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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泛媒介”时代:媒介环境学、媒介学与媒介化研究的三重视角

2019-05-31徐桂权雷丽竹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媒介研究

■ 徐桂权 雷丽竹

随着信息传播技术的迅速更迭,特别是在互联网、大数据与智能化技术的驱动下,“万物皆媒”与“泛媒介”(pan-media )已然成为当下媒介发展的新趋势。在刚刚过去的2018年,就有研讨会以“万物互联与泛媒介时代”来概括当今媒介生态的特征,并以此作为新闻传播教育必须回应的时代主题。①清华大学彭兰教授在2015年首次提到“万物皆媒”这一关键词,指出“万物皆媒、人机合一、自我进化将成为未来媒体的发展方向”。②她认为,“新一轮技术浪潮,将使得‘媒介’与‘非媒介’之间的界限淡化、模糊,未来甚至会消失”③。南京大学杜骏飞教授早在2001年就提出了“泛媒介”一词,此后其所有的理论建构都基于这个概念而展开,他则认为互联网是泛媒介,因为它聚集了从前所有的媒介,也聚集了我们所能够见到的所有人。泛媒介传播时代与以往任何传播时代的核心区别是——媒介不仅仅是信息,而且还是人,人成为信源、通道、信宿的同一体。④“泛媒介”一词得到众多学者的认可,无疑是一个具有想象力的概念。然而,“泛媒介”究竟只是一个描述或预言,还是一个可分析的理论性概念?其理论背景仅仅是一种乐观主义的技术决定论的想象,抑或有着更多元的学术脉络?这是本文试图探讨的问题。

按照杜骏飞教授的阐释,他对“泛媒介”的理解受到加拿大媒介理论家马歇尔·麦克卢汉的启发。确实,早在1964年,麦克卢汉就在《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提出了“任何媒介技术都是人的延伸”,他所理解的“媒介”就是一种“泛媒介”。正如麦氏所言:“我所谓的媒介就是广义的媒介,包括任何使人体和感官延伸的技术,从衣服到电脑。”⑤然而,麦氏对媒介的这种理解过于宽泛,并且常被诟病为一种“媒介技术决定论”。直到今天,如何理解以麦氏为代表的“媒介技术决定论”,依然是国内外传播学者争议的热点。⑥本文认为,“泛媒介”现象折射出了一个共创共享、渠道多样的媒介环境,人们的日常生活因信息传播技术的渗透性影响发生了许多变化。然而,将这些变化完全归因于传播技术是否合理,仍需仔细地辨析。本文将从媒介环境学、媒介学与媒介化研究这三种传播技术与文明演进的理论视角出发,对“泛媒介”现象进行重新审视,并试图为这一话题开辟更多元的论述空间。

一、媒介环境学的视角:媒介偏向下传播技术与文化的共生

尽管麦克卢汉被视为媒介环境学的奠基性人物,并且至今仍是其重要的理论来源,但麦氏毕竟只是一家之言,而媒介环境学的思想图谱实则更为宽广。比如,麦克卢汉在多伦多大学的老师哈罗德·英尼斯在20世纪50年代就从文明史的角度考察了传播媒介的偏向与帝国的组织形式的对应关系,其研究思路就与麦氏颇有不同。⑦20世纪70年代之后,媒介环境学的研究重心逐渐从加拿大转移到美国,并形成建制化的学术体系。1998年成立的媒介环境学会(Media Ecology Association)在其官网引用纽约大学教授尼尔·波兹曼的话来定义媒介环境学:“媒介环境学研究媒介传播如何影响人类的感知、理解、情感和价值,以及人类与媒介之间的互动如何增进或阻碍我们生存的机会。”⑧媒介环境学派的出现和发展打破了经验主义学派的既有框架,将关注的焦点从媒介内容及其传播效果转向媒介本身,主张从传播技术出发,探讨媒介与人类社会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

媒介环境学认为媒介即环境,环境即媒介。留美学者林文刚在《媒介环境学:思想沿革与多维视野》一书中,从总体上对媒介环境学的三个理论命题做了简要阐述。首先,传播媒介不是中性的。媒介的物质属性结构和符号形式具有规定性的作用,对信息的编码、传输、解码、储存产生影响,对支撑这些传播过程的物质设备也产生影响。其次,媒介独特的物质特征和符号特征都带有一套偏向。没有一种媒介是起源于真空中的,媒介技术发展的背后总会蕴藏着人们最初的思考,媒介环境学对于这个命题的探究基于人类社会活动的背景和动因。最后,媒介与技术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媒介的更替往往伴随着技术的革新。媒介环境学者在做媒介研究时往往更关注媒介的技术发展,因为他们认为媒介技术的进步往往会对人类自身、社会和文化造成不同程度的影响。⑨

在上述三个命题中,“技术”都是理解媒介环境学的一个关键维度。早期的多伦多学派尤以技术研究的传统著称,大多数学者持有泛技术论、泛媒介论的学术观点,因而媒介环境学派常常被贴上技术决定论的标签。例如,英尼斯、麦克卢汉被认为是“硬决定论”者,梅罗维茨、莱文森等则被认为是“软决定论”者。莱文森指出,硬决定论是指有些学者认为技术是引起社会、文化等变化的第一决定因素,或者只要有媒介技术的存在,事物结果就一定产生。而软决定论则是指一种系统的观点,认为技术知识决定事物可能发生,在媒介的发展、传播和使用过程中,其他的关键因素同样对结果产生作用。⑩林文刚围绕这一问题提出了介于软硬两极之间的“文化/技术共生论”,认为媒介的传播技术和影响结果之间不是简单的线性因果关系,而是循环往复的复杂关系。“文化/技术共生论”强调媒介技术与事件结果之间“互动”的关系,即媒介技术与其他因素之间是双向的、互相依存中的持续影响。

时至今日,媒介环境学内部的研究思路已趋向多元化。但“媒介技术的偏向论”依然是值得重视的一个核心观点,即媒介并非中性渠道,其因技术特征的不同而呈现独特的偏倚方向,并由此带来具体化的后果及影响。该观点最早的提出者英尼斯认为,任何一种媒介都有其传播的时空偏向,偏向时间的媒介有助于权威的树立和森严的社会等级体制的确立,而偏向空间的媒介有利于进行地域或空间的扩张。让两种媒介偏向达到平衡,社会就会趋于稳定,反之社会就会趋于瓦解。其后,麦克卢汉将该观点发展为媒介的感官偏向;波兹曼继承了这一命题,指出媒介的意识形态偏向;梅罗维茨提出了媒介的前区偏向和后区偏向;莱文森则突出了媒介的人性化偏向。在当今“泛媒介”时代,互联网技术是推动社会深化发展的主导力量,媒介化社会的未来是数字化的世界。然而,当下的媒介化社会处于一种时空失衡的状态,从印刷传播、电子传播再到网络传播都深深地带有空间扩张的偏向,而注重“对话”沟通的口语传统则被大大削弱,甚至带来网络时代的“群体性的孤独”。虚拟空间的无限扩张还消解了现实世界存在的意义:“人们不再通过社会实践获得经验,而是通过网络搜索挖掘信息,导致真正的社会生活与经验资源的枯竭”。

我们认为,从媒介环境学的视角来审视“泛媒介”现象,不能仅仅停留在描述或隐喻的层面,而需深入探讨各种媒介技术的偏向特质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波兹曼曾说:“每一种技术都有自己的内在偏向。在它的物质外壳下,它常常表现出要派何种用场的倾向。只有那些对技术一无所知的人,才会相信技术是完全中立的。”在波兹曼看来,对技术保持谨慎的态度是必要的。媒介环境学者不仅研究媒介技术和文化的关系,他们还期望帮助文化或社会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因此,在当前的媒介化社会,我们需要进一步揭示“泛媒介”的技术隐喻背后的社会与文化意义,更加辩证地审视传播技术对文明发展的影响。

二、媒介学的视角:媒介域演化中传播技术与文化的互动

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麦克卢汉热”在北美遭遇了一个退潮期。而在同一时期的法国,麦克卢汉的思想与批判的马克思主义相结合,促成了“媒介学”的诞生。“媒介学”(Mediology)一词首次出现于雷吉斯·德布雷1979年的著作《法国的知识权力》中。此后,德布雷在《普通媒介学教程》《媒介学引论》《媒介学宣言》等著作中不断完善了媒介学的理论思路——与侧重短期效果分析的传播学研究不同,媒介学的研究从历史的维度考察人们的思想观念在媒介使用过程中受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媒介学并不聚焦孤立的个体,而是采用一种跨学科方法,考察信息的历时性传递中高社会功能(宗教、政治、艺术和思想态度)与技术结构的关系,思考媒介如何运载信息。媒介学的中心是发现技术和文化的互动结构,考察一个社会结构和(跨社会的)社会关系如何在一般意义上与影响传递的技术结构进行互动。

在德布雷看来,媒介是“在特定技术和社会条件下,象征传递和流通的手段的集合”,这个集合先于并大于一般意义上的大众传播媒体。德布雷笔下的媒介包罗万象——传播方式(口头的、书写的、印刷的、视听的、计算机的)、身体器官、社会符码、物质载体、技术手段、组织机构等。这与“泛媒介”概念和“万物皆媒”的提法颇有相似之处,即任何事物都能成为传递信息的媒介。

与麦克卢汉的媒介理论不同,受到西方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媒介学更关注广义上的媒介与意识形态的共生关系。德布雷指出,媒介学的功能是“建立技术领域和神话领域的关系,即在不断变化的东西和能够持续存在的东西之间建立联系”。一种新的媒介技术会造成人类社会生态的彻底改变并创造出一个环境系统,这个环境系统即“媒介域”(médiasphère),它是人、传递工具、机构的历史集合。德布雷把人类文明史划分为文字(逻各斯域)、印刷(书写域)、视听(图像域)三个阶段。一个媒介域会有某种传播工具作为它的基础和核心,比如逻各斯域的文字、书写域的纸质书以及图像域的电视。特定社会的思想活动需要依靠使这些思想活动成为可能的记录、传递和存储的技术条件。比如,逻各斯域传递的主要思想是宗教,书写域成为近代宗教改革和政治革命的思想载体,而图像域更可能成为当代大众化的政治文化与流行文化的载体。需要指出的是,三个媒介域之间并不是简单的新老更替的关系,每个媒介域都是其前面那些媒介域的嵌入,其中有些是活跃的,有些是残存的。它们每个都有自己的个性,不可代替,可以共生,只不过会存在一个占统治地位的媒介域成为特定时代的中心。

媒介学的主要思想形成于互联网席卷全球的前夕。近年来,基于对互联网时代的观察,德布雷提出了一个新的媒介域——“数字域”,一个“二维码的、影像的和符号的世界”。曾经在电视时代主导的图像域包含着个人主义、崇拜当下、情感和幻觉、效能、经济支配等文化和社会意涵,而网络时代的数字域从大众媒体向自媒体过渡,更是将个人主义、当下主义、碎片化推向极端。数字域的一个特点是传播的“去制度化”,即制度性越来越少,个体性越来越多,一种技术创新会修正权力关系,不仅是国家与公民间的关系,而且也修正代与代之间的代际关系。“我们经常处于当下状态,没有记忆,没有方案,我们紧张地追踪早晨新闻、午间新闻和晚间新闻,我们体验着一种紧迫的、即时的和加速的时间。”

德布雷对新媒介的迭代持谨慎态度,认为新媒介不一定能取代旧媒介。“如果没有书写工具,我认为就不能进行分析,如黑格尔、马克思等所做,我想我们不能去分析占支配地位的资产阶级系统……影像没有辩证性,否定性退却,缺乏超验性。”中国传媒大学陈卫星教授则指出:“从技术本性来说,传统媒体和新媒体所承载的世界确实有差异。这种确信的差异和定位的差异投射出传播主体的主观性和趣味性的差异,为宏大叙事终结后的微型叙事开辟无限的空间。不可否认的是,信息传播技术的更新及其社会普及有利于解构旧的象征系统。新媒体之所以能够成为风行天下的象征系统,不仅仅在于其作为社会运行的‘软件系统’所具有的几何级数增长的生产效能,还在于它的深入人心为人类的自由发展提供新的信息保障和信任支持。”因此,对于新媒介或泛媒介,我们不必过于乐观,也不必过于悲观,更重要的是我们对于媒介的考察需要有更辩证的方法论,除了关注媒介域中不断变化的物质性实在,还应当考察媒介技术平台背后的思维方式、组织形式和权力结构的重组,进而理解其对人与人关系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三、媒介化研究的视角:媒介逻辑渗透下的社会互动关系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互联网与数字媒介的发展,关于媒介技术的研究再次兴起热潮。一方面,既有的学术理论因应网络化、数字化技术的挑战而更新发展;另一方面,还出现了一些新兴的媒介研究的学术流派,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欧洲的“媒介化”研究。据学者考察,“媒介化”(mediatization)的概念最早在20世纪80年代出现,及至2000年前后,基本上仍是模糊的“标签”式的概念;从2000年开始,学者们致力于将其发展为清晰的概念工具,并逐渐发展为一种新兴的研究范式。尽管当前学界对这一概念的定义和解释仍不尽相同,但基本上都认可“媒介化”指的是一个媒介与社会变化的过程,媒介化研究则着重分析不同媒介在社会文化变迁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与媒介环境学和媒介学相比,媒介化理论是一种新的传播理论,它常引用社会学、哲学等领域的理论,是一个开放探索性的领域,但逐渐呈现出几种研究倾向,也出现了一些引人注目的观点。挪威学者肯特·鲁贝在“制度化”与“社会建构”两种基本视角的基础上,将侧重媒介技术研究的媒介环境学理论亦吸纳到其中,形成了物质、制度和文化三种视角的归纳(见表1)。

概而言之,“物质”的视角包括技术主义等视角,其特点是研究媒介本身运作的过程,关注媒介的物质特性,强调技术对社会和文化过程的影响。“制度”的视角认为媒体化是一个社会过程,媒介不仅仅是一种独立的社会制度,而且成为其他社会制度的一部分,其他社会机构甚至主动按照媒介的逻辑进行社会活动的安排。“文化”或“社会建构主义”的视角一方面把媒介化作社会生活的基本特征,他们将媒体和技术的分析与人类行为者及其观点紧密联系在一起;另一方面他们把媒介化描绘成一个由传播行为构成的社会变化的“元过程”。以上几种研究视角并不是截然对立的,有些学者在不同文章中使用不同视角,或是跨越单个视角,呈现出多向思维。并且,这三种研究视角近年来已有互相靠近之势。

表1 媒介化研究的视角和争论的问题

在上述三种研究视角中,目前最成熟的是“制度主义”的研究。比如,丹麦学者施蒂格·夏瓦的《文化与社会的媒介化》一书,考察了媒介对北欧的社会与文化的长期制度化变革所带来的影响,尤其是与人们密切相关的政治、宗教、游戏和习惯四方面的深刻变化。在这个研究路径中,“媒介逻辑”(media logic)是核心概念,它最早出自美国学者大卫·阿什德和罗伯特·斯诺的《媒介逻辑》一书,意指“一种传播的形式,包括所使用媒介的种类和每一种媒介所独有的格式”。媒介化的研究者用这个概念来探讨媒介的形式如何对社会文化产生影响。瑞典学者乔瑟夫·斯托平克总结了政治的媒介化过程中“媒介逻辑”渗透影响政治的四个阶段,国内学者孙少晶则以此为参照,推演出更普遍的媒介化社会的四个发展阶段:第一个阶段,媒介作为信息和沟通渠道的中介作用凸显;第二个阶段,媒介逻辑得到重视,媒介独立性增强,新闻专业主义增强;第三个阶段,媒介成为具有支配性的信息和沟通渠道,各种社会单元来适应媒介的不同规律;第四个阶段是采纳阶段,把某种媒介逻辑内化为稳定的运行规则。他认为就媒介化社会的进程来讲,发达国家处于第三个阶段,而中国仍处于第二个阶段。

媒介化研究与媒介学研究一样重视长时段的媒介与社会文化变迁,同时也对当下的媒介化进程保持密切的关注。英国学者尼克·库尔德利和德国学者安德鲁·赫普将现代社会的媒介化过程分为三个阶段:机械化(mechanization)、电子化(electrification)和数字化(digitalization),并且相当看重数字媒介对当前的社会生活的时空构造和人们的能动性的影响。还有学者认为,“数字化”就是当下最新阶段的媒介化的特征,“数字化”的概念并不能替代“媒介化”的概念,但媒介化研究必须将数字化的内涵吸纳到其中。国内学者周翔和李镓认为,媒介逻辑正向网络化逻辑延伸:“传统的媒介逻辑本质上是一种以时间面向为主导、以传播效果为目标的单向技术逻辑,而网络化逻辑在很大意义上是基于日常生活的以空间面向为主导的多元实践逻辑;网络社会表面上是媒介技术延伸的结果,其实质却是社会互动关系的投射;未来的媒介研究应聚焦如何联结网络空间中的互动关系,探索打通时间和空间问题的路径。”这样分析思路似乎将制度化的观点、社会互动的观点和媒介环境学的传播偏向研究的观点都融合在了一起,显示了媒介化研究作为一个开放的研究领域的理论潜力。

不过,也有学者对当下媒介化研究的前景持谨慎的态度。比如,英国学者索尼娅·利文斯通早在2009年就指出,我们的日常生活已经“一切都被中介化”(mediated)了。但她并不认为一切都已经被“媒介化”(mediatized),因为后者强调的是媒介逻辑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使所有的社会活动都要适应媒介逻辑而展开,但这一层面的影响尚未完全成为现实。因此,媒介化研究有其适用的边界,具体的社会对象所处的媒介化进度需根据实际情形而辨析。

我们认为,在数字化时代,大众媒体日渐式微,以社交媒体、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增强现实等技术为代表的“泛媒介”技术强势兴起,已涉及社会文化的各个方面,小到个人日常生活,大到企业、政府及其它社会组织等。但是,从媒介化的观点思考“泛媒介现象”,不能仅仅关注技术的驱动作用,还必须考察技术背后的社会互动关系。“万物皆媒”能否促进公共生活的展开?能否带来文化生态的更新?能否使日常生活更丰富精彩,而非为商业的资本逻辑所操控? 这些才是当下政治、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媒介化研究更值得关注的问题。

四、 小结:对“泛媒介”时代的多元理论观照

长久以来,尽管传播学具有一种以人类一切传播行为作为研究对象的雄心,但无论是经验学派还是批判学派的研究者,在实际研究中仍是以大众媒体及大众传播作为主要的分析对象。然而,在互联网和数字媒介时代,人们所使用的“媒介”已远远超出了传统的新闻媒体或大众媒体的范畴,这种媒介生态的变革既给传播理论带来了新的挑战,同时也带来范式更新的契机。许多学者从媒介技术的角度着手,探讨媒介理论发展的新方向。比如,著名学者约翰·彼得斯在新著《奇云》中将水、火、天、地等基质媒介涵盖在内的宽泛理解,就体现了“万物皆媒”和“泛媒介”时代的新思路。本文并无意全面梳理媒介研究的各种新观点,而是重点检视了媒介环境学、媒介学和媒介化研究三种比较典型的媒介研究的路径,及其对“泛媒介”的不同阐释。这三种研究路径都认为媒介技术与人的存在境况紧密相连,但其切入视角和主要观点不尽相同,其主要特征可总结如表2。

表2 探讨传播技术与文明变迁的三种理论路径

总体而言,媒介环境学、媒介学和媒介化研究都以媒介技术及其社会影响为研究对象,但它们都没有化约为简单的“媒介技术决定论”,而是从不同的角度涉及技术背后的社会关系。媒介环境学对媒介的技术特质最为关注,特别是媒介的传播偏向是其始终关注的焦点,但也注意到人的主观性以及社会文化参与到媒介变革影响文明发展的过程,并期望通过对媒介技术特质的把握而帮助文化或社会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媒介学着重从历史传承的维度探讨媒介技术与人类思想意识之间的互动关系,尤其聚焦象征形式、集体组织与传播技术之间的相互联系,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思路。媒介学研究是一个新兴的、开放的学术领域,涵盖物质、制度、技术等多元路径,尤其侧重探讨媒介逻辑对于社会制度及社会互动方式的影响,以及社会文化如何适应媒介逻辑的渗透。这三种理论传统相继在20世纪后半叶兴起,在当今互联网时代都依然具有活泼的生命力。

媒介环境学、媒介学和媒介化研究所定义的“媒介”都不限于大众传播学所探讨的报刊、广播、电视这样的大众媒体,而都具有“泛媒介”的特质,因而对于我们今天思考“泛媒介时代”的文明发展依然具有启发意义。基于上述关于媒介技术与文明发展的多元理论视角,我们可以对“泛媒介”现象提出更进一步的思考:“万物皆媒”并不仅仅是个描述或隐喻,而且包含着社会与文化变迁的丰富内涵。“泛媒介”有可能促进更大范围的社会信息的共享,提升普通公众对政治生活的参与程度,乃至重构公共传播的模式:形式多样的智能终端的个性化推送实现了媒介与用户、用户与用户间的精准对话,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大众的日常生活和意义的创造,并以此参与社会和文化的建构。

然而,“泛媒介”也可能带来各种社会问题。信息技术的无限扩张在为用户服务的同时,也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个人空间与公共空间的界限,侵害个人的隐私空间,或将公共生活过度娱乐化;传统媒体为适应“泛媒介”的挑战而被迫展开数字化转型,媒体组织可能在这个过程中过度追求市场化和技术化导向,导致媒介内容品质的下滑及媒体权威公信力的下降,不利于促进公共传播的开展。不可否认的是,“泛媒介”时代的来临已成为了当下媒介发展不可逆转的趋势。我们不必对媒介技术的作用过于乐观或悲观,但是需要在对新的媒介形态、媒介现象进行分析时,将技术的推动作用与社会关系及其背后的权力结构相联系,才能够辩证地理解传播媒介与文明演进之间的关系。

注释:

① 时晓莉:《聚焦“万物互联与泛媒介时代的新闻传播教育”:中外新闻传播学院院长会议暨中国传播学论坛在京举行》,中国社会科学网,http://ex.cssn.cn/zx/bwyc/201810/t20181013_4703633.shtml,2018年10月13日。

② 徐峰、彭兰:《未来媒体发展趋势是“万物皆媒”》,《新闻论坛》,2015年第6期。

③ 彭兰:《万物皆媒——新一轮技术驱动的泛媒化趋势》,《编辑之友》,2016年第3期。

④ 杜骏飞:《理解新媒介之泛媒介》,微信公众号“杜课”,2017年2月7日。

⑤ [加]埃里克·麦克卢汉、弗兰克·秦格龙:《麦克卢汉精粹》,何道宽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97页。

⑥ [加]罗伯特·K.洛根:《被误读的麦克卢汉:如何矫正》,何道宽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胡翼青:《为媒介技术决定论正名:兼论传播思想史的新视角》,《现代传播》,2017年第1期。

⑦ [加]哈罗德·伊尼斯:《帝国与传播》,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徐桂权:《传播图景中的制度——由英尼斯的媒介理论谈起》,《国际新闻界》,2004年第3期。

⑧ 材料来源:https://www.media-ecology.org/about-us/。

⑨ 林文刚编:《媒介环境学:思想沿革与多维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32页。

⑩ [美]保罗·莱文森:《软边缘:信息革命的历史与未来》,熊澄宇等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2-17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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