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纪事
2019-05-31胡庄子
胡庄子
读书第一福 《涅槃经》中说:“无病第一利,知足第一富,善友第一亲,涅槃第一乐。”这“四个第一”应是我们的生活准则。如果让我再加一条,就是:读书第一福。
作者的自我评价 明代的徐渭自称“书法第一,诗第二,文第三,画第四”。齐白石自称“我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 吴昌硕自评“金石第一,书法第二,花卉第三”。白蕉自诩“诗第一,书第二,画第三”。冯唐自评“诗第一,小说第二,杂文第三”。对于作者的这类自评,倒过来看,一般说来是比较准确的。
袁珂的《〈山海经〉全译》 《山海经》写山写海写大荒,反映了中国古人对天地物人的认知,是与天地的沟通、与山水动植物的对话、与神灵异兽的交流,被公认为奇书。袁珂的《〈山海经〉全译》,是在他在《〈山海经〉校注》的基础上,精炼了繁琐的注释,增加了平易的白话后,形成的新的译文本。注释扎实,考证详实,译文朴实。不愧为中国神话学大师的作品。此书读上一遍,基本可以对《山海经》有个总体把握,不会出现大的偏差。美中不足的是,缺少插图。
《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 如果对《山海经》有一定的认知,就可以读刘宗迪的《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商务印书馆)。这是一本企图在《山海经》中发现中国上古天文学的书。作者如侦探般将《山海经》的记载放在天文学的层面进行审视,与同时期著作对照对证,层层追索,真的发现了许多以前没有人读出的让我信服的东西。其中的《昆仑考》《西王母考》等引人入胜。他考证出扶桑树上的十个太阳是对古图测日之表的误读、夸父是最早的从事天文观测的人等,也令人惊奇。但是作为一个神话爱好者,我对他将《山海经》放在“手术台”上的解剖有些心怀凄凄,毕竟神话的美妙有异于严谨的科学……
虫子美如神 《虫儿们》(中国工人出版社),是半夏在《南方周末》专栏文章的结集,说可爱的虫子,文字好,读起来有喜悦感。《虫虫》(黄山书社),韩开春著,还有朱赢椿的《虫子旁》(湖南人民出版社)、李元胜的《中国昆虫记》(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都比较好看。反正一说到草木虫子,文章就容易好,不好都不行,可能是沾了草虫的光。这几种虫虫书,虽然没有法布尔的《昆虫记》名气大,但比《昆虫记》的某些篇章要亲切好读。
唐宝林的《陈独秀全传》 陈独秀是“五四运动时期的总司令”(毛泽东),创办《新青年》,创建共产党,是毛泽东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引路人之一。1936年,毛泽东对斯诺谈起陈独秀对他的影响时说:“那时,我在国立北京大学,他对我的影响也许超过了其他任何人。”陈独秀在1925年之后,就不那么意气风发了,可谓每况愈下,乃至晚景悲惨,连他自己都承认“我大部分政治生涯之失败”。《陈独秀全传》,是至今最详细的陈传。这部书八十来万字,对于不研究他的人来说,太长了,可以拣有兴趣的地方读。1945年4月21日中共七大预备会议上,毛泽东评价说:“陈独秀做了启蒙运动的工作,创造了党,有功劳,将来修党史的时候还是要讲到他。”
《维摩诘经》 传说王维出生时,母亲梦见维摩诘进入室中,因此为儿子命名“维”字“摩诘”。维摩诘是古印度毗舍离的一位富翁,是位在家修行的大乘佛教居士,能够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成为著名的在家菩萨,号金粟如来。著名的《维摩诘經》(鸠摩罗什译)就是维摩诘所讲的经。该经宣传在世俗生活中也能修炼成佛,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本位而解脱成佛的方便法门。南怀瑾先生对此经评价甚高,认为禅宗宝典《六祖坛经》的核心思想来源于此。
王维挪动“作家”一词 小人物用错词语会被讥笑,大人物用错词语则可能是创意创新创造了。“作家”最早是管理家务的意思。《三国志·杨戏传》载:“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晋书·食货志》载:“(汉)桓帝不能作家,曾无私蓄。”从三国到晋代,“作家”乃“治家”之意。“作家”词意的改变,始于唐代王维。据北宋李昉的《太平广记》载:“唐宰相王缙好与人作碑志,有送润毫者,误叩右丞王维门,维曰:‘大作家在那边。”说的是王维的弟弟王瑨,经常给人写墓志铭,有一天,有人给王缙送润笔(稿酬),误敲了王维家的门,王维弄清情况后说:“大作家在那边。”从此以后,从事文学创作有成就者被称为“作家”。
话语十种 字正腔圆的话,最适合高谈阔论说官话,有不入耳、耳旁风的奇妙效果。方言最适合私聊,还适合战时通话,不需要加密,不怕监听。土话与方言近似,容易说出亲近的话,是人话的最初形态。废话,家常废话好听,官家废话可恶,文人说好废话能出妙文。鬼话,在官家不好,在人间不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知道好不好,在《聊斋》《西游》中好。牢骚是上头不喜欢的话,牢骚出忠臣,忠臣命堪忧,《离骚》为证。骂人话是最贴近身体某个部位的话,是世间少不得的话。指桑骂槐的话,桑槐都听岀来是骂谁的。吞吞吐吐的话,你听话听音,听不出也罢。不说话,那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了。老子说,大音希声。
郭德宏的《王明年谱(1904—1974)》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3月版,七八十万字,搜罗各方资料,功夫下得够深。王明的名字跟命运是与毛泽东连在一起的。1937年11月底他从苏联回延安时,毛泽东发表《饮水思源》致辞欢迎他:“欢迎从昆仑山上下来的‘神仙,……你们回延安是一件大事,这就叫作喜从天降。”两人政见不同,误解愈深,矛盾日益尖锐,最终分道扬镳。1956年王明去苏联后再也没有回国,晚年视毛为仇寇,一直在骂,这从他的《中共五十年》(东方出版社2004年3月版,内部发行)可以看得清楚。
《唯物辩证法》 1966年2月,毛泽东对侄子毛远新说:“你们青年人要学辩证法,学会用辩证法分析问题。比如我吧,我并不比别人聪明,但我懂辩证法,会用辩证法分析问题,不明白的问题用辩证法一分析就明白了,要好好学会用辩证法,这个作用很大。”这段话是毛泽东对亲近的人说的,用自己做例子,传的是真经。毛泽东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哲学是他的武器。《唯物辩证法》,西安交通大学革命委员会政工组编印(编印时间在1968—1969年),内分六个部分:唯物辩证法是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锐利武器,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是唯物辩证法的伟大真理,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的根本规律,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大革命,思想方法与工作方法,自然辩证法。书中的语录按毛、林、马恩列斯顺序排列,“副帅”摆位在马恩列斯之前,这大概属于政治哲学、官场哲学……
《毛主席哲学语录》 兰州大专院校红代会委员会1969年7月1日编印,内部发行,482页,红塑料皮套装。分为六个专题:哲学是阶级斗争的工具,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是辩证唯物论的精髓,对立统一规律是宇宙的根本规律,自然科学是人们争取自由的一种武器,阶级斗争是阶级社会发展的动力,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附录是《毛泽东同志关于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的要点》。这个语录创意好,编得有些水平,选编者可能是哲学教授。这期间,群众组织还编印了一本《毛主席论哲学》,内容分25个专题,编印单位不详,红塑料皮套装,224页。
《四人帮资料汇编(1932—1946)》 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图资室1976年11月编印,32开本,464页。《四人帮资料续集(1932—1946)》,哲学社会科学部文学所图资室1977年1月编印,32开本,224页。这两本书的封面上印着“供批判用”,是当年为批判四人帮编印的。两本书共收集三、四十年代的张春桥文章百篇,江青文章20来篇,目的是让人看清江、张的历史面目。江青早年当演员的经历、离婚的经历,在这些文章中呈现。出出江青“戏子”出身、嫁人离婚的“丑”,成为当年批判文章津津乐道的话题。《红楼梦》中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现代许多人的观点跟王夫人差不多。《汇编》中的这些文章,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想看而找不到的东西。这两本书无意中做成了收集江、张早期文集的最全版本,让我们看到当年的文青、纸上的蓝苹。
东东枪《六里庄遗事》 厚今薄古地说,比《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好看。厚古薄今地说,跟《聊斋》《阅微草堂笔记》一样好看。作者以爱奇好奇之笔,写奇人奇鬼奇事、奇思妙想,每一页都飘着奇气,展示出奇异的世界观。更奇怪的是,那些不该出奇的地方,往往出奇。还有一奇,就是读的时候你想从哪一页读都可以,胡乱翻开一页就能读,隔上几十页也能读,反正不影响人物事物的逻辑关系。其文疏荡,其意天真,遍布隽思妙语,包袱多在每节的最末两行岀现。读到许多页的末尾,得停下来,想一阵子,才明白那上面要说什么,比读社论听相声读其他小说费脑子。还是本简约之书。寥寥数笔,用最简练的文字表达出自己要表达的复杂内容,像诗歌中的截句,像传统的笔记。没有任何浪费的表达,把好玩的写好,不好玩的全部截去不写,经常是几十字把一个人一个鬼一个妖写死了写活了写完整写传神了。对了,还得说明白,这是本无用之书,没有正能量也说不上负能量,反正啥用也没有,读了无助于追名逐利,还可能因为阅读耽误了买卖,耽误低头看手机。不过,人生不能光读有用的书干有用的事,无用之书无用之事也需要呀。为啥要读无用之书?答案之一是,为了人与书的相遇;答案之二是,读了这本书你就知道了。看罢《六里庄遗事》,打油一首:人鬼搜一车,几乎六百节。一花一世界,一刹是永劫。
柏桦轶事 诗人柏桦想看《九尾龟》,于是他和诗人陈东东、钟鸣一起到南京新街口的新华书店去买,正好遇见荆楚书社新出的《九尾龟》,上下册,十二块六,价格不菲。那是1989年4月。陈东东说,我买下,我们传着看。正要付钱,只听一位老人大声疾呼:“那人抱着书跑啦!”女店员立马冲出去,钟鸣也追出去,陈东东也追出去。只见柏桦在前面跑,女店员在后面呼叫着追,眼看满大街的人都要加入捉拿偷书贼的队伍中,柏桦抱着书站住了……陈东东30年后说:我和钟鸣始终不明白柏桦为啥要抱起书就跑。—— 哈,这个段子好。《九尾龟》我没看过。既然这么多年都没看,现在也不必看了。我想说的是,这个段子真好,好就好在,抱着书跑的人是人,追着书跑的人是人,像《世说新语》中的人。《世说新语》的许多人尽管已经离开人的本来面目,毕竟离人的本來面目比较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