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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

2019-05-30莫华杰

安徽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柴房阿古柿子

莫华杰

一九九五年九月中旬,我和同学打了一架,一撂板凳便辍学回家了。

那时刚开学不久,我以一副老油条的姿态坐在初三教室的前排。我是那种不长脑子但个子疯长的傻大个,像门板一样把后面一些同学给遮住了。有个“四眼狗”找老师抗议,非要把我弄到最后面去。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他妈才不想坐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呢。但那“四眼狗”说了一句实在不该说的话,他说我这种复读生不应该坐在前面丢人现眼。我一怒之下去找那“四眼狗”,没想到他还嘴硬,看你硬!我抡起一个板凳照着他的嘴巴就砸了过去,他头一偏,凳子砸在他的额头上,我两眼一红,一股血腥味儿扑了过来。

当时的情景很混乱,那小子被打傻了,捂着额头趴在桌子上大哭。鲜血很快就把课桌染成了红色。很多同学吓得尖叫起来。我当时还很得意,像战胜者一样叉着腰,对那些尖叫的同学说:“叫什么叫,没有见过血啊!”

原本我在学校的名声一直不好,打架惹事,还威胁过教导老师。校长早就看我不顺眼,要不是瞧在我爹的面上,我不知道被他“干掉”了多少次。然而这次闯下了这么大的祸,校长对我忍无可忍,就让我休学一年后再来复读。我已经十六岁了,回家休学一年,哪还有脸出来读书啊!

这年我本该初中毕业,但哪里都没有考上,我爹便让我复读一年,希望我能考个中专技校之类的。可没想到刚开学不久,便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我爹气得不行,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拖回家,骂我天生是当农民的命。我很不服气地顶嘴说:“谁说我要当农民了,等我满十八岁了,就去当兵!”

我爹给了我一巴掌:“当个卵子兵,像你这种没有文化的人,当兵也是去扫厕所。”

辍学之后,我每天无所事事。时近中秋,农活基本上忙完。田里的晚稻长得跟筷子一样高,葱葱绿绿的,被秋风吹得连绵起伏,要到十月下旬才会成熟;地里的庄稼只余下了木薯和番薯,都已鋤过草埋过垄,只等着初冬时节收回。我爹见我闲得发慌,就对我说:“园子里的柿子长成了,你每天去走走,看有没有人偷柿子。”

我家在村子东郊有一片柿子园,每年入秋,树上结满了柿子,沉甸甸地压在枝头上,像吊满了小灯笼。村里人从柿子园经过时,都会忍不住赞叹说:“这柿子长得可真好!”

柿子树的根部用竹篾绑满了荆棘和竹刺,叫人没办法爬上去偷果子。这样做只是防小孩子。小孩子调皮捣蛋,都是猴子投的胎,喜欢成群结队去偷瓜摸果。即使树根布满了荆棘,他们也有办法对付,拿着长竹竿,假装到园里捉蝉或者捅鸟窝,看见四周没人,就拿竹竿朝柿子树猛打。打下来的柿子如果摔坏,他们就削皮放到阳台上晒,几天后便晒成柿子饼;如果柿子掉到草地上没有摔坏,他们更高兴,把柿子捡起来,跑到田庄,埋到水田的淤泥下,过几天就可以掏出来吃了。在田里闷熟的柿子散发出一股稻草的清香味,吃起来特别爽口。入秋时节,能吃到这样爽口的柿子,人的嘴唇是不会干燥的。

柿子园的边上有一间柴房,柴房内中砌有一道墙,隔出两间平房,里面一间用来囤放石灰,外面一间用来堆放稻草。稻草是牛过冬的粮食,和石灰放在同一间屋子,不会生虫,也不发霉,干爽清脆,牛嚼起来吧嗒吧嗒响,鼻孔喷出一股稻香味,能让人闻到夏天的田野味道。

我喜欢去守柿子园,把自己想象成一名警察,而那些来偷柿子的人就是小偷。警察抓小偷,多么有意思的事情。每天傍晚,我像猫一样溜进柴房,从柴房窗户的缝隙里监视着柿子园的一举一动。

傍晚,小学生放学就像出笼的鸡群,扑棱着翅膀往外跑。尤其是那些“鸡公仔”,野得不行,偷瓜摸果撵狗赶鸭子,总要惹一些事情出来才肯罢休。我小时候也这样野,放学从不回家,先和一帮小伙伴们到郊外打野食,若是谁能摸到一个好瓜,偷到几颗好果,就能在小伙伴里出人头地。我最引以为豪的事情,就是拿一个麻袋去偷别人家的枇杷,背了大半麻袋回来,把一群伙伴们的牙齿都吃酸了,从此树立了我的威望。

躲在柴房里面,回想以前偷别人家果子的情景,我很担心自家的柿子也会遭受这种报应。所以,我每天都勤勤恳恳地去守护柿子园,比上学还勤快。

很快,我便抓到了几个偷柿子的毛头小子。我并不打他们,只是让他们脱下裤子站在柿子树下撒尿,给柿子树施肥。谁先撒完五泡尿,谁就可以回家,撒尿时尿必须射出一米远才算数。小孩子哪有那么多尿,一直站到夜幕下垂,蚊子把他们的屁股和大腿咬得到处是包,痒得他们像猴子一样抓屁股挠大腿,我才放他们回家吃饭。后来,这些小毛孩再也不敢来偷柿子,他们都知道我会躲在柴房里守株待兔。

我把惩罚小毛孩的事情告诉了我爹。我爹听了很高兴,一巴掌拍在我的脑壳上:“他娘的你要是把这小聪明放到读书上,还怕考不上大学?”

我爹是县城委派的农业干部,同时兼任村委主任,是吃国家饭的。我爹干了一件值得他一辈子吹牛皮的事情,就是带领村里人种植烤烟,让村民们赚了钱,盖了不少新房。每盖一间新房,我爹都会被请到首席位置,好烟好酒伺候。他喝多了酒就会拍着主人的肩膀,满脸自豪地说:“要不是我的烤烟,你连墙脚都没本事挖哩!”

确实也是,我爹专门到市里的烟草局学习种烤烟的技术,回村后手把手教人们如何建烤烟炉、种烟、烘烤烟叶等。烤烟给村里人带来了丰厚的收入,我爹因此威望极高,走到哪里都有人递烟。我爹一直希望我读书聪明,考个好学校,他便能通过关系安排我到县城的机关单位工作。可我天生野鸡命,长了翅膀也是飞不上天的。

虽然我读书不聪明,但脑袋瓜子转得蛮快的。就拿处罚偷柿子的小毛孩来说,证明了我的机智,没惹出事来。小孩子贪玩调皮,又不懂事,嘴馋偷果子是天性使然,不能过分追责。要是打骂他们,传到了大人的耳里,肯定会积怨。为了一两个果子,犯得着打骂小孩吗?都是村里乡亲,也太没人情味了吧!再说了,谁小时候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呢?我就很聪明,不去打骂小孩,只是让他们撒尿帮柿子树施肥,这样不仅得到了惩罚的效果,传出去也不会得罪人。

然而没过几天,我却破了戒,重重地处罚了一个偷柿子的小毛头。

那天是周日,小孩们都不用上学,我担心他们会到柿子园捣乱,于是一大早便躲在柴房里守株待兔。整整一上午,连个毛孩的影子也没见过。这让我很高兴,肯定是他们知道我的厉害,不敢来踩我的地盘。下午,我放松警惕,没有去守园,躺在家里看电视。到傍晚,我才伸着懒腰去柿子园巡逻。到了柿子园,我习惯性地往周围扫了几眼,没有看到人影。正准备离去,突然听到树上传来抖动声,以为是斑鸠归巢,抬头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中间一棵柿子树上竟然有人蹲在上面。

我又惊又怒,从来没人敢爬树偷果子呢!由于柿子树枝繁叶茂,偷柿子的人爬到了树顶,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弱小的身子。我挺好奇的,树根下绑满了荆棘和竹刺,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我朝着树顶大叫:“偷果子的,快给我滚下来!”

树上的人听到我叫喊,像猴子一样从树顶往下窜。不一会儿,我看到他直溜溜地从树上滑下来。走近一看,原来树底下架着一根两三米长的青竹竿,他是顺着竹竿爬上树的。夕阳斜照,树荫幽暗,这根青竹竿的颜色和树荫差不多,我一时没有看到。

这毛孩从树上溜下来,扭头就跑。我早有准备,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偷柿子的人是夏山婆的儿子阿古仔。阿古仔背着一个书包,里面鼓鼓的,看来摘了不少柿子。

我像警察抓到了小偷,学着电视里大喊一声:“老实点,给我蹲下!”

我以为这小子会被我威风的声音吓到,畏缩手脚地蹲在地上,求我放过他。可是他不仅没有听从我的命令,竟然还反抗起来,像蛇一样扭过头,在我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我大叫一声,急忙松手。

阿古仔转身又跑。我怒气冲天,追上去一脚把他踹倒在地上。地上长着青草,阿古仔没有受伤,又一骨碌爬起来逃跑,但被我一把抓住衣服后领,并用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防止他咬人。

我将阿古仔抓到柴房里面的石灰房,用一根捆稻草的草绳,将他绑到墙柱上。阿古仔虽然被绑住,嘴里仍恶狠狠地骂我:“刘成材,你娘欠的,快放开我!”

阿古仔只有十岁,但在村里的小孩当中,却是最难缠的一个。我和他没有接触过(毕竟不是同龄人,且他家和我家离得较远,很少照面),不过我对阿古仔人小鬼大的事情早有耳闻,听说连学校的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村里人还编了一个顺口溜教育小孩:“小时阿古仔,长大刘成材。”

在一帮同龄人中,我声名赫赫,连大人都不敢惹我。他们都说我是个马蜂窝,不捅都危险。谁要是惹了我,我会用弹弓将他家里的瓦片打烂好几块,下雨的时候,他们就会尝到苦头。

此前,我并不相信人们的传言,而且也不喜欢别人将阿古仔和我混在一起说。我怎么可能和一个小毛孩瞎扯在一起呢,他够格么?现在总算见识到了,阿古仔比我想象中的要难缠,他偷了柿子竟然还敢这么理直气壮,对我又咬又骂,简直是一只疯狗,我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阿古仔的母亲叫夏山婆,她的丈夫和公公几年前赶着牛车上山拉木柴,两人坐在牛车上,到了半山腰时不知道为什么牛突然受惊疯跑,一下子窜入了山崖。夏山婆从此成了寡妇。当时阿古仔还小,才三四岁,夏山婆完全可以改嫁。她人长得好看,五官娟秀,一双桃花眼妩媚得很,笑起来像涂了蜂蜜一样,荡漾起甜蜜的光泽,让人恨不得去舔一下。只要她愿意,大把的男人娶她。不过她没有改嫁,家里还有个瘫痪的婆婆,如果她改嫁了,婆婆没人照料,迟早会饿死在床头。夏山婆就这样带着儿子养着婆婆,硬是把一个家庭撑起来。

起初,人们对夏山婆的评价很高,说她气节可敬,还有人说等一年后(她给丈夫守孝期为一年),给她介绍男人上门当继夫。可是被夏山婆拒绝了,她说等婆婆过世后再做打算。两年后婆婆过世,有人上门提亲,还是被夏山婆拒绝了,夏山婆说她已经习惯一个人住。过不久,有谣言传出来,说夏山婆不愿意改嫁,是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谣言是从赌鬼身上传出来的,村里的赌鬼经常熬夜聚赌,有些赌鬼未必真心去赌钱,他们只是赌到半夜,就退场去找夏山婆。村里那十几个赌鬼当中,听说有两三个是夏山婆的相好。夏山婆的名声从此一落千丈,经常被妇女们嚼舌头恶骂。一时间,女人怕自家的男人出轨,都不准他们去赌钱。

说归说,但人们还是经常去找夏山婆帮忙。夏山婆是从深山嫁进来的,手里掌握了一门专治儿科疾病的针刺和刮痧秘方。村里的小孩肚子疼或发烧中暑,都会找夏山婆。我小時候也受过夏山婆的恩惠,有一次从江边游泳回来,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直打滚。我爹请来夏山婆。夏山婆先在我的肚子上揉了揉,缓解了疼痛后,就脱下我的衣服,双手撸我的手臂,撸得我整个手的血管都突起来。夏山婆拿一条松紧带绑住我的手腕,掏出一根银针,往我的指尖扎进去。当她把银针拔出来时,我能看到针孔处渗出一滴黑血,像牛虱一样往指甲上爬出来。十根手指被扎过之后,肚子就不疼了。夏山婆把银针收好,叫我以后别空着肚子去游泳,否则肚子容易着凉。

除了针刺,夏山婆刮痧也很厉害。她能在几秒钟内,把一个小孩的额头和脖子刮成青紫色,看上去像胎记一样。我读小学的时候喜欢逃学,但是逃学又怕老师告到我爹那里去,于是想到一个方法,经常跑到夏山婆家里,让她往我额头刮几下,刮出青紫色来,然后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跑到老师那里请病假。老师看到我的额头上有青紫色,就会批准我的假。每个月,我要往夏山婆家里跑几次。

我回想起那时找夏山婆刮痧的情景。我背着书包,屁颠屁颠地跑到她家里,小嘴甜蜜地说:“阿嫂,我头昏昏的,你帮我刮一下。”

夏山婆先是摸一下我的脑壳,然后拿出她的木箱子,箱子里面装着她自己制的青药水,还有银针和刮痧用的玉块。我坐到一个小矮凳上,仰起头。夏山婆弯着腰,拿药水在我的额头眉心处抹湿,用手指按摩片刻,再拿出玉块一刮,额头就变成了青紫色。

夏山婆弯腰给我额头上刮痧的时候,我的头部刚好靠近她的胸脯,能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沟,像小孩子的屁股沟,能闻到一股香味。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那股香,我甚至偷偷去闻过我娘的身体,但我娘身上并没有这样的味道,只有一股汗臭味。在有限的人生经历当中,那是我闻过的最好的气味了。有时候夏山婆穿得太少,我不敢往她的胸脯上看,她丰满的乳房能让我的心里像装了一头小兔子,蹦蹦跳跳;也能让我的脸蛋发热,像被太阳晒了很久。于是我把目光向上翻看,这样我就能看到夏山婆的脸。夏山婆的皮肤很好,水嫩嫩的,像豆腐,找不到一个黑斑点。她刮痧的时候很认真,眼睛不眨一下,长长的睫毛看起来就像莲花里面绽放的花蕊。

那时候我还小,不怎么懂事,但幼小的心灵中刻下了女人的轮廓。我想,等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娶一个像夏山婆这样漂亮的老婆。

因为刮痧的次数多了,夏山婆也觉得奇怪,我于是告诉她逃学的事情,并让她保密,不要被我爹知道了,否则会赏我耳刮子吃。这么多年来,夏山婆一直守口如瓶,从这点可以看出,夏山婆是个好人。尽管夏山婆的脾气有点急躁,村里人骂她是蛮不讲理的泼妇,又因为勾引男人的事情,名声也不是很好。但在我心中,夏山婆是美好的,并不会因为流言而改变我对她的印象,甚至听到有人讲她的坏话,我会为她感到委屈。

夏山婆这个外号是我爹取的。她今年刚满三十岁,还很年轻,论辈分,她和我一样,完全没有达到“婆”字辈。我们家乡流传的鬼怪神话当中,“夏山婆”是一种会吃人的妖怪。当初,我爹引进烤烟,将全村的男人都召来开会,传播种烟技术,唯独没有叫夏山婆。夏山婆就质问我爹,为什么没有叫她去开会。我爹说,你一个寡妇带个小孩,把田地种好就行了,哪有能耐种烟。夏山婆很生气,说我爹歧视寡妇,最后还哭起来。我爹没办法,就教她一个赚钱的法子,让她请拖拉机到县城拉煤到村里卖。

烘烤烟叶需要大量的燃料,燃料供热不足,就烤不出好烟叶,卖不到好价钱。刚开始,很多人用稻草、苞谷秆、木柴做为燃料,但是这些东西都不经烧,且火候时大时小,难以平衡温度。烤一炉烟叶需要三四天,白天晚上都得伺候。尤其到了晚上,用木柴烧炉,半個小时就要爬起来续火,把人折腾得要命。所以必须要用煤炭。煤火耐熬,温度稳定,可以四五个小时起来续一次火。

村里人看夏山婆是寡妇,生活不容易,再加上我爹从中间当说客,且夏山婆的人缘在男人中相当不错,于是都来买她的煤。夏山婆因此赚了不少钱。不过她不懂得感恩。有一年冬天,我爹见夏山婆的后院囤了一些旧煤,让她按批发价卖给我家烤火。夏山婆不同意,我爹很生气,和她吵了一架,夏山婆一怒之下拿起放在门口搅煤用的两叉耙,在我爹的腰间捅了一把,把我爹赶了出去。我爹于是给她娶了个夏山婆的外号,说她简直就是吃人的妖怪,没有一点人情味。

夏山婆平时干农活又忙家务,没有时间管教儿子。阿古仔从小就像一头放养的牛,野性十足。夏山婆很宠爱儿子,儿子寄托了她这辈子的希望。平时阿古仔惹事,不管是对是错,夏山婆都惯着他,不舍得打骂。阿古仔因此愈发嚣张,小小年纪就有了痞性,村里的孩子都不敢惹他。村里人都说他长大了肯定跟我一样,是个无赖。

现在,阿古仔惹到我头上来了。本来,看在夏山婆给我小时候刮痧的面上,打算放他一马。可是阿古仔太可恨了,竟然在我手上咬一口,都透出血丝了。我心里恼火,决定惩罚一下阿古仔,只有给他点苦头吃,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以后就不敢再来偷柿子。

我将阿古仔书包里的柿子倒出来。数了数,一共有十三个柿子,都是又圆又大的。这小子胆子真够稳,偷柿子都是挑大的摘,看来他并不慌张。

阿古仔被我绑在石灰屋里,兀自骂人。尽管我把石灰间的隔门关上,但还是听到他骂:“刘成材,你娘欠的,我是你爹哟,快放开我,否则以后我把你家的房子烧了!”

从来没人敢当着我的面骂娘占便宜的,我怒气冲冲地站起来,跑到石灰房里,要赏他两个耳光。我要狠狠教训他,好让他明白,他在我眼中连坨屎都不是,想在我面前撒野,只会自讨苦吃。但是,我扬起的手掌迟迟没有落在阿古仔的脸上。我想到了一点,如果我打了阿古仔耳光,他的脸上肯定会留下手掌印,被夏山婆看到了那不得了。夏山婆在我心中虽然是一个好人,但并不好惹,连我爹都不敢惹她。村里有女人知道自己男人和夏山婆有染,上门来找她麻烦,但都被夏山婆给制服了。夏山婆一般不跟人对骂,要是把她惹毛了,她就直接对着干,扑过去把人撂倒,直接抓脸,透出一股山里的蛮人野性。俗话说,咬人的狗不叫。夏山婆就是这种狗性子。

我脑子一转,想到一个整人的方法,拿了一个柿子跑到门口,找来一块石头,用石头把柿子捣碎。捣碎的柿子汁液黏稠,像果浆一样。我将果浆捧在手上,踢开石灰房的隔门。阿古仔看到我进来,依然像一头疯狗,朝我骂道:“刘成材,你快把我放开,否则我烧死你全家!”

我冷笑道:“就你这鸟样还想跟我玩,今天让你见识我的厉害。你不是喜欢吃柿子吗?来,我喂你吃几口。”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捣碎的柿子捂到他嘴上,硬生生塞入了他嘴里。阿古仔呜呜地怪叫起来,不停地扭着头反抗,往外吐果浆。可是他的嘴巴被我捂得紧紧的,怎么吐也吐不出来,反倒吞了不少果浆下肚。

过了一会,我听到阿古仔哇的一声哭起来。这混蛋,终于哭了。哭了就代表投降。我把手松开,阿古仔一边将嘴里的果浆吐出来一边哇哇地大叫,还不停地骂我。可是他吐字不清,听不出他讲什么。他的舌头肯定是被柿子的青涩给黏结了,不停地哈气。看到他出丑的样子,我心里舒服了很多,指着他的额头狠狠地说:“你再敢骂我一句,我就让你吃柿子吃个够。你娘才欠的,在我面前你算根卵毛,老子在学校打架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阿古仔看到我恶狠狠的样子,才知道遇上一个比他更狠的人。他怕我了,不敢再骂我,只是呜呜地哭,不停地往外吐口水。我看到他吐出来的口水像鼻涕一样黏稠,粘在嘴角上半天才掉下来。我走出柴房,到柿子园外面的河边洗了手。有几个小孩在河边捉青蛙,我让他们带话给夏山婆,说她儿子偷柿子被我抓住,让她过来领人。

其实,我惩罚完阿古仔,让他尝到苦头就可以放人了,但我担心阿古仔心里记仇,以后会报复我,就像我小时候拿弹弓打烂别人家的瓦片一样。阿古仔和我小时候一个卵样,是个祸害精,别的小孩我不担心,但阿古仔我不得不提防。我想,只有叫夏山婆过来领人,让她把儿子领回去好好教育一番才行。我事先给她一个下马威,如果日后阿古仔敢来找我的麻烦,那是他的不对,到时可别怪我不客气。

洗了手,我回到柴房,躺到地上。地上有一个稻草铺,是我这几天专门铺来休息的。我躺在稻草铺上跷着二郎腿,枕着胳膊,无所事事地望着屋子的瓦梁,等待着夏山婆的到来。房顶有一张蜘蛛网,秋天的凉风从虚掩的门缝里涌进来,不停地抽打着蜘蛛网,蜘蛛网摇摇晃晃,像要摔到我脸上来。窗户飘进一缕夕阳,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看起来像一支快要熄灭的蜡烛。里间的石灰散发出一种腐蚀的味道,干燥也是一种腐蚀,哪里有湿度,它就入侵。稻草被这样的干燥腐蚀得微微发酵,柿子树的清香伴随着晚风灌入柴房,和稻草的干枯味混在一起,闻起来很清爽。

我以为夏山婆听到阿古仔被我绑起来,会着急赶过来领人。但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她来。夜幕开始降临,郊外好像被抽空了一样,静悄悄的。人们都回家吃饭了,夜鸟的啼鸣,青蛙的叫声一阵一阵地传到我耳朵里。我有些沉不住气,打开柴房那盏只有五瓦的灰暗灯泡。昏黄的光线中,我看到阿古仔那耷拉的小脸。我想,便宜这小子,把他放掉算了。

我准备进石灰间放人,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我转过身走出来,只见夏山婆推开柴房的木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大概是走得有些急,她喘着粗气,胸脯一耸一耸的。

夏山婆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阿古仔呢?”

我指着里间的石灰房,有些得意地说:“绑在里面呢!”

夏山婆推开石灰间的隔门,昏暗的光线中,看到儿子被绑在墙柱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阿古仔看到母亲来了,立即大哭起来。夏山婆听到哭声,像一头母狼看到自己的狼崽被人打了,顿时野性爆发。她一怒之下来不及去解救阿古仔,直接扭过头朝我扑来:“你这天杀的,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你就这样对他,你比日本鬼子还毒啊!”

“啪”的一声,一个响亮的声音从我脸上传出来。这巴掌打得好厉害,我半边脸颊都麻痛起来,眼睛也冒起了金星,耳朵嗡嗡作响。我万万没想到夏山婆反应竟然这么强烈,连说话的时间都不给,上来就下狠手。夏山婆打了一巴掌还不解气,又扬起手掌要再打我。

我被激怒了,做出本能反应。像我这种经常打架的,挨打了之后,怒气冲脑,才不管对方是谁,第一反应就是要反击,先打一架再说!我立即伸手抓住夏山婆打过来的手,另外一只手反击。“啪”的一声,反掴了夏山婆一个耳光。

夏山婆像疯了一样,一边尖叫道:“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我跟你拼了!”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抓我的头发,又伸头过来要咬我,完全是泼妇打法。我被她扯着头发,疼得大叫一声,急忙抽出右手护往头发;又见她伸出头来咬我,忙用左手去按住她的头。夏山婆用另外一只手抓我的脖子,她的指甲很尖,都掐到皮肉里去了。我疼得受不了,架起一只腿,用膝盖顶住她的小腹,用力要将她顶开。但夏山婆死死地抓着我的头发,猛地扑我,我一只脚站不稳,摔倒在稻草铺上。

夏山婆顺势压在我身上,跟我贴身搏斗。她扬起手掌,朝我脸上打来。我被她坐在身下,一时挪动不了,只得扭头闪躲,但额头还是吃了一记耳光,打得两眼冒光。我情急之下一把将她的腰抱住,使出全身力气,猛地腰板打直,翻身过来,反将夏山婆压在稻草铺上。毕竟我是年轻小伙子,夏山婆再怎么厉害,也没有我的力气大。

我坐在夏山婆的小腹上,一只手叉住夏山婆的脖子,一只手扬起来往她脸上打去。“啪”的一声,夏山婆被我抽了一个耳光,我顿时尝到了报仇的快感,热血沸腾,小时候夏山婆为我针刺刮痧的事情,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我扬起手掌,又准备再打她耳光。臭娘们,我要狠狠地教训她,让她知道我不是好惹的。这时,夏山婆突然叫喊道:“你骑在我身上干嘛,是不是要强奸我?”

我听了这话,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全身一阵颤抖,扬起来的手掌僵在了半空。夏山婆趁这一瞬间,右手倏地就伸到了我的裤裆里面,抓住了我的命根子。

我穿的是运动短裤,裤头是用松紧带做的,不用捆皮带,夏山婆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手伸到我的裤裆里。夏山婆当然知道男人的弱点在哪里,她抓着我的命根子,我便无力反抗。

夏山婆扬起左手,“啪”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打得很重,疼得我嘴角都歪到一边去了,牙齿发酸,流出清口水。接着,夏山婆又像哄小孩一样,捏着我的脸蛋,得意地说:“你这小子再牛,也逃不出老娘的手掌心。你要是敢反抗,我就把你卵子扯斷!”

我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口,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脑袋瞬间冻住了一样,失去了意识。我虽然是个飞扬跋扈、拽不拉叽的小痞子,但毕竟还是个童子身,没有跟任何女人亲密接触过,现在被一个女人揪着命根子,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身上那些痞性在这一瞬间,全部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最要命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命根子竟然像一条注水的猪大肠,迅速膨胀。

夏山婆愈发得意,用手捏着我的命根子,好像挤牙膏一样。“哟,还硬起来了。硬了更好,容易掰断。你要是敢乱动,我就让你变成阉鸡!”

我全身发烫,喘气声变得粗重起来,像得了哮喘病一样,呼哧呼哧的,快要断气了。我的心脏长出了四条腿,变成了一只小老鼠,在肚子里上下乱窜,想找个出口跑出去透气,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小老鼠爬到了嗓子眼,堵住了我的喉咙。我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空气变得浑浊起来,像布满了石灰,令人呼吸困难,就快要窒息了。

夏山婆突然不生气了,脸上竟然有桃花般的笑容,昏黄幽暗的灯光下,看上去格外迷人。她朝我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夜风吹动的花蕊。她的手不再用力抓着我的命根子,而是轻轻地抚摸着,像抚摸玩具一样。

我整个人都受不了,身子要爆开了,“啊”的一声尖叫,猛地推开夏山婆,像一只挣脱猎夹的野兽,逃命般往外面冲去。

天色已经黑下来,我一头撞入夜色中,看不清前面的路。夜色阻力重重,好像有人在拉着我的衣角,让我回头。我甚至听到有人不停地叫:“快回去吧,快回去吧!”那声音很悠扬,如同山谷回声,余音袅袅。我不敢回头,怕自己一回头就掉进某个深渊里,掉到某个沼泽中,再也爬不出来。

我不停地向前冲,夜色被我挤出了一条裂缝,裂缝中涌出大片大片的雾气,让我迷失方向。道路两边的树木和灌草打在我身上,像魔鬼的手,要把我抓住,不让我逃跑。“咕呶呶呜……”天空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在黑夜中扩散,听起来凄凉诡异,像巫婆的召唤。我想起家乡的鬼怪故事,夏山婆晚上吃人时,都会派她的黑夜使者猫头鹰飞到村里,猫头鹰发出的怪叫声,能把人的魂给勾走,人就不由自主地送上门给夏山婆吃掉。

猫头鹰的叫声是夏山婆的召唤吗?

我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回头看。背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苍茫的夜色。但我总觉得夜色中隐藏着一个身影,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得到,它正在我的背后,一步步紧追过来。我甚至看到了一双无形的手,要扯住我的衣角。

“扑通”一声,我被一块石头绊到,摔了一跤。我爬起来,顾不得疼痛,依旧向前冲。

我不知道是怎么跑回家的。只记得一回到家,我直接冲到房间里,倒在床上,摊开四肢,拼命地喘气,像一个刚从牢里逃出来的犯人,逃到了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

父母正在吃晚饭,见到我风风火火地跑回来,躲到房间里,以为我又闯祸了,都放下碗筷走到房间里看我。他们看到我躺在床上,满头大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且神色紧张,身上脏兮兮的还沾有稻草,额头还磕破皮,渗出一丝血迹。我爹皱着眉头问:“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闯祸了?”

我坐起来,慌张地摇头,喘着粗气说:“没有闯祸。”

我爹哪肯相信:“你这副样子,像鬼赶的一样,肯定做了坏事。”

我扯谎说:“很久没有跑步了,我想试一下自己能跑多远。”

我爹冷笑道:“鬼才信。”又说:“一天到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吃饭时间也找不到人。”

我说:“我去守柿子园了。现在不是回来吃饭了吗?”一边说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去吃饭。

我爹听说我去守柿子园,也就不再追究。只是我走出来的时候,他跟在我身后,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背,把我背上沾着的几根稻草打掉了。

我囫囵吞枣地扒了两碗饭。我记得我娘给我夹了两次菜,不知道是什么菜,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我爹和我娘在一边聊天,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好像在询问我的额头怎么磕破了,脖子怎么有伤痕。但我没有回答他们,只是低头扒饭。整个人像中了邪一样,浑浑噩噩的,魂魄都还没有收回来。

刚吃饱饭,夏山婆带着阿古仔上门来找我麻烦。

我爹看夏山婆上门,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表情,好像是冷笑,又好像是讽刺。我爹说:“哟,夏山婆来了,稀客啊!”

我爹对夏山婆存有意见。在村里碰面,从不打招呼。夏山婆上门来找我爹办事,我爹也是用一种冷笑的表情对付,有时候甚至故意为难一下。夏山婆拿着两叉耙把我爹赶出院子,在村里成了一个笑话。我爹好歹也是一个有威望的村干部,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子对他。

我看到夏山婆的头上还沾着稻草屑,想起在柴房里发生的一幕,全身立即像被一条无形的草绳给缠住,五花大绑,无法挣扎。那种无形的束缚,比真正的捆绑更令人难受。我垂着头,站在我爹后面,不敢看夏山婆和阿古仔。

夏山婆冷笑说:“阿材今天把阿古仔绑在石灰房里,还喂阿古仔吃生柿子。你说这生柿子能乱吃吗?这么涩,万一成了哑巴,你们养他啊!”

我爹看了我一眼,问:“是真的嗎?”

要是以前,我肯定立即站出来狡辩。我从小就学会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何况阿古仔是来偷柿子的,还咬了我一口,手背上还留着牙印呢,说什么我也是有几分理的。可是这会儿我却没有一点勇气,低着头,算是默认。

夏山婆很高兴,指着我说:“看到没有,你家阿材多坏啊!阿古仔这么小,阿材以大欺小,这像什么话!”

我娘例来也不喜欢夏山婆,忍不住插嘴:“阿材为什么要绑阿古仔?”

夏山婆说:“阿古仔嘴馋,去你们家柿子园摘了两个柿子吃,用得着这样子对付他吗?就算阿古仔偷柿子不对,你可以来找我,让我赔钱!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打骂小孩子。何况,阿材小时候叫我刮了多少回痧,我都没有找你们要过一分钱,阿古仔吃你们两个柿子,也算犯法吗?”

我娘被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爹突然伸手,一巴掌就落在我脸上,打得我两眼冒金星,向后退了两步。我捂着个脑袋,不敢吭声。我爹骂我:“你这鳖崽子,忘恩负义啊!还不赶快道歉。”

我偷偷地瞥了夏山婆一眼,她正盯着我看,目光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刺过来,刺得我浑身发抖。我的心脏好像也被针刺中了,像漏气的气球,全身软绵绵的。我小声地对夏山婆说:“嫂子,对不住。”

我爹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塞到阿古仔的手中:“拿去买糖,甜一下嘴巴。”

阿古仔满脸得意。冰棍一毛钱一根,两块钱可以买二十根了。冰棍要比柿子好吃多了!

夏山婆这才息怒,特意瞄了我一眼,用一种挑衅的神情说:“知道错就好,这次我就放你一马,以后别欺负我家阿古仔,否则我饶不了你。”一边说一边牵着阿古仔走了。

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没有把事情捅破,我的小命总算是保住了。要是我爹知道我和她打架,把她压在下面,不剥了我的皮才怪。我张开因为紧张而握紧的拳头,手心里全是汗水。我往身上抹了抹,发现衣服竟然也是湿的。

我爹看到夏山婆走了,摸着我的脑袋笑了两声:“你小子还敢惹夏山婆,有种哈,不怕她把你吃了啊!”

我听到“吃”这个字眼,不知道为什么,脸发烧起来。夏山婆真是会“吃”人呢,刚才她往我面前一站,我身上的痞气,就被她挑衅的眼光给吞噬了。

我娘却不服气,恨恨地说:“自家的孩子偷柿子,还上门来理论,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人。”

我喃喃地说:“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打阿古仔。”

我爹和我娘瞪大眼睛看着我,他们从来没想过我会承认错误。从小到大,要我主动承认错误,简直比登天还难。就算我不小心打碎了碗,我都会想方设法赖掉,说碗不应该放在那里,或者说鸡飞狗跳打烂的。可是现在我竟然主动承认错误,不亚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我看到爹娘都奇怪地打量我,我怕我的反常会引来他们的怀疑,又说:“小时候夏山婆帮我刮了那么多次痧,她儿子来偷几个柿子,我不应该打他的。”

我爹摸着我的脑袋,颇为欣慰地说:“哟,你小子长大了,变这么懂事!”

我娘看我承认错误,气也就消了,说:“要是真懂事,今晚就去洗碗。”

我当然不愿意去洗碗,说:“我要去洗澡了。”转身便往冲凉房跑去。

我娘在身后骂道:“小鳖崽,叫你洗个碗就跑,就知道闯祸,以后不要吃饭了!”

平时洗完澡,我都会准时守在电视机边上,要把电视剧看完才肯回房睡觉。可是这个晚上,我一点心思都没有,电视在我面前就像一张白纸,一点也吸引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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