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人的“歌”
2019-05-29王薇
文 / 本刊记者 王薇
在《西安人的歌》翻红之前,鼓楼、钟楼、城墙、火车、高楼大厦、泡馍都可以被看做西安的一个侧影,但当这一个个具体形象被同时写进歌词时,似乎又立即让人产生了“只有西安人和在西安生活过的人才懂”的感受,既勾起了西安人的乡愁,也让许许多多没来过西安的人萌生出“百闻不如一见”的旅行冲动。究竟是“城市的魅力”还是“音乐的魔力”在这其中作祟,我们竟不得而知。
曾有外地人说,在西安,仔细端详秦俑的面孔,你会发现和路上的行人酷似。西安有着明显不属于现代汉语的地名,未央区,凤鸣路,曲江路,下马陵……也有古朴大气的唐代建筑。在西安完全可以想象,人们正与一千甚至两千年前的历史共处,而音乐恰恰给了我们将过去与现在重叠的机会。
落寞的秦腔
呼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单童一死阴魂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刀斧手押爷在杀场外,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某来。
——秦腔《斩单童》
很多人认为西安的音乐是从摇滚开始的,但在听到嘶吼的秦腔之后,又有了“西安之所以出了很多摇滚音乐人,跟秦腔很有关系”的说法。
秦腔是戏曲,同进过宫廷的京剧相比,秦腔诞生在乡野,甚至谈不上讲究。秦腔爱好者芦笛曾在一次采访中说:“京剧给人感觉就是一个特别矜持的人,坐在那里,跟你慢慢地聊,不会发怒,很少动气,也很少伤心。”
但秦腔不同,芦笛举了《斩单童》(隋唐演义里的一段故事)的秦腔片段。单雄信在瓦岗寨占山为王,他仗义疏财,济弱扶贫,是个英雄好汉。在和唐营的战争中,他被李世民俘获。当年在瓦岗寨结拜的兄弟都已经在李世民帐下,于是他们来劝降,单雄信誓死不愿。李世民下令斩首,在受斩前,单雄信大骂李世民,骂徐茂,骂罗成……一个一个骂下去,每个兄弟交情不同,骂得也不同,最后,他跟程咬金交代后事。大家还在劝,你降了吧!人家说降!单雄信说杀!降!杀!降!杀!最后杀了。“就是这么强的设定,大段唱腔,情感层层递进,秦腔的悲壮慷慨,是胜过京剧的。”
但在多数鲜少接触秦腔的年轻人眼里,秦腔聒噪吵闹,直扎耳膜,常伴有夸张的表情与凄厉的嘶吼。在我模糊的记忆中,秦腔是老者才能领悟的语言,但在诸多秦腔爱好者的讲述中,我仿佛触到了秦腔的“另一面”。
秦腔和大部分戏曲一样,诞生在乡村生活中。要在露天的戏台上,唱给上万观众,所以喧闹,剧情生动,戏剧性强,合乎当地的伦理道德。秦腔充满了地域特色,是本地人的特殊表达方式,承载着本地人饱满的情感与独特的秉性。
秦腔惠民演出
虽然在西北五省区这片广阔的土地上,爱秦腔、听秦腔、唱秦腔的人依然众多,但与从前相比,秦腔已然难再辉煌,秦腔的没落,是农村的没落。
2018年,西安市周至县剧团排演的《关中晓月》一度引起轰动。很多人看后直感叹:“想不到一个县剧团能排出这么好的戏。”但这种“轰动”对于秦腔来讲,更像是“垂死的挣扎”。2018年,武功县剧团只演了100多场戏,其中30场是来自于政府资助的惠民演出,除去所交的社保,演员在剧团的收入一年才5000元。而相比于陕西省其他的基层县剧团,周至县剧团竟还是佼佼者。
大部分秦腔从业者都在思考是否要继续坚守在秦腔的阵地上,看得到艰难而看不到大红大火的父母们,也不愿意把孩子再送进艺校学唱戏。陕西一半以上的县剧团都处于半瘫痪状态,有演出了才把大家聚一起,没有演出演员就只能靠红白喜事或者干点其他的小生意养家糊口。
芦笛说:“戏曲回不到那个人人都喜欢的时代了,但是能有百分之十的人喜欢,就比今天好多了。”现代生活的变化,显得秦腔愈发不合时宜,秦腔的程式、忠孝节义的价值观,都在社会的快速蜕变中受到了挑战。更极端的是,多数情况之下,人们将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截然对立起来,秦腔一类的戏曲甚至会被不假思索地判定为老旧的、保守的,难以被理解的艺术表达方式。
《当代陕西》在2019年第4期发表了特别报道《挣扎的秦腔》,在读者中引发热议。有人认为,秦腔需要传承,传承需要政府的政策倾斜;也有人认为,秦腔巨大的市场潜力应当来自于拥抱大众、勇于革新的魄力;更有人认定,“活儿好”是秦腔安身立命之本。
曾有记者在周游了全国多数城市之后说道:“在有的地方,现实太活泼了,历史可以暂放一边。比如杭州,阿里巴巴足以使人忘记临安暖风。而在另外一些地方,历史无处不在。比如西安,城墙在上班的路上,墓穴在农田里,要想象一千年前的生活,似乎并不困难。”我想,不论“嘶吼”的声音有多微弱,秦腔大概就是西安人与历史共处的证据。
昨日的摇滚
遥望着残缺,昨日的城楼,吼一句秦腔,你热泪纵横,娘亲还守在城门外,妹妹在风雨中等待,她生来忧伤,但我让她坚强,长安,长安。
——郑钧《长安 长安》
音乐人谭维维曾在某电视节目大唱陕西民俗摇滚《给你一点颜色》,身为推荐人的崔健激动不已,称观众们看到的是一个教科书级的中国摇滚乐,一个真正将陕西传统元素华阴老腔与摇滚乐结合的典范。
华阴老腔同秦腔并不相同,与秦腔庞大的受众群相比,华阴老腔只是家族戏,与皮影结合,并且只在村里唱;而从表演上来看,华阴老腔还常常体现说唱特征,因此常有人调侃华阴老腔是“最早的东方摇滚”。华阴老腔是否是“最早的东方摇滚”,恐怕还需要很漫长的历史考证。但不可否认的是,华阴老腔有西北人的粗粝与豪迈,并且具备了摇滚的表现形式与内容。因此,如果说20世纪末,在摇滚这种节奏强烈、歌词新鲜的音乐发展史上,西安始终占有一席之位的话,也许跟这片土地孕育的戏曲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华阴老腔具备了摇滚的表现形式,因此被调侃为“最早的东方摇滚”
摇滚这一音乐类型,起源于20世纪40年代末期的美国,其灵活大胆的表现形式和富有激情的音乐节奏,不断征服着千万年轻人的心。摇滚乐狂放不羁、直抒胸臆,性格豪放的西安人很容易从中找到灵魂的共鸣。
“摇滚”彰显着上世纪末年轻人的热血与生命力,是精神文化匮乏年代里年轻人汲取和创造精神“养分”的“土壤”。继北京成为“摇滚之城”之后,曾有人将郑钧、张楚、许巍合称为“西安摇滚三杰”。
关于西安“摇滚往事”的书——《昨日不辞而别:废都摇滚记忆1990-2014》中曾提到:“这年头,谁不知道许巍、张楚、郑钧是西安歌手?哪怕你从来不听摇滚乐。提起西安摇滚乐,最常听到的就是这三个名字。这三个名字总是同时出现,就像凉皮离不开肉夹馍,这两者又离不开冰峰汽水,以至于成为经典,成为西安摇滚乐的三个代表,或者说,是‘西安摇滚三杰’。”
但在郑钧、张楚、许巍之外,人们却对西安其他的摇滚乐队乏人问津。事实上,除了“西安摇滚三杰”,西安本土的摇滚乐队风格多样,有新金属风格的黏液乐队、检修坦克乐队,朋克风格的妖蕊乐队、潜乐队……曾有人做了粗略统计,从1990年至今,西安可统计的乐队至少有200支,没有演出和发布组建消息的更是不可计数。
在漫长的摇滚乐路途中,无论如何辉煌的乐队都承担着铺路石的角色。在音乐产业链还不够完整的上世纪90年代,老一辈摇滚音乐人远走他乡,留下的则不得不另寻出路。如今在西安人眼里,更知名的是以方言为主的摇滚乐,马飞、王建房、黑撒、以及范炜、程博智则成了西安摇滚音乐的代表人物。融合民谣、金属、电子等诸多流行音乐元素的摇滚也呈现了西安音乐的新风貌。
永恒的呐喊
你说陕西木有啥,我们都在这儿长大。你说陕西木有啥,五千年的故事厚厚一沓。你说陕西木有啥,每寸土地都有时光一茬。你说陕西木有啥,每座城市都有那文化一大把。
——陕西群星《陕西木有啥》
深夜10点,某个地下车库里,几名衣着迥异的年轻人,左拐右绕钻进走廊尽头的门里。一个10平方米不到的房间里,音响上的烟头、酒罐子零散一地,他们视若无睹,不紧不慢地调试起乐器,准备开始日常排练。这支年轻的重金属摇滚乐队,组建于2014年,白天乐手们各自忙碌,晚上相聚练习,偶尔有演出,有没有演出费也不在乎。这间小小的排练室,就是他们最固定的舞台。没有观众,没有喝彩,他们就是自己的观众。
与曾经诸多将音乐作为职业的音乐人不同,如今很多热爱音乐的人都有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对于他们来讲,音乐是爱好,是调剂,是宣泄,是快速而又平淡的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2017年夏天,一档叫《中国有嘻哈》的综艺节目聒噪了整个暑假,无数人通过这个节目知道了这个起源于黑人的特殊音乐形式原来在中国一直有如此庞大的市场基础,无数优秀的地下歌手在这个暑假成了“大明星”。在中国星罗棋布的城市中,以西安、成都、乌鲁木齐、北京为代表,一群热爱说唱音乐的年轻人饱含生命力,真诚而野蛮地表达着自我。
嘻哈音乐曾因低俗与暴力长埋“地下”,于是嘻哈中文说唱也同样在中国默默无闻发展十几年,直到2017年被资本洪流的注入。在2018年《中国新说唱》节目中被淘汰的派克特,是NOUS厂牌的前辈级人物,依靠诗一般充满思辨的歌词和批判精神,被西安说唱圈称为“西安之子”。在西安这个地方,嘻哈文化的兴盛很难被解释为“巧合”,而更像是西安摇滚的多元化“变种”。
在永宁门洞演出的年轻音乐人
凌晨一点半,当车辆驶过钟楼和古城墙,沉寂的十三朝古都似乎进入了梦乡,而此时,与鼓楼几条街之隔的酒吧街里,年轻人喧嚣的夜场才拉开帷幕。DJ打碟、蒸腾的干冰与晃眼的霓虹灯,这群身着潮牌T恤和帆布鞋的年轻人,正沉浸在嘻哈的世界里,尽情释放着自己的青春和活力。酷、个性、小众,已然成为这群年轻人们趋之若鹜的标签。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身体,对于他们来说,中国没有哪座城市比西安更能让他们感到自由。
如今,每周三、周五、周六晚上的10点半,永宁门的城门洞人行道总是被来听音乐的观众围得水泄不通,东边是“长安里”厂牌的歌手轮番上阵,西边是“听南门说”的固定班底,这里已经成为全国来西安游玩的年轻人的网红打卡景点。
结语
城市是多重身份与多副面孔的聚合体,对外来游客而言,小吃、名人、风景名胜都为游客提供了一个城市的基本判断,而音乐则为一座城市的对外宣传充当了“民间使者”,彰显着“脾气”,透露着“秉性”。音乐文化在城市里流淌,嘻哈不能代表西安,民谣不能代表西安,摇滚不能代表西安,秦腔不能代表西安,然而它们也都代表着西安,都能称之为西安人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