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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对待文稿所涉的异体字

2019-05-30胡双宝

语文建设·上 2019年5期
关键词:异体字繁体字姓氏

胡双宝

《语文建设》2019年第1期赵志伟先生的文章,副标题是“谈谈繁体字误识问题”。文章所涉,除了主标题所列误识之“沏”和错把“瓣”当作“辨”而简化为“办”之外,其他实际是异体字,而且多是《简化字总表》里的一百多组同音归并字。“郁一鬱”(郁金香、郁郁乎文哉[论语]/濃鬱、鬱葱葱),“松一鬆”(松柏、青松/鬆勤、輕鬆),“云一雲”(子曰诗云、云尔/彤雲、密罢),“沈一瀋”(姓沈、又音chen通“沉”/瀋陽),“干一乾”(天干、干涉/乾浮、乾粮)以及连带的“干一斡”(/斡觫、斡部)等都是。出版物把“乾隆”写成“干隆”者,非止一例。《周易·蛊卦》“斡父之蛊,有子,考无咎”,意思是儿子继承父志,完成父亲未竞之业。这里的“斡父”跟“乾(gan)父”没有关系,当然也不能写成“干父”。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繁体字系统也是“干”,而不是“乾”或者“斡”。

赵先生的文章提出一个重要问题。今借以说说其中关涉的异体字。

异体字整理,一种是字义完全相同的两字或几字,选取其一,如“朵朵”,选用“朵”;“叠疊曡疉”,选用“叠”。一种是两字义项不同或者不完全相同,而加以合并,如“準”用于“準確、準備、標準、隆準”等诸多义项,“准”只用于“准许、批准”义;繁体字“並”和“竝”是等义异体字,“饼”则是合并义,—起归并入“并”,而古书用“并”字甚多,简转繁需要区分,常见把“并”一律转化为“並”,不尽合原文;“幾”并人“几”,而“几(ji)案”,繁体字也是“几”。不等义而合并的字,尤其需要注意。异体字和同音归并的简化字(以下统称异体字)对汉字应用的干扰,应该引起从学者足够关注。

姓氏用字,本不应该受同音归并的影响,特别是繁简两字都是姓氏用字的情况。“于”和“於”都是姓氏,古今姓“于”的都比姓“於”的多。明朝的於敖、於惟一,不能写成“于敖”“于惟一”;同样,明朝的于谦、唐朝的于敖,也不能改姓“於”。复姓“鲜于”“淳于”,简体字转换繁体字,也不能转为“鲜於”“淳於”。浙江臨安市於潜镇,从汉朝起就是县,1958年并人昌化县,1960年又一起并人临安。因为是县以下的地名,没有改换为“于”。而“後”和“后”都是姓,五代人後赞,不能简化为“后赞”,西汉人后苍,简转繁不能转为“後苔”。

说到姓氏,看到过某姓付者写的傅村村史,作者本姓傅,只是从俗从简写了“付”字。一本书稿,署名肖某,我把“肖”改为“萧”,作者看校样时又改回“肖”,还一边念叨:“写这个萧,不是我。”另一回,我问某姓肖的:“你们家是不是原来姓草头‘萧?”对方说:“我们家本来是草头‘萧,派出所给改成了小月‘肖。”汉族姓氏历史上没有姓“付”的和姓“肖”的。翻检几本新出版的人名词典,有的是“萧”“肖”几乎各半,有一本居然全部姓“肖”,没有姓“萧”的,当然是词典编辑者给“统一”了。

古书里,“于、於”用作普通词语,意思没有区别,撰著者也不加区别。比如《诗经》,全本正文只有6个“於”字,其他都用“于”;《论语》有7个“于”,188个“於”。繁体字版本引用,应该依照原文,不能因为“于、於”意思没有区别而予以改换。这些都是研习文史古籍者需要注意的。

我当编辑,经常接触古籍新排文本,也看一部分繁体字排印的书稿。繁简字方面遇到的问题,不是“关嗣”“来來”“龙龍”“贫贫”之类一一对应的形体简化的字,而是广义的异体字。

计算机为文字处理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功莫大焉。可是不能过分依赖计算机,尤其不能迷信计算机,因为计算机不是万能的。就拿繁简字转换来说,它只具备一部分功能。比如曾看见某大牌古籍出版部门出版的书里有“监察禦史”字样。“御”的意思是驾御、掌控,“御史”的职分是掌管某一或某些事务;“禦”的意思是抵挡、防备。意思各别,而计算机的简繁转换功能是见“御”就转“架”。这是过分依赖计算机的结果。计算机会把“制造、制图、制作、制版”转换为“裂造、裂固、裂作、裂版”,而“制定、制订”不会转为“裂定、製訂”。“编制”有名词和动词两个义项。“这个处的编制是三个职能科和一个办公室”属名词,“编制长远发展规划”属动词,繁体字应该是“编裂”。计算机只认识一个“编制”,不会区分,于动词义的bian zhi不会用繁体字“裂”。再如“制表”这个词语形式,计算机只会转换为繁体字“製錶”:制造计时用的钟表,而不会转换成制作表格这一普通常用的词形“裂表”。至于古代帝王的命令叫“制”,臣子的奏章叫“表”,二者合称“制表”,计算机简转繁,出现的只是“裂镶”。——计算机的功能是人教的,功能再齐全的计算机,也不可能什么都会。不止一人为计算机汉字繁简字形转换模糊消解做过努力,实际只能做到不同程度的细化。

“遊”归并于“游”。原来两字意思有分工:陆地活动用“遊”,水中活动用“游”,公园的游客望着“游人不得下水游泳”的告示发愣,因为两个“游”意思不同。福建仙游、陕西麟游,原来作“遊”,因为仙是神化的人,因为传说中的麟是陆行动物。浙江龙游,原来就是“游”,传说中的龙是水中动物。南宋大诗人的名字陆游,取排除险阻,开辟新的途径,以求生存发展之意。而“陆遊”,则是愉快的旅行。我多次看到过繁体字文本错作“陆遊”。

“瓿”归并入“托”。“托”是以手承受物体。“託”是委托。1997年5月我参观重庆市奉节县白帝城,“托孤堂”赫然出现在眼前。明明是刘备临终向诸葛亮托付后事,让他辅佐刘禅治理蜀汉。写成“托”,字面意为刘备手托刘禅,交付诸葛亮。这时候刘禅已经十七岁,刘备、诸葛亮都托不动。这种场合,当然写“託孤堂”比较恰当。

“鍾”和“鐘”合并简化为“钟”。1965年发布的《印刷通用汉字字形表》有“锺”。体察用意,是要区分“鐘”和“锺”,让“锺”用于“钟爱、钟情”等义以及姓氏,“钟”则用于“钟表”等。GB2312-80《信息交换用汉字编码字符集》承接《字形表》,也有“锺”。《通用规范汉字表》三级字“锺”,注为“用于姓氏人名”。相应的《通用规范汉字字典》(王宁主编,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的“钟爱、钟情”义,则在“钟”下。旨意不同。简体转繁体,“钟山”转为“锺山”,“锺山”转为“锺山”。这里显现出简化“锺”字的必要。《语文建设》2018年第12期朱宏一先生《“钱钟书”还是“钱锺书”?》文末提出,“锺”用于人名的规范用字应该满足两个条件,其二为“锺”不是“钟情、钟爱”义。这个条件跟“用于姓氏人名”互相矛盾。《字表》列“锺”,并且作出相应的注,是根据语料统计(详见王宁主编《(通用规范汉字表)解读》第16页,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其中当包含多次出现的“钱锺书”这一词形。

“後”简化为“后”,就是繁体字文本的“後”,简化字文本写“后”。而四书中《大学》第一章“知而后能定……”一连五个“后”字,“物格而后知至……”一连七个“后”字,都不是“後”。该书别处写“後”。清代学者黄宗羲曾经说解用“后”与“後”的区别,所论不足以服人。所见引述上列引文,大多照原文作“后”,也看到过改为“後”的。朱熹和他的学生黄榦编纂的《仪礼经传通解》,多处写“后”。篇幅过长,没有具体统计,感觉是“后、後”的比例不相上下。

“镕”归并入“熔”。“熔”是新产生的字,也就一百多年的历史。1915年出版的《中华大字典》收“熔”,说是“镕”的俗字。此前都写“镕”。1993年9月3日,国家语委的一个批示指出,除了“熔化”义之外,“镕”的其他义项是“熔”所不具备的,“镕”可以继续使用,根据偏旁类推简化原则,简化为“镕”。“镕”有一个义项是,熔化旧的并且铸造新的。朱镕基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又《北史》卷五五“镕铸性灵”等多例。《通用规范汉字表》没有顾及这个批示,列为三级字,据《字表》编写的《通用规范汉字字典》仅注“见于人名”。“熔”“镕”之下也没有“熔化旧的并且铸造新的”这一义项。

“樑”合并入“梁”。“樑”指房屋之梁。如《淮南子·主术》:“大者以为舟航、柱棵,小者以为楫楔。”又如“栋樑”“樑柱”等词。而现在台湾地区的“樑”用于桥梁,写“橘樑”等。这是汉字传统用法没有的。

“谿”字合并于“溪”。《吕氏春秋·察微》“若高山之深谿”,汉高诱注:“有水曰涧,无水曰谿。”《察微》篇的“深谿”,应该是无水的沟。《汉书·郊祀志》“行豁谷中,厄狭且百里”,又《西域传》“县(悬)度者,石山也,谿谷不通,以绳索相引而度”。按文意,“谿”也都是没有水的沟壑,实际应用中“谿”跟“溪”混同,不区分有没有水。浙江省的慈溪、兰溪,汉字简化前是“谿”字。这两个县市境内,并非无水。两县市名称,所见明、清两代县志都是“谿”。而据清朝金陵本排印的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均作“溪”,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亦如此。

“嚮”字,同音归并于“向”。方向、朝向等义,古书里只是有时候用“嚮”,更多的时候是用“向”。简转繁,不能凡“向”必转“嚮”。“向”作为姓氏,不能转用“嚮”。春秋时期晋国羊舌大夫叔向,本是“向”,不作“嚮”。

“证”是“證”的简化字。“证明、例证”,电脑简转繁,是“證明、例證”。有人误以为“证”的繁体字应该是“赶”,而强行改换。“証”的意思是谏正。《战国策·齐策》“士尉以赶靖郭君,靖郭君不听”,汉高诱注:“証,谏也。”

1986年重新公布的《简化字总表》,“只”对应繁体字“复(zhi)”和“祗(zhT)”。简转繁,副词“只”,几乎都作“祗”。其实,1956年推行简化字以前,已经广泛用“只”。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宋人诗,用‘只为‘祗字,但也。今人仍之。”说的是实际情况。宋王安石《泊船瓜洲》诗“钟山只隔数重山”即是。唐朝即有用副词“只”的实例:韩愈《始过兴江口感怀》“忆作儿童随伯氏,只缘汲黯好直言”,李商隐《武夷山》“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箫鼓几时回”。敦煌变文《董永变文》图片“便与将丝(士?)吩咐了,都来只要两间房”(伦敦不列颠博物馆藏,斯2204号),时代难以具体确定,当在唐宋之际。段玉裁以后,1998年的《马氏文通·例言》“《庄子》只称篇名,《史记》只称某某本纪”,鲁迅《药》“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1951年第一版《毛泽东选集·实践论》“如果只到理性认识为止,那还只说到问题的一半”,例证甚多。明清两代承传,至20世纪而推及普遍。

“从”是“從”的简化字,也属同音归并。《说文解字》有“從”也有“從”。《从部》:“從,随行也。从‘从,‘从亦声。”《人部》:“从,相随也。从二‘人。”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说文解字》分析字形结构,“从某”的“从”,不是“從”。如“仕,从‘人,从‘士。”这样的地方,新排印的繁体字文本,常误写为“從”。

20世纪90年代前期,在一次小型讨论会上,我跟胡厚宣先生交换名片。胡先生解释说,这是去台湾访问前赶印的,走的头天下午收到,来不及重印,连夜动手改的。我一看,“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历”,繁体字“歷”印成了“曆”。

20世纪80年代一次会议上,徐世荣先生说,书面上“妈妈摸着孩子的头发笑了”,是“摸着头发/笑了”还是“摸着头/发笑了”?徐先生说的是语句停顿问题。如果出现于繁体字文本,“頭髮”“骚笑”,区别清清楚楚。

《周礼·天官·兽人》:“凡祭祀丧纪宾客,共其死兽生兽,凡兽入于腊人,皮毛筋角人于玉府。”“腊人”下,汉郑玄注:“当乾(gan)之。”“腊”读xi,意思是干肉或者制成干肉。可是我看到的新排繁体字引文是“臘人”。柳宗元《捕蛇者说》“腊(xi)之以为饵”,就是把捉到的蛇杀死晾干,作为药饵。同样跟繁体字“臘”没有关系,音、义都不相同。还见到过新排新印的明朝人的书里的话:“初不晓臘字之义,《易·噬嗑》六三‘噬臘肉……《周礼·腻人》注:小物全乾(干)为腻。”实际说的是“腊(xi)”,所引《周易》《周礼》,这几个地方都是“腊(xi)”。跟“腊(xi)”相关还有“蜡”字。“蜡”读la,是“臘”的简化字。而古书里“蜡”读zha,意思是年终祭祀。欧阳修《秋猃》诗:“索享仪非蜡,围田礼异蒐。”(“蒐”是检阅军队)诗的意思是:求索众神都予以祭祀,却不属年终大祭;四面合围打猎,但不是阅兵。1955年《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把“蒐”合并人“搜”。古书里“蔸”的检阅军队义,不能写“搜”。《通用规范汉字表》三级字有“蔸”,注曰:“用于表示草名和春天打猎。其他意义用‘搜。”同形字“腊(xi)一臘”“蜡(zha)—蠛”,以及“蒐—搜”之类,比较生僻,但仍然属于文史常识范围。上列“腊(xi)人”简转繁误转为“臘人”。如果字形不误,写为“腊人”,而读为la,也会引起误解。这是另外—个问题。

说到同形字,还可以举“适”字为例。“适”读shl,是“逋”的简化字。繁体字系统有“适”,读kuo,用于人名者,如南宋洪适、赵适,唐德宗李适(780-804年在位)。孔子的弟子南宫适(又作“括”)。新排印的繁体字出版物中,不止一次看到过“洪逋”“李逋”等。某繁体字读物,为说明因为避帝王名讳而改地名,引了宋代王桥《野客丛书》卷五的话:“(唐)德宗讳‘逋,改括州为处州。”“适(kuo)”错成“逋”,引文变得不知所云。

多次看见简化字《墨子闲诂》的书名。“同谈”“閒話”现在写作“闲谈”“闲话”。可如果随之写成《墨子闲诂》,就成了聊聊《墨子》这本书,也就是戏说《墨子》的意味了。清孙诒让在《墨子同诂》的序里说:“昔许叔重注淮南王书,题日‘鸿烈同诂,同者发其疑牾,诂者正其训释。”“同”的意思是阐明疑惑和不顺之处。古代“同同(间)”相通,都有阴平jin和去声jian两读。有的出版物写简化字《墨子间诂》,是对的。古书里的“闲”,是马厩或者栅栏等义,如《周礼·夏官·虎贲氏》“舍则守王闲”,明耿定向《于谦传》“石亨请闲九门”,后例说的是瓦剌人攻打北京城的时候,都督佥事石亨提议在北京九个城门设置栅栏。

20世纪80年代后期,吕叔湘先生曾说,看来繁体字要成为一门学问了。吕先生说的繁体字,主要指的是异体字。当然,吕先生也没有说及它的复杂性。

赵志伟先生指出,不能依靠网上的文本。这个意见应该引起从学者的重视。引用核对古书,一定要用权威出版社出版的纸质文本。新近看一本繁体字书稿,内有引自《南齐书·陆澄传》“无俟两注,存麋略范,率由旧式”等语。估计“范”指范宁,但可能是其他意思的“範”字,所以还是要求责编或作者核对纸质文本,并且特别写明不能依据网上的书,因为网上都是简体字。

上面所说,都是经见过的实例。列举出来,以期引起各位从学人员对文稿中异体字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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