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器相生的营造方法初探*
2019-05-25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徐天艳
文/天津大学建筑学院 徐天艳
北方工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 徐天阳
1 气韵生动的形式标准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曾引述过南齐画家谢赫的文字:“画有六法: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谢赫六法自此成为我国美术非常重要的评鉴标准,六法首句的“气韵生动”也成为古代评价形式的最高标准之一。在我国传统中,“气”一直是重要的思想要素,它是传统思想中重要的评鉴标准。当抽离当代科技语境下对感觉的数理衡量模式,“气韵”代表的是传统思想指导下的别样认知模式:一种区别于欧几里得数学思维的准科学认知方法,不追求精确与恒定,转而更强调基于经验、心理、“诗性”的认知体验。我国美学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是形式的留白及由之带来的情感余味。《道德经》里也有“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文字,最佳的形象是飘渺不定,却又带来超出语言的情感能量。所以笔者基于气韵生动的形式标准,展开对道器相生营造方法的讨论。
2 道器相生的营造方法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这是《易经》对道与器的论述。形而上的道指代无形的观念,涵盖道德观、礼治观、时空观等;形而下的器指代有形的建构,相应也包括古代建筑实体。相比现代建筑,传统建筑作为我国古代“礼之具”的代表,其较重要的特点是通过形而下的营造体现形而上的价值观要素,从而沟通道与器的关联。以下将从建构模式、数理关系、文化关联3方面介绍道器相生的营造方法。
2.1 建构模式:“元”型基准的组合
《老子》曾论及:“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由太极(“元”的要素)生阴阳,表徵在卦象中为阳及阴;阴阳卦象以“三”为数目组合,就构成了八卦;八卦两两组合,就生成了六十四卦。从我国哲学思想缘起,元型的组合与构成方法体现在国人生活的诸多方面。古代建筑作为礼乐思想的体现,同样表现出“元”型的组合构成特征。举其组合构件——斗为例说明:斗的组成部件无外乎、斗、昂3类,但却经由3者的组合变幻衍生出柱头铺作、补间铺作、转角铺作等多种类型,且因出跳数目的不同,如此元型组合模式可适应不同类型建筑的构建需求,为古代工匠的营建活动带来极大灵活性。元的观念也同样体现在由建筑物构件组合而成的单体及群体中,如古代建筑以间、架为单位,再由间架整合成建筑群体,这极大区别于当下对建筑物(或规划群体)的整体性认知模式。无论是建筑物的局部构件,亦或单体建构,甚或群体组合,均基于元观念指导下的元型规定再组合模式。
2.2 数理关系:道器联动
数理关系成为沟通道器相生的重要媒介。陈明达先生认为:传统建筑的建构是依照数理关系进行设计,而不仅是当下建筑专业通行的参考线分析模式。天津大学王其亨教授在《宋<营造法式>材份制度的数理含义及律度协和的审美意象探析》中介绍:《营造法式》中对建筑等级的“以材为祖”“八等材”的尺寸规定恰与古代音乐的黄钟律对应,潜移默化规定了营造物的礼治等级,从而成为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数字的系统组合及意涵指代成为古代建筑的“内容”基础,通过引入具体数字的“规范”,气韵与营建得以在形而上——道与形而下——器的两方面相整合。
2.3 文化关联:类比与联想
建筑是艺术与科学的综合,也就相应具备艺术与科学的双重属性。与分析型的逻辑证明方式相异,传统营造的设计方法淡化了逻辑过程,多采用艺术、人文思维的类比与联想方式,更近于“巫”的成分。如网师园园院部分,四周环以代表春、夏、秋、冬四时的建筑物:西北角为看松读画轩,赏冬景;东北方为竹外一枝轩,赏春景;西南方为濯缨水阁,赏夏景;东南方为小山丛桂轩,赏秋景。在回环路径中游赏,相应带来行进中时空维度的改变。类比与联想成为数字、颜色等文化意义的“规范”赋予方式,其中体现的瞬时性及联类性往往让指导营造的“能主之人”的情感因素得以保留和强化。
在本节文字中,笔者通过对既有研究的整理,总结古代营造活动中的规律,从而论述道器相生营造方法的3个主要方面:①元型基准的建构模式是营建活动的组构方式;②数理关系的道器联动是价值观要素与营造实体的关联媒介;③类比与联想的文化关联是基于情感、心理、经验的“中国式”营造思想方法。在具体营造活动中,三者统一为相生相成的整体,共同指导设计操作。
3 《上栋下宇》的设计实践
“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这是《文子·自然》中对我国古代宇宙观念——时间/空间关系的记载。在2018年的UIA-霍普杯建筑设计竞赛《演变中的建筑》中,题目要求设计1个集合社区。笔者和团队比类我国传统的宇宙—时空观念,由此产生了《上栋下宇》针对道器相生的营造方法的尝试。本方案在2018年的UIA-霍普杯建筑设计竞赛中获得入围奖(见图1)。
《周礼·考工记》中记载了我国最早的城市营建规划:“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如是文字定义了我国传统的“九宫”形规划平面。北京,前身为1264年营建的元大都城,其营建亦参照《周礼·考工记》的准则。结合此背景,《上栋下宇》的基地选址在北京日坛附近(见图2),期望在平衡人们生活节奏和公共空间需要的同时,探讨更多文化附着的组织方式。在下文中,《上栋下宇》参照上文总结的元型基准的建构模式、数理关系的道器联动、类比与联想的文化关联3方面开展具体的营造操作。
3.1 “元”型的建构:8种榫卯与卦象的对应
榫卯是我国营建体系中重要的联结结构方式,其固有的联结属性也可类比我国文化中重要的“关系”意义。同时,洛书九宫中外环八卦分别对应不同的卦象,如此八卦亦代表各自的自然元素:乾表天;兑表泽;坤表地;离表火;巽表风;震表雷;艮表山;坎表水。有感于榫卯在物质层面及洛书九宫的八卦在文化层面上类同的关系性质,在洛书九宫外环各卦象所在位置,取8种不同榫卯组合成不同营造实体,分列对应方位,如图3所示。
图2 《上栋下宇》总平面
3.2 道器相生:场地布局的数理-空间关系
原有基地为类正方形地块,依循洛书九宫界定的“井”字平面原型,基地被划分为九宫形规划平面。依照王其亨教授在《井的意义:中国传统建筑平面原型的文化渊涵探析》对“井”指代的九宫形平面的研究(见图4),《上栋下宇》根据洛书九宫的宇宙图示控制每宫的组合方式,以此适应不同的使用需求。在场地布局中,参照八卦九宫缘起的明堂九宫中洛书的数字位置——乾表六;兑表七;坤表二;离表九;巽表四;震表三;艮表八;坎表一,八卦围合以代表“五”的中心——笔者将原有正方形地块的九宫方格分别划分为不同形状,并依照明堂九宫中的数理规定,八卦对应的地块分别被划分为洛书数字对应的份数(见图5,6)。如:乾所在的西南方区域被划分为6块;坎所在的正北方区域保留完整1块,不作划分。不同地块高差不等,从而营造出草地、铺砖、水池等不同的功能属性。外环八卦区域以一暗色路径串联,行走于该路径中,时而毗邻水上,时而穿越沟壑。路径在沟通不同区域功能的同时,也象征了文化意义上的回环往复。
图3 与8种榫卯对应的卦象营造
图4 洛书(左);明堂九宫(中);八卦九宫(右)
图5 依照洛书进行场地布置
图6 场地布置与明堂九宫数字对应
以8种榫卯为原型组合成的8座不同建筑物在场地不同区域的位置择定,同样参照了民间诸多风水相关的指导原则。如东南方代表的巽—风位,通常为民间的吉位,北京的四合院布局也一直有“巽门坎宅”的说法,将迎合生气的大门布置在东南方。因此在东南方的巽位布置了最高的建筑,取意风水塔。又及正北区域的坎—水位,因我国历来对面南文化的重视,此区域布置体形敦厚的建筑,并在建筑上配置诸多象征风水镜、水波纹、火珠子和代表吉祥的我国传统“”(音通“万”)字符号。九宫场地中心地块取五方社稷坛原型,四面分置不同颜色(东方青色,西方金色,南方红色,北方黑色),中央小正方形象征“土”,取黄色。并在中央小正方形处设置代表“天”的明堂小品,暗喻天地交通,阴阳交媾。
3.3 文化关联:类比与联想的画面绘制
除上文设计过程中应用的类比与联想方法,《上栋下宇》在图纸绘制方面也同样参照类比与联想的方式。竞赛要求提交图纸为3张A1图面,整合为高1782mm,宽841mm的图幅大小。《上栋下宇》的画面绘制将最终的图幅作为整体看待,用类似画家的态度去“画”图和设计图面。
图面分为2部分。左属1/3部分陈列文字信息及分析图;右属2/3部分则作为被画的部分。在右属2/3的图面中,笔者及团队共同绘制了一幅背景(见图7):以北宋郭熙《早春图》的局部为底,其间以数个长方形区域留白,并截取东晋顾恺之《洛神图》中的人物形象列于留白区域旁侧,人物顺序以三分A1图面为界,从右及左按《洛神图》人物出场顺序分位配置。通过《早春图》图面与人物之间不同的先后叠合,营造出人物仿佛进入虚空区域的深度错觉。图纸的表达是二维的,当代通行的绘制方式是以透视法表达其深度。但美术史家巫鸿老师却持有不同的观点,他认为:中国绘画表达空间深度的方式并不是具象的写实,而是意向的暗喻。受此启发,《上栋下宇》的图面通过人物、山树、虚空的交叠,营造出引人入胜的“象罔”体验。
为体现营造归位凡尘生活的想法,8座建筑物分取等比例的剖面做表达,并仿照古代榜题样式标明称谓。依循《早春图》山势走向及建筑体量大小,8个剖面分列不同位置。同时,对应各剖面不同卦象意味的不同颜色,剖断线分属相应颜色绘制。坦诚而言,图面绘制的诸多想法无法令人直观体察,也并未迎合竞赛图纸对刺激性观感的默认。然而,建筑师需要为他人负责,其用心即便暂时无法被理解,也一定能让人“感觉”到。气韵生动中看似无所依凭的“气”,就潜藏在点滴分寸间。
图7 图面背景
4 结语
通过对既有研究的整理,本文在气韵生动的形式标准基础上,总结出道器相生营造方法的3个方面:①元型基准的建构模式;②数理关系的道器联动;③类比与联想的文化关联,以此探求营造在形而上的价值观层面与形而下的建构层面的道-器整合。并依照这3个方面展开针对2018年UIA-霍普杯建筑竞赛的方案—《上栋下宇》的讨论,以佐证其在设计实践中的可操作性。笔者诚知论文的述写非常稚嫩,但在当下本土营造隆隆日上的时刻,任何形式的探索均意味着长夜独行的必要和喜出望外的可能。