浥现年62岁，1982年本科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表演专业。他曾任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学院院长、国家教育部高等学校艺术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等，并无更多的教育背景及论文成果。目前在中国知网中，暂时查询不到陈浥的学术论文。

陈浥是否有指导硕博士生的资格？根据2014年6月北京电影学院研究生院发布的《研究生导师遴选办法及岗位职责条例（暂行）》（以下简称《条例》），申请人一般应具有博士学位。无博士学位的申请人应提交相当于博士论文水平和分量的原创性专著。《条例》明确规定，申请人近五年来应在国内外核心刊物上发表与我校拥有学科相关的学术论文不少于8篇（第一作者）或出版学术专著2部。

对于仅有本科学位的陈浥，从公开检索的情况来看，他并不符合条件。官网显示陈浥曾著有《创作与想象的驰骋》《中国电影表演史略》《影视表演的第四台阶——表演本科论文撰写教程》《影片分析透视手册》《与当代中国电影导演对话》五部著作。记者查阅后发现，后四部著作中，陈浥均为“主编”，并非实质性的原创发表，且均非第一作者。

此外，根据翟天临工作室在声明中回应，翟天临在“从事荧幕前的创作之余，大量时间用于博士学位论文相关的理论研究工作，剧组拍摄之余，导师亦通过函授、进组指导等方式，与翟天临进行研究探讨”。但导师具体提供了多少学术帮助尚未可知。

记者了解到，现任北京电影学院表演学院院长张辉也曾师从陈浥门下。有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翟天临博士论文答辩时，陈浥全程在场，张辉则是博士学位论文答辩专家委员会成员。

根據北京电影学院官网，张辉现年50岁，为艺术学博士、教授及博士生导师，具体本硕博毕业院校不明，妻子为自己2010级的学生刘熙阳。2018年6月，张辉夫妻两人担任主演的电影《一纸婚约》在中国大陆上映。其中，关晓彤、杨紫、张一山等知名演员为该片配角，豪华配角阵容引发对教师特权的质疑。

此外，陈浥、张辉还同为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北京电影学院学报》的委员，而该期刊曾在2017年第4期刊发一篇名为《照亮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一纸婚约〉导演张辉访谈》，该文章的作者为张辉、益才，而益才疑似张辉的外甥。

益才的学术水平同样遭到质疑，2014年他曾免试升入硕士，但从公开检索来看，益才发表的科研论文仅为此访谈，并算入发表CSSCI刊成果。2017年，益才成为表演学院在读博士，导师为张辉，并担任《一纸婚约》制片人。《北京电影学院学报》录用此访谈的标准是什么？陈浥、张辉作为期刊委员，在论文发表及审核上起到哪些作用？2月15日，记者尝试联系《北京电影学院学报》编辑部，但电话无人接听。

北京电影学院的学术氛围究竟如何？2016年4月，“北京电影学院招生腐败”还出现在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上。彼时通报称：电影学院招生腐败治标未治本，一直没有出台相应的制度规定加以约束，艺考背后腐败风险依然存在。许多培训机构网站上都有电影学院老师的身影，从未采取主动措施加以整治。即便是查实的情况，也未进行严肃处理。艺考过程中存在递条子、打招呼现象。

此外，北京电影学院2017硕士研究生入学考试被举报存在泄题。2017年2月，一名自称为该校管理学院老师举报称，一位考生至少两道论述题（主观题）的答案与“标准答案”几乎雷同。但现场该院领导没有进行答复，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批卷结束后，该院院领导将所有试卷和标准答案收走。随后，相关阅卷老师向学校党委纪检部门举报了此事，截至目前没有收到回应。

艺术博士培养瓶颈？

翟天临论文被打假一事愈演愈烈，并引发公众对“艺术院校是否需要开设博士学位”的讨论。2月14日，电影导演、北京电影学院退休教授谢飞，就此问题在微博发文，坦承北京电影学院在博士培养上存在瓶颈。

据谢飞回忆，1986年北京电影学院最初开展艺术硕士教学。20世纪90年代提出开设博士学位教学时，他当时就提出反对。“我以为电影学院多年是以专业实践为主的艺术创作教学，主要是专业知识与技术训练，属职业性学位，是培养专家；而博士教学是研究艺术史论型学位，是培养学者。我们北京电影学院不具备这一理论研究型的教学基础。”

作为一所实践性色彩较强的高校，北京电影学院在平时课程安排上也体现了其实践性倾向。该校导演系一位在读硕士研究生向记者介绍，由于考虑到行业实践要求比较高，专业在设置课程时会将大部分课程安排在前八周集中上完，后八周安排一门公共课，保证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参与实践。“关于课程出勤，大多数同学也是更看重实用性强的课程，即便有大量外出拍摄任务，也尽量不选择‘牺牲这类课程。”一位摄影系2017级硕士研究生说。

谢飞认为，也正是由于北京电影学院宛如一所独立的“艺术专科学校”，不像一些综合大学里的艺术、电影分校那样，在分校以外还有多种资源可运用。据他了解，毕业过李安、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乔治卢卡斯（George Lucas）等“电影大师”的纽约大学、南加利福尼亚大学等著名学校里，多数也主要是本科和艺术硕士教学；南加利福尼亚大学里数十个学科中，只有剧作和评论专业属于理论型的专业，其中也只有评论专业设有博士学位。

“在国外，艺术类专业是没有博士学位的，他们最高的学位就是硕士，而且是专业硕士。但在中国，设置了这个博士的学位点，但我觉得艺术专业学术方法论的发展，并没有其他的专业强。”腾讯新闻旗下文娱栏目“贵圈”发布的一篇《我在北电读博士》文章中，北京电影学院一名在读博士如是坦言。

他还进一步提出，文史理工科的博士需要完整的学术方法论，但这些方法用在电影研究上就不一定合适。“我们的研究方法是通过研究电影、研究作品来研究导演，从他们身上再得出一些东西，这套方法你放在北大、北师大，人家可能就觉得这东西真的不是学术。”

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数十年的谢飞，与陈浥一样仅有本科学历，也曾在任教时指导过少数博士生。他表示最初收博士也是“不得已”。

“我不愿意也教不好理论研究型的博士，因为按国内高校的现行教学规则，博士只有理论研究型的，不仅要发表数篇理论文章，博士毕业论文必须是十万字以上的史论专著，这对于在本科和硕士阶段不是史论研究学科的学生来讲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同样情况的导师亦然。”谢飞说。

（来源：财新网 丁捷 宿慧娴/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