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表演视角的昆剧《千忠戮·打车》音乐分析
2019-05-28张玄
张 玄
昆曲《千忠戮》是明末清初传奇作家李玉的作品,也称《千忠禄》,存世抄本有二十五出。李玉写过《一捧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等传奇,这四部作品经常被简称为“一人永占”。长期以来,传唱不衰,所谓“家家收拾起,户户不提防”,其中的“收拾起”就是《千忠戮·惨睹》的【倾杯玉芙蓉】中的第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由此也可见《千忠戮》曾经盛传的辉煌。
《千忠戮》中《搜山》和《打车》两折常常连演,讲述的是明代燕王朱棣攻破南京,从建文帝手中夺走王位。翰林院编修程济助建文帝化妆逃跑,将其藏匿在鹤庆山茅庵中16 年。工部尚书严震直奉朱棣之命搜捕建文帝,程济向严震直晓以大义,最终在程济的感召下负责追捕建文帝的军士们纷纷散走,严震直自刎而死。历史上建文帝的去向成谜,本身就具有传奇色彩,而《打车》一折中,程济凭借忠肝义胆和三寸不烂之舌,正所谓“烂翻舌轰雷卷涛”便瓦解了前来搜捕的官军,让奉命而来的工部尚书亲手为建文帝打烂了囚车,且羞惭自尽,这本身就更是传奇的戏剧了,程济的忠心耿耿、护主心切也令人动容。
《搜山》和《打车》是昆曲老生戏,身段繁复、唱腔精妙。有人说“掌握了这出戏,就掌握了昆曲老生基本功的全部奥秘”①。与一般的昆剧老生戏不同,《打车》中的表演分量极重,尤其是繁复的水袖功夫,在老生戏中可谓罕见。因而从表演角度而言,《打车》非常考验演员的基本功。音乐上,前面一出《搜山》唱的是南曲,而《打车》却转用北曲,但实际上是南北合套,是并用了结构紧密的【新水令套】,层次丰富、唱腔铿锵,非常值得研究。
《打车》一折,从戏剧结构上看主要可以分成六个段落,这六个段落在情节上环环相扣,程济凭一己之力直捣虎穴,凭几句言语遣散众军,骂死将领。这样传奇的剧情,因为层层铺排、层层深入而显得水到渠成。
角色行当上三个主要人物:程济为老生应工,扮相为道巾、苍三、黑领白素万寿锻、褶子、丝绦、镶鞋,是道士妆扮。建文帝为小生应工,扮相为和尚帽、苍一字、黄僧衣丝绦、镶鞋,为僧人妆扮。严震直是末行应工,扮相为荷叶盔、白三、绸条玉带、白蟒赶白大靠(软靠)、厚底,老年武将形象。第一至五段中,建文帝被囚车内,只有极少的对白,而在第六段中才有了和程济边歌边舞的表演场景。所以程济和严震直的对峙是重头戏,唱腔中夹白,表现两个人的争执。
音乐结构上,《打车》一折运用的是【新水令套】,区别前面一折《搜山》中用的南曲曲牌。这里【新水令套】是北曲套数,这和剧目情节息息相关,前一折的戏剧节奏和紧张程度明显不及此折,是为此折做的戏剧铺垫,因而用南曲较为舒缓。【新水令套】所属宫调“双调”素有“健捷激袅”之称,尤其适演武戏。比如《宝剑记·夜奔》《单刀会·刀会》《牡丹亭·硬拷》等皆用此套数,特别有苍劲、雄浑之风。而常用套式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仅用北曲的套式:【新水令】——【驻马听】、【折桂令】——【雁儿落带得胜令】——【收江南】——【沽美酒】——【太平令】——【沉醉东风】等。《宝剑记·夜奔》即为一例。另有一种是南北合套,即北曲中间入南曲的套式:北曲【新水令】——南【步步娇】——北【折桂令】——南【江儿水】——北【雁儿落带得胜令】——南【侥侥令】——北【收江南】——南【园林好】——北【沽美酒带太平令】——南【尾声】或【清江引】。《金雀记·醉圆》《西楼记·错梦》《荆钗记·男祭》《牡丹亭·硬拷》《紫钗记·遇侠》《玉簪记·佛会》都是这样的联套方式。②《千忠戮·打车》一折用的就是第二式,但没有【尾声】和【清江引】,直接以【太平令】收尾。《打车》的戏剧结构、表演结构和音乐结构,如下图:
第一段 押解—急行—军威
第一段以三个小段为主,段落Ⅰ开场的旗牌官念白可以看做“引子”的作用,小锣五记中打上,念完道白,小锣圆场中下场,这一段既是交代剧情,也是为前折刚下场的扮演程济的演员回到上场门吊场。
其后段落Ⅱ是程济在【帽儿头】中打上,唱【新水令套】的第一支主曲【新水令】。老生行当演唱的【新水令】笛色多以尺字调为主,而这里却用了小工调。《昆剧表演一得》中特别提到“此剧如唱尺调,便显得没劲。以前这支曲子不用二三锣,现在加了二三锣,更觉分量加重了。”③这一段是本折中程济的首次亮相,虽然剧中人在寻人不见的焦灼中,但是,由于是首次出场,还是全剧中尺寸比较宽的唱段,因此也有比较繁重的身段,散板演唱,3、6、1、5、1、1 的乐句尾音的停顿,为身段表演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身段与唱腔句逗同起止,并以锣鼓三记、二记作为顿逗的标志性音响。身段是唱词内容的具体展现:唱至“挽天心”,演员双外折袖,两袖反背,做仰首看天状,唱至“步行踉跄”,演员左脚踮起,左手锥拳,反敲左腿,唱至“顾不得路崎岖山高旷”时,要从下场起步,走半个圆场。而程济的念白,将六句的【新水令】分为了两截腔。随着身段的高起、低落、平抚,唱腔高起低落,环绕着结音1 进行。相较于《宝剑记·夜奔》中【新水令】体现出的苍凉、凄清和《单刀会·刀会》【新水令】的大气磅礴,这支【新水令】更多涌动着一种焦灼的情绪。
段落Ⅲ是一支南曲【步步娇】“槛龙军威壮,杀气高千丈”,这支南曲虽然在句式、结音上都是【步步娇】的句逗、羽调式以及原貌,但由于是众军士齐唱,同时是唢呐曲牌,加入锣鼓,而变得硬朗直截,跨越十度的音域反而更显得高下闪赚、铿锵有力。由于表演的需要,这一段要与前面程济的独唱形成对比,气魄和声威要高过前者,因而这里南曲北唱,再加之锣鼓助节,乍一听时,并没有南曲之风,铿锵之感甚至多过北曲。前面是年老体衰、颤颤巍巍的程济,而这里却是精兵强将、军威雄壮,更为后面程济只身步入龙潭虎穴的壮举做好了铺垫。
第二段 冷嘲
整个第二段没有任何唱腔,全部是对白,但这段对白的节奏铺排却相当精彩。严震直闻听军卒报告,有人来,思忖片刻便料定是程济。程济在大锣原唱中出场,比前番气魄更大。在这里《昆曲表演一得》中徐凌云先生有过精妙地解读:“哎唷!这是与前面一支【新水令】相呼应的。年老的程济,不顾道路崎岖,峰峦高峻,赶了一夜,终于赶上了。既到了目的地,禁不住抽一口气,这是应当的。有人以为程济看见了严震直的军威不由震惊,呼出哎唷,因为【步步娇】一曲,夸张了严震直军威雄壮,程济也说是龙潭虎穴。其实不然,程济此时决心为营救建文帝而来,勇气百倍,总有千军万马,也视同无物,严震直这一小伙军士,是唬不到程济的”④。
接下去的见礼非常有趣,是两个曾经同朝为官,但是后来有了不同的政治立场和人生选择的人之间的行礼,拱手即放、丢袖外化了相互轻蔑和不屑。在接下去的对白中,面对严震直的责问,程济反而先发制人,在捋髯、思忖中突然生智,说匆匆赶来是“特来贺喜”,严震直不解问其缘故,程济接过话头讥讽道,乃是因为捕获了旧主,严震直就可以回去“千金赏、万户侯”了。这一段的表演节奏一直由老生把控,在折袖、抖袖等一系列水袖动作中,留出表演的气口和空间。在前后都是紧张的戏剧节奏中,这一段的对白让戏剧节奏缓和下来,同时又为后面的戏剧高潮做了铺垫,是张弛有度、积蓄力量的段落。
表1.《千忠戮·打车》的结构
第三段 热骂
这一段由两支曲牌构成,【折桂令】和【江儿水】。程济看到自己的冷嘲已经奏效,严震直从最初的威吓到逐渐气短,甚至在表演中末行长叹一声,放下甲裙,气焰稍弱下来。接下去,程济定下心来,高唱了一段【新水令套】的第一支上板曲子【折桂令】。这支【折桂令】保留了传统的主腔,但是主腔明显的只保留了骨干音,而不用花哨的润饰,这完全是为年老持重的程济表演服务的,而省去了像《宝剑记·夜奔》中那样刚硬而华丽的润腔。在这支【折桂令】中,旋律随着程济的身段、手势起起伏伏。首一句“恁也曾里朝端”手势高抚,行腔高亢,描绘严震直昔日风光。到“紫绶金章”处,随着双手落花,唱腔旋律也落至全曲的最低音。“顿忘了圣德汪洋”处双手满抚,声音饱满而厚重,恰好由严震直的夹白声音叠合:“以往之事,提它怎么”。程济闻言“啊呀”一声,恰在过板处接唱“到如今反颜事敌你就转眼恩忘”。顿挫有致、紧密衔接,这既是【折桂令】曲牌的特点,也是既定情节中两个人言语较量、心理较量的节奏的艺术表现。这支曲子被两个人的对白打断,没有直接落在稳定的宫调式结音上,中间停在徵音、羽音上,后又以板重起。每一次随板声再起,唱腔都越发趋紧,既表现了程济的口若悬河,同时也是将戏剧冲突一步步向前推进。
【江儿水】是一支南曲常用过曲,短长短节奏模仿的首句,和跨乐句间的重复是其标志性的唱腔。这里用于众将官的齐唱,齐作云手、平抚、拱手,在同音反复处锣鼓助节加强语气,又是唢呐吹奏,是一支气魄宏大的混牌子。歌唱中被程济的念白打断,程济在唤板中喝:“住住住了,你要图画云台,只怕不能流芳百世,定然是遗臭万年,遗臭万年!”这次打断和争论,将唱段分为两截,成为两腔段。
第四段 晓义—散军
在第四段有两支曲牌【雁儿落】带【得胜令】和【侥侥令】。程济向建文帝的哭号,明是哭号,实际上是为了继续唤醒军士们的正义感和恻隐之心。这一段唱腔速度比较快,而且,由于是向囚车内的建文帝表明心迹,因而没有太多身段,只有拱手和抱拳。在建文帝的念白后,【得胜令】的演唱与其他剧中的该曲牌唱法大不相同,是因为此处加入了非常多的身段表演。开头一句将传统的衬词“哎呀”被替换为“兀呀”,增加了哭号的力度。并且由于哭号拉长了句幅,打击乐以【抽头】伴奏,程济在【抽头】中跪步移向建文帝,但在唱到“含冤丧”又将字位拖宽,此时是程济偷偷观望各位军士,发现严震直手下兵士军心动摇。此后,句幅又被成倍延展,字位很宽,因为在这部分歌唱中要完成一系列的身段动作:严震直拔剑、程济一系列的髯口功:站立推髯、捋髯、搅髯,表现程济自知激怒了严震直,恐怕自己将和建文帝一同赴死时候的惊惧,最后随着【抽头】丢水袖,暗下决心“傍君魂入冥乡”,而且【得胜令】标志性的尾句的叠腔恰好起到了重复、肯定、下定决心的作用,在宫音上稳稳地结束了这个唱段。之后的【侥侥令】是一支过曲,众军士耳闻目睹程济的大义后纷纷散去。
由于第五段“责严—打车”,是以严震直唱腔为主要内容的,主角程济在其中只有夹白,这里不做分析。
第六段 重聚
一切危险过去,建文帝得救,按说戏至此处应该结束了,但是偏偏在这看似无戏之处却有神来之笔,就是君臣二人在躲过大劫后的一段欢庆。【沽美酒带太平令】唱腔急速但旋律平直简单,身段也是异常繁复而且速度极快,是一段极为华彩的尾声。君臣二人配合共舞,撩衣褶、塞衣入绦子,拔鞋式,左右相对做镜面相同的动作,一同牵手飞奔下场门,且行且耳语,后又向左、右分别甩髯口、上下抖袖。直唱到“早觅取仙乡帝乡,天堂福堂”,唱腔忽然舒缓,两人同步轻歌曼舞,腾步悠闲地行在台中,仿佛突然忘却了危险,共同沉浸在世外桃源般的幻境中。最后君臣同乐,忽而听到人声,猛然想到二人还身处险境,继而一同趱路。
回观全折,《千忠戮·打车》虽然是沿用了昆曲【双调·新水令套】的传统格式,即南北合套式的联曲结构,但在载歌载舞的昆曲艺术中,音乐本体仍然受到表演的影响。在以表演为中心的戏剧艺术中,应该说音乐本体中时时体现了表演的需求,和为满足这种需求而带来的形态特点和变化。笔者在另外一篇文章《以表演为介入点的戏曲音乐形态研究》中曾经提出表演具体影响音乐形态的七个要素:戏曲音乐逻辑要素中的体化实践、戏曲音乐时间要素中的体化实践、戏曲音乐音色要素中的体化实践、戏曲音乐音高要素中的体化实践、戏曲音乐力度要素中的体化实践、戏曲歌唱中的体化想像、戏曲音乐审美中的体化认同。在《打车》中这些同样适用,而且表现得极为显著。例如开篇提到的由戏剧结构、表演结构而确立的音乐结构,即由于突出主角程济而形成的【新水令套】南北合套式。在唱腔中张弛、疾徐都是由于舞台表演的需求,对传统曲牌的音乐形态做出了改变,甚至是拖宽字位,以成就繁复的身段表演。歌唱中的强弱、由打击乐助节突出的字都是由于表演实际的需求且形似飞鸟的身段和高下闪赚的旋律,都源自于歌唱中的体化想像,最终完成了符合昆曲审美特征的,兼具程式性、虚拟性的唱做表演。
通过对这出经典剧目的分析,我们更加认识到在戏曲这一诉诸舞台的表演艺术,其音乐形态是与表演形态息息相关,且互为依存的。如果脱离了表演而对音乐形态得出简单的或想当然的结论,都是不符合实际的。应该说,以表演视角介入到音乐形态的分析,是获得完整而全面的音乐描述的重要途径。
注释:
①上海戏剧学院附属戏曲学校《昆曲精编教材300种》第六卷,上海文艺出版总社百家出版社,2007 年12月,第50 页。
②参见顾兆琳《昆剧曲学探究》,中西书局,2015 年,第68 页。
③徐凌云演述,管际安、陆兼之记录整理《昆剧表演一得》,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 年,第368 页。
④徐凌云演述,管际安、陆兼之记录整理《昆剧表演一得》,苏州大学出版社,1993 年,第36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