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净沙·秋思》何以“深得唐人绝句妙境”
2019-05-30石了英
石了英
《天净沙·秋思》是中国抒情诗名篇,近代学者王国维从绝句美学的角度、境界论的高度盛赞该篇,曰:“《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又曰:“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王国维对于《天净沙·秋思》何以“深得唐人绝句妙境”并未展开阐述,这导致读者对王国维的评价往往“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天净沙·秋思》是一篇具有小令体式特征、绝句美学风格的短篇抒情诗,本文将从绝句文体的抒情美學表现及其美感生成机制层面解其“所以然”,求解《天净沙·秋思》的艺术“妙境”,亦可为“唐人绝句妙境”说提供可行的考察角度。
一、并置铺排名词性意象,形成文本留白
绝句是中国诗中最为短小的一种体式,五绝仅二十字,七绝也才二十八字,代表着诗歌语言“简洁的极限”。绝句因其容量极小,抒情应该有特殊性,即清人沈德潜所说:“贵言微旨远,语浅情深,如清庙之瑟,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以语近隋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言“微”“浅”“近”,情“远”“深”“遥”,以有“遗音”“弦外音”“味外味”为美学追求。这意味着,以极为短小的篇幅,创作出容量、深度、境界、情味具存的诗作,诗人往往需要有“愈小而大”“难中见巧”的艺术创作功力。
中国抒情诗由于篇幅短小,往往无法展开详细叙述或铺排细微描写,诗人为了在有限篇幅中扩充表现容量,往往尽可能地省掉一切多余的装饰,密集地并置使用名词性意象。一方面,文言的语法灵活性给诗中名词性意象的并置使用提供了语言基础。文言较少受语法关系牵制,各种词类的使用灵活自由,各种动词、关联词、虚词的缺位并不妨碍词意的传达,是一种真正的诗性语言。另一方面,名词性意象指向性明确且具体可感,可以最大程度地传达信息、暗示内涵、激起想象,从而成为诗家的偏爱。
诗中的绝句,词、曲中的小令,容量更是极其有限,名词性意象的并置铺排更为常用,《天净沙·秋思》的前三句正堪称此中典范。“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九个名词性意象,纷至沓来,中间无一动词或虚词勾带,无一关联词连接。由于省略了起句法和连接作用的谓语、虚词、关联词,诗中前后意象之间的关系变得松散、不确定,文本之间形成诸多空白点与未定点。在审美效果上,读者可以对诗中意象与画面进行自由组接与重接。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说,这种留有丰富空白点与未定点的诗,可以对读者形成召唤结构,召唤读者进行想象性连接和创造性填补,从而丰富文本的内涵。袁行霈先生曾说中国诗歌艺术:“奥妙在于意象组合的灵活性。……这不仅增大了意象的密度,而且增强了多义的效果,使诗更含蓄,更有跳跃性,从而给读者留下更多想象补充进行再创造的余地。”客观上,名词性意象的并置使用作为一种艺术手法,促进了诗歌含蓄蕴藉、韵味无穷“妙境”的形成。
语言灵活状态造就诗意开放状态。《天净沙·秋思》中,开篇“枯藤老树昏鸦”中的三个意象,枯藤与老树是并排还是缠绕?昏鸦是栖息于树上,还是盘旋于树外?三个意象之间的关系状态是文本空白点与未定点。第二句“小桥流水人家”,是诗人旅途所见之景,还是想象中的家乡之境?作为“沙漠小词”的《天净沙·秋思》为何要在前后句中突然写到“小桥流水人家”这一江南家乡景象?“小桥流水人家”,能不能解作断桥、枯水、残家?在似与非似之间,不同的解读往往暗示不同的情感意脉产生的不同美学效果。“古道西风瘦马”中三个意象所构图景亦可生发多种解释,什么样的古道,如何凄冷的西风?那个旅人是牵着瘦马,还是骑着瘦马?是拉拽着瘦马?还是并行倚靠着瘦马?不同的解释,牵引出的情感层次自然不同。可见,诗中各种修饰语、限定语、方位词、关联词的缺位,名词性意象的并置铺排,可以有效增强诗中裂缝、留白、含混的效果,形成开放的结构及多元的文本解读可能,这正是《天净沙·秋思》“弦外音,味外味”艺术效果生成的机制之一。
二、简洁之中“宛转变化”的结构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长篇宜横铺,不然则力单;短篇宜纡折,不然则味薄。”短篇跌宕照应、曲折有致,才能隽永有味,所以特别讲究通过巧妙的结构安排来达到波澜起伏、尺水兴波的目的。《天净沙·秋思》虽仅二十八字,表现的是瞬间感兴,却并无平芜一望之弊,其关键在于作者将“变化”运用得不着痕迹。结构上的起承转合,情感上的婉曲回环,情味上的句绝意不绝,正是王国维称道《天净沙·秋思》“深得唐人绝句之妙境”的重要理由。
诗句全用名词性意象,虽可以充分扩大表意含量,但难免给人厚重密满之感。在整齐中求变化,在秩序中显流动,自然成为诗人的内在追求。“枯藤老树昏鸦”,是诗人眼前所见实景,昏鸦觅归,犹有枯藤老树可依,羁旅困顿,乡归何处?诗人睹物思情,自然怀想起给予他庇护和温暖的家乡,“小桥流水人家”,是诗人心中想象家乡之境。此境,让诗人沉醉,也让诗人沉痛,因为现实的残酷足以让想象的美好瞬间幻灭。“古道西风瘦马”强势袭来,是现实之况对诗人的当头棒喝。短短三句九个意象十八个字,看似平实道来,内在却交织着眼前之景与回忆之境,情感交错着愁苦困顿与温暖怀念,将一波三折的情感变化过程写出,于“情感的瞬间转折”上见出功力。
为突破文体篇幅限制,求繁富多变之艺术效果,短篇往往讲究“起承转合”结构。元人杨载在《诗法家数·绝句》中谈道:“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细读思量,不难发现,《天净沙·秋思》的结构正体现了绝句文体“婉曲回环”“宛转变化”之妙。诗前三句,九个意象三三组合,一句三顿,整齐划一,从句式、节奏来看,难免过于整齐,缺少灵动。因此第四句的“转”就显得非常重要。“夕阳西下”四字究竟如何体现“宛转变化”功夫?首先,句法上六字句变为四字句,语速加快,语气加强。其次,视觉上由近景描摹、中景写实,变成远景旷观,视野推远,境界阔大。再其次,一个仄声的动词“下”,将诗人情感的快速沉落尽数形象道出,愁绪加深;且第四句既是对前三句的承接,又是对前三句的转换。“夕阳西下”既呼应“昏鸦”“西风”,将日暮途穷的境况再次渲染,为诗人情感高潮的到来充分蓄势,紧接而来的“断肠”二字,实为诗人难抑悲怆,喷薄而出的一声情感喟叹。最后,诗以“人在天涯”四字收束全篇,以渐行渐远的镜头感将“断肠”之情绵延至无尽无期,可谓末句兜回,无限低徊,弦外之音也。
三、借助绘画艺术“瞬间摄取”的表现手法,以在刹那间产生动人力量
相对来说,长篇宜铺陈,写较复杂的情景、事件;短篇容量小,宜写一时感兴、点滴情绪。孙绍振教授曾指出:“表现刹那间的心灵震颤,恰恰是绝句不同于古风和律诗根本的不同。”以瞬间感兴为表现对象,绝句和小令等短篇在创作上难免有所限制,比如用语要浅近平易,题材要熟悉易识,所抒感情要在日常生活经验之内。这也是为何唐人绝句呈现极类似的创作倾向,总爱反复书写明月、落花等意象,抒发聚散、羁旅之情的原因所在。《天净沙·秋思》作为短篇,也难逃此种文体规限,比如其通篇意象算不上新颖,所抒羁旅愁情亦为诗词常见。若如是,《天净沙·秋思》又何以能被王国维誉为“深得唐人绝句妙境”呢?
这得换个角度来看。自然,没有一种文体是绝对完美的,正如偏见恰恰蕴含洞见,文体限制也往往铸就文体特色。拿语言来说,《天净沙-秋思》不用典,无代字,通篇意象皆为古代生活中常见,或为古典诗词中常用,文字朴素到几乎没有修饰,但正是这种“眼前景,口头语”才能达到“言微旨远”“语浅情深”“语近情遥”的审美效果。就所抒发的感情来说,悲秋伤时、羁旅行役、思家怀乡、身世之叹,诗中所可能蕴含的任何一种情感,对于中国文人并不陌生。然而,正是这种种既具个性又具普遍性的情感,才能更直接、在更大层面上引发一代代读者共鸣。这也正是《天净沙·秋思》被誉为经典的理由之一。
更重要的是,诗人将绘画艺术“瞬间摄取”的表现手法用之于诗歌,突破了以瞬间感兴为表现对象及短小篇幅的限制。“瞬间摄取”的表现手法,意味着抓取某一时间截面中最震颤心灵的画面、场景来抒情达意,以追求在刹那间给人完满丰美的诗的经验。《天净沙·秋思》正是一首即时即景的感兴之作,羁旅诗人行到暮晚,触物伤怀,感而思、思而念、念而伤、伤而悲、悲而痛,全部情感都压缩到“夕阳西下”此一“最具包孕性的片刻”来发生及完成。情感长度与时间长度形成反差,反差形成错位,诗也就具有了“一刹那间”动人心魄的力量。
此外,作为时间艺术的诗歌向作为空间艺术的绘画取法的另一美学经验是,以画面自由组接的方式呈现诗人瞬间情思,从而扩充诗歌含量。《天净沙·秋思》既是诗,也是画。何以如此说?诗人并置多个名词性意象,各个意象得以自由组合,从而搭建出多个画面图景。枯藤、老树、昏鸦是一幅画,枯藤、老树与瘦马组合亦是一幅画,古道、夕阳与瘦马组合也是一幅画。某种程度上说,诗所有意象都成为画中的并存元素,由读者之眼进行组合,生发出无穷画境,也生发出无限解读及无限诗意。在《天净沙-秋思》中,时间被压缩,空间被放大,时间近乎静止,空间趋向流动,前后句子因果关系减弱,各个意象得以互文同构,所谓好的诗歌能在“咫尺之间”写出“万里之势”,能“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其意谓此也。
四、在日常生活经验之内又可被多元解读的“断肠”之情
如沈德潜所言,绝句短篇往往以“言微旨远”“语浅情深”“语近情遥”为审美追求,“远”“深”“遥”的情感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通俗地说,是一种普遍的、多元的,能最大程度激起读者共鸣的情感。《天净沙·秋思》能成为艺术经典,正在于“断肠”这一诗人的感情状态具有极大的解释空间,在定解与未定解之间蕴含了被读者无尽想象、体验、生发、延展的多种可能。从文本字里行间出发,“断肠”二字所蕴含的愁苦悲痛之情,有以下层次。
一是羁旅行役之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崔颢《黄鹤楼》),道出了诗中的游子之愁。异域奔波,夜鸟投林,人无宿处,将诗人日常生存的辛酸和盘托出;古道西风,马瘦人疲,将诗人漂泊日久的境况悉数道出。不尽奔波,天涯望远,道途渺茫,自然“断肠”。
二是思亲怀乡之苦。诗人秋思思什么?自然是思归,然思归不能归。家在旅人心中,是温暖所在,在外愈久,思家愈深。“枯藤老树昏鸦”的画面提醒诗人回家,“小桥流水人家”的乡景更是刺激诗人念家,“瘦马”则暗示远方的家回不去。诗中意象次第出现,却步步紧逼,层层推进,为末句的一声喟叹积蓄了巨大的情感能量。“天涯”最終向诗人警示,家只能是想象中的远方。其实对于诗人来说,羁旅之苦和思家之苦并不是最“断肠”的,归与不归的矛盾中的煎熬才最是令人“断肠”。
三是前途未知之悲。末句“人在天涯”,给人一种镜头渐行渐远的画面感。诗人羁旅他乡,既不能归,也不能歇,行走,就如宿命,只有不断地走下去,才是自身的价值所在。某种程度上,与屈原“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相类,只是缺少屈原式求索的决绝与坚毅,更多一份无奈、苍凉。读者每读到此处,感同身受,才真正觉得悲从中来。
四是时间感伤之痛。中国人历来“悲落叶于劲秋”,秋天是一年四季中生命迹象开始衰败的季节。诗中许多意象提醒时间的逝去。藤是枯的,树是老的,这是生命尽头的象征,黄昏是一天中白日将尽的时间,乌鸦染上黄昏时分晦暗的颜色所以叫昏鸦。古道也是一个喻示年久的意象,马瘦是因为出门太久,离家太久;夕阳快速下沉,一个“下”字醒目地提醒旅人时间之匆促,猝不及防间黑夜就要来临。夜宿何处,没有着落,乡归何处,没有归期。物象即心象,诗人切身感受着时间的催逼,夕阳不会因为旅人还没寻到住处而延缓坠下,时间更不会因为诗人未找到归家的方向而放慢脚步。诗中意象一次次提醒着诗人时间不可挽回地离去,间接表现出诗人抵抗时间蹂躏而产生的焦急与感伤。
羁旅行役也好,思亲怀乡也罢;前途未知也好,时间感伤也罢,都是诗人“断肠”之情的多面向投射。《天净沙-秋思》被一代代读者喜欢,正在于其文本的开放性,及由此开放性所带来的情感多元解读的可能性,这也正是诗歌情感韵味生成的重要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