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电影《郊区的鸟》
2019-05-31郝韵
郝韵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马塞尔·普鲁斯特
一队工程小组前往坍塌区域进行地面勘测,几位少先队员结伴探秘朋友的家,两个踏青游客追寻神秘的“蓝鸟”踪迹。
搜寻——调查,构成了《郊区的鸟》中三个不同时空故事的始点。其中,测量工作者夏昊和少先队员小夏昊,虽然年龄上相隔有20年,但在影片平行展现的故事情节当中,他们共同处于一个被放置在小型团体里的境况。并且,随着事件发展,两个时空的夏昊不约而同地成为了促使团体崩塌的内在推力。
刚开始,负责调查塌陷地区的勘测小组是和谐与完整的。当他们步入出现问题的郊区时,当他们与受访者或当事人发生接触时,当他们之中的核心人物夏昊坠落进那所废弃小学时,当他——两个时空的主人公以一种相似的感知错位重合时,这种“超时空”的环境构建便使得影片故事中的过去与现在、真实与梦境、回忆与幻想,统统陷入失衡。于是,无论是勘测小组的离散还是成队儿童的挨个失落,都可被看作是由一个小型崩塌引出的较大崩塌,由一次过去崩塌预见到的未来崩塌,或者是徘徊在无序时空中,对一次次崩塌的回溯与重建。
小夏昊一路上不断失去同行伙伴,成年夏昊工作时偶然遇到亲近女孩,两段旅途中跌落又被捡拾的望远镜连接起承载欲望与渴求的时间节点。继而,又在潮湿阴郁的树林和城郊营造的情绪之中,给夏昊带来其对于需求本身的认知迷惑。关于过去(童年),印象深刻的是失落与挫败。在刚刚萌发性别意识的小朋友团体中,小夏昊扮演了最受女孩欢迎的角色,他无意的行为引发了团体结构的波动,慢慢地,成为了导致团体走散乃至消失的人;关于现在,成年夏昊仍旧是小组里最特别的那个:在前辈和同事早已判定的检查问题上怀疑不决,固执地想要查出结果。而这种状态,显然是在夏昊误入学校前未曾出现的。以及,他的质疑几度被否定,也间接揭示了他在这个团体中的地位与从前差距甚远。
跟小朋友过生日——期待有人陪伴着一起的长大。
“情书”里脑筋急转弯似的提问——成长的疑惑。
显然,夏昊童年遭遇的问题遗留到了现在,所以他在那段“何处是我朋友的家”一般的路途中产生出内疚之感,且同样延续至今。《郊区的鸟》正是用这两段近乎梦境、交错并行的记忆时空,使得成年与童年的两个夏昊的自我窥探和自我剖析以镜像关系得到呈现。与此同时,在他进行自我剖析的时候,发现不仅仅是自己,连带着熟悉的外部世界也发生了改变。夏昊从小依托和信任的环境开始崩塌,一切都是不牢固的,一切都是不可靠、不可控和不真实的,恰同塌陷的地面、为之调查的原因、悬在高耸烟筒上的孩子。隐蔽在生活各处的危險正围绕着他,蠢蠢欲动,一触即发。
电影以勘探机器的视角开篇,而后慢慢将小的窥伺口撕扯、放大。但是,勘探工具始终只能进行测量,没有类似机关枪的瞄准和目标锁定功能。就像童年夏昊朋友的各自离去,成年夏昊的误入式回归,来去各不明,孤独感依旧。此外,影片有意以鸟为喻,象征自由与出逃。从童年捅掉的鸟窝,到画纸上迁徙的候鸟,到藏匿林中的蓝色飞鸟,到夏昊手机铃声的鸟鸣;再到黄璐饰演的女孩索性就叫“燕子”、全片用来搅乱真实和梦境的“鸟之视角”……城市的鸟的数量下降,正是因为它们要找到适宜生存的地方继续栖息。于是它们飞向郊区,飞向树林,在回归与远去之间徘徊。到最后,无论是哪个时空中的人物,都成为了这片郊区荒地上的徘徊之鸟。不能干脆地离开,也不能彻彻底底地飞落进来。
在成年夏昊的工程队部分,影片多次使用变焦推拉镜头,形成建立于距离感之上的空间变幻和人物关系。以这样一种调度方式来表明事态、剖析事件、窥视本质。或者说,是更加接近人物的内心和事件的本质。此处也可以看出导演在拍摄技法上对洪尚秀的迷影的致敬。而到中段儿童部分,类似的推拉镜头就消失了。这也说明,导演认为对于孩子的单纯的思想系统,不需要繁琐的运动镜头和摄影角度,仅仅凭借对话和动作,便可以捕捉到他们的内心世界。
影片试图以无法阻挡、已然发生的巨大外力(造铁路和地面塌陷),构建一个搬离——闯入的压力空间,渴望用这个压力空间中人物及群体的内部矛盾,反过来展现整个城市本身的、包含时代性质的宏观变迁。反复出现的危楼、铁道、线路,薄雾迷茫的城郊、漏水的地道、爬上烟囱摇摇欲坠的孩子……堆积过多的隐喻符号并没有在电影中得到充分表达,反而是在探析个体的“失落”与“孤独”上,《郊区的鸟》笔触独到、情绪细腻,营造的坠入氛围极具美感和诗意。
最后,寻找蓝色飞鸟的夏昊和蚂蚁没有觅得收获,两人躺在丛中安逸而眠,影片就此结束定格。夏昊的故事并没有给出结局或是一类答案,就像传说中的鸟儿未必真的存在。
夏昊日记中的事情到底是大部分真实,还是多半来源于他自己的幻想虚构,我们无从得知。但对于记忆中快乐地带的无限回味,对于随成长而来的、孤独与失落的忧伤心绪,作为一种最为原始的人类情感,我们是能够感同身受的。换句话说,影片创造的这一场特殊体验,就是被夸大的,我们曾经或者未来的生活侧影——生活曾如此般生动有趣,如此般迷茫无解,也如此般正在悄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