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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非成是”是向无知者低头吗?

2019-05-30王倩倩

语文建设·上 2019年5期
关键词:多音字格律辞书

王倩倩

最近一篇题为《注意!这些字词的拼音被改了!》的文章在网络上广泛流传,引发诸多争议。文章称,有一些原本的错误读音据《普通话異读词审音表》“转正了”,比如“乡音无改鬓毛衰”的“衰”由cui变成shuai,“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由xia变成xie,“一骑红尘妃子笑”的“骑”由li变成qi......不少网友评论说这些新规定的字音是部分无知者的误读,不去纠正他们反而将错就错、习非成是,是拿错误的读音取代正确的读音,是对文化的亵渎,坚决不能接受。尽管随后教育部和国家语委都有辟谣消息,称新修订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尚在公开向社会征求意见阶段,截至目前并未正式发布,所以这些字的读音尚在讨论中,但仍遭到民众不少批评。

那么,“习非成是”在确定语言文字规范时是否科学,认同“习非成是”是否等于向无知低头呢?笔者认为还需进一步分析,不可一概而论。细究网文所举数例“改音”,其实包含多种情况。

首先是“远上寒山石径斜”这类,其中“斜”字之音,最好读作xie。若读作xia,则属“叶音”之误。我们都知道,语音是在不断变化发展中的,秦汉人的语音与唐宋人不同,唐宋人的语音与明清人不同,明清人的语音又与今人不同。举个更为直观的例子,现在一些年轻人的方音与祖辈所讲已经有所区别了。那么,先秦时读来押韵的诗歌,过了千百年,后人读来觉得不押韵了也是正常的。而“叶音”是指在部分诗篇里临时改换某字读音以求得和谐押韵,即将“远上寒山石径斜”之“斜”临时在本诗句中改读为xia,以求得与“家”(jia)、“花”(hua)的今音相谐。“叶音”的观点久来有之,宋代朱熹在其《诗集传》中尤多运用。如《诗经·行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朱熹说第一个“家”字应该读作“谷”的音,第二个“家”字应该读作“各空反”(音同“公”),从而分别满足两句押韵的要求。这样没有根据地将同一首诗中相对应位置上意义完全相同的两个“家”字读成不同的音,会造成阅读混乱,是错误的。其根本错误就在于没有用历史的眼光看待语音,不懂得语音是发展变化的。明代的陈第在其《毛诗古音考》中明确反对“叶音”观点,指出“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故以今之音,读古之作,不免乖刺而不入”。面对这类情况,笔者建议今人读诗时用“今音读古诗”,那么“远上寒山石径斜”的“斜”,最好是据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对“斜”字的唯一注音,读作xie。网文用这个例子来批评正在修订的《普通话异读词审音表》是不合适的。

除了“叶音”例子之外,网文的其他例子主要涉及多音字的审定问题。这个问题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方言读音、口语读音和书面上的文言词语读音审定,它们在字典辞书中多用(方)(口)(书)进行标识,“乡音无改鬓毛衰”就是这类情况。在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中,“衰”字有shuai、cui.音,表衰老义读作shuai,cui只见于“等衰”一词。另外,当“衰”字出现在“齐衰”“斩衰”等词中表示丧服时,“衰”要读作后起本字“缞”的音,即cui。这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之“说”当读为“悦”之音道理相类。诗人用“乡音无改鬓毛衰”表达自己虽口音未改但人已老迈,故人不存、少儿不识的境遇,显然这个“衰”是衰老义,以今音读古诗,读作shuai是没有问题的,同时可与“笑问客从何处来”之“来”字的今音相押韵。

这类文言语词因保存古音而构成多音的例子还有很多,例如“拾”,在表示捡取义时读作shi,在表示轻步而上时读作sh6,那么义为逐步登阶的“拾级”就不能读作shof,而应读作sheji。又如“渐”,在表示逐步义时读作jian,在表示浸染、流人义时,读作jian,那么“西学东渐”就不能读作xixuedongjian,而应读作xixue dongjian。又如“呱呱”,表示蛙虫鸣叫时读为guagua,表示小儿哭声时读作gugu。再如“艾”,艾草读为ai,但表示惩治义时读作yi,且可与“义”字通用,“自怨自艾”就当读为ziyuan ziyi。因口语词读音差异构成多音的例子也有不少,如“夹”,除了用作动词的jia音和用作形容词的jia音外,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还记录了ga音,只出现在“夹肢窝”一词中。又如“核”,口语中有时会辅以儿化韵,读作hur,用法与表示果核之核(he)并无明显不同。因方音差异构成多音的例子也有不少,如“拆”,普通话中读chai,但在方言词“拆烂污”中就读作ca。

对这一类方言读音、口语读音和书面上的文言词语读音的审定,周有光曾主张“古音今读”和“僻音俗读”,笔者也建议尽量归并,以普通话读音为规范,逐步达成音义对应。特别是那些并不区别意义的情况,如“谁”有shui、shei二音,“熟”有she、shau二音,完全可以择定其一,减少记忆负担。又如“绿”读作lu音时,只出现在“绿林”“绿营”“鸭绿江”等词中,且意义与读作lu音时完全相同,那就可以统一读音为lu,减少记忆负担。

多音字审定问题的第二类情况涉及四声别义,又称音变构词,也就是网文所列“一骑红尘妃子笑”之“骑”字的情况。最初,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联是任意的、无理据的,但是随着语言的发展,词义经过引申可以表达更多的意思,那么将某个词的读音稍微改变一下用以表示这个词的引申义就变得顺理成章,记录这个词义的汉字就有了多个读音,成为多音字。例如“好”,表示美善义时读作hao,表示喜爱义时读作hao。又如“和”,表示连带义时读作he,表示唱和义时读作he。再如“骑”,用作动词表示两腿跨坐、骑行义时,读作qi,用作名词表示所骑之马或骑马的骑兵义时读作ji一骑红尘妃子笑”之“骑”表示一人一马的骑兵,理当读作li。

然而,这并非是一成不变的,因为语言是不断发展演变的。在古代汉语中,词汇以单音节词为主,适当使用音变构词有助于区别词义,避免某个字的某个读音承担的词义过多,造成歧义。但是现代汉语中以双音节词为主体,可以有效地避免出现这种歧义。试比较“他正在骑马”和“他是一名骑兵”,无论是用如动词还是用如名词,“骑”读为qi都不会产生混淆,不需要通过语音手段来区别意义。因此,在中学语文教育阶段,“骑”字统一读成普通话常用的qi音,是没有问题的。再如“衣”,古时用如名词表示衣服读为yi,用如动词表示穿衣服读为y1,但今天我们把“衣锦还乡”读成yijin huanxiang也应当是允许的,对这类情况建议宽泛处理、两音皆可。

语言是交际的工具,具有社会性,语音的规范和审定要尊重“约定俗成”,对那些“习非成是”的从俗之音要予以宽容,不要抱着抵触情绪来对待。在语言的发展变化中,语音作为语言的物质外壳,一旦发生变化比较容易引起我们的注意,但其实词汇和语法也都在不断变化中。以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联合其他单位发布的“汉语盘点”为例,每年都会有新的年度词进入我们的常用词系统,网络新词也在日常用语中颇为活跃。相对较为稳定的语法也非一成不变,例如否定句中宾语的位置在古代汉语中居前置位,现代汉语中处后置位,那么很多人都习惯将成语“时不我待”变形成“时不待我”,用北语汉语语料库(BCC语料库)可以检索到大量用例,甚至连《人民日报》也使用过很多次。其他诸如意义用法的古今变化就更多了,如前文所举成语“自怨自艾”,本来指悔恨自己犯的错误并自己改正,但现在使用这个成语时多仅指悔恨。这些都是语言演变的结果,并不能一并视为错误,我们要尊重它,不可一味“厚古薄今”。

当然,笔者也绝不是鼓吹语音发展的终端是一刀切式地取消这类多音字,特别是在诗歌中。这是因为今人读诗与日常交流不同,不仅仅要从中获得知识和文化,还应该包括欣赏与审美的培养。要想欣赏古诗,就不能拘泥于音义的完全契合,还需要考虑格律、平仄、押韵等问题。而要讨论格律、平仄、押韵,就不得不去了解那些往往在辞书中标注(古)(旧音)的古音。明代袁子让在《字学元元·古人押用之例》中列举了非常多的例子说明格律诗中平押仄或者仄押平的情况,如“见人忘却道胜常”和“绝胜烟柳满皇都”,袁子让说“胜读如升”,即仄声字“胜”在诗句中读如平声。尽管这个观点有“叶音”之嫌,但如此平仄变调实是为了合于本句诗所属的格律范式“平平仄仄仄平平”。王力在谈诗律时也说“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之“胜”在句中当读平声如升,同样是考虑到了本句“仄仄仄平平”的格律。第7版《现代汉语词典》在“胜”字的承受、承擔义项下增注旧音sheng,应该就是考虑到了辞书帮助阅读古代文献的作用。

格律和平仄有时也会帮助我们判定读音,例如现代汉语中“为”有两读,一音wei,一音wei,那么“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为”应该怎么读呢?如果可以参考这句的格律“平平平仄仄”,就可以知道这句诗中的“为”当读作wei。

综上,笔者建议中学语文教学、现代汉语辞书要与高等教育、古代汉语辞书按职能目标有所区分。中学教学中可以适度放宽,教学以普通话读音为主,口语音、方音、旧读并存,但不要把它当作重点和考点,而是慢慢等时间给我们带来答案;高等教育中应历时地分析梳理汉语的演变,了解汉语在各个历史时期的面貌。现代汉语辞书以普通话为主,适度收入旧读和书音,帮助读者日常交际和阅读欣赏传统诗文;古代汉语辞书要将旧读和书音收录齐全并尽量梳理语音变化、适度说解词义引申脉络,以帮助读者阅读古代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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